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

2018-01-21 14:15王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旱烟秋菊春兰

王族

1

冬生把那个八路军战士送到大门外,便停住了脚步。八路军战士对冬生说,我在这里养过伤的事,千万不要传到日本人耳朵里,不然村里人会有危险。

冬生皱起了眉头,日本人在县城里,与村子就隔北边的一座山,如果日本人知道了这件事,那可不是危险,而是要死人的事情。

八路军战士以为冬生没有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冬生便点了点头。

八路军战士走了。

冬生望着八路军战士的背影,他先是在北边的山坡上变小,然后在山顶上变成小黑点,最后才没有了影子。冬生松了口气,转身进入大门,用门闩把大门插上,但他还是不放心,想把院子里的那个石礅搬过来压到门板上,这时父亲的咳嗽声从屋子里传来,他便放弃了想法。他低声嘀咕,父亲的咳嗽怎么还不好?这时妹妹起床了,她看见冬生,叫了一声哥,冬生没有反应,扭头去看北边的山,山顶上的太阳像火球,冬生只看了一眼,便被阳光刺得一阵眩晕,他揉了揉眼睛转身进了屋。

在给八路军战士养伤这件事上,冬生一开始就与父亲的意见不一致。春天时,一个背枪的军人一身血迹走到村口,说了一句“救命”便倒了下去。村里人远远看了他半天,都不敢到他跟前去,后来他快不行了,村里人仍不动。村里人听说,前几天八路军在县城和日本人打了一仗,那么这个人就是八路军,在那一仗中受了伤。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枪,更没有见过打仗打成浑身是血的人,他们便说怕枪,也说怕血,还有的人说他们家今年不顺,不能沾带有凶兆的事情。冬生也被吓坏了,回家把这件事讲给父亲,父亲那时候还没有咳嗽,他扔下刚点上的旱烟枪对冬生说,人命关天,救他,你去把他背到咱家里来。冬生说村里人怕惹麻烦,都在躲呢。父亲说,日本人在杀什么人?冬生说,日本人在杀中国人。父亲说,咱们不救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不就等于给日本人帮了忙,也杀中国人吗?冬生害怕,便对父亲说,可是我们救他会惹上麻烦,到时候谁来帮我们?父亲火了,把旱烟枪甩过去打冬生,冬生一躲,旱烟枪在地上散出几星火花。冬生便去村口把八路军战士背回家,父亲给他疗伤,嫂子和妹妹给他喂水,他睁开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被救了,向冬生一家人说了一声“谢谢”。父亲、嫂子和妹妹都松了口气,只有冬生把脸扭到了一边。八路军战士在冬生家养了一个多月,伤痊愈,在今天早上离开了冬生家。

冬生总觉得八路军战士把什么留在了家里,他听说凡是与八路军有瓜葛的人,日本人见了就杀,他害怕这件事传出去,给家人惹上麻烦。这样一想,他知道八路军战士留下的东西好像很清晰,又好像很模糊,在他眼前忽闪一下就不见了。他在屋子里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便又到院子里看,也没发现什么,他便只能叹息一声。

冬生想给父亲说一声,八路军战士走了。这时嫂子做好了早饭,妹妹把父亲扶到桌子旁,冬生便坐到饭桌旁吃饭。

冬生看了一眼八路军战士坐过的地方,那里空着,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往那里望,饭便吃得有些恍惚。八路军战士吃了一个多月他们家的饭,伤被养好,还壮了一些。八路军战士很奇怪,从来枪不离身,吃饭时也放在身边,冬生只要看一眼枪,筷子就会在碗沿上碰出声响。八路军战士说枪是他的命,什么时候都不能离身。后来冬生终日不安,家里有个八路军战士,那就是麻烦。好在现在八路军战士终于离去,枪也随着他走了,冬生便觉得轻松了很多。

冬生因为神情恍惚,喝粥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大家看了一眼他,他笑了笑,便又埋头吃饭。

吃完饭,冬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妹妹不解地望着他,他向妹妹摆摆手,妹妹便去忙了。他走到大门跟前,觉得还是应该把大门打开,大白天关着大门,还把门闩死死插上,反倒显得不正常。

冬生把大门打开后,发现鞋子上有尘土,便伸脚过去在石礅上磕鞋子,磕完后坐在石礅子上。这时从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冬生知道父亲又在抽旱烟。很快,院子里便弥漫开旱烟味,父亲一直在咳嗽,他只要一抽旱烟就咳嗽,但他不会停,直到烟锅里的烟丝燃尽了還要抽几口。

冬生看了一眼父亲的屋子,突然觉得父亲也为这件事害怕,给八路军战士养伤时,谁也没有想那么多,八路军战士走了,大家才觉得麻烦来了,这个麻烦像大雪,能把这个家压塌。他边走边看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似乎担心八路军战士留下了影子。阳光照进院子,每个地方都很明亮,藏不住什么。他坦然了,也希望全家人都坦然,那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屋子后面的核桃树上突然有乌鸦“哇”地叫了一声,让院子里的人都一震。很多年没有乌鸦叫了,在这个早晨却突然有了乌鸦,而且还发出如此骇人的叫声,不由得让人悚然。

冬生对着核桃树上的乌鸦骂了一声,核桃树上静了下来。

冬生又把鞋子在石礅上磕了磕,心想地里的草该锄了,今天就把这个活干了。冬生起身后,又看了一眼屋子后面的核桃树,他怀疑乌鸦没有被吓走,但核桃树上安安静静,他这才扭过头准备出门。但他很快又站住,无可奈何地一笑,嘴里喃喃自语起来,冬生啊,你怎么忘了,地里的草前几天锄过了。

接着,他像是自己问自己,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一下,便回答自己,前几天你的心思都在八路军战士身上,没有注意,是妹妹和嫂子锄了地里的草。

噢……冬生脸上浮出窘迫的神情,无意间又扯到八路军战士,冬生便觉得八路军战士并没有离开,还在这个院子里,或者说他虽然离开了,他的影子却像这个石礅一样,扎扎实实地留了下来。

冬生的脸色变了。

从核桃树上飞走的乌鸦在远处叫了一声,似乎要飞回核桃树上,但最终还是没有了声响。

冬生莫名地紧张起来,便去关上大门,等到要插上门闩时,他无奈地苦笑一下,又打开大门。

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传入冬生的耳朵。他出了大门,听见马的嘶鸣声是从村子北边的山坡上传来的,他便往那里看,有几个人骑着马正在下坡,他们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被摔下马背。

村里人都出来了,伸长脖子往山坡上张望,村里人没见过马,他们要等着看马。

冬生诧异,骑马来的是什么人?

马的嘶鸣声更大了,冬生突然想起,县城里有日本骑兵,会不会是他们来了?

他惊得叫了一声。

很快,他又想起那个八路军战士,不会是他被日本人抓了,问出了在村里养过伤的事,日本人来找麻烦了吧?

骑马的人下了山坡,稳住马向村子跑来。

冬生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还有马背上的人,汗冒了出来。

一阵风刮过来,冬生一阵紧张,以为身边有人,等转身才发现是风在响。冬生苦笑一下,却掩饰不住紧张,那笑僵在了脸上。他看了一眼山坡,好像山坡上還会有人骑马过来。

少顷,风停了,冬生自言自语说,现在的人穷得连马都没有见过,谁还能骑得起马?县城的日本骑兵小队,他们可千万不要来,不然不光我们家,整个村里的人都会有麻烦。

村里的一户人也想到了这一点,便躲进院子,“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冬生不说话,也无法放松,脸一阵黑一阵白。

那几个人终于骑着马进了村子,村里人围了上去。很快,冬生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那个八路军战士的事传了出去,但他是死是活,是不是已被日本人抓住,是不是已供出在村里养过伤,却没有人知道。

冬生转身进了院子。

他本想随手把大门关上,但犹豫了一下便径直向父亲屋子走去,事情变成了这样,还得父亲拿主意。

父亲在屋子里,隔着窗子扔过来一句话,想关大门,就把大门闩上。

冬生便转身跑到大门前,把大门关上,又死死插上门闩。他明白,父亲是要把坏消息堵在大门外。

冬生的手颤了一下,事情到了现在,能堵住吗?

2

冬生的父亲靠着墙,嘴里叼着旱烟枪。他咳得很厉害,但他一边咳一边抽着旱烟,好像旱烟可以止咳。

屋里一片暗黑,他听见冬生的脚步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进了屋子。他又咳嗽几声,冬生倒了一碗水递给他,看着他慢慢喝完,从他手里接过碗说,爸,你忍一忍别抽了,你的咳嗽就是抽烟抽出来的。

他看一眼冬生,又抽了一口,把烟枪放到一边,问:“冬生,早上你把人送走了?”

冬生回答:“送走了。”

他本来想知道八路军战士走了就行了,但他心里却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又问冬生:“你把他送到了什么地方?”

“我……”冬生紧张,说不出话。

“唉!”他叹了口气,声音突然弱下去。他叮嘱过冬生,把八路军战士送远一点儿,但他猜得出,冬生害怕被人看见,只把八路军战士送到大门外,就再也没有往前走一步。冬生的这一点儿心思他还看不出来吗?于是他对冬生发火了:“我不是让你送他吗,你为什么没有送他? ”

冬生咬了咬嘴唇说:“村子离县城这么近,万一被鬼子看见了怎么办?”

他盯着冬生的眼睛,气得手开始抖。

冬生又争辩了一句:“反正他的伤已经好了,送不送他都能走。”

他瞪了一眼冬生说:“村里人都知道他在我们家养伤的事情,你这样顾头不顾腚地遮掩,能遮住什么?”

冬生说:“村里人没有谁看见他和我在一起过,如果在最后让人看见他和我在一起,那就好像他和我一直在一起一样。”

他被冬生的话惹恼了,向冬生挥了一下手说:“出去!”他很生气,挥起的手无以着落,便又抓起旱烟枪,点上火又抽起来。他抽了一口便咳嗽,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任凭他怎样都吐不出来。

他叼着旱烟枪在咳,冬生犹豫了一下,转身出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冬生隔着窗户对他说:“事情已经麻烦了,刚才有人骑马从坡上下来了,你老人家应该知道,现在县城里只有日本骑兵有马,弄不好那个八路军战士已经被日本人抓了,供出了在我们家养过伤的事情,刚才骑马来的人,会不会是日本人,很难说。”

他放下旱烟枪,隔着窗户问冬生:“那现在他们人呢?”

