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古城的青铜之梦

2018-01-22 07:13黄旭升
前卫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潍县桃核

黄旭升

车走巴拿马

公元1915年。

那时,美国的旧金山在汉语的译文里还叫作三藩市。

那时,潍县古城的雉堞齿啮早已经残破,但依然还有着白浪东边旧时月、夜深犹过女墙来的景象。十月霜降,肃杀的秋霜铺上砖石砌就的市井街头,渺茫的远月如水,烛光点点的街巷曲折幽深。

夜深了,有一个人还在这里寻觅着。

一定还记得丁召保那个相依为命的小友,转眼长成了四十几岁的汉子。

就像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河,文化是一条汩汩的溪水,岁月的使者也不能阻止它的流淌。马槽下保留下来的《潍县金石志》和《簠斋印集》两本大书流淌在小友的命脉里,成了他流动着的文化血液。传承着这样的素养,小友一步步走来,成就了自己铜文化河流里的故事。

在小河庄的八支旗杆底下,四位举人全都是丁氏家族的,却以村中小溪流南北为界,分别建起了自己的堂号——南“玉和堂”和北“玉和堂”,虽不是簪缨世家,却也是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小友是北“玉和堂”的后裔,当他来到人间时,尚在外地任县教谕的父亲很容易给他取下了读书人家子弟的名字:丁怀曾,表字“念庭”。这大概是取了怀念“吾日三省吾身”曾子的文意。“吾日三省吾身”是极为艰难的,尚在襁褓中的孩提时代,做县教谕的父亲交友不慎,误入烟花巷惹下一场官司,避难他乡,一去不回。北“玉和堂”落花流水地败落下来,他变成了个光着屁股满村跑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小友跟丁召保成为了忘年交,丁召保是他的爷爷辈,他拜这位族间的爷爷为师,爷爷放浪形骸的身影也在他幼小心灵里埋下了种子。

丁召保把大于河岸上的野菊花移到家中,培植成悬崖瀑布状的“千头菊”。大于河上游冲来一种玲珑剔透的河石,丁召保捡回家中,做成满身绿茸茸小草的太湖石。

丁怀曾善制釦器。

釦器是什么?说不上是哪一代的历史考古学家,当战国时期的杯、盘等出土物出现在他们的案头上时,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咦,这些在地下埋了几千年的器体上怎么还有镏金错银的花纹呢?其实,这是一种器物薄胎加固或修补的手段,钟鸣鼎食之家,露出了破绽的杯盘也要做得富丽堂皇,不同于寻常百姓家。后来,修补变为了文饰的艺术,成为雕镂釦器。如果猜想无误,这就是后来潍县嵌银的滥觞。潍县人聪明,在陈介祺那里見过春秋战国时期镏金错银的釦器,他们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也许是“釦雅斋”吧。这是由田晓山的族人田智缗开设在潍县城里大十字口那里的嵌银店铺。掌柜田智缗可是亲自到过陈介祺家,后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釦雅斋”的带领下,这种嵌银的生意竟出现了七八家之多,连店伙出门都成了长袍马褂、手上挂一根“文明棍儿”的时髦士绅。走进“釦雅斋”,迎面厅堂上一架红木屏风,金缕银丝嵌就着云烟横起的字幅,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当年雅僧智永和尚用白鹅换来的大概就是这幅了。

满身庄稼人打扮的丁召保走了进来,指指点点。

“老先生亦擅此道?”店伙计是异样的眼神。

“这有何难?”

店伙计的眼神丁怀曾读得懂。半个月后,丁怀曾果然送来一件。随着衣饰时尚的变化,“阿芙蓉”吞云吐雾的神仙逍遥也来到了潍县的士绅之家,丁怀曾送来的是一只釦器烟盒。烟灯、烟枪、烟签子,这个“方寸之间”的神仙世界里都有它们恰到好处的空间。盒面上嵌的什么?一只活脱脱的毛公鼎!倒转背面,鼎上铭文。五百余个被后人称为“籀篆”的字形符号,原汁原味地用金丝银缕嵌在了上面。

瞪着这个来自乡下的庄稼汉,店伙计的眼珠要掉在了地下!

满城尽说丁怀曾。没有丁怀曾的釦器烟盒,你还算会“抽烟儿”吗?

命运是一种不可逃脱的怪圈,走上师父丁召保和前辈人郭麐的老路,丁怀曾也要当“幕客”了。不要说革命党人居正的大炮轰响在潍县城头,“辛亥革命”的硝烟早让“幕客”的职业风流云散,“幕客”还在。城里“高大门”的宅邸有350顷大地,主人要聘丁怀曾当“管家”,幕府里“钱粮师爷”那种。

文化依附世间百态而存在,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文化。

“高大门”的主人爱好放风筝。清明节那天是白浪河沙滩上风筝的节日,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纸鸢儿子秋千女,游弋齐上白浪河。高大门的主人不去,关紧了门板在家里稳坐着。正当沙滩上的人群追赶着天空中的风筝奔跑着的时候,高大门里的风筝远远地飞过来。风筝是站在院中挑在一根高杆上放起的。风筝别致得难得一见:画着白娘子游西子湖的故事,正在天空中稳稳地飞翔,这时就见一个小竹马沿着长线疾来,“啪”的一声脆响,白娘子手中的雨伞忽然撑开了,忽开忽闭,吸引了沙滩上所有人的眼睛,人声鼎沸的沙滩上沉静了,连白浪河的流水声都能听得清楚。这样的风筝谁还能有第二件?

主人爱听民间小曲。卧室的窗外搭起了冬暖夏凉的捲棚,会唱曲的一对盲人夫妇天天来到捲棚中无事地静坐着。主人在鸦片烟榻上喷云吐雾后正在兴头上,一声吩咐,弦索叮咚,绵软的《王二姐思夫》就从捲棚底下传到了烟榻边上。这是全城里唱曲最好的艺人。说是一对盲人,其实有一人眼睛亮亮的,是内中杨姓盲人的妻子。杨姓盲人绰号“漫墙酥”,年轻的时候到一家财主家里唱曲,隔着花园的后墙,甜软的一曲《送情郎》把绣楼上的小姐直唱得浑身酥软,春心荡漾,跳过后墙和他私奔了。从此,杨姓盲人不仅有了“漫墙酥”的绰号,身边还多了弹弦子和领路的媳妇。全城里唱曲最好的,看你们谁能叫得去?叫也不去!盲艺人在这卷棚底下,找到的可是长年的饭碗。

主人喜欢京剧,那时的京剧还叫作“皮黄”。京华名伶段翠葵被雇到家里,长年演戏。剧目先是主人想好,授意城里的文墨先生编出剧本来。请上好木工设计出凉亭式的活动舞台,可拆可合。在这个舞台上,演猪八戒背媳妇的《女儿国》,演有十三阎罗殿的《目莲僧救母》,猪八戒背上的媳妇不用真人,道具切末却要做成真人样,眼珠和嘴巴要能动的;十三阎罗店一定画得逼真,阴风袭来,真能把人的灵魂摄了去。乡绅人家演戏都是要宴客的,主人偏不,关起门来自己在家里享用,主人不纳妾,顶多还有老婆在旁边陪伴着。这样的“皮黄”全城还有谁家?endprint

看京华名角也有起腻的时候。白浪河沙滩上要演戏了,戏台下人头攒动,高高低低,挡住了主人的视线。这一顿“窝囊气”受得!一个晚上鸦片烟儿都没了滋味。第二天一早,他让管家找来了十几个木工,白浪河浅水的地方打桩架起了一座带凉亭的高台,有木板铺就的甬道连在岸上。开戏的锣鼓刚响,主人坐着马拉轿车来了,手捧盖碗茶坐在水中的凉亭上看戏,看谁能下到水中挡住我?戏演到半道,主人走了。这样的“野台子”戏有什么看头?摆的就是这个“谱儿”。

会作悬崖菊和釦器的丁怀曾不给高大门当“管家”,该给谁家当?

在潍县这个小城中,主人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家里串铜钱的麻绳都开始腐烂,留着干什么?

有一种东西金钱是买不到的,那是一种文化的气质。

丁怀曾一口回绝。任高大门的轿车往返在乡间的道路上。

北去的大雁飞过大于河上的堤岸,丁怀曾在河堤上与它们对话。

玲珑剔透的河石再次冲来,丁怀曾赤脚下河把它们抱回小村中。

春水寒彻肌肤,可他心中燃烧着师父家中那场无情的大火。

烈火能够把一堆堆的铜钱熔化。

主人把一套画卷送到了丁怀曾的家中,开头是一笔赵字:《历代高士画传》。从尧时洗耳的许由,到“归去来兮”的陶渊明,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左臂书画的高南阜老人,全都在这套画卷里了。稍稍看下去,便不忍再释手,继而是如醉如痴了。冥冥中就是这样安排的,几个夜晩,他都在读这套画卷。看到忘情处,不想一粒小小的灯花爆落下来,措手不及,百余张圣贤图化为了仅剩残缺的灰烬。

丁怀曾的脸变成了冬天的大雪。

迎着刺骨的寒风,丁怀曾走进了高大门的门槛,账房先生早在等候,未见到主人,先把他领进了藏书的地方,墨香的烟雨扑面袭来。丁怀曾看到了师父说过的《虞初新志》,看到了《瑯环记》这样难得一见的古版善本,当然还有《西清古鉴》,是大才子纪晓岚留下过墨迹的那种,整套的《宣和博古图》有着蔡京的题款。展开长长的《历代圣贤画传》,从定鼎九州的禹王直画到“诗成泣鬼神”的杜子美,几百个圣贤须发毕现,沿着历史的轨迹走进人间沧桑。丁怀曾找不到自己了,他沿着别人铺就的路走下去。

原来文化是更无情的烈火。

丁怀曾开始为主人制作釦器了。是大厅里的一方挂件,金丝银缕嵌下了浩浩江风中把酒邀明月的诗仙李白,一缕江风飘起了诗人的衣袂,明月照进了手上的酒盏,诗人仰天大呼。意猶未尽,用李阳冰的小篆题下了诗句: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嵌下这样的诗句,滴酒不沾的丁怀曾哭了,庄稼汉的泪水落在了堂皇的客厅上。酒香还是书香?连他自己都再一次落进迷惘中。

就在丁怀曾的迷惘岁月里,有一个叫作爱穆旦的美国人正向太平洋东岸的文明古国走来,他带来了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情,沟通东西两大洋的巴拿马运河正式通航。为纪念这样一项举世瞩目的浩大工程,美利坚合众国沸腾成了大洋里的海水。当时还叫作三藩市的旧金山要举办一次“万国博览会”,搜求举世奇珍异宝,要在巴拿马河畔来一场争艳斗巧的比赛。当然他们知道,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神州大地是一方宝藏的富矿,爱穆旦荣膺着这方古老文明土地上劝导员的重任。也许,这是窃国大盗袁世凯干下的唯一一件好事吧?接见爱穆旦之后,他一声令下,兵分四路,开始了天下珍奇的搜求。

消息传到了潍县。

在那样的岁月里,只有“高大门”的宅邸里才能得到这样的信息。奇珍异宝,潍县城里除了自己还有谁?主人找来了丁怀曾,他相信这位制作出了釦器烟盒的“管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丁怀曾瘦了。多少个夜晩他都是大睁着眼睛过来的。

“幕客”是这样好当的吗?

