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有故事的保安

魏东宁

今天是好友孙力的生日，我和几个朋友应邀到他家聚餐。我驱车来到“王仔花园”小区，孙力住这儿，也是这小区的物业公司老总。

小区大门有升降栏杆，我按了几下喇叭，从门卫室走出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人，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这种非常饱满的职业表情，让我对他的出现充满了厌恶。

他像背条文似的对我说：“小区规定：非本小区的车辆禁止入内，请您自觉遵守本小区的规章制度。”我说：“我是来参加朋友生日聚会的，他就是你们物业公司的孙总。”

保安仍生硬地说：“请您把车开离小区门口，以免阻挡别的车辆通过。”

我们对话过程中，等在我后边的车辆不断地鸣喇叭，表达不满。我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亮出记者证，说：“我是记者，希望你能通融一下。”保安说：“记者同志更应该懂得遵守各项规章制度。”

我只好尴尬地收起了记者证，将车停到一边，然后气呼呼打通了孙力的电话：“我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保安说，没你的允许，不让我进院啊！”孙力炫耀地说：“还是我治军有方吧！把电话交给王志，我跟他说一声。”

这个奇葩保安就是王志。我跳下车，对他说：“孙总的电话！你挺负责任的嘛！孙总会嘉奖你的。”

王志接过手机，恭敬地说：“你好，孙总。”我对王志忽然到来的恭敬嗤之以鼻，心里暗说：狗眼看人低！

我以为王志像变色龙一样的表演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我想多了。王志和孙力通完电话后，给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仍面无表情地说：“欢迎您进入王仔花苑小区，但您的爱车必须停在小区门外。”

电话白扯了。

孙力的生日宴是丰盛的，但没有引起我大快朵颐的愿望。王志将我拒之门外的桥段，像一片巨大的阴霾压在我的心上。喜气洋洋的孙力边给我倒酒，边宽慰我说：“消消气，消消气，你一个大记者，和一个保安动什么真气。”我气呼呼地拍着脸，说：“你不把他炒了，我这张脸，以后还要不要？你的家，我还敢来不？”孙力说：“没毛病，你的脸，哥一定给你找回来。”

三杯酒下肚，我把奇葩保安王志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在孙力盛情的推波助澜下，几个平时要好的朋友谁都没少喝。酒足饭饱，送走其他朋友，我和孙力在小区院里话别。刚才没少喝酒，内急不可避免。天色已晚，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花坛成了我们的选择。我们正在酣畅地释放体内多余的水分，忽然，一道刺眼的光柱，从远处照射过来，一个生硬的声音随之喝道：“公共场所，禁止随处便溺！”

这声音我已经熟悉到不能忘却的程度了。没错，来人正是王志。

手执电筒的王志来到我们跟前：“按本小区规定，随处便溺，罚款50。”孙力生气地说：“你他妈的没看见我在这儿吗？”王志不卑不亢地说：“领导更应该以身作则，请你们交罚款吧！”我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你们领导你也敢罚？不想干了吧？”王志平淡地说：“有什么不敢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孙力借着酒劲，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滚一边去，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你他妈的被解雇了！”

王志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按照小区的管理程序填写罚款单，请你们明天到物业交纳罚款。对了，我为你们的行为感到羞耻。”王志说完，转身走开了。

转眼两个月过去，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在采访途中，忽然发现路边报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叫卖报纸：“看晚报、电视报，世界大事、家庭琐事，应有尽有！”

是王志独特的声音。几个月过去了，这声音还是让我刻骨铭心。

我放慢车速，看见王志的报摊前有一汪积水，他就站在积水边，边挥动着手中的报纸，边大声地叫卖。我有意将右轮胎对准了积水方向，想加速冲过去溅他一身雨水。车轮快接近水坑时，王志叫卖声再一次钻进车窗，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儿谦卑的成分，反而充满了乐观气息。我忽然改变了想法，觉得自己应该高尚一点儿，我的汽车贴着水坑边缘慢慢驶过。后视镜里，王志手拿报纸叫卖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我苦笑着摇摇头，拨通了孙力的手机：“你的奇葩保安王志，现在在路边卖报纸呢！”