冬生回答:“在村里。”

然后,冬生便再也没有了声响,他一阵生气,这个不走山不过河的熊玩意儿,躲起来了。

他慢慢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儿媳妇在扫院子,她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扫院子,手里的扫帚碰到那个石礅上,她也没有反应。他便默默感叹,这个家真是苦啊,老伴得病去世后,大儿子又不幸掉下悬崖丧命,儿媳妇从此便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起来就扫院子,有时候甚至扫两三遍,直到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她才会愣一下停住。

几只鸡跑进院子,他看见儿媳妇把它们赶了出去,以前她赶鸡时会喊叫,还会对鸡说几句话,但现在她只是做出恐吓状,一句话也不说。大儿子死后,她再也没有笑过,连话也很少说,家里的事由他和冬生拿主意,家里的话由他和冬生说,偶尔小女儿也说几句,她像影子一样,从来都不出声。她长得很漂亮,丈夫死后有人打她的主意,但害怕像山一样的他,也害怕像刀一样的冬生,便都把口水咽进了肚子里。有一次,他发现那个八路军战士看她时目光痴痴的,呼吸也不平静,她眼里闪过一丝羞意,然后脸就红了。后来在地里干活时,冬生悄悄问他,爸,嫂子啥时候改嫁?他说,等过上一年吧,一年满了,我就给她寻个光阴过得好的人家,把她当女儿一样嫁出去。冬生说,那就好,我就放心了。他用奇怪的目光看冬生,冬生没有再说什么,他这才知道冬生在当时也看见了那一幕,他稳住手中的锄头,心想八路军战士在我们家绝对待不了一年,他就放心了。八路军战士是在昨天晚上决定要走的,他顿时释然,今天早上他知道儿媳妇起得很早,看见冬生把还在熟睡的八路军战士推醒,催他上了路,她才出来扫院子。他觉得她真是不容易,心里便一阵酸楚,又咳嗽起来。他苦笑一下,又没抽旱烟,咳什么咳?

他想出去走走,刚走到大门口,突然一阵剧烈的声响贯入他耳朵,他听出那声响是从北边的山坡上传来的,便往那里看。山坡上像是有什么正往下涌着,树木被撞得剧烈晃动,一会儿往左晃成一团,一会儿又往右斜成一片。很快,又有尘灰弥漫起来,树木被淹没了。

他使劲看,觉得树下面有马在奔跑。

坏了,日本人果然来了。他心里一产生这个念头,便认定一定是日本人来了。他咳嗽了一声,嗓子像是被刀子刺了一下,一阵疼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才好受了一些。

山坡上的声响更大了。

他等待着马从树林里出来,只要马出来,骑在马背上的人就会出来,他就能认出来的是什么人。但树林里并没有涌出马匹,那声响还是那么大,山坡像是要被掀起,在山脚倾倒成一片乱石滩。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旱烟枪。

那声响再次变大,从山坡猛烈冲下来,像巨兽一样扑进了村庄。他扶住大门,手里的旱烟枪掉了,等他把旱烟枪捡起,才发现儿媳妇站在他身边,她对他说,爸,是大风。

他松了口气,压着粗喘的呼吸说,这风可真够大的。

儿媳妇要扶他进屋,他本来要拒绝,但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便让她扶住慢慢进了屋。

进屋躺下后,他又咳嗽了几声,他觉得自己的咳嗽声像拳头,在重重地打他自己。儿媳妇给他盖上被子,他闭上眼睛,她便出去了。

他想让冬生去打听一下骑马进村的人的情况,但冬生半天都没有露面,不知去了哪里。他叹息,这个没用的东西,胆子小得连老鼠都怕。

天黑时,不好的消息像风一样,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终于知道,骑马来的那几个人虽然不是日本人,却与他们家有关,县城一家大户听说他守寡的儿媳妇很漂亮,便派了几个人骑马来,想把她娶过去给儿子当媳妇。

3

儿媳妇叫春兰,名字和人一样,都很美。

父亲让冬生关上大门时,春兰和冬生想的一样,大门堵不住人的嘴,不管骑马来的人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能像风一样从细小的门缝里钻进来。

春兰很快就知道了,那几个人是冲着她来的。

春兰觉得背上被压了一块石头,双腿软得要跌坐下去。丈夫不幸丧命时,她有过这种感觉,熬了几个月,才觉得背上的石头变轻了,双腿才有了力气。她想把背上的石头卸下,却发现做不到,有时候他想起丈夫,心里一酸,背上便就重了。她便知道,有些石头是一辈子都卸不下的,她抹去眼泪认了命。后来那个八路军战士来了,有一天,她发现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就心里莫名地一動,手脚就乱了。她在心里责怪自己,再也不去看他的眼神,直到他离开都没有看过一次。于是她又知道,有些石头不但一辈子都卸不下,而且还要背稳,如果让它从背上滑落,会把自己砸得再也爬不起来。

晚上,春兰在天刚黑就上了炕,很快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丈夫在一起做那事,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快感,但在最美妙的阶段却突然醒了。她浑身是汗,身体里热得像是有火在烧,她揪开被子想让自己凉快一些,手无意间碰到乳房,她的身体一抖,便颤抖着弯曲成一团。她抓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双脚不停地乱蹬,先是把被子蹬下了炕,后又把褥子蹬得卷了起来。她的身体苏醒了,却像是掉进了深渊,她没有爬出来的力气。直到父亲的咳嗽声突然传来,她才浑身一软瘫在了炕上。她爬出了深渊,又被巨大的空虚吞噬了。

第二天一大早,骑马来的那几个人就上门来了,他们把大门拍得啪啪响,大声叫嚷着让开门。屋后的核桃树在夜里落了几只鸟儿,被惊得仓皇飞走。

春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只见冬生操起了斧头,妹妹惊叫起来,但父亲喝住冬生,不让他乱来。

大门一直在啪啪响。

大门是核桃木做的,非常结实,加上门闩死死插着,外面的人无法把门推开。

过了一会儿,春兰看见父亲让冬生把大门打开,冬生不愿意,站在那里不动,父亲恼了,大叫一声,去,打开!

冬生便打开大门。

春兰看见那几个人进来了,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想,县城的有钱人原来就是这样,走路和村里人不一样,说话也和村里人不一样。她又想,村里人都穷,穷人怎么能和有钱人一样呢?她在昨天傍晚就已经知道,他们要把她带到县城,去给一个什么少爷当老婆。她在昨天傍晚就作出决定,死都不去。死有啥怕的,两眼一闭啥事也没有了,再说还可以把背上的石头卸下来,她还真想死呢。

那几个人进了院子,父亲喝了一声,他们便不再往前走。

春兰看见父亲举着旱烟枪,那架势就好像举着一把刀。他责问那几个人:“你们干啥来了?”

春兰听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说了一个什么商号的名字,然后他又说:“我是丁管家。”

父亲扬了一下手里的旱烟枪说:“我管你是谁?说,干啥来了?”

“我们来说事情。”

“有这样砸门,大叫大嚷说事情的吗?”

“那老爷子您的意思是?”

“退出大门去,要说事情重新报上来路。”

那几个人愣了愣,便退出院子。

春兰看着他们乖乖退出了院子,忍不住笑了。她知道父亲的厉害,在这个院子里他就是天,就是王法,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想出去,但一想这时候还是不要露面为好,有父亲在,天塌不下来,地陷不下去。

丁管家在大门外鞠了一躬,然后大声说:“老爷子,我们是县城祥瑞商号的,受老东家指派来找您说事情,请让我们进去好吗?”

冬生想过去关上大门,父亲拦住了他。冬生说:“他们就不是好东西,为啥让他们进院?”

父亲说:“人家有话说,你就让人家把话说了。”说完,父亲向丁管家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可以进来。

丁管家的气势被压了下去,他毕恭毕敬地进来,对父亲作揖,把来意仔细说了一遍。

丁管家的话,春兰听得清清楚楚,她顿时觉得背上又重了,还好像有一只大手拽住她,要把她拉到她不知道的地方去。她紧张恐惧,但父亲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坐在石礅上看着丁管家,好像丁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

其实,丁管家已经说完了,在等待他的回答。

父亲一直不说话。

丁管家急了,他知道这个老头子的意思,那就是不同意。

春兰明白了,父亲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在观察丁管家。他看见丁管家扫了一眼院子,就知道丁管家在心里想,多穷啊,连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就连坐也只能坐在石礅上,过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丁管家又说了一遍祥瑞商号的情况,说东家多有钱,院子有多大,地有多少亩,长工有多少人,骡马有多少匹,等等。春兰都听见了,她没见过那些东西,想象不出那些东西的样子,她的脑子里只装着这个村子。

父亲虽然看着丁管家,看上去好像在听丁管家说话,又好像一句也没有听,丁管家说完了,他仍不吭气。

春兰看了一眼父亲屁股底下的石礅,她觉得父亲像那个石礅一样,是谁也不能轻易想提就提起,想抓在手里就能抓在手里的。

春兰咬着嘴唇在等待,她盼望父亲说话,那样的话她的命运就在自己人手里,而不会被丁管家一把抓住不放。丁管家等得不耐烦,向前走了一步对父亲说,你难道真这么狠心,让春兰在这里受苦?

春兰心里一阵恼怒,我受不受苦关你什么事?她把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觉得父亲这时候应该开口说话了。终于,父亲开口了,他对丁管家说,我们在这里习惯了,谁也不觉得苦,春兰她也一样。

春兰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但她听见丁管家质问父亲,可是她还很年轻,你忍心让她守寡?

春兰看见父亲瞪了丁管家一眼,然后说,我说让她守寡了吗?

丁管家接住父亲的话,你的态度,难道不是吗?

春兰看见父亲看都不想看丁管家一眼,他把头扭到一边说,我们家的事情,为什么要给你说?

春兰觉得丁管家很没面子,应该没话说了,但是她没有想到丁管家居然对父亲说,你这样做,会让别人觉得你把她留在家里,是你要打她的主意。

春兰的眼泪流了出来,丈夫去世后村里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她哭了整整一夜,现在又有人这样说,她顿时心如刀绞,眼泪就流了出来。少顷,她听见父亲对丁管家吼叫,你放屁,我告诉你,她在这个家待够一年,我就给她寻一个好人家,把她像亲女儿一样嫁出去。

丁管家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

父亲怒气未消,仍然吼叫,跟你有什么事?