慢慢地,丁怀曾从夜雾中走了出来。梦中他回到了儿时的小村庄,那里还响着师父教他的琅琅读书声,有爷爷留给他的黄杨木小蟾蜍,有一个他心灵上叫作王叔远奇人的身影。暗夜中,他翻腾的思绪定格在了一辆轿车上。

轿车,在京华之地是叫作“暖车”的。《红楼梦》里忠靖侯史鼎家的大小姐史湘云坐过的那一种车辆。潍县城里这样的轿车,当然是陈介祺后世子孙家里的最威风了,有民间《竹枝词》唱道:“肥骡京车竞豪华,车役披裘态度夸。四大乡绅作比赛,整齐应说让陈家。”做成绿呢大轿状的车厢里坐了史大姑娘那样的女眷,车辕上跨坐着披了羊皮裘衣的车夫,长鞭一声脆响,绝尘而去!

一辆轿车就这样奔驰在大道上。当它走上巴拿马赛会时,名字是《马拉轿车》。可仔细看上去,不对了。半短耳,尾鬃也是短短的,拉车的分明是骡。健壮的车夫持鞭作大声吆喝状,脚步急促。轿帘被掀起来,露出了车中女主人高盘着发髻的脸,似是在向车夫高声问话: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后面跟车的男仆大踏步赶上来,骡仍在狂奔着。套索窸窣,串铃叮当,轮上铁钉辚辚。

千万不要误会,轿车是雕刻在了一只小小的桃核上。

摇一摇,熟落的桃仁还在里面晃动。

轿车出自丁怀曾的刀下。

作为奇珍异宝,轿车要走上巴拿马运河了。它不去还能有谁呢?先到东南吴越胜地的沪上集中,然后由那里转送去大洋彼岸的三藩市。丁怀曾在城头上良久伫立,遥望着茫茫长天,轿车拉走了他的灵魂。

一场几近战争残酷的比赛。美利坚人组成了层层评委组织,尖刻而锐利的鹰目审视着毎一件到来的物品。泱泱华夏民族挺起背影骄傲地走上了巴拿马河畔,赛事结束,获奖1218项,居“万国”之首。

《马拉轿车》获最优等奖,潍县铜文化河流里一朵骄傲的浪花!

当然,获得最优等奖的还有“鉴雅斋”的《西湖十景》挂件。

镀金的奖牌越过了太平洋的海浪:一对英气勃发的青年男女热情如注地相视着对方,在光芒四射的初升旭日下,透过薄薄的云雾正在走到一起: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形象代表;海洋两侧是一条陆地,巴拿马运河浇灌着这里繁荣鲜花的盛开。底下有拉丁文书写:“人类从不同的地区相聚在一起。”背面是博览会的中心建筑旧金山宝石大厦,建筑物下面一个涡轮装饰的方块里显示英文“最优等奖”。左右是两枝优雅的棕榈树枝叶,这是和平的象征。远景是辽阔的大海、起伏的山峦,整个人类世界都在这里了。endprint

《马拉轿车》载回了一缕世界阳光的气息。

奖牌没有留在“高大门”中,丁怀曾回到小村,掘开师父坟墓上的泥土,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奖牌的这一刻起,丁怀曾开始了自己幽远深邃的寻觅。他知道寻觅会把他带进一个更新的春天。

丁怀曾对话着历史的沧桑。

公元1028年,大诗人苏轼驾舟作赤壁之游,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浩渺,在“歌窈窕之诗,诵明月之章”的意境里,抒发着自己天地常行、物我两忘的旷达人生观。几百年过去,明奇人王叔远却把这样的场景雕刻在了一只小小的核舟上。

这正是丁怀曾所寻觅着的。

为了证实这样的寻觅,让我们重复那段充满着古老墨香的文字,走进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诗意,在那样一只桃核雕成的小船上: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

寻觅是一种走向太阳的憧憬,漫长而美好。

然而,岁月无情,留给了丁怀曾潇潇如霜的白发。

泪洒崇陵

公元1925年。

那时,随着胶济铁路上隆隆的火车,上海的《国民日报》每天都能来到潍县。

那时,潍县地面上的古寒国云台山还缠绕在渺渺云雾中,散发着历史的幽密。潍县的嵌银“山馆”已林立起20余家,如果有谁把这样的景象嵌上金丝银缕,该又是一幅幽远而神秘的历史图画。

城东北20里外的云台山下,于均生回到了他的家乡。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于均生是10年前回到家乡的。家父病卧床榻,他以这样的理由告假于任职的北京“国会”。38岁不到,于均生老了。桐绿流荫,茅屋数椽,云台山下的小镇寒亭,收留抚慰着这位半生浪迹天涯游子的心灵。“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铺纸挥毫,于钧生要写下这“鉴湖女侠”的诗句。

秋瑾,于均生最推崇的先辈革命党人。

《国民日报》到了。

报纸上一行惊人的大字,使于均生颓然地跌坐到了椅子上。他如雷轰顶,泪水喷涌而出。国民党总理孙中山病逝于北京!破灭了于均生心灵上最后的一缕阳光。毫不夸张地说,在那时的潍县,于均生是唯一亲密交往过孙中山先生的人。深夜梦中醒来,总理殷殷的目光萦绕不去,冰冷的掌心里汗涔涔,那是中山先生的手泽。

也许,自从回到潍县的那天起,于均生每天都密切地关注着这张《国民日报》。他知道,报纸是由上海的革命党人创办的,他知道献身民国肇造的中山先生决不会因国事艰难而沉寂下去,总有一天,那自己熟悉的高大身影要出现在这张报纸上。十年茫茫,中山先生终于走来了,他应冯玉祥将军的热情相邀,再返北京,重新举起民主建国的旗帜。

对于于均生,这是一泓春天的河流。讵料苍天不公,噩耗传来。

于均生俯首大哭。

人生的足迹在历史的烟雨中飞越着,潮起潮落。

公元1904年,于均生考取清朝廷的官费留学生,漂洋过海,来到了樱花盛开的富士山下,攻读于日本的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专业。造化弄人,东渡扶桑却使于均生掉进了深深的人生迷惘中,目睹富士山下春天樱花般的繁荣,积贫积弱的母亲祖国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巨大磐石。就在这样的时刻里,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震响了他的心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泱泱五千年民族历史上的大事情,石破天惊地发生在邻国扶桑的土地上,各革命会党歃血联盟,“同盟会”亮相历史舞台。站在会盟组织的旗帜下,宣誓入盟,第一次握住了中山先生的手。

这一刻,于均生热血上涌。他知道,风雨如磐的故园曙光就在这只手上。

此后,他追随中山先生,出生入死,投身辛亥革命的浪潮,敲响了民国建立的宏大钟声。

武昌起义爆发,大清王朝倾覆,于均生欣喜地回到了祖国,荣膺国会议员,远上北京,议磋国是,泱泱故国就要飘扬起青天白日的旗帜。然而,希望跌出了光明的梦幻。由“同盟会”改组而来的国民党元老宋教仁喋血沪上,大盗窃国,武昌城头枪弹闪放出的五彩光环黯然消失。

沉寂的无言中,家乡潍县的惊雷却隆隆向他炸响而来。

袁世凯窃据民国总统的消息传来,潍县同盟会员张同普怒不可遏,组织起一支“桃源军”队伍,誓师北上讨袁,驱除北洋余孽,还我民国旗帜!然而,他失败了。山东督军靳云鹏把他押上了济南小校口刑场。他做谭嗣同第二,谈笑就义,痛斥袁贼,一路向断头台走来,路人为之动容。多少个暗夜中,于均生都在心灵上呼喊着:“中山先生,你在哪里?”

春寒料峭,新月如钩。一位年轻的潍县人怀揣枪弹,登上呼啸而去的列车。他吿别了世代居住的故乡热土,吿别了新婚的妻子,也许还告别着春寒中那些还未开放的野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一曲古仁人荆轲式的歌唱。孙振汉,同为同盟会员的于均生表弟,宋教仁喋血的消息传来之后,壮怀激烈,击案大呼:“杀贼报国,当在今日!”他千里潜来京师,拼得一死,狙杀窃据了大总统位置的袁世凯。不幸落入敌手,残忍的铁钉把他钉上城墙,暴尸街头。于均生亲手收敛了这位同路人的尸首,默默地为他写下一副沉痛的挽联:

“赤手博龙蛇,原无忘黄花碧血;

丹心昭日月,终能见青天白日。”

远在广州的黄花岗上埋葬着72名先烈的白骨,在中山先生亲手策划的广州起义中他们血洒疆场,铺就了中华民国肇造的道路。在这样的道路上,中山先生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泱泱天下,唯此一人!一介书生,欲哭无泪,他只有写下这样的挽联,寄托自己悲伤的情怀。

民生多艰,步袁世凱之后尘,当局的军阀政府竟然撕毀了《中華民国临时约法》,解散国会,独夫民贼,一霸天下,革命大业又要付之东流。中山先生再不能沉默,他慨然南下,建起广州大元帅府,发起“护法”运动。于均生毅然离开北京南下,面见孙中山,任“大元帅府”参议,日夜随侍在先生身边。后来,于均生是这样记载这段历史的:endprint

“建国七八年间,国父以护法军建府广州。未几,军政浸纷,先生时郁郁。一日召余等曰:‘尔曹好为之。设事不利,余将为文天祥,定殉民国以没也!余等极言尉籍,继之涕泣。先生默然。菁野同志兄索书,偶忆及前事,亦革命史片景也。因录如右。”

“无言上西楼,月如钩。”这是多少年后都不能忘怀的情景。

首鼠两端,举棋不定,先生幻想依靠的南方军人巨头居心叵测,“护法”运动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结果。中山先生愤然辞职,大元帅府人去楼空,于均生就是这时候回到家乡的。

匆匆10年过去,终于等来了冯玉祥将军的深明大义,先生却撒手人寰,国将不国!

