你的选择

郝宇凡

如若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来到一座烟雾缭绕的桥中间，看见桥头上伫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那么这个人，是我。

我叫安，乐天安命的安。我的工作很简单，站在桥头，帮助每个即将踏上黄泉路的人做出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个选择。

我的同事——桥东是你们世人都熟悉的孟婆，桥西是鲜有人知的赵公。我来这工作了几千年，却从未见过这两人有交流，只是在来的人少的时候，发现赵公偷瞄孟婆时的眼神中，藏着故事的味道。

来讲讲这个选择吧，我负责对每个来到这的人重复这样一段话：

“来到这里，意味着你此生的生命已经终结，我不确定你是否有未完成的梦想，或者没有爱够的人，但我确定的是你可以做一个决定：喝一碗桥东孟婆熬的汤，然后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彻彻底底地忘掉一个人；或者去桥西赵公那吃一块糕，你就可以指定一个人，从现在起忘记你；最后一种，是你直接入黄泉，谁也不忘，谁也不欠。在你做这个决定之前，你可以把你认为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如果未来我在这里遇到了与你相关的那个人，会交给他看。”

我在桥上站了很久很久了，遇到了太多太多的人，听说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就像是参与了很多人的人生。以至于都快忘记了前世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与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恩怨瓜葛。这几千年，大多数人都像风一样，来到，然后离开，却有几个，着实拨动我心弦。

我上岗的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穿着粉红色蓬蓬裙的小姑娘，她面色很白，苍白的那种白，头发是稀疏的几根，让人想到了大火过后在风中凌乱的草地。可她却是蹦蹦跳跳满脸欢乐地向我跑来，摇着我的胳膊问“哥哥，哥哥，我是不是死了？”让我一时语塞。在给她介绍完我的本职工作之后，我看到她的眼神暗淡了一下，然后攥紧了小拳头，仰起脸来指指赵公告诉我她有了答案。

她给我讲她的故事：她生病了，很严重的白血病，她的父母因为承担不起治疗费用将她抛弃，好心人承担了她的治疗费用，才让她多活了几年……

“所以，你要忘記你的爸爸妈妈吗？”

“不，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它叫阿白，阿白是一只小笨猫啦，脑袋上面有块黑斑，是心形的噢。在我没有爸爸妈妈的时候，在我化疗很疼很疼的时候，都是阿白在边上陪我。护士姐姐告诉我猫有九条命的，我死了阿白肯定会很伤心，我不希望它伤心，我想让它快乐地活下去，找到一个有钱给它买鱼吃的新主人。”

“即使它忘记你也没关系吗？”

“嗯，只要它快乐啦。”

她边说边走向赵公，还撒娇问可不可以给她一个最好吃的味道的。

“我以前最喜欢吃糕了，只不过没有钱，买不到。”

她回头冲我摆摆手。

我攥紧了她留下的那卷淡黄色的毛线团。我知道，阿白它一定，很喜欢。

看到这个摇摇晃晃的满带一身酒气的人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想我将嫌弃与不情愿写在了脸上。酒鬼？赌徒？所有能想象到的不好的名词，我一一冠在了他的头上。或许这是人类常说的先入为主吧，我连介绍时的语调都很冷漠，更别提想要了解他的故事了。

“你看我这疤。”倒是他先打开了话匣子。

“这疤啊，是我小时候留下的。那时候我爸我妈闹离婚，根本不管我吃喝，有天我爸喝多了酒又和我妈吵起来，抄起桌子上的酒瓶子就往地下摔，没想到碎渣划破了我的脸。那时候我就想啊，酒这玩意，真不是好东西。可是后来我妈离开了，丢下我和我爸两个人。我想她啊，特别想，我发现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梦到她。”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望向来时的方向，浑身的酒气依旧让人难受，嘟嘟囔囔害我用很大力气才能分辨他的言语，只是眸子由几分清亮变得像雾笼罩，大概是心底那些湿漉漉的水汽，随风涌动才得以让我看到。