春兰已止住眼泪,他看见丁管家把头往前一探,对父亲说,你既然要把她嫁出去,我们东家就是最好的人家。

父亲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那是你认为的好,我们不一定看得上。

丁管家像是被哽住了,不说话了。

春兰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便用手轻揉眼睛。这时候,她听见丁管家又在对父亲说着什么,她知道不管丁管家说什么,父亲都不会接,如果父亲接一句话,就会把他堵死,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春兰揉了一会儿眼睛,好受了一些,便又往院子里看。她看见丁管家被父亲的一句话呛得语塞,气恼地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春兰很高兴,这个丁管家一看就不是好人,说话嘴损,谋事心狠,这样的人的东家也一定不是好人。春兰在窗户上趴了这么长时间,腰酸腿疼,她想坐下歇歇,但她转念一想不行,她的命运正在院子里发生变化,她不能不管。

春兰虽然已断定丁管家不是好人,但她没想到丁管家的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丁管家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父亲只顾抽他的旱烟,对他置之不理。丁管家咽了一口唾沫,猛地把手握成拳头,又猛地放开,然后大声说,日本骑兵队的队长就住在我们东家的东房中。说完,他盯着父亲,不再说话。

父亲的旱烟枪僵在手里,一团烟圈从嘴里散出来,把脸遮得模糊起来。

冬生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像气球被刀子刺了一样,只是低哑的一声。

春兰用双手抓紧窗户,她看不见丁管家的脸,不知道丁管家是什么表情。八路军战士在家养伤时,冬生脸上天天是沉重的表情,她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昨天早上冬生匆匆把八路军战士送走,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知道人虽然走了,却把石头压在了每个人的背上。唉,这个家的每个人的背上都压着石头。

春兰便去看父亲,她相信父亲能把背上的石头卸下,他能卸下,其他人就都能卸下。但父亲的旱烟枪落了下去,在腿上弹了一下,差一点摔在地上。春兰知道父亲一定想继续抽旱烟,他在这种时候往往都抽烟,抽着抽着就抽出了想法。但父亲看上去无力把旱烟枪举起,今天压在他背上的石头太沉太大,他也没有办法。

丁管家干咳了一声,但没有人理他。

丁管家大声说,我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该怎么办,就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春兰紧抓窗户的手倏然松开,不是因为发麻,而是突然没有了力气。

父亲瞪了一眼丁管家,扭头对冬生说:“把这驴日的打出去。”

冬生却不动。

“去呀!”父亲的声音高了很多。

春兰被父亲的声音吓着了,父亲从来不用这么高的声音对家里人说话,今天这是怎么啦?春兰正在惊异,就听见冬生说,打什么打呀,打出麻烦怎么收场?

春兰的手软软地垂下去,碰到腿上,她感觉双腿也麻了,如果不在心里使劲,就会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院子里出现了让人难耐的沉寂,这时候谁也不说话,但要说的话都在沉默中,所有人都在说,也都在听。

过了一会儿,春兰听见丁管家又咳了一声,他这次咳得像模像样,也很得意。随后,他用揶揄的口气对父亲说,你儿子说得对,打什么打呀,在这个事情上,你打谁都等于打自己,打你们这个家。

春兰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好像她站在悬崖边上,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去。这时,她看见父亲瞪了一眼冬生,大声说,把这驴日的打出院子去,别让他在这儿乱晃臭蹄子。

春兰看见冬生仍不动,他低着头,看见脚边有几只蚂蚁,便把脚移开,好像蚂蚁会咬他的脚。她坐在炕上捏了捏头,便莫名地一愣,头不疼,我捏什么捏?等她把手放下,才发现自己的手握成了拳头。

接着,春兰听见父亲叹了口气,像是把什么咽进了肚子里。

丁管家得意地笑了一声。

“我来打!”春兰在屋子里吼了一声,随即就冲了出来。她吼出一声后,手不软了,腿也不麻了,身子一闪就到了院子里。她手里提着一个木棍,丈夫死后她怕人晚上骚扰,便准备了这个木棍,今天派上了用场。

丁管家被春兰吓了一跳,他示意两个跟班去夺春兰手里的木棍,春兰反抗,但她没有那两个男人力气大,被他们夺走了木棍。她喘着粗气,双眼怒睁,像是要喷出火。

丁管家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春兰的脸,又发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便叫起来,啧啧,这姿色,真是山沟沟里的金凤凰,这要到了县城洗上一个澡,把头发收拾收拾,再穿上旗袍,把大奶子一挺,把大腿一露,那还不迷死人。

旁边的一个跟班提醒他,丁管家,我们是来给少爷说事情的,你可不敢乱说,不然回去我们跟着你一块儿倒霉。

丁管家呵斥他一声,你懂个屁!

跟班便住了嘴。

春兰用脚去踢丁管家,丁管家躲开,笑着说,哈哈,美人儿发火也这么好看,真是够劲。依我看,今天干脆把这个美人儿弄回去,老东家一定会高兴地給我们多赏几块大洋。

那两个跟班便要去抓春兰,春兰惊叫一声,躲到了父亲身边。父亲甩出旱烟枪,准确地打在丁管家头上,丁管家惨叫一声,那两个跟班愣在了那里。父亲起身操起一把木杈,大叫扑过去,你驴日的干丧尽天良的事情,我叉死你。

丁管家抱头往外跑,那两个跟班怕了,便也窜出大门。

父亲把木杈甩出,没有叉中丁管家,却碰到了大门上,门闩“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4

冬生的妹妹叫秋菊,今年十五岁。

这几天,秋菊总是觉得冷,似乎有一股冷气弥漫过来,要把这个院子裹入寒冬。

天已经热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秋菊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这一切都与那个八路军战士有关,他在我们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被日本人抓了,但这件事却被丁管家抓为把柄,要挟嫂子嫁给一个大户的儿子。她知道嫂子不愿意,但是她又想,如果丁管家把这件事说给日本人,我们一家人还能活吗?丁管家被父亲打出院子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你他妈的给我等着,我让你有好果子吃。”当时父亲气得发抖,嫂子一脸煞白,哥哥慌慌张张,他们都没有听见丁管家的话,只有她听见了,她浑身一颤,冷得像是站在雪地里。

天黑后,秋菊担心大门没关好,便悄悄去看,刚走到大门跟前,被一个影子吓了一跳,她仔细一看,是哥哥,他已经把石礅子搬过来,顶在了门板上。

秋菊叫了一声:“哥!”

冬生小声说:“乱跑啥哩,回去睡觉。”

秋菊站着不动,她看见哥哥在黑暗中矮了很多,好像被什么压弯了腰,又好像要借着黑暗躲避什么,但不管怎样,黑暗都不能把他完全遮蔽,秋菊觉得他像一块模糊的石头。

冬生又催一遍:“回去。”

秋菊便说:“你也回去。”

冬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一起回。”

两个人便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

秋菊听见父亲在咳,他的咳嗽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让秋菊觉得他好像把什么咳了出来,但又咽了下去。秋菊知道父亲没有抽旱烟,他心里难受,便发出比抽旱烟还厉害的咳嗽声。秋菊还隐隐听见嫂子屋里有动静,她猜想,嫂子用被子蒙着头在哭,眼泪刚出来就吞进了嘴里。秋菊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如果丁管家到日本人那里告一状,那就麻烦了,但到底会麻烦到什么程度,她却不知道。她想,我能做什么呢?她还是不知道,只是心里空空的,又觉得冷。

秋菊的头一阵疼,她下炕喝了一口水,稍微好受了一些。这时倦意袭上身,她心想,这一天没有干活,却比干什么都累。她打了几个哈欠,便倒头睡去。

后半夜,村子里一阵喧哗。秋菊被惊醒,听见狗的叫声从村中响起,然后向村外弥漫而去,最后便渐渐小下去。村里的狗平时不怎么叫,不是因为它们是懒狗,而是村里一向都很平静,没有什么事情惊扰它们。

难道日本人连夜来了,正骑着马从山坡上下来?

她害怕得用被子蒙住头,但一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来了,一床薄薄的被子又怎能帮她躲过去,于是她决定去叫醒父亲,她还没来得及动,就听见哥哥和父亲的房门响了,然后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明白,哥哥和父亲已经知道外面有动静,他们出去看了。她觉得自己出去也没有用,便慢慢把被子从头上移下,用手擦掉额头上的汗。她不知道汗是被捂出来的,还是紧张得冒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哥哥和父亲回来了,然后脚步声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下来。秋菊又想出去看看,但一想到哥哥一定用石礅顶住了大门,她搬不动那个石礅,便就算了。

后来,困意再次袭上身,她又睡着了。

天亮后,秋菊被嫂子扫院子的声音吵醒,她起来一看,石礅又回到了院子里,她便断定哥哥起得比嫂子还早,她心里一沉,又觉得冷。

大门外一阵喧哗,村里的张大利慌里慌张地跑进院子,问秋菊,你爸呢?

秋菊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她不理张大利,把头扭到一边。秋菊之所以不理张大利,是因为张大利去年在村子里传言,秋菊在这一两年就是他的媳妇,秋菊无端受了委屈,便在心里排斥他,有时候在村中碰到他,秋菊会躲开,如果躲不开,她会在经过他身旁时吐一口唾沫。

一旁的春兰看了一眼秋菊,又看一眼张大利,怕气氛太尴尬,便接住张大利的话说,我爸还没有起来,你有啥事?

秋菊听见张大利便对春兰说,嫂子,你赶紧叫叔起来,我有急事给他说。

秋菊把头扭过去看嫂子,看见她准备去叫父亲。

“不用叫,我早就起来了。”门吱呀一声响,父亲开门走了出来。他对张大利打一声招呼,然后问:“什么事,一大早这么急?”

秋菊本来要进屋去,但她犹豫了一下,便留了下来。她不看张大利,但听见他对父亲说:“叔,昨天晚上有五户人家搬走了。”

秋菊一惊,便去看父亲,父亲吃惊地问张大利:“为什么?”

张大利说:“他们害怕日本人来村里。”

秋菊心里一紧,身上又觉得冷。她看见父亲本来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他习惯地把手伸向腰间,但他腰上什么也没有,秋菊便进屋取出旱烟枪,递到父亲手里。父亲本能地接过旱烟枪,但是他的火镰不行了,他擦了几次都没有点着火。

秋菊问父亲,屋子里有洋火(火柴),我去给你取?

