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烟火

2018-01-22 20:29陈曦
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12期
关键词:人间烟火阿德人间

陈曦

当时代的滚滚河流奔入历史的汪洋,一切盛大、喧哗、伟岸都与卑微、孱弱、低迷一同归为沉寂的芥子,不值一顾。恰是那些紧紧扒附在褶皱中的细枝末节、耿耿难言却历历在目的俗常人生得以存在,成了粗粝的珠玉,刺痛也温暖我们的生活。葛亮用一部《戏年》(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勾勒出了这最为俗常的人间烟火,让它们绚烂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无声,却恍如大吕黄钟。

葛亮从不躲在自己舒适的文字港湾里“成一统”,他不停转化着写作的方式,探索并拓宽文章表现力的疆域,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追求以笔为马,风雨兼程。不得不说,葛亮是这个时代的“稀声者”,他不断穿梭于传统与现代里,引线穿针,在钩织锦绣文章的同时完成自己风格的每一次塑造,精准、思辨、力度、余韵。

如果说《北鸢》以一种异彩大放的形式彰显了葛亮在古典主义和传统文化上的极致修养,《朱雀》《迷鸦》透视着葛亮对于现代生活和新锐写法的强大把控力,那么可以说《戏年》便是葛亮对于“人”作为个体存在的透彻思考,以及扒开生活烦琐外衣所透露出的混沌内里。

这里不是天堂,不是炼狱,是烟火人间。

《戏年》用四个篇幅不等的故事,张弛有度地讲述了俗常人生里那么多温情的片刻以及那些裹杂在不幸里的无可奈何,这混沌的人性底色借助文字抵达读者内心,震撼非常。

《老陶》里那个用了半生时间上访,终于获得幸福却又亲手将之毁于一旦的男子,《阿德与史蒂夫》中那个为了谋生不得不出卖肉体的母亲,《戏年》中那个没有身份,依靠卖大麻为生的碟店老板娘,《于叔叔传》中那个老实诚恳却最终因为出轨而家破人亡的老木匠……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在一个个场景中闪烁成了一种凝实的具象,他们遥远又逼近,陌生又熟悉。

葛亮写人的善,却也绝不回避人性中的恶,更着重将笔触聚集到那临界点的“一线”。他写出了人们总会面对到的艰难处境,一面是绝壁,一面是深渊。当上访成为惯性,是毛秘书的尊重让老陶重新开始了生活,可生活终于欣欣向荣时,老陶却在一个“赌”字上失去了一切,甚至尊严早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负累。半生的坎坷没有让老陶学会悬崖勒马,而把他推下深渊的,不是困苦,恰恰是开大排档所积累的第一桶金。与之相似,当于叔叔还是那个挣扎在贫困中的木匠时,他表现出的是勤勉、良善,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热盼,而当他终于过上了富裕生活时,却以包养情人的方式让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破碎支离,是资本让他找寻到了“存在”,物质让他开始了具备反抗妻子“平庸生活”的可能。葛亮用沉重的笔墨去书写平凡之人在“一线之间”的摇摆与挣扎,写那些无奈中的放纵,以及放纵之后的覆水难收。

很难说清,究竟是善构成了主人公的品行,还是恶才是那终于浮出水面的真相,人性的复杂或许才是葛亮要表达的那种人作为万物灵长的根由。葛亮就像在暗室中冲洗底片的摄影师,他在摇摇晃晃间,完成了对人生底色的显像。

《戏年》描写的就是人间,是人间事,人间情,人间的仰天长啸声,人间的静默饮泣时。打黑工的阿德宁可面对生命危险也绝不去公立医院处理伤口,而老虎叔为了保全阿德和赤脚医生的尊严在阿德回家之后补上超额的医药费,甚至,医生和老虎叔都有心娶以卖淫为生的阿德母亲,却又因种种原因难以实现。这些都是人间的真情和面对现实的无奈与无助。作者用大量的留白,让读者潜入文本,去凝视那灰暗的现实,也感受那真情的温度,每个人物的背后都是一段难以言表的心酸,是一首冷暖基调交融的悲歌。

