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在城邦中的处境

2018-01-22 15:02
法制博览 2018年4期
关键词:哲人城邦苏格拉底

王 甜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 400044

苏格拉底理解到政治事务的有限,哲学的求知正是对这种有限的超越,理论由此为政治提供更高的合法性。但哲学必须依赖城邦政治的土壤,哲学首先是政治哲学。

——题记

一、漆黑的天色

《王制》开篇,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在看完游行后,被玻勒马科斯和阿德曼托斯等人以“傍晚还会有一场献给女神的马背上的火把比赛”、“一场彻夜的节庆”、“那里我们会和很多年轻人在一起,还会聊天”这几个富有时间和场景意味的理由而留下。以苏格拉底为首的一众人就这样在夜色降临时分,聚集在玻勒马科斯的家里展开谈话。这场构建了一座言辞中的城邦的谈话持续了整个夜晚,其中夜深时分的艰难、激进和极端,对应着政治的困难、变幻和复杂,使得它不是面向大众、可实现的美好的城邦,而是在哲学与政治之间不可跨越的紧张之下,面向少数人,用以关照现实的城邦。以这样一种方式揭示哲学与政治的基本面相,不正如“挑灯”摸索于漆黑肃穆的茫茫黑幕吗?

同样自夜晚开场的《云》,只见斯瑞西阿得斯悲戚愁苦地躺在床上自语:“宙斯啊!夜是这样长,永远不会天亮吗?”还没有去“思想所”学习诡辩术的他,被儿子挥霍欠下的债务所累,觉得其余一切都不顺意,摆脱不了债务,只得苦闷地积怨黑夜迎不来天亮。斯瑞西阿得斯苦想了一夜,终于得出自认为绝妙的办法,但首先要把儿子叫醒。讽刺的是,这一漫长的夜最终迎来天明了吗?他在那一刻唤醒了熟睡的儿子,他的儿子经过学习后真的被“唤醒”了吗?当斯瑞西阿得斯被儿子追得到处打,当他爬上“思想所”的屋顶点燃火焰,当他叫孩子去追打苏格拉底,这夜晚,非但没亮,反而更深了……

天色仍晚,刚要破晓,克力同就已经来到苏格拉底旁边好一会儿了。可以想见,刚一听到信使们传言船今天就会回来,克力同是怀着怎样一番感受,踏着夜色孤身赶来。他是要告知苏格拉底这则严酷的消息,并想要苏格拉底尽快做出决定,助他逃跑。克力同虽然来得急切,却没有慌忙叫醒苏格拉底,他惊讶于大祸临头却仍睡得香甜的苏格拉底,故意没叫醒他。这里包含着克力同对苏格拉底一生生活方式的理解,暂不管理解的程度如何,在此刻监狱里只有他们两人的私密场景中,作为亲密的朋友,他们短暂交谈后才进入正题。这夜晚可浓重可轻薄,对克力同来说,不只今晚,应当是自苏格拉底被审判后日子就是难熬的,如果消息属实,苏格拉底死亡的时间就会越来越近。但对苏格拉底呢?他仍旧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安睡,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漆黑的夜色正如城邦,哲学在其间暗自穿行。

二、苍白的面容

云本就是白色的,《云》中四次提到白色,不过这一白色没有用来描绘云神,而是哲人和向哲人学习的斐狄庇得斯。前三次都是斐狄庇得斯眼中哲人的模样。起初,斐狄庇得斯以“下流东西”、“那些面孔苍白、光着脚丫儿的无赖汉”来形容“像苏格拉底和开瑞丰一流人”,这是他对思想所中哲人的最初印象。对比于父亲的认识——“他们是深沉的思想家,是高贵的人”,可以看出斐狄庇得斯是无知和狂傲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瞧不上哲学,也就无从了解哲学,而且他是因为父亲想要赖账而“被迫”去学习的,这就为学成后变成的模样以及父子之间的冲突埋下了伏笔。接着,斯瑞西阿得斯劝儿子前去入学,但斐狄庇得斯害怕自己变成白面书生,没脸去见骑士们。在他眼里,“白面书生”和“骑士”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骑士勇猛善骑,而书生只会思考和言说,无法迎合他的喜好。其次,到入学之际,面对苏格拉底向父亲的保证,斐狄庇得斯自语道“”我想是一个怪可怜的苍白的人吧!”第四次则是出自斯瑞西阿得斯之口,见到学成归来的儿子,他激动地说一看到他这苍白的颜色就很喜欢,这一刻的斯瑞西阿得斯,正抱着能靠儿子的诡辩而赖掉欠债而满意呢。由此,苍白成了《云》中哲人标志性的颜色。