父亲摆摆手,又用火镰点火,终于点着了。很快,院子里便弥漫开浓烈的旱烟味,父亲也一如既往地咳嗽起来。

秋菊端出一碗水递给父亲,父亲喝了后止住了咳嗽,把碗递给秋菊。秋菊并不回屋去,拿着碗等待父亲说话。

张大利一直看着秋菊麻利地出出进进,脸上是一副欣赏和喜悦的神情。秋菊一眼也没有看他,但他不在乎,好像就这样看着秋菊已经很知足。

父亲终于说话了:“大利,你是个好小伙子,叔感谢你一大早就来传消息。”

张大利说:“叔,你不用客气,我去年不是说过秋菊这一两年就是我的媳妇那句话吗?不管啥时候,你们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秋菊拿着碗进屋去了,双脚把地踩得像是在颤抖。

父亲脸上浮出不高兴的神情:“大利,刚夸你一句你就绷不住弦了,这样不好,再说了,现在不是说那个事情的时候。”

“是,叔,我错了。”张大利赶紧赔不是。

父亲说:“你回去吧,把你们家里人照顾好。”

“叔,这个事情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叔心里有数儿。”

“那好,叔,我回去了。”张大利转身走时,向秋菊的屋子望了一眼,秋菊躲在屋子里没有出来,他勉强笑了一下,出了大门。

秋菊在屋子里听到了父亲和张大利的对话,父亲其实从头至尾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不轻易说什么。她想起有一年家里给屋顶换瓦,有一片瓦不黏泥,从房顶往下滑,她当时看着那片瓦,希望它能停住,但那片瓦却越滑越快,最后掉到院子里摔成了碎片。她觉得现在的这个家就像那片瓦,正在不可阻擋地往下滑着。她起初讨厌张大利,但后来觉得人家一片好心来传消息,便不怎么讨厌他了。她透过窗户去看父亲,突然发现他的背又驼了,拿旱烟枪的手也微微在抖。村里有五户人家撤走了,虽然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谁都明白这件事与咱们家有关。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冷,想从柜子里找一件衣服加在身上,院子里又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她愣了一下,放弃了想法。

吃过早饭,父亲带着冬生去了村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不能不闻不问。春兰和秋菊留在家里,今天照例没什么活可干,又要闲一天。还干什么活呀,对这个家来说天都要塌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摆在眼前的麻烦躲过去。

春兰没有办法。

秋菊也没有办法。

父亲和冬生走后,大门敞开着,秋菊想把大门关上,但一想过一会儿父亲和哥哥会回来,再开一次麻烦,便打消了念头。

秋菊发现嫂子的眼睛肿了,便知道她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一定哭了一晚上。秋菊知道嫂子背上又背上了石头,而且这次的石头比以往的石头还大还沉,嫂子能背住吗?嫂子很漂亮,命却这么苦,秋菊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叹息。过了一会儿,她对春兰说,嫂子,要不你回娘家躲几天吧?

春兰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低声说,能躲到哪里去呢?

秋菊说,现在你在家里最危险。

春兰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出声。少顷,她说,我到哪里,麻烦就会跟到哪里。

秋菊问,那就什么地方也不去了?

“不去。”春兰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秋菊判断出她说的就是这两个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默默站在院子里等待父亲和冬生回来。

屋后的核桃树上没有鸟儿,风一吹,枝叶发出一阵响声。春兰和秋菊抬头往核桃树上看了看,便又转过头来。太阳已经升起,她们的影子被拉长,像是要延伸到不可知的角落里去。

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丁管家和那两个跟班拿着绳子冲了进来。原来,他们没有离开,在村里躲了一晚上,现在父亲和冬生不在家,他们便冲进来要把春兰绑走。

秋菊一阵后悔,如果她把大门关上,就会把他们堵在外面,任凭他们怎么叫怎么拍打门板,都别想踏进大门一步。

春兰惊叫,想躲进屋里去,却被丁管家一把拽住,对那两个跟班说,绑了,今天必须把她弄到县城去。

那两个跟班便开始绑春兰的手。

秋菊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但她的双腿软软的,浑身被一股寒意裹着,一步也动不了。她的眼泪下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嫂子挣扎,看着那两个跟班用绳子绑嫂子的手。

秋菊骂丁管家,丁管家却高兴地笑,他头上裹了一圈布,父亲昨天用旱烟枪打了他,看来是被打出了血。秋菊终于明白,怪不得丁管家今天这样疯狂,原来他除了要完成东家交给他的任务,他还要报复。

秋菊想往嫂子跟前扑,丁管家用手一拦她,她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她看见嫂子已被按倒在地,双手被死死地绑住了。她听见嫂子嘴里有声音,却不知她在喊什么。

“嫂子!”秋菊叫一声,嫂子不应,她又扭头去看大门,门洞里空空如也,父亲和哥哥还没有回来,泪水便从她脸上往下流淌。

“干什么?”大门的门洞里传出一声吼,秋菊挣扎着抬起头,不是父亲和哥哥,她看见张大利提着木棍冲了进来。秋菊觉得身体里面的寒意一下子就散了,她向张大利喊叫,大利哥,救我们!

张大利应了一声,扭头对秋菊笑了一下,然后把棍子往丁管家眼前一横,大声说,放人!

丁管家斜了一眼张大利,你谁呀?

“你管我是谁。”秋菊听见张大利的声音很大,便去看他,但他背对她站着,她看不到他的脸。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赶紧把嘴闭上,从哪来的回哪去。”丁管家不耐烦张大利,一边说一边扭头去看那两个跟班,他们已经绑住了春兰,春兰在这时候仍然不喊不叫,只是在流眼泪。

张大利把棍子在丁管家一晃说:“我看这话应该对你们说,从哪来的回哪去。”

丁管家嘿嘿一笑:“你是谁家不知道爹的野孩子,敢在这儿撒野?”

这句话激怒了张大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然后怒骂,你个驴日的,我看你是活腻了。骂着,他扬起木棍砸在了丁管家头上。丁管家的头发出一声闷响,裹头的布带掉了,然后飞溅出一片血,人倒了下去。

那两个跟班惊叫一声,愣在了那儿。

张大利喘着粗重的气,嘴大张着,好像胸膛里有石头,要被他吐出来砸人。

秋菊看见丁管家的双腿在抽搐,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她又去看他的头,他头上一片模糊,不停地往外冒着血。很快,地上就有了一大摊血,先把他的嘴淹没,然后又淹没了他的脸。

秋菊有了力气,想站起来,但一想到丁管家上午说过的话,又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那两个跟班看了一眼张大利手中的木棍,转身窜出了大门。

5

父亲跨进大门的一瞬,刚巧看见张大利一棍子把丁管家击倒在地。他惊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

冬生从他身边飞一样窜过去,要看看丁管家是死还是活。

父亲抖着手摸出旱烟枪,在嘴里长久叼着,却不抽,也不咳嗽。

父亲在村里威望高,村里的年轻人都把他叫伯,张大利因为去年在村里说了那句话,便称他为叔,张大利觉得这样称呼他更亲切。张大利看着他跌坐在门槛上,想过来扶他,他用手制止了张大利。张大利便问他,丁管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下的血越来越多,看来是活不过来了,这个事情怎么办?他没有应声,张大利便又叫了一声叔,他瞪了一眼张大利,怪怨张大利太冲动,把事情弄到了这种地步。

父亲不说话,只是看着丁管家的脑袋。张大利下手太重,丁管家的脑袋一团模糊,脑袋下的血已扩散成很大的一摊,像是要把这个院子淹没。

父亲心里一酸,觉得要天塌地陷了,不管怎样,都不能出人命啊!出了人命,咋都说不过去。他看见冬生、春兰、秋菊和张大利围在丁管家身边,看了一会儿,每个人臉上便都浮出紧张的神情。然后,他们便看他,等着他说话。但他能说什么呢?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阵风刮起,大门摇了几下,发出一声响。

父亲想,如果风能说话,就让风说说,风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看见冬生有些着急,便对他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不要缩着。他很不喜欢冬生的样子,遇上沙子一样大的事情,怕得像是一座山压下来了一样,这样的儿子,以后会有什么出息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冬生觉出了他生气了,便梗了梗脖子问,怎么办,这个事情?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放下旱烟枪,对张大利说,你回去吧,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他一时也没有办法,所以,他不想把别人家的孩子牵扯进来。

但父亲没想到张大利却不在乎地说,不,事情是我做下的,我承担。

父亲摇摇头说,这个事情没办法承担,丁管家死了,很快就会传遍每个地方,日本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张大利一脸窘色,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怕了,还是难受了?

父亲思前想后,这个事情的根子在咱家里,弄不好一扯,就会像扯花生粒一样把救八路军战士的事情扯出来,何必再把张大利搭进来呢?但他没想到张大利却很大度,拍着胸脯说,我去县城,就说八路军战士的伤是我养的,丁管家这个王八蛋是我打的,让日本人冲我来,就是死我也不怕。

父亲知道张大利为什么这样做,这里面有为咱家,也为秋菊分忧的意思。是个好小伙子呢,如果秋菊愿意,他真希望张大利成为他的女婿。冬生急切地望父亲,他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父亲看见春兰和秋菊也一脸茫然。

父亲被张大利感动了,他比冬生硬气,在关键时刻不退缩,不像冬生,不但胆小,还自私。他甚至想,如果换了张大利是自己的儿子,该多好。但是感动归感动,这件事怎么能让张大利去顶罪呢?他一辈子活得敞亮,在这件事上绝对不能打折扣。他重新把旱烟枪叼在嘴里,用手去摸口袋里的火燫,但口袋里空空的,不知道火燫落在了哪里。

这时秋菊跑进了屋里,他知道她去给自己取那盒“洋火”了,果然,秋菊很快便拿着那盒“洋火”出来,给他点上了旱烟。秋菊把那盒“洋火”盒装进他的口袋,对他说,爸,你以后就用这“洋火”点烟。

以后,以后……父亲在心里想,以后是什么样子呢,我还能不能抽上旱烟?他抽了一口旱烟,慢慢在嘴里品,然后又慢慢吐出。抽了这一口烟,他的脑子灵活了,便对张大利说:“事情是给八路军战士养伤引起的,所以这个事情的根源在我们家,就算是你去承担,也护不住我们家,所以让我们来承担这个事情,还可以把你护住。”

张大利急了,便问:“叔,那你说这个事情咋整?”