同名短篇《戏年》是小说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葛亮以电影为线索,勾连起主人公毛果从少年到青年期间这不算短暂的时光,而时间阶段背后所藏匿的,却是人情。对待艺术和爱情一样坚贞执着的木兰阿姨,靠着照片怀念爱情往事的姚奶奶,有着自闭症孩子、以卖大麻为生的裘静,她们的故事在“我”的視角下缓缓开始又欲说还休。

作者没有用大量笔墨写木兰阿姨与武叔叔悲戚的爱情故事,只是用一场场电影,一张张海报,一个个孩子眼中的残缺场景惜墨如金地拼接出一场没有结局的热恋;也没有写姚奶奶和外公的曾经,只是借助一个孩童目光所及之处的种种细节,温度甚至气氛的变化来书写那漫长时间都无法消弭的美好往事,一张张好莱坞明星的照片,与姚奶奶身上的旗袍一样,怀旧中有不能忘记的爱;作者更没有写那个为了治疗自闭症的孩子,不得不引诱客人吸食大麻的母亲究竟承受着怎样的生活,只是以光碟、背后男人的大手、美院教师的话来透视那个苦苦挣扎在命运阴影中的女子,坚毅却无助。

当然,作者没有忘记书写绝境中的人们是如何葆有那无法被现实击垮的良善。面对聋哑的曲曲,阿德付出的全部呵护与爱;老陶在身陷囹圄时不忘托人还给堂哥的一万元钱;裘静那从没想过让“我”染上大麻的朴素真情……即使是“生活的画皮之下,险象环生”,步履维艰的主人公们也紧紧地抓住了心中那根最柔软的细丝,不肯稍有放松。那是乌云滚滚下的一点明月光,作者的高妙,尽在于此。

读《戏年》,很容易让人想起伍尔夫曾描述的一个经典场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皓月当空,杨柳低垂,有夜莺歌唱,而与此同时,又有一个残废的老太太正坐在河边的一只生锈的铁凳子上,挑拣着一堆油污滑腻的破烂碎布。这种强烈的对比,正是人生化境,也是俗常生活,葛亮深谙其道。

这样的烟火人间,让《戏年》最大限度地紧贴了生活的地面,但我们不该也无法仅以“底层文学”的标签来概括这部作品,文本的复杂程度远没那么简单,葛亮着意于写人生于世的艰难,当然,也有不能抛却的温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寥落与怅然。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能看到的是,作者葛亮,满怀着恻隐之情凝视着每个活在他故事里的人物,他用一个个起承转合在生活的暗色里参与、观察、讲述,他有意帮助每个主人公与复杂的世相和惨淡的人生和解。同时葛亮又是节制的,更有着一种难得的克制,他把自己的情感把控在一个合理的位置,与故事背景、情节若即若离,因此他的文字在典雅清丽中有着无限的郑重,他每个信手拈来的讲述,都仿佛经历了大开大合的内心抉择,诵祷文,摆三牲,因此举重若轻。

殊为可贵的是,葛亮在淡处的着笔,氤氲出更有况味的景致。纵读全书,几个细节暗合着作者的人生隐喻,

“裘静的声音,几乎有些轻描淡写,自闭症。然后又轻轻地说,报应。”(《戏年》)

“彩姨精神失常了,给她的山东男人领回去了。她只是喃喃自语:报应,报应……”(《老陶》)

“他沉默了好久,突然抬头望了眼天花板,苦笑了:大哥,是老天有眼,依凤现在算是原谅我了,他嘴巴动了动,又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于叔叔传》)

当俗常的生活不得不被无常的命运所左右,那看似认命的低语,不过是对自我罪孽的彻骨反思,即便相信人定胜天,历来逆数而行的主人公,也不得不屈从于自己亲手造下的恶,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当然,读者绝不该忽略这些故事的背景,大乱离时代、改革开放、争取香港居留权……虽是人间烟火,哪里脱离了时代浪潮?个人命运无非是可有可无的渺小注脚。然而,葛亮却用《戏年》,为这些“注脚”勇敢地作传,让他们、我们永留于世。

《戏年》的出版可以看作葛亮在文坛的又一个宣言,他有大情怀,直书烟火人间,不甘“守中”的他,用流畅的语言、老辣的表达、掷地有声的态度高呼:我将书写这习以为常的生活,和那风波不起下关乎个人的波澜壮阔。

芸芸绚烂何处,最是人间烟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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