《国民日报》照旧雪片般飞来。

《总理遗嘱》先登报昭示于天下,国民党要人去南京紫金山勘选陵址的消息继而传来,接着,建造陵墓的要闻随之走上报端。一定要为总理的陵墓献上最庄严的纪念!于均生首先想到了潍县的釦器嵌银挂匾。

门开了,潍县的十几位老同盟会员拥进来,还有“示兴成”嵌银店铺的掌柜。

那是一个令人落泪的场面:当店铺掌柜打开清晨的门板时,几十名同盟会员肃立在店铺外面,面色如水,浑身落满了早春的霜花。整整在这里站了一夜。不约而同,他们同样想起了红木嵌银的匾额。掌柜感动了,铁石心肠的人也是要感动的。

匾额上到底该嵌怎样的内容?

1912年,潍县同盟会成立,于均生被推选为会长。于均生握住过那一双肇造民国的巨手,广州开府,于均生亲自目睹先生欲效法文天祥、身殉民国的悲壮情结。

于均生没有老,希望的烈火在燃烧,心是不会老的。

他轻轻送出几个字来:“《总理遗嘱》。”

半个月后,挂匾送来了。代价分文不取。

眉须毕肖的中山先生画像嵌镶在了正中,绕画像呈半圆形嵌下了长达百余字的《遗嘱》全文,一改铁笔籀篆文体,双钩嵌就的颜字笔笔如铁,一下把人带进了肃穆的氛围。正如中山先生坚毅刚直的神情,闪闪银缕的描画,隐透着正气凛人的光辉: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这就是孙中山先生!

这就是小城的铜文化流韵!

于均生大为感动。他走进了自己的书房,书房是叫作“百汉百砚斋”的。一生惨淡经营,这里成就着主人翰墨流香的文化梦想。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历代名家书画千余幅,珍砚500余方,著名拓片、碑帖300余部。革命成功,于均生要老归林下,做陈介祺第二。

最珍贵的端石“秋水”砚拿在了于均生的手上。砚石是墨绿色的,荧荧闪亮,正似一泓奔流的秋水。雕砚人巧夺天工,砚池为溪,围边做岸,一位輓着独轮车的老年脚伕正在赤脚越过溪水。石上“砚眼”恰在阿堵:石骨里生出来的丹红色米粒作了车轴的顶点和轮上的辚辚铁钉。秋天了,一片叶子飘落下树梢,那是石骨里天然的一点黄颜色。意犹未了,隐约如雾的白色石筋恰是溪边的濛濛水气。再瞧那砚背上的铭文:

“割石骨,出云腴。秋水文章,濯缨濯足。涉溪流,赤双趺。輓车翰墨,浪淘千古。”

这是家传的一方古砚。旧时的寒亭小镇,以镇中的莱州府大道分为南北,道南的于姓人家门板上贴起“诗书传家远,耕读继世长”的大红对联,世代书香门第。那时年轻的祖父正处在“槐花黄,秀才忙”的苦读中,莱州府教喻听说了这方古砚,几次找上门来,许以祖父做“首贡”的代价。要知道,“首贡”由官府推荐越过了秀才的坎,有着同举人一样的“功名”,举人再经过朝廷的“大挑”,就可以候选知县这样的官吏。于家人断然回绝。倒是祖父发愤苦读,真就考中了举人,走到他这一代上,年轻时就考中了莱州府的“拔贡”,再后来,考取了清廷的官费留学。于均生给这方古砚取名“端石秋水”,他请人用红木嵌银雕上了砚盒,作为世代的珍藏。

大德不言谢,于均生决意要把它送往“示兴成”。

就在这样的时刻,于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父亲过世了。按照于均生本来的意愿,雕有《遗嘱》的挂匾他要亲自护送去南京,然后由紫金山下启程,转道北京,去向暂厝在那里的先生遗体进行哭祭。于钧生一下掉进了矛盾的痛苦中。

仰天长叹,一方古老的端砚失手落在了地下,秋水流泻!

护送挂匾的人登上火车,消失在了远方的夕阳中,于均生还在潍县的车站上伫立着。西天纷乱的云影是他此时心情最好的写照,一个从先生身边走过来的人,他知道宁静的背后是浪涛的喧嚣,悼念的泪水里有着多样的色彩。《遗嘱》是用金石般字迹嵌下的,然而,冰山有时也会有融化的哭泣。

于均生变成了一首无言的诗篇。

诗总是会有人写的。历史走过了短短的时间缝隙,鲁迅沉郁磅礴的诗篇出现在了中华的大地上: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

又是故事。在那个时代的潍县,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于均生的身上。

不幸被故事言中。斯人已去,国是日非,从此拉开了军阀混战的序幕,枪弹不时密布在白浪河畔的城头,河水漂浮着炮火的灰尘,号寒的暮鸦在飞过,民生江河日下的凋敝着。

铜文化的流韵果真要在小城里断流了吗?

往事如烟,潍县的嵌银漆器店铺曾达到20多家,作坊林立,远上北京、丹东、南京、上海、济南等地开设分号。手杖、墨盒、筆筒、水盂、砚屏、卷烟盒、花瓶、帽筒、桌屏,琳琅满目,无所不有。漂洋过海,吸引了多少深目高鼻人的青睐?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又过了三十年,盛极一时的潍县嵌银,偌大潍县城只剩了3户9人。走进店铺,柜台上孤零零摆着一双乌木嵌银筷子。endprint

连筷子也是冰凉的。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了。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长歌当哭吧。

独钓寒江雪

公元1939年。

那时,潍县城处在了无声的哭泣中,城头上挂起了日本人的“膏药”旗。

那时,对于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潍县城被日本人占领了,民族仇恨的烈火却在熊熊燃烧,沉寂的乡村里不时响起抗击日寇的枪声,震荡着幽幽月光下宁静的夜晩。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晩中,都兰桂送别着他的徒弟。

老人已经58岁,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泪。正在青年的徒弟考功卿是特意到这个叫作都家村的小村里来吿别的,国难当头,考功卿要去参加抗日的地方武装。兵荒马乱的岁月中,老人知道战场会用怎样的命运迎接着自己的这位徒弟。他一句话不说,送了又送。

“爹,您老请回吧。”按照江湖艺人的规矩,拜師傅之前,考功卿跪到地上,“砰砰”地给都兰桂磕了三个响头,先拜认了干爹。握住师傅手指弯曲成小蒲扇的大手,三年前的情景涌上了眼前。那时,他是个没了娘的孤儿,师傅就是用这样的大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好孩子,爹给你个饭碗。”

下雪了,都兰桂停在了村头。

漫天大雪中,考功卿一步一回头,他知道,老人还在目送着自己。

师傅都兰桂的大手上握着一把灵巧的雕刀,握了一辈子。无论怎样的人生风雨,他都紧紧地握着。也许就是因为这把雕刀,大于河岸边上这个都姓人家不多的村庄才叫做了“都家村”。村上人都知道,雕刀是都家的饭碗。

都家的饭碗来得可真是不容易。师爷都渭南那一代上,只种着几亩涝洼薄地,十年九不收的日子压弯了腰背。做风箱的木匠,贩皮货的小贩儿,都渭南什么生意没干过?他推上独轮车去了安丘县的山陵地区,那里有他的都姓族人。族人是大户,让手脚勤快的都渭南当上了家里的管家,冬闲时还可以去贩他的羊皮。

数九寒天,贩羊皮的都渭南宿在一座土地庙中,这下不打紧,他遇上了簌簌抖动的“张大眼”。顾名思义,“张大眼”的眼睛特别大,大得要从脑壳上凸出来,那是抽大烟抽的。几天饥肠辘辘,眼见得大眼也要闭上了。好端端一条人命就要冻死在荒凉的土地庙中,都渭南的皮袄披在了“张大眼”的身上。

“张大眼”醒了,感激流涕,从破烂的裤腰上解下一枚小小的桃核。也许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家产了,大难不死,要做倾家荡产的酬谢。仔细看下去,不得了,神态毕肖的一幅《钟馗捉鬼图》刻在了桃核上,髭须虬张的钟馗掀起了袍角,露出一行蚊足小字“天启御制”。

明代天启皇帝刻的。

都渭南遇上了奇人!“张大眼”,一位流落出皇宫的宫廷核雕艺人,先是依靠核雕薄技,依附这家大户做“清客”,后大户家境逐渐败落,加上 “张大眼”吸食鸦片成瘾,渐渐走进无赖行为的境地,主人把他逐出了家门,他只得以这土地庙为家。都渭南拜这位奇人为师,三年后回到了都家村,三年,他尽力周济着这位大眼师傅,“张大眼”过世后,连丧葬的薄皮棺材都是他掏钱买来的。他带回的可不仅仅是独轮车上的几吊铜钱。

考功卿踏过结冰的小河,有几丛芦苇在雪中瑟瑟作响。

儿子都兰桂接过了父亲的雕刀。

真像这个充满美好的名字,天生桂馥兰郁的气质,都家的雕刀雕出了满树秋香的桂花,流香溢远,传到了省城济南。连一个叫周嘉琛的人都找上门来,要都兰桂制一枚核雕的印章。周嘉琛是谁?一代伟人周恩来的叔叔!1910年,风华正茂的周恩来从天津赴法国留学,专程到济南向这位叔叔辞别,周嘉琛正在山东财政厅长的任上。不过,慕名都兰桂时,周先生早已弃政从商,经营起了面粉厂的生意。

都兰桂天生聪明,绝技在身。根据客人的姓氏,《周子爱莲图》雕上了小小的桃核,羽扇轻摇的老先生面对着一泓清流,神态怡然,那是理学大家周敦颐。莲花一长一短,长者擎梗探出池塘,清香撩上画中人的发鬓;短者似放未放,也许它还未从晨睡中醒来呢。另有一硕大荷叶,叶上落了一滴滚动的水珠。说是一枚桃核,其实半个还不到,底下和背面都已经雕平,印文刻在底面坦平处,背面勾画的,一副对联清晰可见:

“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

古文《爱莲说》里的词句。都兰桂是读过私塾的。当然,桃仁儿还是在腹体里晃动着的,不这样怎么算得上核雕呢?