父亲抽了一口烟,这次没有咳嗽。他缓缓说:“我去县城,就说八路军战士的伤是我养的,丁管家也是我打的,我老了,事情让我来扛,换你们年轻人的活。”说完,他看着张大利,他相信张大利能明白他的话。张大利不知道该说什么,经叔这么一说,他觉得即使他去死,也不能把他们全家护住。

这时,冬生急得跺脚的声音影响了父亲的注意力,他把目光从张大利身上移开,落到了冬生身上。冬生已经急不可耐,好像日本人马上就要从大门里进来了。

父亲生气了,便瞪了一眼冬生说:“跺什么脚,能跺出躲过这件事的路吗?”

冬生说:“养伤这个事情,弄来弄去是一个祸端,终究也没有躲过去啊!父亲一听冬生说这样的话便生气,狠狠瞪了冬生一眼,冬生老实了。”

这时,一直趴在血泊中的丁管家发出了哼哼声。大家扭头一看,他没有死,眼睛已经睁开,正努力要爬起来。

父亲从大门的门槛上一跃而起,扑到丁管家跟前,拉住他的手,看见他眼睛里面有求生的渴望。父亲对他说,你的头在流血,你不要动,一动血就会流得更多。我这就想办法救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救活。

丁管家便不动了。

父亲指挥大家把丁管家抬进屋,用热水洗去他脸上的血,然后用热毛巾擦他的头。他头上的口子并不大,血已经不流了。张大利的那一棍用力太猛,把他打昏了过去,但他没有死。父亲让春兰拿来一块布,缠在丁管家头上,这样既可以止血,也可以防风。

大家悬着的心踏实了一些。

父亲让冬生去请村里的王大夫来给丁管家治疗,冬生像风一样出了门。丁管家在阎王爷跟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这一回来,这家人就有了希望,所以,冬生跑起来便脚下生风。

丁管家看见张大利,脸色骤变,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父亲示意张大利回避,张大利愣怔着不动,一旁的秋菊便拉住张大利的手,把他往屋外拉,张大利像是浑身一下子轻得像一张纸,被秋菊拉着出去了。

父亲对丁管家说,年轻人鲁莽,把你伤成了这样,还请你多担待。

丁管家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无奈地看着父亲。

春兰端来一碗水,父亲抱着丁管家,慢慢给他喂。喝完水,丁管家看着春兰,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亲觉得丁管家被这一棍子打醒了。

冬生回来了,王大夫已经听说了所有的事情,他怕惹麻烦,不肯出诊。

丁管家挣扎着说,不要把我扔了,也不要再打我,让我在你们家养伤,我保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

父亲说,你放心,哪怕我挨打,也不能让你再挨打;哪怕我活不了,也要让你活。说完,他让春兰拿来一包治跌打的草药,包在丁管家头上。

丁管家疼得叫起来,父亲便装了一烟锅旱烟,让丁管家抽,丁管家抽了几口,脸上的神情好了一些,父亲示意他接着抽,丁管家便一口一口地抽,再未喊疼。

父亲对丁管家说,这个旱烟枪就放在这儿,你头疼了就抽,可以止疼呢。

丁管家脸上浮出欣慰的神情,闭上眼睛养神。

父亲向冬生摆摆手说,你去把张大利送回去,不到家不准你回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冬生点点头,便出去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窗户纸上有一个洞,阳光从中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光圈,显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长年光线不足,显得颇为暗黑,而地上的光圈在慢慢移动,也在慢慢变大,似乎要把这个屋子照亮。

这时,村里传来一阵乱叫声。

丁管家被惊着,想爬起来,但头上的伤口让他一阵剧痛,他叫了一声。

父亲让丁管家躺着别动,他知道一定又出事了,但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丁管家活着,其他的都顾不了。

秋菊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后对父亲说:“北边的山坡上又有人骑马来了。”

“有几个人?”

“五个。”

“穿的啥衣服?”

“看不清楚,人和马都是黑乎乎的一团。”

这时丁管家开口了,不是日本人,日本人穿的是清一色的黄衣服,而且一出动就在前面打一面旗。

秋菊忙说,这个我看清楚了,倒没有旗。

父亲松了一口气。少顷,他问丁管家,老哥你估计来的是什么人?

丁管家听见他被称为老哥,脸上浮出欣慰的神情。他想了想说,有可能是东家派人来找我了。

父亲、春兰和秋菊都觉得有这种可能,那两个跟班逃了回去,丁管家却被张大利一棍子敲倒在这里,东家能不管吗?不过,只要来的不是日本人,哪怕东家咋怪罪,咋惩罚,父亲都认了。

很快,村子里传出喧哗声。

不用问,骑马的人已经到了村里。

父亲没有动,这件事就像牵在别人手里的绳子,他们怎么使劲都不管用,只能等到最后,才能知道牵出的是凶恶的狼,还是善良的狗。

很快,院子里响起嘈杂的叫嚷声,有一个人的声音又粗又大,把所有喊叫声都压了下去。他在喊叫,都出来,我来接我的老婆来了。

马上有一个声音说,少爷,我们还是先找丁管家吧,还不知他是死是活呢?

少爷的声音又粗又蛮横,我管他是死是活,我就想见到我的老婆,你们都说她长得漂亮,她在哪里?我看不见,让她出来。

父亲知道,他预料中的人来了。父亲扶丁管家躺好,然后吩咐春兰和秋菊留下照看丁管家,他出去应付。

丁管家用微弱的声音说,少爷并不是疯疯癫癫的人,而是狂妄之人,你小心。

父亲感激地看了一眼丁管家,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他看了一眼春兰,示意她躲起来,千万不要出去。

春兰在给丁管家做帽子,父亲考虑到丁管家头部受伤,便想让他戴着帽子,那样会好得快一些。春兰看见父亲在示意她,她面无表情,只是把手里的活儿停了,躲到了屋子一角。

父亲走到院子里,先认出了那两个跟班,后又判断出那个站不直,歪着脑袋,斜着眼看人的家伙是少爷。他心里一阵不舒服,心想,春兰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呢?不行,打死都不能让春兰掉进火坑里去。这样想着,他走到他们跟前,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少爷用手指了一下父亲说,你是这家的什么人?

父亲仍不说话。

少爷便用手指了好几下父亲,气呼呼地说,你是聋子吗?

父亲觉得,这个少爷并不是有智障的那种傻子,而是暴躁、无赖和蛮横之人,他心里反而踏实了,这样的暴虐之徒,不难对付。

少爷不耐烦父亲的态度,手一挥让跟班上前推开他,父亲用手拦住他们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那两个跟班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来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说,知道。

少爷不耐烦了,说什么没用的呢?我们来,是要带我的老婆回去,你听好,听明白,然后照我们说的办,我们会给你赏钱的。

父亲摇了摇头。

少爷叫起来,你不想活了吗?

父亲眼睛里浮出一股輕视的神情。

少爷一指那两个跟班说,他们一回去就告诉我,你们家私藏八路军战士,现在啥年月,日本人把县城都占了,这件事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家的天就塌了,地就陷了,你知不知道?

父亲从他的话中听出,目前日本人还不知道他家为八路军战士养伤的事情,他心里踏实了。他对少爷说,你想怎么样?

少爷的蛮横超出了父亲的想象,他是一块硬石头,被父亲这块更硬的石头一碰,便被碰疼了,他上下晃着手指头对父亲说,你也不想想,你们不答应我,我中午就让日本人知道这件事,后晌日本人就能到这里来。

父亲眉头皱了一下,这小子浑,他能说出来,就一定能做到,对于这样的浑人,可得小心对付。沉默了一会儿,他对少爷说,我们家春兰丧夫不到一年,不嫁。

“那一年后呢?”少爷的情绪好了一些。

“一年后再说。”父亲淡淡地说。他想,一年后日本人也许早走了,那时候哪怕你是谁家的少爷,谁还会怕你?

少爷想了一下说:“不行,我说现在让她嫁,她就得现在嫁,我等不了。”

父亲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少爷一眼。

少爷又火了:“好,你连一个屁都不放,你等着,我让你过不了晌午就见到日本人。”说着,他向跟班们一挥手,要带着他们出院子。

这时,父亲看见春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朝着少爷大声说:“等一下,我愿意,我嫁。”

父亲一惊,伸手去拦春兰,但他慢了一步,春兰已经走到了少爷跟前。少爷看着春兰,眼睛就直了,他没有想到春兰这么漂亮,简直像是一朵花突然开在了眼前,而且还是只为他一人开的,他顿时就晕了。

父亲一把拉住春兰的胳膊,春兰,听话,进屋去。

春兰转身给父亲跪下,磕了一个头,等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她对父亲说,爸,现在只有我能救咱们家,让我救吧!

父亲要拉春兰起来,春兰却像长在地上一样,他死活拉不起来。

少爷在一旁说,老头儿,想想吧,她嫁了我,你们家就是我的丈人家,我就是你们的女婿,那就跟一家人一样了,我还会把你们家为八路军战士养伤的事情说给日本人吗?我如果说出去,那不是给我自己惹麻烦吗?我不但不会说出去,但凡有人想说,我都会用钱把他们的嘴堵上,我们家有的是钱,全县城人每人嘴上堵一块大洋都没问题。

父亲愣了一下,去看春兰,春兰抹去眼泪,点了点头。他艰难地把目光从春兰身上移开,却不知去看哪里。少爷这小子虽然浑,但刚才说的一番话却有道理,像一只手一样拽住了他的心,让他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春兰仍跪着对他说,爸,你好好想想。

少爷也赶紧补上一句,如果春兰嫁给我,那我们家与你们家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能把八路军战士养伤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父亲沉默了。

春兰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没有抬头,却好像看着父亲一样说,爸,没有别的办法了。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对少爷说,让我想一下,明天早上给你回话。

“好,那我就在村里住一晚,一晚时间我能等。”说完,他向跟班们挥一下手,带着他们走了。

父亲把春兰扶起,进入屋内。丁管家在昏睡,秋菊守在他身边,用毛巾擦他额头上的汗。刚才,父亲让她和嫂子守在屋里,嫂子突然冲了出去,她不敢离开,便一直守着丁管家。看见父亲和嫂子进来,她知道暂时没事了。

父亲看着春兰,春兰也看着父亲,父亲觉得春兰在等他说话。他心里一阵酸楚,春兰一直面无表情,但自从刚才作出那个决定后,她的头抬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他知道是什么让她变了,变成了一个有胆子的女人。他多么希望她不要变,还是以前的那个她,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被牵扯进这件可怕的事情中。

春兰不想让父亲担忧,便说,爸,我不怕。

“可是我不忍心呀!”

