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浪子,别泊岸(中)

2018-01-17 02:15周嘉宁
妇女之友 2018年12期
关键词:炸鱼蒙古包四合院

周嘉宁

“值得信赖的人。他对他人的事情都能做出冷静的判断,也常常能提供很好的建议,却把自己的人生捣成泥潭。”

(但是小元你不正是那个泥潭的始作俑者吗?)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牵制住我,无法说出任何会拉近我们距离的话。但是我们挨着沙发床,坐得很近,膝盖碰到一起,还喝了一点黄酒。

“什么是泥潭啊?”

“他总是高估善良的意义。他以善良为准则在生活。”

“不是挺好吗,大部分人都不再把善良当回事了。”

“你呢,你不觉得善良都有些假惺惺吗?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啊,怎么能够以此为准则生活呢。”

“就没有例外吗?”

“姐姐,你看过霍桑的小说吗。霍桑有一个小说叫(伟克菲尔静),讲的是一个男人突然离家出走,很多年,大概二十年。没有任何原因,甚至都很难说是出于恶意。然后他在家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自己独自住着。小说里没有提及他的生活状况,所以不知道他这二十年到底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然后呢?”

“这不是最重要的,我是说那个结局并不重要。你得看看才知道。这个小说我看过太多遍了,但是总有不确定的地方,像是那些句子会在记忆里发生变化。比如他离家出走前,曾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作者通过他妻子的视角描写了他的表情。但是那个表情在我的记忆中不断发生变化,确实有一种自私的邪恶的基调。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些其他东西,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对世界的放弃,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是被放弃而已。就像作者在结尾说的,每个人在世界都有一个位置,个体和整体之间也被协调得十分微妙和妥帖,以至于个体离开自己的位置片刻,就有永远失去位置的危险。所以最后作者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名字——宇宙的弃儿。”

“你是说他和大雄有相似的地方?”

“不,不。当然不是。只是我们刚刚谈起了善良。”她突然沉默起来。

这天晚上我睡在沙发上,小元睡在床上,我们之间隔着一面柜子。凌晨我被她睡梦中的呜咽声惊醒,并不太确定那是否是哭泣。尽管如此,依然觉得黑暗中的小元,哪怕身处噩梦,也有微弱的光晕持久地浮动在她周围。

接下来的两三天我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一些。我们坐公交车去雍和宫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去逛了书店,还吃了一顿涮羊肉。她带着我去另外两个朋友家里,我们喝了不少酒,玩了一种有趣的纸牌游戏。甚至有一天早晨我们一起去逛了楼下的菜市场。然后我看着小元把剁碎的香菇、牛肉、豆腐干炒香,倒入一罐豆瓣酱,加水,慢慢用小火熬出一大锅酱来。接着她耐心地切了黄瓜丝,炒了鸡蛋,下了面条。我在面条里舀了一大勺酱,她笑着说这种酱很咸,北方人吃面条的时候只舀小小一勺,这样一大锅可以存着吃很久。

“到底可以吃多久呢?”

“一个月,两个月。”她笑嘻嘻地说,“然后我再过来给你做。”

第二天白天我出门办事,收到小元发来的消息,说她突然发生了些意外情况,或许得要赶紧离开了。我诧异地问等不到我回家吗。她礼貌地表示非常非常抱歉。又过了一个小时,她问我备用钥匙应该放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放在门口的电表箱里就行。

回家时已经是晚上。我从电表箱里取了钥匙,感应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黑乎乎的,我伸手摸了好一会儿。打开房门以后,家里被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沙发床收了起来,床单拆下来洗过,平平整整地摊在晾衣架上。我陆陆续续在房间里发现一些小元留下的痕迹。洗脸台上的一小块印度肥皂,床和墙壁缝隙里的一本书,一盒剩下两三根的薄荷香烟。尽管如此,却感觉有种无以描述的东西,已经把小元的痕迹确凿地抹去了。

之后我几乎没有再和小元联络过,但是偶尔会从脸书上看到她的一些消息,直到脸书被封锁。

有一年夏天她在伦敦实习,我正好有一个出差的机会,便约好了要在那里见一面。她回消息的时候非常欢喜,并且告诉我说她正在交往一个男朋友。“我和他说起你,他问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说小姐姐是一颗糖。”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我给她留下的印象,接着她又告诉我,她非常期待能够见到我,她很想念和我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并且提议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住在她家里。“我可以带你到处走走,而且我的男友做得一手好菜。他从没见过我从国内来的朋友,他觉得我没有家人,是个孤儿。”