出其不意,都兰桂见到了周嘉琛先生。在城里一家经营得红火的铜匠铺里,一袭长衫,面孔白净,谈吐斯文中隐透着善良深蕴的修养。周先生的铜印盒是都兰桂找这家铜铺铸的,严丝合缝地盛下了印章不说,匠心独运,还把《周子爱莲图》铸在了印盒的阳面上。为这枚印章,周先生专门抽暇来到了潍县。对小小桃核上雕出这样的精巧,周先生大加赞赏,可看到刻在印底上的字,他微微摇头了。

“知道潍县的‘万印楼吗?”周先生含蓄地问。

都兰桂听得出来,如果写上去的是那些古印上的文字,就更是相得益彰的古雅了。诚意使都兰桂感动:“重新给先生刻一枚吧。”

果然就重新雕刻了一枚《周子爱莲》。不过,上面的字是同好乡人丁怀曾刻上去的。丁怀曾同样会核雕,他的师傅就是前面说过、在燕赵之地作过幕客的丁召保,他的李阳冰小篆刻得神形兼备。这期间,丁怀曾正忙着雕刻那辆“巴拿马轿车”哩,都兰桂替他想出了不少好点子。

周先生满意而去。

考功卿走过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坟墓里埋葬着大师兄。

周先生的含蓄点拨,植下了都兰桂心头上的一株大树,他决心去寻找“万印楼”。可是,文化有时是属于一代人的,随着陈介祺的时代过去,“万印楼”成广陵绝响。为此,都兰桂作起了“撒花”的生意,从城里的刺绣铺背来绸缎,背来金丝银线和图样,散发给乡村里的绣花女,按图样绣成后再收集起来送回到城里,赚一两个铜钱不说,走进乡村野老的家里,或许有蛛丝马迹的发现。都兰桂到乡村的小镇上去赶集刻手章,与荒庙中的老和尚盘膝对谈,他期冀着,也许会找到一两方古印。可是,日本人来了,莫名其妙就抓走了大徒弟。大徒弟叫于学修,是都兰桂的女婿。第一次到岳母家相亲,带来的礼物是一根大树上落下来的木棍,木棍上刻着一只吸露的蝉,连那蝉翼上的脉络都刻出来了。都兰桂痛快地把姑娘许配给了他,女婿也是徒弟,收在了自己的门下。女婿后被日本人以“私通游击队”的罪名活活埋死在了深坑中。都兰桂的眼睛里要滴岀血来。他闭门谢客,冰冷了这个黑暗的世界。唯独没有放下手中灵舞的雕刀,他在一枚桃核上雕出一座长江边上的黄鹤楼,为女婿陪葬。人去楼空,崇霄的高楼,连窗扇都是可以闭开的,他把心血化作了泪水。endprint

荒野中有一株老桃树在迎接着考功卿,枯枝如铁,迎风战栗,严冬的日子里,灼灼桃花落尽,连它都在哭泣。

感谢这一番哲人的点拨吧。机会来了。一辆现实中的马拉轿车停在了都家村里,车伕跳下车来,敲开了都兰桂家紧闭着的门板,车上搬下了装着四十块“袁大头”的口袋。是谁这样猜透了都兰桂的心思?潍县城里宅户家的掌柜亲自来了,跟在后面的伙计小心地捧着一个书匣,书匣是有封签的,工整的一笔赵子昂楷书:《十钟山房印举》!早就听说,《印举》是《簠斋印集》以后,陈介祺编成的第二部印谱,“万印楼”的七千余方古印文全都在这个小小的书匣里了。也许这是一套来自上海滩的仿印本,然而,对于都兰桂,里面即使一方小小的印章,也是无价之宝。客人的要求同样苛刻,要买回的两枚桃核,必须是带“百”字的雕刻故事,必须是都兰桂亲自雕刻的,要一丝不差地落上他的名款。

在都兰桂那里,小小一枚桃核是可以容納大千世界的。《文王百子》,一个古老的神话,群婴嬉戏的吉祥变成了刀花的乐章。《百鸟朝凤》,一曲吉祥的音乐,鸾凤群鸣的乐章变成了桃核皱折的画图。沉浸在文化的流韵中,谁都会变成为天真的孩子。当然没有忘记落下自己的名款。这样的桃核,师爷张大眼在天有灵,也许是要为之惊叹的。

然而,天真也是最容易破灭的海市蜃楼。

桃核刻成了。桃核被马拉轿车拉进了城里的高门大户。这时,都兰桂突然得到了一个真实的消息:桃核要送往省城济南,去为唐仰杜祝寿。唐仰杜是谁?汉奸日伪省长!唐仰杜任省长兼维持会长时,刚及五十一岁,可他作威作福,还罪恶地奢想再活一百年。都兰桂跌足大恨,催促儿子火急地往城里追赶,豁出性命也要把桃核追回来。他知道,这是给儿子出了难题,留下了人家的袁大头,这两枚桃核就不姓“都”了。编个由头啊,就说桃核的细节处还得做什么修补,借此把名款铲下来。他都兰桂为这样的人祝寿,百年之后,蒙上脸也难见地下的女婿的!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艺术大师终生唯一的一次动了心计。

他哪里知道,马拉轿车拉走的就是“都兰桂”这三个小小的字符。

儿子回来了,回来得跌跌撞撞。见到父亲的一瞬间,放声大哭,猛然摔倒在地下,右腕跌成了骨折,这可是准备继承都家雕刀的一只手啊。买去桃核的人家满口答应铲去“都兰桂”三字,甚至把桃核退回去都可以商议。不过得先在这里等几天,桃核已经送往了济南,得派人去找回来啊。然后就摆下了酒席。不知是种什么样的酒,三杯下肚,儿子懵懵懂懂了。当酒意全消的时候,他是坐在麻将牌桌儿边上的。赌债早不是四十块“袁大头”数目,卖掉家里的几亩薄地都填不上这天大的窟窿。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别问去济南的事儿,桃核先放押在这里吧!

都兰桂沉默了,他没有责备儿子。

桃核上的雕刀是此时他最好的对话伙伴儿。找来一枚桃核,略为沉吟,他使劲地雕刻着,每一刀都在流血。刻罢,他篆书上一行小字“南阜左臂”。是乾隆朝那个“扬州八怪”中的画家高南阜吗?晚年中风,右臂瘫痪,无力地伏在几案上,袖筒是软软的空洞,左手中的笔杆却在陡竖着,愤力疾书。刻了一辈子,都兰桂要给儿子留下一方印章。题款小字变成了蝌蚪籀篆。都兰桂是有刀上功夫的,几天时间的揣摩,篆刻已见出了几分功力。

命运是一匹野马,它奔驰在人生的边塞上,祸福相掩。沿着七千方古印文的轨迹,都家的雕刀在向铜文华升华。师傅的家就是自己的家,考功卿亲自见识了这枚《南阜左书》的核雕。

......流饭桥到了,毛公鼎走过的那座流饭桥。过了桥就是自己的家大考家村。桥头上还有几户人家闪出点点的灯光,稍稍驻足的当儿,考功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傅赶上来了,原来他在一路追赶着自己,他变成了一个雪人。那套《十钟山房印举》紧抱在怀中。

“好好活着回来。桃核这碗饭,咱爷们儿活着一口气也要吃下去。吃完了,峒峪那辈儿上接着往下吃。”递上书匣,都兰桂说得泪水潸然。峒峪是谁?他还没来到人世间呢。都家几代单传,都兰桂早早为还没来到人间的孙子取下了乳名。都渭南向“张大眼”学艺的那个村庄就叫峒峪呀。考功卿哭了,猛然,他跪了下去,跪倒在雪地里,砰砰地向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几年前,他就是这样向师傅磕头的。

考功卿走了,那时,潍县的一支抗日队伍去了安丘和诸城。

滞留在家里的几天,考功卿刻完了一只桃核,让人捎到了师傅的家中。“渔翁得鱼”,核雕行儿中屡刻不厌的题材,考功卿却把背着鲤鱼的老翁刻上了一只小船,小船湾在柳岸上。那是一株衰柳,枝叶下垂,是被大雪压垂下来的。风雪潇潇,柳枝迎风摇摆。一根细细的钓竿伸向水中,当然,这钓竿是紧贴在了渔翁的身上,小心它稍有不慎会断掉。也许,此时考功卿的心中,那老翁就是雪夜里自己的师傅。见缝插针,小船的侧面上有字,细如蚊足,古诗人柳宗元的境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字是用小篆刻上去的。

“孝侯之钤”

公元1943年。

那时,被日本人占领的潍县城还处在水深火热的日子里。

那时,潍县北乡揭竿起义的八路军抗日武装“七支队”、转移去了胶东昆嵛山下的游击战场,倒是抗战初起,弃城而走的国民潍县县长厉文礼回到了潍县,依然住进了他当县长时住过的“十笏园”。不过,已经不再是中国人的县长,厉文礼当上了汉奸队伍“鲁东和平建国军”的头目。历史留给潍县大地一片肃杀的秋天。

在这个肃杀的秋天里,考功卿回来了。

他去看望都兰桂,走上五年前师傅送别他的那条村路,不禁热泪上涌。

战争无情地蹂躏着他手中那把雕刀的命运,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五年疆场的缝隙里,考功卿只刻过五枚桃核,可每一枚都迴荡着战场上血肉的故事。

考功卿参加的那支队伍叫“考团”,团长大名考斌之。

有必要先说一下这个“考团”。

少年考斌之就读于潍县中学。有消息传来,山东省要在省城举办中学生运动会,积贫积弱中刚刚成立的潍县中学却无法派员参加。沉寂的月夜里,有一个平时话语不多的少年悄悄地走出校门,登上火车,独自赶往了省城,少年的到来填补了潍县代表团的空白,他走上竞争激烈的赛场,在三个赛跑项目中连续夺得冠军。喜讯传来,全城轰动,学校奏起军乐,抬彩轿到车站迎接,这少年就是考斌之。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他是要走上刘长春独赴世界奧运会道路的。endprint

可谁又能预测命运?

山东省胶东道在青岛组织一次中学生体育运动会,校方给考斌之报了“撑竿跳高”的项目。这次比赛,有随父母在青岛读书的日本中学生参加。如期来到青岛,按照规定,试跳的时候,考斌之的高度是第一名。事情发生在冲向极端高度的那一刻,日本籍裁判员只把一根撑竿儿留在现场。也许是下意识使然,考斌之握竿儿往地上顿了一下,“咔嚓”一断两截,要是发生在身体腾空那一瞬间,后面的事情是不敢想下去的。

考斌之小脸涨成了紫色,撑竿儿摔在了地下。

这下不打紧,取消比赛资格。环顾周围,几个带枪的“日本浪人”笔挺地站在场地上。德国人走了,日本人却又霸占住青岛。潍县代表团唯一的选择:屈辱!几经周旋,被取消比赛资格的考斌之补报了“竞走”即赛跑的项目。

胶东运动会结束,考斌之中学毕业了。回到家中,脸上落着一层霜雪。父亲了解这个心性要强的儿子,是比赛成绩不好?眼睛在他的脸上询问。第二枚奖牌拿出来了,铜质圆形的:“胶东中学第一次联合运动会八百米竞走第一名!”

“啪嗒”有声,一颗沉重的泪水落在奖牌上。

“我要当兵!”声泪俱下的呐喊。

考斌之真的当兵了,投奔同乡谭温江,去了孙殿英的队伍,他作战英勇,升为指挥官。“东陵盗宝”发生,红了眼睛的珠玉财宝厮夺中,考斌之一无所有地回到了家乡。考斌之说:那样的队伍不是军人!