“爸,你咬咬牙,事情就过去了。”

父亲忍不住想掉泪。

秋菊拉住嫂子的手说,嫂子,不嫁。

春兰对秋菊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也咬咬牙,事情就过去了。”

父亲和秋菊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很快就黑了。

6

冬生把张大利送到他家大门口,便要急匆匆地返回。天很黑,冬生有些害怕,便想赶快回去。冬生已经走出很远了,听见张大利追了过来。冬生让张大利回去睡觉,张大利说他回去也睡不着,不如跟冬生回去,万一有什么事他还可以搭把手。冬生一听张大利这样的话就头疼,马上阻止了张大利的想法。张大利又说,你不让我回去也可以,但是我有话要说。冬生便只好对张大利说,你就站在那儿说。张大利说太远了,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冬生说,你说吧,我是用耳朵听,又不是用眼睛听。张大利憋了一会儿,问冬生,叔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不知道。”冬生无可奈何地说,扭头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黑夜淹没了整个村庄,他找不到他们家的灯火。

“那丁管家咋整?”张大利又问。

“现在他躺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来,等他起来了再说吧。”冬生的话软软的,像是舌头变成了棉花。

“这个事情,是我的错。”张大利很愧疚,他在黑暗中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分不出谁对谁错了。”冬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他听到张大利用拳头砸了一下他自己,他心里不由得也一阵疼,但他看不清张大利在黑暗中是怎样砸自己的,夜太黑,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做了什么也看不清。

“那你说,这个事情到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张大利又问。黑夜淹没了张大利,但他像是紧紧抓住夜色,要爬到有火的地方去。

“不敢想。”冬生的嘴里更像是有棉花。

张大利不好再问,沉默了。

冬生起身要走,张大利隔了很远,天又这么黑,但他像是把冬生看得很清楚似的,马上叫了几声,让冬生不得不停住脚步。然后,他又对冬生说,有一件事我想给你说,但一直沒有来得及说。

“啥事?”

“昨天有五户人怕日本人会来,躲到了山里,晚上风大,他们躲到山洞里,到了天亮出来一看,他们的一头牛不见了,他们找遍所有的地方都没找到,更奇怪的是,地上连一个牛蹄印都没有,他们怀疑是有人偷了。这样的事,比日本人要来的事大多了,他们顾不了再害怕日本人,今天回到了村里。”

夜似乎一下子更黑了。

冬生没说话,眼下让他头疼的事,比丢牛的事大多了,他顾不了那么多。

张大利又说,今天在村里传开了,好多人都说,这件事是你们家引起的,要找你们赔牛呢。

冬生一愣,问张大利,怎么没看见他们找到我们家去说?

张大利说,他们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你们家因为八路军战士的事,和日本人牵扯在一起,就害怕了,但他们准备去报官,毕竟丢一头牛是大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冬生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张大利看不见冬生,但他知道冬生脸上的颜色变了,便试探着问,你想一想,这件事如果一报官,是不是就会闹得更大,就算没有人去给日本人说,他们是不是也会知道?

冬生再也待不住了,他起身对张大利模糊不清的身影说,这件事你多留点儿神,有什么动静马上告诉我,我先回去了。说着便急匆匆地返回。

张大利看着冬生变成一团黑影,在不远处消失了,才关上了大门。

冬生走到家门口时,感到背上有些凉,便脱下衣服一摸,才知道身上出了不少汗。他把衣服甩了甩,好像把汗珠甩进了黑暗中。今天出了这么多让人紧张的事情,不流汗才怪呢,但一想到丁管家被打成那样,他才意识到张大利太鲁莽了,给他们家惹了麻烦,但让他庆幸的是,丁管家并没有死,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冬生的头也疼起来。天很热,一股热浪压到他身上,好像要往他身体里钻。他关上大门,然后靠在大门板上,让自己凉快一会儿。他看见房子模糊起来,然后整个院子,院子上面的夜空,夜空下面的山,都一一模糊了起来。他想揉揉眼睛,眼睛却越来越沉重,他便睡了过去。

冬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被人追着跑,他回头看了一眼,追他的人拿着枪,他这才知道是日本人在追他,他想看看日本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不敢停,便又往前跑。正跑着,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便醒了。等彻底清醒,他才发现已经到了半夜。

外面的人还在叫他的名字。

他听出是张大利,便起身打开大门。天虽然黑,但他还是看见张大利牵着一头牛,再一看,张大利牵的是他自己家的牛。他问张大利,你把你们家的牛牵来干什么?

“给丢牛的那家人送去。”张大利说。

“这……”冬生愣了一下,明白了。

张大利牵着牛,向丢牛的那户人家走去。

张大利是擅自做主,把家里的牛牵出来的。他觉得有一块比天还大的石头悬在冬生家上空,稍有不慎就会把那个家砸碎。他把家里的牛赔给那户人,他们就不会去报官,冬生家的事就不会扩散开,日本人就不会到村里来,这比一头牛重要得多。

冬生把大门关好,才发现父亲屋里的灯亮着,他知道家里人都没有睡,但他们因为没有一人出来过,所以不知道他靠在大门板上睡了半夜。他低声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白天和黑夜已没有什么两样,哪怕再瞌睡,恐怕都睡不着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难道它们也因为害怕躲起来了吗?

冬生进入父亲的屋里后,才知道又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父亲愁眉苦脸,嫂子一句话也不说。冬生把秋菊叫到一旁,秋菊便把少爷来了,嫂子被逼得要嫁的经过告诉了他。

冬生僵在了那里。

他本以为张大利打伤丁管家是天快塌的事情,不料现在少爷把这个家逼成这样,嫂子不嫁也得嫁,这就像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用刀剁你,你还得承認自己该剁。

沉默了一会儿,冬生对父亲说,爸,拿个主意吧!

父亲生气了,离天亮不是还早着哩吗?

冬生说,天亮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父亲恼了,你什么意思?

冬生慌了,忙说,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怕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是自己把自己绑住,往冰窟窿里扔。

父亲仍很生气,那你说,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事情化解了?

冬生梗了梗脖子说,嫂子不是愿意嫁吗?

父亲又恼了,把旱烟枪往炕上一磕说,你个混蛋玩意儿,说的是人话吗?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冬生在犹豫,父亲又扬起了旱烟枪,冬生便不得不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偶尔有鸟儿叫一声,但很快像是被黑夜吞没了似的,不再有声响。冬生去看村北边的山坡,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轮廓。但他感觉整座山向他压了过来,如果他不躲开,就会被压倒。他本能地往后退,被那个石礅一挡,差一点儿摔倒。他清醒过来,坐在石礅上,又去看着村北边的山坡,看着看着,便一声叹息。自从那个八路军战士在山顶上变成小黑点消失后,巨大的黑暗便慢慢升起,先把整座山吞没,然后又向这个院子弥漫过来,把他们一家都吞了进去。

父亲又发出咳嗽声,冬生想进屋去,却迈不动脚步。他想,我不敢面对这件事,我在躲,但是我躲了,家里的其他人能躲吗?

一阵风从大门洞刮进来,冬生觉出热意,这才发现大门没有关,他想到村子里走走,便起身出了大门。风又迎面刮来,他想,这天气也变得怪了,都后半夜了,风咋还这么热呢?他出了大门没走多远,看见路边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发现他后想躲开,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迎着他站了起来。

是少爷和那几个跟班。天虽然黑,冬生虽然没见过少爷,但他猜得出是他们。他于是问:“你们在这儿干啥呢?”

“守老婆。”少爷说。

冬生看不见少爷在黑暗中说话的嘴,但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一张可恶至极的嘴。他想对少爷骂一声滚,但他忍住了,而是压着怒火对少爷说:“你们怕人跑了咋的,真是小瞧人,我爸说话那是唾沫星子能变成钉子,跑人那样丢人的事情,不会出在我们家。”

“那可说不好。”少爷显得很小心,也很认真。

冬生烦少爷,不想和少爷说话,便转过身去,他和少爷之间便被黑夜隔开,谁也看不见谁。

少爷像是突然想明白了,笑了一声对冬生说:“不过,我倒也不怕你们家跑人,你们家的事情在我这儿就是一句话,就看我说不说给日本人。”

冬生更烦他了,便转身往回走。

少爷问冬生:“你知不知道,你倔得像把嘴伸进槽却不吃料的驴一样?”

冬生看不清少爷说话的嘴,但他能感觉到少爷的话像一块块石头,从黑暗中向他砸了过来。他没有回頭,只是往身后甩出一句话:“我要回去了,你们爱等就在这儿等,谁管你们呢。”

少爷几步赶上来,一团黑影一晃,冬生知道少爷是在用双手拦他,他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少爷说:“不行,我们不进你家,但也不回去,我们就坐在这儿等,说不定还能看见春兰那可心的美人儿呢。”

冬生扬起拳头,看准了在黑暗中像一团影子一样的少爷,准备打他。

少爷在黑暗中把手一横说:“你最好想清楚,你是打你自己,打你们全家。”

冬生愣了,抡起的拳头没有往少爷脸上打,而是软软地落下去。然后,他整个人就木了,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向那几个跟班挥了一下手,他们便一拥而上抓住了冬生。已经到后半夜了,谁也看不清谁,但那几个跟班像几团飘过来的黑影,很快就扑到了冬生身上。

冬生却没有清醒过来,像是魂魄飞到了天外一样,任由那几个跟班绑他。

少爷走到冬生跟前便骂:“不知软硬的东西,还想打我,你打啊?我要不是看上了春兰,来你们这个破地方还嫌脏了我的皮鞋呢!我今天就叫你尝尝什么是挨打的滋味。”说着,他一拳头打到冬生脸上。

冬生被打醒了,开始挣扎。

那几个跟班抓着冬生的胳膊,冬生便动不了。一个跟班握着一把刀,在冬生眼前晃了晃说:“昨天给你面子,没动真格的,不要以为我们这么远跑过来是白来的,你要是不老实,就先想想自己能挨几刀子?”夜太黑,他为了让冬生知道他手里有刀子,便把刀子在冬生脸上抹了抹。

冬生不动了。

很快,冬生被绑了起来,嘴里还塞上了布,他急得乱叫,却只传出呜呜声,家里的父亲和秋菊听不见,村里人更听不见。村里的一只狗叫了一声,但它好像很疲惫似的,再也没有发出叫声。夜又黑又静,好像让一切都睡了过去。

少爷也从腰间抽出刀子,指着冬生说:“从现在开始,你再不老实,我让刀子跟你说话。”

冬生浑身软了。

少爷看见冬生的腰弯了下去,好像还在发抖,便又说,你挨了刀子,哪怕死了事情也不会完,我们还得再说你们家的那件事,所以你好好想想,不听我的话,你们家会是什么下场。

冬生倒在地上。

7

春兰用了一晚上给丁管家做好了帽子,天亮后,她发现土炕有些凉,便到大门外的柴火垛上去抱柴火。她想把炕烧热,好让丁管家睡在热炕上好得快一些。

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出大门,便看见大门外有一堆人。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大门外有人,她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少爷一眼就认出了春兰,而且还笑出了声,我的老婆呀,就是与我有缘分,我一念叨你就出现了。

春兰想转身返回,但她被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差一点儿绊倒,仔细一看,是冬生躺在地上,她便不跑了。

少爷笑着对春兰说,你让人看都看不够,真是漂亮呀!