在《云》中,苏格拉底把自然哲人对自然的寻根究底,同智术师对诡辩术的夸夸其谈结合于一身。自然哲人研究“天上的学问”,智术师的学说以诡辩术为主要内容,他们的教育建立在金钱和名誉的基础之上,对比于哲人追求德性、不收分文的教诲,前者自身及其教育就是了无生气、苍白无意的。而事实上苏格拉底对于自然哲学一无所知,并且是智术的死敌,按照他在《申辩》中的说辞,他没有做过阿里斯托芬加诸于其身的任何事情。

若用这一颜色来理解真实的苏格拉底及苏格拉底式的哲人,可以看出它正对应了哲人在城邦中的处境。在众多色彩中,白色最为浅淡、纯粹、不着渲染;也因此易被忽视,或用作“底板”被任意上色,较之于其他色彩就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对观哲人,白色所属的色彩世界可理解为哲人所处的城邦,他们不走到公众中参与政治,不与现实政治相牵绊,而是私人性地采取哲学教育的方式教化年轻人;这一教育因人而异,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就像白色可被调染的可能性;他们追求的是纯粹的智慧,而非金钱、荣誉和名声,因此,白色在这一层面上可对观哲人,色彩世界则是这人所处的城邦。

然而深刻高妙的阿里斯托芬何止于此,通过揭示哲人在城邦中的位置和处境,哲学与政治的冲突这一重大问题得以显现。他提醒哲人,作为城邦的一员,不应漠视甚至敌视城邦的正义秩序和宗法生活,哲人应当审慎,明白自己的处境。哲人可以和公民一起处在友爱的城邦政治中,但哲学之思并不是公民之思,苏格拉底可以帮助公民净化他们的意见,但他不能摧毁公民对城邦神的信仰。反观政治,苏格拉底在法庭申辩时说道:“它(精灵的声音)反对我参与政事,而且我认为反对得漂亮”,“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图参与政事,我早就死了”。因此政治是有限度的,它并不能解决人类生活中的所有问题;现实政治纷繁复杂,卷涉其中需要一定的政治禀赋和技能。在城邦中,哲人虽然要审慎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但哲学正是对政治限度的超越。政治不能延展到的空间,哲学在填充,比如智慧、德性、灵魂等。

三、临近之旅

“那是谁?那坐在吊框里的人是谁呀?”来思想所学习诡辩术的斯瑞西阿得斯,在听完门徒讲述苏格拉底的四项事迹后,激动而又迫切地要做这位师父的门徒。终于,在看见一个个令他奇怪的场景后,他看到了那个最为奇异之人——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此刻正坐在吊框中,“把心思悬在空中”,“在空中行走,在逼视太阳”。窥探空中之物的苏格拉底,让自己也置身于空中,而不是站在大地上,自然哲人研究“天上之物”的形象跃然纸上。“大地”即城邦,自然哲人关注远离城邦人事的自然。这是苏格拉底的第一次出场,即在“天上”。

“呃,苏格拉底,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这会儿你怎么离开卢凯宫的老窝,上国王门廊这儿来消磨时间?”苏格拉底与游叙弗伦的这场对话即发生在国王门廊,“国王门廊”是什么地方?这是雅典人诉讼(包括公共诉讼和私人诉讼)的地方,与之紧密相关的是掌管宗教事务和宗教案件(尤其是不敬神和谋杀案件)的王者执政官。苏格拉底受到起诉,说他是“诸神的制造者,制造了新的诸神,不信原先的神”。他和游叙弗伦在国王门廊这里探讨了什么是虔敬等诸神事宜,这场“论虔敬”的对话直接关系到苏格拉底“不敬神”的罪名,他背负这一罪名的原因在于他不相信传统的、习俗的敬神观,即敬城邦神,而他常说起自己的守护神——那个神圣的精灵之事,这就会使别人怀疑他是否信仰雅典人民都应敬仰的城邦神。这是苏格拉底从“天上”下至“地上”的首次出现,在国王门廊。

正式审判的日子随即到了,苏格拉底来到法庭上,为自己、为雅典人民、更为哲学做出了申辩。从程序上讲,苏格拉底依循审判的程序,依次做了两次辩护,最后是陈述;从内容上讲,他先揭示了案情的真相,接着针对第一波控告者(即最初的诬蔑者)做了辩护,其次针对第二波控告者(即莫勒图斯、阿努图斯和吕孔)做了辩护,然后是对自己一生从事哲学活动进行辩护(其实是为哲学辩护),最后是临场告白。