卢沟桥一声炮响,炸醒了考斌之的民族意识,他回到家中,把积累的书籍和体育奖牌全部投入水井,走上抗日疆场,毅然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军旅生涯,举起了“潍县独立一团”的旗帜。可世事就是这样复杂,“考团”是在潍县“抗日游击总司令”厉文礼麾下的,日本人到来后不久,厉文礼弃城而走,“考团”只得随这位司令去了胶济铁路以南的山陵地区。

“考团”子弟兵心系着自己的家乡,他们越过防线,同入侵的敌寇开始了殊死的搏杀。炸翻了烟潍公路上日寇的汽车,偷袭着日本人在乡下的据点。在潍县一个叫毕家村的小村莊里,考团的特务连身陷日军重围,团长派担任“联络副官”的考功卿送去铁令:“打死不投降!”战斗进行到危急关头,连长徐选经登上村庄的围子墙,帽子摘下来扔在了地下:“弟兄们,我是徐选经,外号徐老虎。打日本我们死在战场上,值了!”特务连同仇敌忾,打得日寇汉奸弃尸而去。阙庄村西的小河桥头上,考斌之接过部下士兵的长枪,远距离一枪将日本军官击下马来,打得前来扫荡的日军四哄而散。

一个有种的潍县人!

一群慷慨激昂的潍县游击健儿!

考功卿的故事在这样一支部队里开始了。

不知是怎样漩涡暗流中的矛盾争斗,在纷乱的战场上,厉文礼升任为山东第八专区专员,兼任“游击总司令”,手下拥有了十几万人的部队,好景不长,南京政府却一纸令下,撤销了他的一切职务。走投无路的无奈下,厉部投向“鲁苏战区总司令”于学忠将军,山东省第八专区的地方武装变成了战区抗日游击队“二纵队”。于学忠带兵极严,言出规随,他给“二纵”下达了去后防取子弹的军令。后防在哪里?安徽阜阳。往返千里,关山阻隔,冰天雪地中每位士兵要腰缠上300粒大枪子弹。而且要渡过日寇拆毀了桥梁的大运河,通过大面积敌占区和铁甲车巡逻的陇海铁路。“二纵”的司令部里,面面相觑。

军令如山:限期三月返回,违令军法处置!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考斌之无言地站直了他军人的身姿。

团长亲自带队,全团精锐机枪连走上了长途跋涉的征程,考功卿随行在队伍里。没有桥梁的大运河已经结下薄冰,浸入肌肤,队伍停止了前进。团长骑马从后面赶上来了,没有过多的语言,赤脚蹚入水中,轻声地命令着:“前进!”直至全连走上对岸,他还在薄冰中站着,这是怎样的一位团长啊?

队伍返回了,每位士兵腰缠重负,行走缓慢了下来,日寇追赶的队伍近在咫尺。为了转移敌人的目标,团长冷静地观察着地形。发现这是一处烧磁窑的较大集镇,田野里排列着烧好出窑的“瓮阵”,他当机决定,命令班长程刘四带领机枪班埋伏在“瓮阵”里,敌人追到近前时开火牵制,让负荷子弹的大部分士兵乘机跑远。

机枪班长再没有回到队伍中。为了给连队多争取一点赶路的时间,追赶的敌人已经围过来,他一个人还在抱着轻机枪疯狂地扫射,丧失了走脱的机会。追赶主力部队回来的士兵说,敌人的子弹网眼般打穿了班长的身体。

下一个临时宿营的村庄里,考斌之为程刘四戴起了黑纱。

队伍又前进在了路上,脚步如鼓。

三个月后,考斌之和他的机枪连如期而归。

“去看程刘四的老娘!”团长给考功卿下达了命令。这是考功卿“联络副官”的职责。越过胶济铁路,来到日伪占领区程刘四的家里,考功卿的喉头一下哽咽住!汉奸队伍找上门来打断了老娘的双腿,媳妇也已经改嫁,小孙子趴在瘫痪奶奶的背上。老人却咬牙切齿:“和刘四说,给我狠狠地打那些鬼子杂种!不要回来。”

“老太太,我给你送桃篮来了。”话到嘴边,却改了内容。

桃篮,把桃核刻成小提篮状,老太太挂上衣襟辟邪祈福的那种。

考团的部队都是潍县的子弟兵,村庄里谁不认识考功卿这个刻桃核篮的?

考功卿留下的可不是简单的桃核篮,一对仙鹤飞舞在了桃核篮上,仙鹤是围绕一株青松飞翔。瞧那树叶儿,细细的针叶一丛一丛的,正是潍县北乡人在墓田里才能见到的松树。考功卿走了,为刻这枚桃核篮,他在日伪占区的村庄里住了三天。他相信,有一天老太太碰上村里的读书人,会从松鹤上读出“凶祸”两个字的。

战场上的第一枚桃核就这样刻成了。

沉浮升降的焦急迷惘,走钢丝般的左右势力依附中,厉文礼开始吸上了鸦片烟。在县长任上,他可是严行禁烟的。畸形的变态心理使他成了“瘾君子”。考斌之来到司令部,他正在吞云吐雾。一改沉静寡言,考斌之冷冷地扔出几句话:潍县众部属跟随你离乡背井,为抗战还是为了吸烟?真是吸烟,考某人的上校团长可以不当了。endprint

考斌之为人沉静寡言,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这样的语夹风霜。

厉文礼的脸涨得绯红。

战争的环境是残酷的。滴水成冰的冬天,厉文礼的鸦片烟吸得正浓,士兵们却还没发下棉衣,大枪抱在怀里落下一层霜雪。团长来了,除去一件军官大衣,他同样是单层的军装,只有风纪扣却依然是紧系着的。“跟我来!”走出营房,考斌之大步向一座陡峭的山头走去。命令是严肃的,不时低声地传来:“跟上。不许掉队!”团长使出了当年运动员的本事。爬上山头,士兵们大汗淋漓了。

“冷不冷?”

“不冷!”山鸣谷应地回答。

“打鬼子不能怕冷。赶走了日本人,我们回家过好日子去。”

下山的时候,考斌之叫住了考功卿,小声地说了吸烟的事:“给司令刻枚印章吧,让他记住戒烟。”国难当头,吸烟误事,成了考斌之心头的大患。

这是怎样的一种微妙关系?以下谏上,轻重难倚,要刻什么?考功卿慎重地斟酌着。考功卿再不是当年拜师学艺的那个小学徒了,周嘉琛先生的点拨,《十钟山房印举》的浸润,使他在雕刀上升华着自己。核雕印章刻出来了,印纽上雕的是《大漠西行图》。

文忠公林则徐骑在马上,正向他被充军的伊力戍所走去。大漠茫茫,树景依稀,朔风扑面而来,撩起了画中人的斗篷。一只手握住被大风刮下的毡笠,半遮着扬沙扑面的脸,马鬃和马尾都在风中摆动。

怎样知道是虎门销烟的林则徐呢?

小小桃核把茫茫大漠容纳在方寸间,战场上的艺术家忙中偷闲,借着斗篷撩起一角,字如发丝地篆刻上了一副千古流传的名联: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趋避之。”

这样的对联,舍林则徐而其谁?

第二枚桃核刻在了这样一个微妙的故事里。

接下来,考团发生了一件震动全团的大事情。

考斌之亲率全团越过胶济铁路,驻防在潍县西北乡一带,寻找战机,准备再一次重创日军汉奸队伍。忽接厉文礼要他火速回返的急电,他虽疑惑不安,但还是服从了命令。他先把部隊安排好,自己只带传令兵班到安丘二纵司令部。到达司令部所在地,才知道情况千钧一发,自己处在了随时可能被枪毙的危险境地里:总司令于学忠已通令全军,缉捕要犯考斌之。

于学忠将军在安丘圈里村集会讲话,突然遭手榴弹袭击,受伤严重。事后在现场发现,手榴弹皮铸有“还我河山”字样,为考斌之所属考团制造,将军勃然大怒,唯考斌之是问。生命危在旦夕,上下一片惊慌。此时,考团政训处主任丁某正在于学忠司令部驻地受训,闻讯打马北上,欲阻止考斌之前来,半路被于部截击,中弹身亡。

考斌之猛然醒悟,他率部驻防安丘某村,与之相识的于学忠部一个韩姓营长来访,走时拿走了10个考团自制的手榴弹,说是回去仿造。回去后却用这样的办法挑拨离间,栽赃考团。弄明白事情原委,他请求厉文礼共同去见于学忠,辨明真假,还以清白。谁想厉文礼胆小怕事,一味推脱。考斌之义愤难当,只带一名传令兵,打马赶往于学忠总部。听说考斌之只身到来,于学忠为这位下级军官的忠直和胆量所感动,误会烟消云散,设下酒席接待。

酒席上,将军站起来,拿枪的手抚上考斌之的肩头:“双英兄忠直可嘉,国难当头,一将难求。‘二纵让你屈尊了。任本部师职也是堪当大任的。”考斌之,字双英。用表字称呼属下是一种惯见的礼仪。不过,这一次的隐隐深意考斌之还是听得出来的。不禁心头一热,他站直了标准的军人姿势。可是,直立少顷,他用沉黙回答着将军期待的目光。

考斌之毅然返回了厉部。

考团的2000余官兵,全都是他患难与共的潍县故土兄弟啊。

事后,为感谢将军的深明大义,受团长嘱托,考功卿为于学忠篆刻了一枚虎纽、印文“孝侯之钤”的核雕印章。于学忠,字孝侯,生于1904年,虎是他的生肖。将军大为赞赏,作为回报,托人给考斌之捎来了一把崭新的德国造匣子枪。手起枪落,天上的一只飞鸟应声坠地。

这枪真好!

第四枚桃核还得刻下去,考功卿是用泪水把它雕成的。

1941年秋天,那是一个严霜的早晨。日寇汉奸队伍以数倍的兵力包围了潍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考斌之和他率领的特务连身陷重围,战斗从天黑打到拂晓,到将近拂晓,房屋变成一片火海,密匝匝打落的子弹铺满村街,四围的机枪还在喷吐着猛烈的火舌。弹尽粮绝,团长下令突围。一阵重机枪子弹飞蝗般袭来,考斌之倒下了,倒在了抗日的战场上,日本人的子弹打烂了他的整个腹部。噩耗传来,全团将士失声痛哭。战马萧萧,军乐哀鸣,100余杆大枪长时间对天轰鸣。

考斌之辗转埋葬进了考家先人的墓地,那是士兵们用生命抢回的“先团长”。

厉文礼派来了送葬的队伍,队伍中的考功卿一路沉默。

团长走了,永远地走了。刀花变成泪水,小小桃核变成了一座坟墓,变成了坟前的墓碑。一株苍松掩映着石碑,左右两侧对联隐约可见:

“国难未靖君先去,

还我河山谁与归?”