“我以为或许看到我堕落，她就会回到我身旁了，可我错了。二十五年了，她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过，我有着满腔热情却喊不出一声妈，我守着干瘪的回忆浑噩度日。好在今天，我解脱了，那辆卡车估计也看不下去我这副样子了，死了也好，我怨我自己，想不通……”

“我的选择？孟婆吧。这一生，我过得太辛苦，我不恨她，可我不想重来一次，忘掉也好。”

孟婆早已准备好招待他，他没有回头。

“我这浑身酒气的，也是惊扰到你了，抱歉。”

他喝汤的时候像是喝酒，扬起下巴的弧度很好看，又是一阵风，吹得手里的照片哗啦作响。

三个人的合照，小男孩的眉宇间有他的样子，照片里唯一的女人，笑靥如花。

“嘿，小伙子！”雄厚的声音把我从瞌睡中惊醒。

好不容易打会盹儿，哎，真是，希望别被举报，不要扣我工资吧。

揉揉眼才得以好好看看声音的主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与之年龄不相符的挺拔，熨得笔挺的中山装，还有老年人特有的慈祥微笑。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也定是个帅哥。

我略带困意地将这选择介绍给他，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又增了一分。

“您笑什么。”

“我笑啊，笑我和你姨，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姨？”

“噢，就是我媳妇，晓云。”

“刚认识她那会儿，可多人追她了，我也是一见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彻底被她拴住了。追到她倒也简单，一首《康定情歌》换了一个媳妇。但这些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眼看着她从青丝到白发，眼看着她的皱纹，一层层爬上脸。我总想着日子好过了，要给她更好的生活，可是癌症这个东西，他不听我话。我病了十多年，她也照顾了我十多年，如今，她也算是解脱了……”

“哈哈，你说我这中山装好看啊，那可不，我的所有衣服都是她熨的，你看这颗纽扣，金灿灿的，是不是很好看啊？唉小伙子，我告诉你呀，人这一生，遇到一个相爱的人太不容易，多少感情，最后都没了结果。我们总是给爱下很多定义，其实陪伴终生，就是对爱最好的诠释……”endprint

关于爱的话题难倒了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扯下最靠近胸口的那颗纽扣，递到我手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向桥边。

我听到了水花扬起的声音。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康家溜溜的大姐，爱上溜溜的他哟……”

纽扣还在，闪着金光。

后来我遇到了一只头顶有心型胎记的小猫八次，它次次都跟我讲述他的主人，有多么多么好，给它吃了多么多么好吃的小鱼干，它次次都在玩那团毛线球，却始终没有记起那个羊角辫小姑娘，它次次都选择去找孟婆，决定要忘记上一个爱它的主人重新来过。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向我要走了毛线球，它说总感觉心里有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

“你快乐吗？”

“嗯，快乐。”

足够了，小姑娘，安叔叔答應你的，做到了噢。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岁月在它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挡不住她的忧伤，她苦笑的时候我觉得她似曾相识，于是拿出一张合照。

我算是理解了什么叫泪如雨下。

哭得过于伤心的人，也实在是让人心疼。

她一直在说对不起，眼底里的后悔和绝望，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

“你可能不会知道了，但妈妈爱你啊，不去看你是怕再伤害你，却不知道这样害你更惨……”

她小心翼翼把照片揣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向赵公的背影让人觉得心酸。

“弥补不了此生对你的伤害，就让你忘记我，来世活得快活。”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同样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同样熨的平整的衣服，同样慈祥的微笑。我冲她唱——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康家溜溜的大姐，爱上溜溜的他呦……”

“你见过他了？”

她笑了，尽管眼角带泪。

我把纽扣塞到她手里，告诉她他真的很爱她。

然后别过头，不去看她离开所选择的方向，因为我知道，我会听到水声。

“嗯。我也，很爱他。”

可能我还要在这座桥上，等待几千几百万年，直到下一个人来接替我的位置。可能我还会在这里，遇到千千万万的人，留下千千万万的感动。可能那些年，赵公与孟婆相爱的故事，也是被一块糕和一碗汤阻断。可能我会遇到你，在烟雾笼罩的桥边，在不知名的冬天。

我叫安，乐天安命的安。现在请告诉我，你的选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