苏格拉底在法庭上辩驳和讲述了案件的始末、自己的哲学活动以及哲学信仰,涉及到诸多重要的问题。可以说,这一方小小的法庭承载了苏格拉底哲学的重大蕴涵。仅从申辩的前半部分,即驳斥控告者的诉状就可窥一二。最初的控告者有种说法:“有个苏格拉底,是个智慧的人,是关心天上的事的学究,还考察地下万物,把弱的说法变强”,在他们眼里,苏格拉底是研究自然事物、善用修辞之人,还能把弱的说法变强。听信了这些人的人们,就以为苏格拉底“考察这些东西,就是不信神”,而且自小就听信,在可能是有意的诬蔑和中伤面前无人申辩,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打消他们的认识是困难的,这就为雅典人民对苏格拉底的印象以及后来的投票埋下了种子。这些诬蔑者若来控告,那么状辞就会是“苏格拉底行了不义,忙忙碌碌,寻求地上和天上之事,把弱的说法变强”。对比于之前的说法,在苏格拉底设想看来,还增加了“行了不义”、“忙忙碌碌”之由。正义问题是苏格拉底一生都关注的问题,倘若“在各个方面都审慎地一心一意践行正义”,那么“不管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我们所细述过的那一千年旅程当中,我们都会行事顺遂”,对苏格拉底来说,做一个正义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他必定不会行不义。真正的诉状(即第二波控告者的诉状)是这样的:“苏格拉底行了不义,因为他败坏青年,不信城邦信的神,而是信新的精灵之事”,至此,终于道出了苏格拉底遭到指控的原因,即他败坏青年;不信城邦信的神,而信新的精灵之事,苏格拉底分别诱使莫勒图斯说出他本不关心青年、信精灵之事、神之事却不信精灵、神的悖论来做申辩。随着审判的进展,苏格拉底最终还是被判了死刑,伴着那一雷霆之句“我去死,你们去生。我们所去做的那个事更好,谁也不知道,除非是神”,苏格拉底接受对他的审判,至于之后对他自己、对雅典人民和城邦的结果,恐怕只有神知道。

于是来到监狱中。在这里,他坚信神的指引,没有选择出逃而是静待死亡;他论证了灵魂不死,并在太阳下山之际从容赴死,这里是苏格拉底度过生命的最后

时光的地方。《克力同》是苏格拉底在最私密的情况下、在他与其他人已经被监狱大墙隔绝开来的情况下,与他的的老朋友进行的谈话。这场谈话围绕当做之事,苏格拉底在克力同劝告他逃跑后作出答复,以自己和法律代言的方式向克力同一点点论证。谈话在将雅典法律拟人化的时候达到了高峰,以还是要按照神的指引作结。在苏格拉底生命的最后一天,同他交往和受他教诲的斐多、克力同等十几人来到监狱围在他身旁,苏格拉底与他们谈论了哲人与死亡、灵魂不死以及大地神话。这场论灵魂的对话,教诲众人灵魂不死,“用灵魂本身去观看事情本身”,“要得到所热望的明智之思,要说自己是[热爱智慧的]爱欲者,只有当我们终了之后才行”。最终,在众人的见证下,苏格拉底唤着“但愿此行成”饮药离去。

苏格拉底生时的旅程结束了,而地下的旅程刚刚开始。地下之旅,即灵魂的冥府之旅,这又是一番充满奇幻的景象。以灵魂不死为前提,关于灵魂的冥府之旅,记述在柏拉图的多部对话之中,如《王制》中的俄尔神话、《高尔基亚》中的最后审判神话、《斐多》中的大地神话等(它们并称柏拉图笔下三大终末论神话)。在苏格拉底或改编或创作的这些关于死后的神话中,灵魂仍要在地下这个世界历经长远的旅程。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死去的苏格拉底,也将行走在这一漫长的旅程中,和其他灵魂不同的是,他的旅程将会是幸福和一帆风顺的。

苏格拉底作为哲人的一生结束了,他的灵魂之旅在地下延续。他的死,昭示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不灭不朽,更为哲学在城邦中正名。自此,哲人的灵魂之旅愈加攀升,哲学在城邦中的处境亦愈加深进。

[1]孙磊.哲人与城邦——重新思考苏格拉底之死问题[J].现代哲学,2013(2).

[2]柏拉图.<王制>.史毅仁译.

[3]阿里斯托芬.云·马蜂[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张文涛.哲人与城邦正义——阿里斯托芬<云>浅析[J].现代哲学,2011(5).

[5]施特劳斯.苏格拉底问题六讲.徐卫翔译[A].刘小枫,陈少明主编.苏格拉底问题[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6]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M].吴飞译疏.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7]柏拉图.游叙弗伦[M].顾丽玲编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8]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和<克力同>.应星译[A].贺照田主编.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C].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9]柏拉图.斐多[A].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C].北京:三联书店,2015.

[10]张文涛.柏拉图神话研究小引[J].中国图书评论,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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