那时,团长的父亲还健在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痛不欲生。这样一枚桃核留握在了老人手上。直到要去见儿子的那一天,老人把这枚桃核带去了九泉之下。

也许,这要成为考功卿刻在战场上的最后一枚桃核。考斌之一去,他无意留恋军纪腐恶的厉文礼,可冥冥中偏不给他这样的安排。更残酷的城顶山大战跟踪而至。在城顶山的山梁上驻扎着于学忠部的精锐113师,任大山贫瘠,也是父母之邦的土地,113师是一头猛虎,固守着大山,决不让日本人侵入一步!日本人恼了,调集大军,铁壁合围,穷凶极恶,要把113师抗日部队消灭在沂蒙大山中。进攻是凶恶的,抵抗是百倍的顽强英勇。短兵相接,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山崩石裂。白热化的战斗中,鲁苏战区总政治部主任周复将军中弹身亡,于学忠亲上阵却敌,流弹击中了他的膀臂。孤立无援,身陷重围,真不知道泱泱大国的国民政府到哪里去了。眼含热泪,将军下令突围转移防区。面对着恐怖的枪口,厉文礼却束手就擒,彻底走上了汉奸的道路。考团的残部留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中,司令投降日本人的消息传来,士兵们声泪俱下,手中的大枪齐齐摔碎在了山崖上。endprint

就在这个当儿,厉文礼司令部的一个文职人员找考功卿来了,满身血迹,军装不整。日本人的机枪把司令部逼在一座山崖前,他猛然倒在了尸体堆中。厉文礼举起了耻辱的双手,日本人带上厉文礼们走了,他是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再刻一枚核雕印章吧,这位文职人员给考功卿出了题目:刻一枚文天祥印纽的,就是历史上那位“君降臣不降”的文天祥,印文依然是“孝侯之钤”。他要去寻找于学忠将军。这是一位“东北军”老兵,在白山黑水的土地上有他的家乡,在那里,他听于学忠讲述过亲历淞沪大战的悲壮,他见到离开那片土地时,将军洒下了怎样的泪水。随从将军转战山东后,被派驻在厉文礼的司令部里。

可以想见,最后一枚桃核考功卿是在怎样的心情下雕刻的。文天祥的画像画在古书里,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到哪里去找?依然是那枚虎纽,依然是“孝侯之钤”。不过,得个空隙处,考功卿刻下了两行有力的小字,刀刀都似乎是要把那薄薄的桃核壁穿透:

“史传君降臣不降,

至今谁为文丞相。”

“老乡,”满天寒星的夜空下,文职人员紧握着考功卿的手,泪水潸然,“再会吧,如果咱们还能从日本人的刺刀下面活过来,总有见面的一天。”说完,黑幽幽的大山里,渐渐消失了他的身影。

事情还没有结束,听说考功卿会刻桃核,村里的一户人家拿来了一枚核雕印章让他见识。考功卿一下愣住了,这不是给厉文礼刻的那枚“大漠西行”!主人用二两烟土换来的!江河日下,司令部里龌龊成风,勤务兵随便就把这枚桃核偷了出来。

考功卿欲哭无泪。

考功卿回到了潍县,他不愿意留在成为汉奸的队伍里,让地下的“先团长”齿冷。

耿耿村灯,荒鸡三叫。

听着徒弟五年战场上的诉说,都兰桂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让考功卿去了青岛的“釦雅斋”。潍县的嵌银生意经营惨淡,店铺掌柜去青岛开了分号。

地上的大树一棵一棵,根却相连在土壤里,严冬也不能把它们分开。

30年前,阶级斗争的寒冰融化,笔者采访考功卿,他已是银髯飘洒。但说起当年,依然感叹唏嘘,三杯两盏,酩酊而醉。因为这样的疆场风雨,有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停止了手中的雕刀。这样的景况,真个是古诗人的诗句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马上琵琶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

历史总要留下无尽的疑问,于学忠将军收到那枚《文天祥》核雕印章了吗?

哲人王尔德有言:“性格决定命运。”走过了漫长的岁月,公元2015年,“先团长”考斌之被国家追认为抗日烈士,建了纪念馆。

他含笑九泉,睥睨着厉文礼那些民族的败类。

贾似道古琴

公元1947年。

那时,潍县城满街满巷里住满了带枪的大兵,杂牌队伍有的还住到了店铺里。

那时,城墙内外林立起森然的碉堡。不知谁喊过一声,就是风声鹤唳的骚乱,人头涌动。满城里都是恐怖的流传:要与城外八路军开战了。

战争是需要“炮灰”的。挨家挨户地抓壮丁,不能拿枪的老年人和孩子也要被抓去修碉堡这样的城防“工事”。抓壮丁的方式很特殊,随着清王朝的结束,“隅”这样的市井组织早变成了一城四关的镇和保甲,每个保甲的青壮男丁都得去抽签,抽中了你就是去堵枪弹的肉蛋,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青年唐天祥抽出了一根冰冷的竹签子,文弱书生的脸上变得一片煞白。

唐家虽然已从士绅人家的境地里败落,可还住在爬满青藤的几间小楼里。

唐天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小楼中的。

唐家在父亲那一代是宫廷里的御医,“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的年月,全家四口三口人倒在了血肉横飞的街头上,父亲一个人逃回到了潍县小城,破碎的长衫上满是斑斑的血迹。惨遭横祸后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年过40,娶了陈宅老大不小的姑娘为妻,儿子刚长到18岁,御医父亲闭上眼睛离开了人间。唐天祥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顶梁柱。

那根冰凉的竹签子放在桌子上,小楼掉进了冰窟霳。全家人号啕大哭。

老天爷这不是要让老唐家断了烟儿吗?倾家荡产也不能走这样的一条路。到底是从大户人家走岀来的,白发颤颤的老娘一咬牙吐出俩字来:“打点!”卖光了小楼里的所有也要把儿子从“炮灰”堆里扒出来!听说镇长是嗜好古董的主儿,镇长是阎王,手心握着別人的命,可他自己的命根被两件东西紧系着:鸦片烟和古玩。全家开始了翻箱倒箧的忙乱。

谁都不能小觑这小城里深厚的文化土壤。东西找出来了,一张散发着黑漆幽光的古琴。古琴是母亲作为嫁妆从陈宅带到家里来的,当过一任知府的外祖父买下它时花了几百两银子。龙池雁足,铿尔有声,才一触摸,古弦桐尾的清韵沛然流响。古琴有一个诗意的名字:“空谷流泉”。小时候就从母亲那里听熟了古琴“高山流水”的故事,“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牙牙学语,就背诵过这样古琴的诗句。

渊源的家学使唐天祥知道,古琴是古老文化的象征。夜深人静的楼窗烛影中,对着古琴,他一个人多少次深深沉浸到了远古的时代中。在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古琴已经产生,“伏羲之琴,一弦,长七尺二寸”。汉代桓谭曾记载过:“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至五帝时,始改为八尺六寸。虞舜改为五弦,文王武王改为七弦。”古老的典籍《诗经》里,记载古琴的诗句是那样的美妙:“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然而,战争的大炮把静好的流韵击得粉碎,古琴要走到穷兵黩武的魔掌上。

唐天祥流泪了。

许多事情都是发生在瞬间的。在轻抚着古琴的那一刻,年久失修,一片古漆从琴上悄然脱落下来,露出了金铂贴镶的几个魏书小楷:“贾似道珍藏”。

贾似道在哪里?历史的云雾在缥缈,轻轻缠绕上美丽的西子湖畔。“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南宋度宗皇帝的朝代里,贾似道在他仙景似的“半闲堂”别墅里蛐蛐正斗得兴浓,直到上朝的钟声远远传来,他才让湖上画船荡起,悠然地来到了歌舞升平的朝堂中。贾似道醉了,忘记了厉兵秣马的元人铁骑正向国都临安袭来。姐姐是皇帝的宠妃,自己天生一副美男子的姣好面孔,他就是陶醉在了这样的美酒中,凭仗着军国重事。蛐蛐却从他的袍袖中蹦出来,跳上了度宗皇帝的袍襟。endprint

贾似道的《促织经》是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以细腻优雅的文辞论赋、论形、论色、决胜、论养、论斗、论病,对这样一只小虫儿进行了详尽的论述。贾似道是一个敏锐的艺术鉴赏家,所收善本图书达千余部,他聚敛奇珍异宝,书法名画,《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展子虔游春图》、《欧阳询行书千字文卷》《赵昌蛱蝶图》《崔白寒雀图》等,均是他“半闲堂”上的藏物。

“空谷流泉”的琴韵正是丁咚在这样的蝶飞雀鸣画图中。

贾似道走了,冒功虚报的襄阳大战中,隐瞒朝廷向忽必烈大军贡银求和的劣迹真相大白,众怒难犯,度宗的祖母谢太后只得把他贬为岭南的雷州司户以谢天下。押解途中,正逢自己的政敌叶李赦还归来,叶李是被贬为崔州司户的,有诗相赠:“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时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司户,崔司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邂逅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语夹风霜。贾似道不知道一把闪亮的钢刀正躲藏在他的背后,再前进几步就要砍下他的脑袋。生命的最后时刻,也留下了这样风雅的诗句。

文化有时是一种畸异中的酿酒,唯其畸异,才有着幽远的流传。

唐天祥使劲地抱住了这张古琴。留下来,豁出去身家性命也要把这张琴留下来。

古老的文化就是用性命传承下来的,老唐家全家铁了心。不知道他们那几天是怎样过来的,老妈妈变卖了所剩无多的金银首饰,找人去了一趟城里“十字口”大街上的“鎏远斋”。

“鎏远斋”是干什么的?经营仿古钟鼎彝器的店铺。

一场轩然大波出乎意料地平息了下来。古琴又安然地回到了小楼中。

隐约听说,是东关圩的谭家花大钱买动了自己家的长活,顶替下了唐天祥。

这可不是沸油鼎中捞出秤砣而留下祖辈专卖“鱼贴”的老谭家了,民国年间,老谭家出了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大名谭温江、表字“淞艇”的那位。

这时潍县小城里,还有谁不知道谭温江?