冬生瞪了少爷一眼。

少爷不管,只顾看着春兰,嘴里发出一串啧啧声。

冬生看了一眼嫂子,意思是让她回屋去,这些人是一群狼,不要和他们待在一起。

春兰转身往回走。

少爷却一步抢先拦住她,笑嘻嘻地说,好不容易见上了面,说一会儿话呗,你回去不也是一个人吗?急着回去干啥?

春兰叫了一声,往回跑,她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但她刚跑出几步,就被抓住了。少爷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想干什么?

春兰不说话,只是瞪他。

“你昨天下午不是已经答应嫁给我了吗?”

春兰还是瞪他。

“你就算跑到天边去,你们家的事情也能跟着跑吗?”

扭着春兰的两个跟班感觉到,春兰的双手软了。

少爷走到春兰跟前,摸了一下春兰的脸。他本以春兰会躲,但春兰没有躲,春兰已经没有了躲的力气。

冬生瘫倒在地上,看见少爷在摸春兰的脸,他想挣扎起来,但他被绑着,一点儿劲都用不上。他呜呜呜地叫了几声,便像被痛击了似的,彻底瘫倒在地。

少爷把春兰没有力气当成了顺从,于是他说:“听话多好,你只要听话,我不但可以放了你,还可以给你们家帮忙,把你们家的麻烦处理掉。”

“你说话算数?”春兰突然问他,并看着他。

春兰这是第一次和少爷说话,并且还看着他,让他受惊若宠,他忙不迭地点头说:“我肯定说话算数,不然我在这儿待一晚上干什么呢?”

“我答应你。”春兰颤着声说。

“好,你不但漂亮,而且还聪明,我喜欢。”少爷高兴得手舞足蹈。

“把冬生放了。”春兰的声音不颤了,有一股倔劲。

少爷摇摇头说:“不能放,他是倔得能踢死人的驴,一放了他,他就闹事,到时候就把你,还有你们全家都带到沟里去了。”

春兰看了一眼冬生,他瘫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春兰的眼泪就下来了。

抓着春兰胳膊的跟班要给她擦眼泪,她扭过头去,不让他们碰她。

少爷忙说:“放开,让我老婆自己擦。”

两个跟班便放开春兰,她慢慢用手擦着眼泪,似乎她流出了很多眼泪,她要一一擦干净,也好像要把还没有流出的眼泪也擦掉。过了一会儿,她的手终于从脸上垂了下去。她看着少爷说:“你如果说话不算数,我会杀了你!”

少爷赶紧承诺:“我说到做到,我如果做不到,甘愿死在你刀下,我现在就把刀给你,到时候你就用这把刀杀我。”说着,他把刀子递给了春兰。

春兰接过刀子,却手一软,刀子掉到了地上。

冬生隐隐发出一声叫,但他瘫倒在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他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平时走动能把路踩得咣咣响,但瘫倒后便好像缩成了一团,如果这时走过来一个不知情的人,一定看不出他是一个人。

春兰本想把刀子捡起来,但捡起来有什么用呢?少爷这时候虽然两手空空,但他手里握着比刀子更厉害的东西,他要想杀你,会让你一滴血也不流地死去。

少爷把刀子捡起,对春兰说:“也好,女人家拿着刀子不好看,这把刀子我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用,只管找我要,哪怕是杀我。”

春兰的眼泪又要出来了,她忍了忍,把眼泪压了回去。然后,她对少爷说:“你只要说到做到,这把刀子就永远不会插到你心脏里去。”

“好,讲究!”少爷拍了一下双手,接着说,“我用一把刀子赌我的命,那你呢,也能说到做到吗?”

“我能!”春兰的声音颤了一下。

“好,讲究!”少爷又称赞一次春兰,然后走到春兰跟前说,“我现在就想抱你,我等不及了。”说着,他抓住了春兰的双手。春兰浑身一颤,想把手抽离,但少爷的力气很大,她挣扎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春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少爷在抚摸春兰的手,她虽然生在小山村,但她天生丽质,尤其是双手柔软细嫩,让少爷爱不释手,边抚摸边发出啧啧声。

过了一会儿,春兰的双手由酸麻变得舒服了,少爷的啧啧声也停了。她睁开眼睛,才发现少爷已放开她的手,要抱她。她去推少爷,少爷看着她,不怒也不愠,只是在嘴里哼出一声:“你刚才说啥玩意儿了?”

春兰的双手便又软了。

少爷抱住春兰,他的双手从她肩上滑下,抚过她的背,落到她腰上,停了一会儿,又滑向她的臀部。他一边动着,一边发出啧啧声,幸福地闭上眼睛。

春兰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已无力反抗少爷,她只想哭。她不忍了,心一颤,泪水便一涌而出,从眼角流到嘴边,她感觉泪水是咸的,便伸出舌头把泪水卷进嘴里。

少爷的流氓劲上来了,他松开春兰说:“我喜欢看女人的腰,你把衣服脱了让我看。”

春兰不动。

少爷以为春兰害羞,便对几个跟班一挥手说:“去去去,一边去,没眼色的货。”

跟班们都躲开了,瘫倒在地的冬生又发出一阵呜呜呜声,少爷走到春兰跟前,用后背挡住冬生,然后对春兰说:“听话,你这是在救你们家。”

春兰再次用舌头把嘴边的眼泪卷进去,手便伸向衣扣。

“好,讲究!”少爷一高兴,只会这样说。

春兰流着泪一颗一颗地解扣子,手不停地抖着,似乎每一个扣子都是死结。

少爷叫起来:“你转过身去脱,前面的是肚子,后面的才是腰。”

春兰便转过身,背对着少爷接着解扣子。她的身体在发抖,每解开一颗扣子,肩头便一沉。但她没有停,这个家处在危难关头,她要救家,就必须这样做。

终于,所有的扣子都解开了。

少爷睁大眼睛,张大了嘴。

春兰要背对少爷脱下上衣,让他看她的腰。

突然,春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住手!”她迅速拉住衣服,把身体裹紧,然后慌乱地扣扣子,等扣好扣子,她转过身,看见那个八路军战士用枪顶着少爷的头,少爷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了。她往旁边一看,秋菊正在解冬生手上的绳子。

春兰惊得不知说什么。

秋菊解开冬生手上的绳子,朝少爷“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对春兰说:“八路军哥哥并没有去县城,县城这几天在打仗,他饿得受不了就又回来了,他悄悄翻墙进了咱们家院子,刚好碰到我,我正要给他弄吃的,听见外面有动静,我们就出来了,刚好看见这个狗东西要对嫂子使坏,就把枪口顶在他脑袋上,他就变得像驴一样老实。”

那几个跟班发现这边不对劲,便赶了过来,八路军战士把枪口对着他们,他们便也老老实实地不再动一下。冬生的腰还拘着,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八路军战士问他:“冬生哥,他们欺负你了吗?”

“没有。”冬生回答的间隙,身体晃了一下。

八路军战士想对春兰打招呼,但靦腆了一下,把话咽了下去。

春兰一直用手抓着衣服,扣子早就全部扣好了,但她却一直抓着。她感觉嘴角还有眼泪,用舌头舔了一下,还是咸的。

8

丁管家茫然地望着屋顶,长久都不动一下。屋顶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但丁管家却一直在望,好像黑暗中藏着一条路,有人正在那儿走着。

丁管家似乎睡着了,在恍惚中听见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他一惊,日本人真的来了?他想爬起来,但头一阵剧痛,他又昏了过去。他没有完全昏过去,恍恍惚惚听见马的嘶鸣声近了,过了一会儿又远了,他知道自己起不来,但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他担心院子里的人没有反应,如果日本人真的来了,那就坏事了。他似乎动了一下,似乎又没有动。他清醒时没力气,半昏迷就更没力气。他侧耳听外面的动静,马的嘶鸣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但却越来越近,看样子已经进了村子。他急得叫,嘴张开却叫不出声,他便使劲,一使劲头便剧痛起来,他被疼醒了。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摸了摸头,觉得头不怎么疼了,他便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但外面寂静无声,似乎从未出现过马的嘶鸣声。他松了口气,是我头疼出现了幻觉,根本就没有马的嘶鸣声。这样一想,他心里踏实了,便闭上眼睛养神。

院子里一阵喧闹,秋菊的声音传了过来,刚才北边的山坡上又响起了马的叫声,村里人都吓坏了,以为是日本人来了。

丁管家猛地睁开眼睛,没有听错,真的有马的嘶鸣声。

院子里传来冬生急切的声音:“现在呢,到底啥动静? ”

秋菊说:“响了一会儿,又不见了。”

“也许是附近的人骑马经过呢。”冬生的声音里有紧张,但他好像在努力压着。

“咱们这一带的人,谁家里有马?丁管家不是说了吗?现在就日本人有马,他们有一个骑兵小分队,说不定正缺马呢,就算这一带的人有马,谁还敢牵出来?”是秋菊的声音,她问得头头是道。

丁管家听见一个人说,这几个人怎么处理?这个声音虽然陌生,但丁管家断定是那个八路军战士。

院子里没有声音,丁管家猜想他们一定在考虑,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事情,如果不传出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一旦传出去,这里就变成了一个战场,日本人骑着马举着枪冲进院里,这一家人拿什么应对?丁管家心里一颤,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这一家人就真的没有路可走了。

丁管家觉得自己也没有路可走,他在这里被打了,回去一定会被东家赶出大门,更可怕的是,这件事会牵扯出八路军战士养伤的事,日本人知道后,他同样也会被卷进去。

丁管家的头疼起来,这次不是伤口疼,而是心里难受,这种难受从心里到了头里面,就变成了疼痛。

秋菊给丁管家端来一碗粥,要给他喂,他挣扎着坐起来,自己端着碗吃。吃着吃着,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掉进了碗里,他遮掩一下,迅速把粥吃完。

秋菊拿着碗出去了,丁管家看着秋菊的背影,在心里感叹,多么好的姑娘啊!本来我是来找这个家的麻烦的,起初她看我的眼神像锥子,但现在变得这么好,这样细心地照顾我,我该怎么回报她呢?