临出发的一周前,我的行程被推迟了时间,等我再次联络小元时,她已经离开伦敦,回到了纽约。她并没有在邮件里表示遗憾,倒是详细向我描述了一个在跳蚤市场旁边的炸鱼店,说那儿的炸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由于没有详细地址,她在邮件里细心地附了一张手绘的地图和一张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一栋房子门口,穿着一件宽大的黄色T恤,光着两条腿,更瘦了,皮肤晒成棕色。她笑嘻嘻地踮着脚,从门里探出身体,像是正在和拍照的人说着什么高兴的事情。

后来我倒是真的按照她的指示去了跳蚤市场,沿着轻轨走了一段路,没有找到炸鱼店,也没有买到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两年,我丝毫没有小元的消息,我想我几乎把她忘记了。两年前我搬回了上海,告诉关心我的朋友说,我厌倦了北方的天气,以及没完没了的饭局。然而实际上,我只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所追求的東西全部没有实现。挫败、无聊和孤独彻底击溃了我。回到上海以后,事情当然也没有变好,甚至谈不上有任何起色。不过从根本上来说,我已经做出了妥协,当我接受了理想破灭的现实以后,日子便也不至于过分难熬。

有一天我收到小元写来的邮件,说她已经回到北京,在法国大使馆找到一份工作,想要见见我。我告诉她我已经离开了。接着我们来来回回通了一些邮件,大多在讨论租房的事情。她对我当年租住的房子念念不忘,问我那间卖沸腾鱼的小饭馆还在不在。但是房租已经翻了个倍,而且我离开时,旁边开始挖地铁,据说会持续几年。于是她自己又在东四那边看了几处四合院,询问我的意见。尽管北京已经不复几年前的美,冬季雾霾带来的绝望感非常强烈,但是她说她很庆幸能够在极夜到来前离开欧洲。

等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夏天了,这大概是她成年以后在国内停留最长的一段时间。小元来上海出差,只待两天。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必须工作,但还是找出两个小时的空档来。

“姐姐,有件事情想和你聊聊。”之前收到她这样的消息。

我们约在她酒店旁边的商场见面。我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是晴好,半途下起雨来,我为了躲雨在地道里耽误了很多时间,到商场的时候她已经在二樓找了间啤酒屋坐下,点好了两杯扎啤。尽管是下午,啤酒屋里却有不少人,两个中年人占据了台球桌。我们坐在露天雨篷底下,天色就和室内的灯光一样昏暗。

这是我最近一次见她。对我来说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而小元依然只有二十四岁,长生不老。她自然发生了些变化,但是她从来没有从相貌上给人留下强烈印象。与其说她不事打扮,不如说她故意做了些什么,像是在雪地上行走的小鸟,只在世界的林子里留下浅浅的脚印,为的是让人更迅速地将她遗忘。如果不是因为多年前的铺垫,现在我多半觉得这个坐在跟前的女孩过分沉默,毫无特征,是个任由他人支配的人。

我们接着说起房子的事情。小元现在和一个朋友一起租住在东四的胡同里,从四合院里隔出来的一间,带院子。她形容给我听,厕所竟然是蹲坑的,但是独用,打扫得很干净。院子里有棵香椿树,发芽的时候可以直接用竹竿去够。

“前段时间看到新闻里说有一个女孩在一间四合院的屋顶上搭了个蒙古包。她在蒙古包里度过了一个冬天。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就想到你,还想要来问问你,因为也是一个从美国念书回来的女孩。”我告诉她。

“蒙古包里那么暖和吗?”

“听说是专门从蒙古运来,真的是那种大草原上的蒙古包。”

“上厕所怎么办呢?”

“底下四合院里住着的就是她的朋友。”

“真像一种小动物啊,她还在那儿吗,我应该去找她,讲不定是我的邻居呢,我可以从屋顶爬过去找她。”

“新闻登出来以后,很多人去采访她,她躲了一阵子,但是后来大事不好,被人检举了。几个星期前已经被当成违章建筑拆除了。”

“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但是——但是我现在却被美好宁静的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哪里有什么美好宁静的生活呢。”

“唔。”

我思忖着她想要找我聊些什么呢。不管是什么,此刻沉默变得那么清晰,成为需要解决的问题。我才意识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倾诉,正是倾诉让她变得局促。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种必须通过倾诉才能解决的困境。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新难题。她还在犹豫,而我突然紧张起来,这次或许能跟着她浅浅的脚印,回到她栖居的山洞里看看。有了这样的念头,我屏住了呼吸,连思索都变得轻轻的。

“是想和你聊聊,但因为不是什么大事,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隔了一会儿说,“上个星期呀,我见到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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