琉璃厂,北平著名的古玩街,当时这里有家规模最大的古玩店“尊古斋”。1928年8月,当时社会上正纷纷扬扬盛传着清东陵被盗的消息:老佛爷慈禧太后的陵墓被炸开,陪葬财宝抢劫一空,容颜如生的遗体暴晒旷野。“尊古斋”的老板黄百川却接待了一位神秘客人,此人携带来了几十件世间罕见的珍宝,急切地要卖出手去,双方最后以10万元秘密成交。不料事情败露,二人均被北平警备司令部拘捕。经审讯,涉嫌出售东陵珍宝的神秘男子正是国民革命军第12军师长、潍县人谭温江。

谭温江被捕,舆论直指他的上司,军长孙殿英。面对世人怀疑的汹汹舆论,孙殿英不敢怠慢,向第3集团军第6军团总指挥徐源泉写出了两个报告,报告里详细记载了一次剿匪战斗,报告称从巨匪手中缴获两只大箱,并列报清单。报告说明谭温江携带的珍宝,是从当地土匪手中缴获的。

东陵一带兵匪混杂,土匪盗陵的确有着很大的可能性。而在此时,因销赃而被捕的谭温江一直拒绝承认自己参与盗陵,关于珍宝来源,他也解释是缴自土匪,和孙殿英的报告如出一辙。查无实据,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审理陷入了僵局。

轰动天下的东陵盗案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似乎柳暗花明。在前往青岛的一艘叫“陈平丸”的轮船上,青岛警察厅抓获了两名逃兵,从他们身上搜出了36颗珍珠,还有国民革命军第12军的标志。一名叫张歧厚的逃兵招供参与了盗陵。原来是由军长下令,工兵营用地雷将西太后及乾隆帝二陵炸开,36颗珠子就是在西太后的坟里拾的。下级大兵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财宝?哪里还有再跟着队伍打仗卖命的心思?由杨各庄一溜烟偷跑到天津,卖了十颗珠子,得了一千二百元钱。

一纸供词,把孙殿英置于无可逃脱的境地。

身居天津张园的清逊帝溥仪,听到祖陵被盗,悲天怆地,痛不欲生。按照清廷隆裕太后与中华民国签下的逊位诏约,清陵是要受到永世保护的。他上书南京政府,必欲击碎孙殿英其脑而后快。

形势陡转直下,南京政府迫于舆论压力,力促平津卫戍总司令阎锡山尽快破案。随后,由当时的四大集团军首脑派出自己的代表组成高等军法会,会审此案!

谭温江在大狱一坐三年,生还已成绝望。

命运就是历史。不料,中原大战爆发了。蒋介石撕破脸皮,亲率大军一定要消灭阎锡山、冯玉祥两大武装巨头,战場上斗智斗狠,暗地里招降纳叛,无所不用其极。形势危急,孙殿英亲握十二万大军,倒向任何一方,都会置对方于死地。顾不得溥仪耿耿切齿的控告,阎锡山讨好孙殿英,无罪释放,绝处逢生,谭温江从监狱中走了出来。

潍县人却不买账:三年大狱,你孙殿英干什么去了?拂袖而去,谭温江当起了天津的“寓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的谭家平息一件抓壮丁的事,真是轻轻扔下了一根剔牙齿的草棍儿。

故事走到潍县,还要循着自己的轨迹走下去。

东关圩的谭家要请客了,谭温江从天津回了潍县。他举家迁往天津,东关圩里还有着他的族人。当年从这里走进山海关外的“讲武堂”,由此发迹,直至走上了孙殿英部队的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的位置,幸亏了族人银两的帮助,要知道,父亲是一个以鞋匠为业的“罗锅”人啊。谭家邀请的客人可真有点蹊跷:全城里经营仿古铜钟鼎彝器店铺的掌柜。

潍县城里的仿古铜店铺早都关门大吉,只有“鎏远斋”还在冷落地维持着。

店铺的掌柜走进谭家时,脑袋“嗡”地胀成了大斗:唐家老太太买走的那件仿铸“纪侯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绿锈斑驳,饰纹生烟,连钟上凸出的钉点都如星地排列得恰到好处,除非有陈介祺那样的法眼,谁能看出这是一件赝品?谭家人是从镇长那里转手买来的。谭温江真的回来了。人生风雨的历练,让这个从当年东北“讲武堂”走出的大兵变得温文尔雅,一身长袍马褂的“寓公”打扮,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对这“纪侯钟”的典故,谭温江还真是知根知底,他娓娓道来:

纪侯钟是周代末年诸侯纪国国君铸造的乐钟,据后来的古董收藏大家考证,这是为纪念一个名叫姜荣的女人而铸下的。清乾隆年间出土在寿光县叫做斗鸡台的那个地方,在地下沉埋了近三千年。赝品屡出,道光咸丰间,京师文人学士叶志冼就曾收藏过此钟的仿器。endprint

纪侯钟初出土的时候,流落在当地一位举人的家里,后来由诸城世家刘统勋的族人刘喜海收藏,刘喜海那里是由友人赠送的。友人相赠,自然是有其理由的,古钟出土于古代的齐地,诸城是齐鲁之邦,“楚弓楚得”,适得其所。刘喜海大喜过望,诗兴大发,写下了《纪侯钟》长歌,“纪侯筑台兮,泰山东麓潍水阳,纪侯铸钟兮,勒铭作宝光炜煌”,走进了那远古的历史幽情。刘喜海死后,纪侯钟来到了潍县陈介祺的宅邸里,刘家珍藏的邢仁钟、虢叔旅编钟、仲兮钟一起进入了陈家的“十钟山房”。陈介祺,唐家老太太的娘家族人,纪侯钟当然是有可能进入唐家那幢小楼的。

谭温江继续说下去。可惜家业不能守,进入民国,陈氏子孙把这些“十钟”彝器送往了琉璃厂古玩儿店,然后由那里卖给了日本商人,谭温江就是从日本的一家报纸上认识了家乡这尊纪侯钟的。卖给了日本商人的事儿,“鎏远斋”掌柜还蒙在鼓里呢。

这下戳到了痛处,掌柜大汗淋漓。

要知道,武人是用手枪跟别人对话的!

“可惜,可惜。”那是一些能奏出丁咚宴乐的古钟啊。话锋一转,谭温江从椅子上站起来,惋惜长叹。能把古钟铸得惟妙惟肖,真是绝技难得。就是仿铸的古玩,拿到琉璃厂也是要卖上大价钱的。如果照此铸一套编钟,卖不上古玩,也给潍县“十钟山房”留下美好的念想。

东陵盗宝的一场灾难,使武人走进了文化的境界。

泪水沛然而下,店铺掌柜一躬到底。不能了,那是十几年前的境况啊。从陈介祺时代至民国初年,潍县的仿古铜真是烈火烹油的兴盛,各地的古玩大商纷至沓来,连琉璃厂的大老板都来到了潍县。战乱是古老文化的天敌,二十几个日月轮回过去,潍县城里只有“鎏远斋”一家铜铺了。兵荒马乱的岁月,谁还顾得上摆这些古玩?师傅辈儿上铸下的这尊纪候钟,在店中冷落了有些年头,才等到了唐家老太太这样的主顾。

无言的沉默,空气都是凝固的。

或许,只有那尊古钟还在沉闷地回响着古人悲壮的诗句: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让故事结束吧。一架贾似道珍藏过的古琴,一尊仿古铜铸就的纪侯钟彝器,一个才华横溢却要成为壮丁“炮灰”的青年,演绎岀的这样一个故事。

连古琴也从潍县大地上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红尘中。相对于古老的文化,还有比战争更残酷的,那是狂热的灵魂。公元1968年,“文化大革命”狂躁的风暴降临了这座城市,飘荡在抄家破四旧的河流漩涡里,古琴沉下了自己美妙的身影。

光阴荏苒,转瞬就到了北京的文物拍卖会上。古琴突然再现,以336万元的价格眼睁睁被别人拍走。台下有一个人看得泪水涔涔。古琴的一丝一毫他都能背得出来,琴背上有一段教自己抚琴的老师亲手刻下的短铭啊。

他是唐家小楼里的那个青年吗?

空谷流泉是幽远的,真不知道古琴还要奏响怎样曲折的命运旋律。

“千里送行舟,犹恋故乡水”。可以肯定的庆幸,无论古琴走得多远,它永远铭刻着家乡大地上的一段铜文化流韵。

寒梅著花未

公元1953年。

那时,古老的潍县城变成了山东省昌潍专区潍坊市。

那时,城市在讨论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迎接着“中国人民银行”新人民币的发行,酝酿着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到来。一个阳光初现的春天,只有新时代的文化蓓蕾还处在暂时的含苞孕育中。

在这样一个春天里,安徽省历史博物部门的专家们来到了潍坊市。

他们负有特殊的使命,来寻访一个叫“潘承霖”的潍县人。

1933年,安徽省寿县那地方发生了大灾荒,连续的几年大旱,土地干裂,庄稼颗粒不收。家家户户的饥荒却给了朱家集村乡绅朱鸿初发财的机会。朱家集村外面有着接连不断的高大墓冢,最大的高出地面一丈多,荒草纷披的绵延了半里路,村人把这里叫作“李三孤堆”。朱鸿初粗通文墨,他从古老的地方志书上读到,“李三孤堆”是战国时期楚国王侯的坟墓,他召集乡人说,“李三孤堆”可是大伙儿渡过饥荒的好地方。乡人恍然大悟:这是要盗墓啊!盗墓可不是三两个人可以完成的活,何况是“李三孤堆”这样的大墓冢。趁着饥荒的机会,朱鸿初点燃起了一把盗墓发财的烈火。他专门从河南安阳请来了相墓的“墓师”,乡人们早就听说,在“墓师”的家乡那里有不少穷光蛋从地下挖出财宝,夜晚茅屋半间,清早醒来,楼瓦亭台。在“墓师”的指点和带领下,乡人扛起锨镢,向“李三孤堆”蜂拥而去。

挖下去,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当土坑挖到六七丈深的时候,“咔嚓”一声,锨镢碰到了碩大的墓椁上。在乡人的惊呼声中,大量的古铜器出现在了阳光下,锈漆斑驳。上海大古董商闻讯而至,隆隆的车轮把这里的乡间小路碾成了深沟。

树大招风。寿县的国民政府听到了消息,深恐干系难脱,警察局的人荷枪实弹赶到“李三孤堆”,封堵被挖开的墓口,卖走的铜器严令追回。朱鸿初的发财梦瞬间破灭,古老的“三楚”大地却平添了一笔石破天惊的历史光辉。

“铸客大鼎”就出现在这批追回的铜器中,重达400余公斤。多少年后,历史伟人毛泽东见到这鼎时,幽默地发着感慨:“好大一个鼎,简直能煮一头牛了。”要不是中原地区更早的发现,它要走上泱泱五千年历史第一大鼎的位置。

野外考古专家断定:它来自公元前228年楚国幽王熊悍的墓葬。

古文字专家论证,铭文两字可辨认:“铸客。”大鼎有幸,有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如同多难的历史,大鼎多灾多难。在安庆市的文物仓库里暂时安静了3个年头,北京卢沟桥响起了冲天硝烟的炮声,中华民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苶弱?三楚大地上听见了日寇入侵的嘚嘚铁蹄。风声鹤唳,手无寸铁的文物专家书生们,惶急地装箱启运,中央国民政府拨来可怜的运费,要将大鼎沿水路运往抗战大后方重庆。大炮在地上追赶,飞机在天上跟踪,运至安徽江西交界处,船只被一道水上大坝的封锁线挡住了,只得改道陆地前行。有限的人手哪里抬得动装大鼎的木箱?喊动着“一二三”的号子,大汗淋漓中,人们撬动着木箱翻滚着前进,终于装上了运载的汽车。endprint