煤油灯忽闪了一下,像是要灭,但又亮了起来。

丁管家又在心里感叹,我是变不好了,能从这件事中脱离出去,能活着就不错了。他这样想着,感觉煤油灯突然暗了,扭头一看,灯还是那么亮,他便凄然一笑。

已经后半夜了,今晚这么多事情,冬生一家人都没有睡,他们在另一个屋子里嘀嘀咕咕说话。丁管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想过去劝他们全家躲进山里去,哪怕日本人来了也没有危险,但是他很快又想起冬生的父亲说过,他们一家人躲了,日本人来了就会在全村人身上发泄,即使全村人都躲了,日本人就会把全村的房子烧掉,他们早就听说日本人对中国人实行“烧光抢光杀光”的三光政策,村里哪一家人的房子不是几代人的基业,如果被烧了还怎么活?他断定冬生一家人不会躲,他听冬生说有五户人昨天躲进了山里,结果丢了一头牛,他们都回来了。所以,他又断定全村人也不会躲。不躲,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呢?他的头又疼起来,这次好像不仅仅是伤口疼,而且心里也疼,他眼睛一酸差一点儿涌出泪。

过了一会儿,丁管家又听见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家。”

然后没有人说话,一阵沉默。

丁管家想,那个八路军战士一回来,这家人又乱套了,接下来事情会咋变,谁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冬生的父亲说话了:“不能怪你,当初救你的命,是人之常情,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这个事情,就是一个奇怪的车轱辘,它转起来,你想把它扳住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叹气,丁管家听出是冬生的声音。

之后,屋内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丁管家听见了秋菊的声音。她说:“天亮后,你还是走吧。”

八路军战士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我的部队被日本人围了,我回不去。”

秋菊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你走吧,求你了,你不回你的部队,去别的地方躲一躲也行,你待在这儿,我们保护不了你,反而让事情变得像惹猫的老鼠一样,会越来越糟糕。”

“好吧,我走,对不起!”八路军战士的声音很无奈。

秋菊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你脚下有路,往哪里走都可以,可我们这一家人就不一样了,往哪都不敢迈一步,你应该知道我们的难处。”八路军战士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丁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

院子里响起一阵嘈杂声,丁管家知道那个八路军战士要走了。但是院子里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丁管家有些着急,可不能反悔呀,不然这个事情就变成了更加奇怪的车轱辘,真的就没有办法把它扳住了。他用手拉住炕沿想爬起来,去给冬生他父亲说几句话,也劝劝那个八路军战士,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事情闹大,只要日本人不知道这个事情,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但是他的手却慢慢松开了,他们会听我的吗?我也是来找他们的麻烦的,他们一定在心里很恨我,我说什么能管用吗?

过了一会儿,那个八路军战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们几个跟我走,老实一点儿,不然我用枪跟你们说话。

丁管家心里轻松了一些,眼下能收拾少爷的只有这个八路军战士,只要少爷不闹事,事情就不至于变得那么糟。但这时院子里却传来一阵嘈杂声,少爷的喊叫聲传了过来:“我杀了你!”接着便是一片冲撞、撕扯和扭打的声音。丁管家痛苦地摇了摇头,少爷的浑劲又上来了,八路军战士手里有枪,少爷再浑又能浑到哪里去?他这样想着,就听见八路军战士喝令一声:“放下刀子!”少爷大声叫:“我放下刀子听你的吗?我今天哪怕死了,也要杀你。”丁管家知道少爷用刀子去刺八路军战士了,但紧接着他听见秋菊惨叫了一声,然后又听见冬生怒吼:“王八蛋,你敢用刀子刺我妹妹,我砸死你!”丁管家知道,少爷没有刺中八路军战士,在慌乱中刺中了秋菊,冬生急红了眼,要搬起院子里的那个石礅砸少爷。丁管家一阵紧张,他觉得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一起掉下去。丁管家正在着急,就听见秋菊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别砸他,砸了他也就等于砸了你,砸了爸,砸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春兰也说了一声:“别砸。”过了一会儿,冬生说:“要这个门闩有什么用,我砸了它。”丁管家听见冬生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一声响,丁管家便知道冬生用石礅砸了门闩。院子里寂静,谁也不说话。丁管家知道冬生总以为用门闩别住大门,就可以把别人堵在大门外,但是谁也没有被堵住,那个门闩插上也等于没插。过了一会儿,秋菊说话了:“少爷,只要你不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我就不追究你的这一刀子,你走吧。”然后又传来她对八路军战士说话的声音:“你把枪收起来吧,让他们走,只要他们从这里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走出去,我这一刀子就没白挨。”秋菊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说了上一句,随时会没有下一句,但她在挣扎,很快又传来她对父亲说话的声音:“爸,让他们走吧。”说着,她咳嗽了一声,丁管家便知道她挨的那一刀子不轻。少顷,传来父亲颤抖的声音:“都走吧!”

“让我走,我能去哪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丁管家听出是少爷的声音,他叹息一声,少爷平时多么蛮横啊,但现在说话的声音像一堆碎骨头在碰撞。他猜想少爷也不敢回去,日本骑兵的小队长就住在家里,少爷一回去,这件事就会像风一样传开,他照样会被牵扯进去。少爷也是来找这家人的麻烦的,结果像是掉进了大坑一样,被一个大麻烦裹了进去。他暗自祈求少爷这次不要犯浑,千万不要把大家都带到沟里去。

不出丁管家所料,少爷果然不敢回去。很快,就传来少爷对八路军战士说话的声音:“我不敢回去,我在这里见到了你,一回去就会被传开,日本人不找我的麻烦才怪呢!日本人太可怕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杀人像切萝卜一样,我可不想死在他们手里。”

冬生的父亲“呸”了一声,丁管家知道他一定是在呸少爷。

八路军战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那你想想,你还能到哪里去?”

“我到离县城一百多里地的我舅舅家去。”丁管家从少爷的声音听出,他快哭了。丁管家欣慰地出了口气,这是最好的办法,这个浑小子在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清醒的。

八路军战士说:“好吧,你明白就好。”

少爷的声音又传过来:“都不要哭丧着脸了,咱们走。”然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出了院子。丁管家知道,少爷带着他的那几个跟班走了。

八路军战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叔,我也要走了。”

冬生父亲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走吧,不要怪罪叔,为了不让村子遭日本人祸害,我们只能这样。”

八路军战士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叔,你们一家了不起,你们这也是在抗日,我给你们敬一个军礼!”

丁管家便听见一个脆响的动作声。

冬生父亲的声音有些惊讶:“我们这也是在抗日?”

八路军战士的声音像石头在砸石头:“是,这就是抗日。”

冬生父亲“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然后,有脚步声出了院子,丁管家知道那个八路军战士也走了。

丁管家松了口气,用手摸了摸傷口,有一点儿疼,但可以忍受,于是他知道自己的伤已无大碍,也该走了。他爬起来戴上春兰给他缝的帽子,欣慰地笑了。春兰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心灵手巧,她只是看了一眼他的头,就知道他戴多大的帽子,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啊!但愿老天爷开眼,让这家人躲过这一劫,然后让春兰嫁一个好男人。

丁管家出了屋子,沿着墙根往大门口走去,他不想再打扰这家人,只想悄悄走。

但丁管家感觉他们在看着他,他没有犹豫,加快步子往外走。迎面有风吹来,他头上戴着帽子,一点儿也不疼。

他觉得腰上有东西,一摸才知道是旱烟枪,不知什么时候,冬生的父亲把旱烟枪悄悄插到了他腰带上。他明白了,冬生的父亲是担心他的头会再疼,让他以备头疼时抽烟止疼。

他笑了一下,把旱烟枪在腰带上插结实,向大门走去。

到了大门口,丁管家听见谁在他身后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冬生的父亲,也有可能是冬生,甚至还有可能是春兰或秋菊。丁管家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我回乡下老家去。”

9

天快亮时,父亲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到村子北边的山坡下,然后,望着高高的坡顶,坡顶太高了,他看不见什么。他想,离坡顶这么近,反而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回到村子里去,那样会看得清楚一些。

他准备往回走,突然坡顶上传出剧烈声响,像是整个山坡塌了,要压到他身上。他惊恐地转身向上张望,是一群穿黄衣服的人正骑着马向山下驰来。

他想起丁管家说过,日本人穿黄衣服。

日本人终于来了。

他想转身跑,但双脚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他怎样努力都没有用。他想向村子里喊叫,让大家知道日本人来了,但任凭他怎样喊,嘴张得多大,却发不出声音。他绝望了,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这时候,山坡上的声响小了,他抬头一看,山坡上什么也没有,好像日本人只是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很快,山坡上刮起了风,树在摆动,尘土在飞,整个山坡一片模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便在心里使劲,又继续想。

这一使劲,他便醒了,才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他浑身是汗,拿起搭在炕头上的毛巾擦了汗,发现窗户泛白,天已经亮了。这时,院子里传来声响,他仔细一听,是春兰在扫院子。这孩子,每天总是早早地起来扫院子,不过他又想,春兰心里苦啊,大儿子出事后,不知道她每天晚上是怎样熬到天亮的,心里苦的人,总得找点儿事干才能好受一些。

春兰扫院子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突然觉得刚才在梦中的声响,其实是她扫院子的声音。

这样一想,他释然了,披上衣服走出屋子。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来过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走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似的。

冬生的屋子没有动静,他一定还在睡觉。

春兰看见他,把手中的扫帚抓紧,少顷之后愣了一下,放到了一边。她又变得像前几天一样,不管是看人还是干活,都面无表情。

他看见大门敞开着,被冬生砸断的门闩不知去了哪里,那个石礅还在大门一边。他想,等冬生起来后,让他把石礅搬回原来的地方,他还要坐呢。

他想出去走走,刚走到大门口,春兰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惊叫。

村子北边的山坡上,又传来马的嘶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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