来到大后方的重庆,大鼎住到了瑞典人安特生的家里。

大后方的中国政府哪里去了?政府无暇顾及这只大鼎了。抗战胜利后,大鼎稍得喘息,辗转去了石头城南京。可是钟山苍黄的风雨沙沙响起,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本打算把大鼎运往台湾,还未来得及运走,解放军的冲锋号声已在总统府嘹亮响起。

大鼎沉默着,惴惴地担心着自己的命运。

终于可以回家了。迎着新中国的曙光,大鼎回到了安徽省的文博部门。打开装运的木箱,在场的人目瞪口呆!这只闻名中华的“铸客”鼎伤痕累累,两只鼎足和一只器耳断裂了下来,四分五裂。

百废待兴的岁月,呼唤着民族文化的修复和续写。

专家们的学识是丰富的,洞穿历史的目光又是那样的犀利。可与之不同,修复“古董”是绝妙的手上功夫,修鼎之人何在?专家们一时束手无策。随着文化的进步,历史考古出现了严密的分工,野外考古,典籍探幽,实物辨析,林林总总。寻觅在各领域的空间里,还是没有找到一位修复大鼎的高手,要知道,这是新中国刚刚成立的年月啊。到底是专家,有人突发奇想,何不从古文字领域另辟一条寻找的蹊径?

古文字大家商承祚的力作《古代彝器伪字研究》首当其冲地摊上案头。

曲径通幽,专家们在这里有了惊奇的发现。商教授的大文中,各具特色地记载了清代下半叶至民国初年20家仿古铜器高手,有十三人聚集在潍县!他们争艳斗巧,待价而沽,在沸腾的铜汁中激起了古朴典雅的五彩浪花。然而,风流云散,在商承祚力作问世的年月,高手们不少人作古而去了。根据辈分和年龄的测算,带着希望的祈盼,专家们的目光盯住了“潘承霖”这个名字。

不远千里,驱车北上,专家们来到了山东半岛腹地里的潍坊市。

潘承霖在哪里?

有着几百年仿古铜历史的这座城市,却要使专家们扫兴而归了。茫茫人海中,百业杂陈,在白铁店铺、水泥瓦匠业、木匠业的各行各业中,“潘承霖”这样的名字不下几十人,一个个地到来,都是专家们摇头的结果。刚成立起的街道委员会里没了希望,到文化部门去试试,找来在城里住了几代的“老潍县人”做向导,街街巷巷找遍了仿古铜铺的旧址,门板上发白的对联,隐隐透出旧有的文化气息,院中却静无人声,几间颇有古色古香味的老屋在空落着。

峰回路转,买好南去火车票的当儿,接到了济南同行们的电话:山东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那里,有一位叫潘翰生的技工,愿意承担这项修复大鼎的工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喜过望。专家们是怎样的学养?忽然茅塞顿开了:在科举时代的考场上,有着翰林折桂的佳话,潘翰生不就是潘承林嘛。商承祚老师是饱学文雅之士,口耳相传,他当然是愿意写成“承霖”这样更文雅名字的。在商言商,旧时的潍县仿古铜艺人,仿造赝品,多有几个名字同时并用。在商承祚的记载中,甚至有问不出姓名的仿古铜艺人。

一路向济南赶奔而来。

果然是那位潘承霖,名噪一时的潍县仿古铜艺人胡延祯的门徒。

捷足先登,1951年,潘承霖受聘进入了济南的山东省文物部门。

潘承霖来到了安徽。

用他内行人的目光来审视这尊“铸客”大鼎:

通高113厘米,口径93厘米,重约400公斤,圆口平唇,修耳蹄足,耳饰斜方格云纹,腹饰蟠虺纹,犀首纹膝。神秘而繁缛复杂的鬼斧神工,气势与力量的凸现与组合!

潘承霖是怎样修复大鼎的?是模拟了古老的潍县“失蜡法”,是来自大鼎自身艺术灵感的召唤。是洞邃了那个远古帝王的奢华与威严,也许还有三楚大地上浩浩淮流的不屈与傲然。都是,也都不是。仿古銅文化在这尊大鼎上得到了神祕的升华,文化本来就是无从破译的密码。

沉静的历史穿越。无言的心潮起伏。忘记了日出月落的巧夺天工。

当潘承霖修复好这尊大鼎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他马不停蹄,走进了更为远古的恢宏画图。

烈火冲天,铜汁炙热地翻滚着浪头,一声“邪许”的呐喊,裸身露臂的隶徒用特制的工具把铜汁倒进了巨大的陶范,接着是訇然的一阵枷锁声响,赤脚的隶徒们身上是带着枷锁的,汗水在这里淌成了河流。随着阵阵的青色烟雾,一块沉重的铜形抬出来了,谁的皮肤粘上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第二次的倒铜汁还在等着他们。然后把各种铜形铸在一起。女巫师在旁边炙着龟甲占卜,冥冥中的神灵在与她对话:成鼎是需要用活人祭天的。鲜血淋漓的人头在荒芜原野的铸铜工场上滚动,一方硕大无比的大鼎铸成了,赶来的王公大臣齐齐地跪下去。

大鼎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从奴隶制社会的商朝武丁王远古走来,茫茫四千个日月轮回,它沉睡在地下。

1939年,河南安阳武官村的吴培文在野地里探宝,这里祖辈有地下挖宝的传统。探到地层深处,探杆碰上了坚硬的东西。吴培文心头“咯噔”一震,将探杆弄来一看,带着铜锈!事不宜迟,找了十七八个人,趁着夜幕连挖了三个晚上,抬上来一个铜锈斑斑的庞然大物。

器物腹部呈长方形,下承四中空柱足。耳上饰一患浮雕鱼纹,首尾相接,耳外侧饰浮雕式双虎食人首纹,周缘饰饕餮纹,均以云雷纹为地。足上端饰浮雕式饕餮,下衬三周凹弦纹。腹内壁铸有“后母戊”三字。形体丰腴,显锋露芒。整个器体厚重磅礴。

一只大鼎。震惊后世的青铜器国宝“后母戊”大鼎。

重达800余公斤,这才是华夏民族的第一大鼎!

安阳这地方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有人走漏消息,据点里的鬼子几次来搜索。

再这样留下去,生命难保。一番商量后,他们找来了北平的大古董商肖寅卿,打算卖掉。肖寅卿开口出价20万大洋,一个天大的诱惑。因物体重大,肖寅卿要求将大鼎分割成几大块装箱。乡民们还真找来了钢锯和大铁锤。

也许就是在这次分割中,一只鼎耳不翼而飞。

大鼎哭泣,铜泪坠落。

毕竟是华夏民族的子孙,每一锯都割在心头上,吴培文落下了泪水,颤抖的双手停住了对大鼎的肢解。掩藏好大鼎后,花20大洋从古玩商处买了一尊赝品摆放在家中,避祸远走他乡,直至抗战胜利才回到安阳。endprint

感谢民国元老蔡元培先生。他出任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奔走呼号,创建国家中央博物院,收购、拨交、发掘,集中全国第一流珍品文物约二三十万件,后母戊鼎来到了南京。

此后,南京政府仓皇逃往台湾,大鼎流落在南京机场上。

此后,后母戊鼎成了人民祖国的国宝重器。

如果说长时期收藏于潍县的毛公鼎是一颗历史断代的《尚书》明珠,后母戊鼎则是镶满明珠的文明史王冠。它让历史的文明获得了10个世纪的延伸,它使4000年前的铜文化之花灿烂开放在人类文明的舞台上,它证实着龙的传人没有文字记载的那段远古的辉煌。

只“后母戊”三个字,就是一部沉重的史书。历史学家断定:这是商王武丁两个儿子为祭祀母亲“戊”而铸,由于这位“戊”母的非凡才能,两个儿子先后继承了王位。从这尊样的大鼎上,历史中走出了一位伟大的女性。学界泰斗郭沫若首先断定,“后”就是后来汉字里的“司”,“司”有祭祀纪念之意,大鼎是用来纪念母亲的。古文字学家罗振玉为之响应:“商称年曰祀又曰司也,司即祠字。”后世学者另有探索,甲骨文正书反书同字,“司”为“后”字的反写,大鼎说:“戊”是一位皇天后土一样伟大的母亲!纷纭的论争让大鼎披上了神秘朦胧的雾纱。

大鼎上镌写着诗人《离骚》的篇章:饕餮是传说中喜欢吃各种食物的神兽,把它铸在青铜鼎上,祈祷谷物稔熟,丰年足食。耳廓的猛虎在吞噬,虎头绕到耳的上部张口相向,虎口中间的人大瞪着眼睛。在诗人屈原那里,老虎是会驾车鼓瑟的,说不定在远古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传说。耳上有鱼,足下伏蝉,祝福母亲在地下安享着大自然的赐予。

潘承霖走向了这尊“后母戊”。

受国家历史博物馆之约,他要去修复大鼎上的另一只鼎耳。千万不要误会,那时的国家历史博物馆还叫北京历史博物馆,“后母戊”鼎还留在南京的博物馆中。气势恢宏的国家历史博物馆殿堂,正在用緊锣密鼓的酝酿设计迎接“后母戊”的堂皇入驻。

铜文化的艺术家,请珍重你智慧的双手。历史的选择是这样苛刻,历史的责任又是这样的沉重。修复“铸客”大鼎,你经历了选择的考验,这一次还能不负众望吗?

潘承霖的手是颤抖的。他屏住呼吸用心灵跟大鼎对话。

潘承霖走进了那些鼎上纹饰写就的《离骚》篇章。

终于有一天,他把一只鼎耳原汁原味地还给了那位皇天后土般的母亲。

当“后母戊”大鼎重新亮相着它完美无瑕的庄严时,潘承霖登上了回乡的火车。他要去跟家乡的那座城市告别。潘承霖要远赴北京工作,共和国的历史博物馆正等待着他的报到。

城市遥遥在望了。

骄傲吧。共和国唯此两尊顶尖级国宝大鼎上,都留下了你这座城市的手泽。

潘承霖激动起来。在这座城市里,他学艺八年,经营过远近闻名的“邃古斋”仿古铜店铺,与这座城市共同经历过不尽的世事沧桑。如果他是一位诗人,心头会有诗的:

“君自故乡来,定知故乡事。

来时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或许是为了纪念,一段“弹洞前村壁”的古城墙还在保留着,城头上一株红梅真的怒放了。

是陈介祺窗前的那株红梅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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