“我正找他呢！”孙力说，“那天晚上，他开好了罚单，知道咱们谁也不能交，就自己垫上了100元钱罚款，还留下一封辞职信。我现在到处找他，想把钱退给他，谁想，他更换了联系方式，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罚款还给他吧！”我笑道：“还是你自己还吧！”孙力后悔地说：“哥们儿，我们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我的采访还没结束，就接到了刘主任的电话，说是有一个重大选题，需要全编辑部的同志回来共同讨论。等我回到编辑部的时候，同事们都已经到齐了，刘主任打开投影仪，说：“新闻线索是机械厂留守工会主席和受助學生家长提供的。我觉得不错，特意整理了一下，与大家分享。”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特写，竟然是那位奇葩保安王志！我的心不禁一颤，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王志是市矿山机械厂的一名工会干部，1988 年他和市齿轮厂托儿所保育员吕华结成伉俪。两年后，他们爱情的结晶王思进出世，就在他们愉快地设想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击碎了他们所有的梦想……

2000年的一个夏天，正在上课的吕华忽然昏倒住院，医院方面确诊，吕华患的是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性命无碍，但需长期治疗，且费用高昂。谁知祸不单行，2003年的一天，吕华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的指尖发白，随后没几天，其他几个手指的指尖也都泛起了可怕的白色，而且疼痛难忍。

王志再一次将她送进医院。经医生诊断：吕华患的是脉管炎，一种很难治愈的顽症。经过三个月治疗，病情得到控制，但由于医药费和治疗费太过昂贵，她便和王志商量出院，万般无奈的王志只好听从了她的建议。

出院后不到一个月，吕华病情极速恶化，她的10个指头除了两个大拇指以外，其余的8个指尖全部变成了黑色。很快，她的手指尖到第二个关节处也都变成了黑色。发黑的部分指节变得坚硬干瘪，就像缠上一层黑胶布似的。僵死的指节和关节连接处的每一次磨擦，都会给她带来彻骨的疼痛。专科医院的主治医生对王志说：“手术吧，将坏死的部分锯掉，目前只能这样才能保住她的整个手臂。”吕华强忍疼痛问：“手术费得多少钱？医生说：“至少两万元。”

两万元，对于这个每月只有几百元收入，还要奉养一位无劳保的年近八旬的老母，和供孩子读书的工薪族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回到家里，王志用商量的口吻对妻子说：“要不我再去找朋友借点儿……”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咱们还是别添乱了吧！”吕华摇头。王志束手无策地呆立在吕华面前，任眼泪毫无秩序地流淌。吕华却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先去上班吧，别因为我的破病，耽误了你的工作，我再挺几天再说。”王志几乎是被她推出家门的。

他走在上班的路上，边走边回想起刚才妻子的举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急忙返回了家。当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吕华脸色苍白，满头是汗，她正在用一根锯条，吃力地锯着自己的手指。她没想到丈夫会返回来，那根冰冷的锯条，从吕华手中脱落到地上，发出震撼人心的声响。

王志猛的扑上去抱住吕华，哽咽着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吕华苦笑道：“王志，我想过了。这也许是唯一的一招了。如果你还承认是我的丈夫，就帮帮我。”她说完，就从地上拾起了那根锯条，坚定地递到了王志的面前。王志在妻子鼓励的目光中，拿起了锯条……

奇迹还是出现了。在王志精心照料和护理下，吕华的伤口不但没有化脓感染，而且那种恐怖的黑色，也没再继续发展下去。就连医生都惊奇地说：你们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跡。如果这真的算是一个奇迹的话，那么这奇迹是他们用生命蘸鲜血和着泪水写成的啊！

2006年，市总工会在全市开展了“金秋助学”活动，回到家里，王志用商量的口吻对吕华说：“咱们资助一个孩子吧！”吕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在市总工会的协调下，王志和一个农村“希望小学”的特困生李丰收结成了帮扶对子。王志连夜给李丰收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并告诉李丰收：以后再也不用为每学期的学费发愁了，只要他这个伯伯在，就一定让他考上大学。

2007年3月，由于矿山机械厂经济效益不佳，王志下岗了，为维持生活，王志在一家物业公司打工，用打工挣到的钱，维持家用，资助李丰收上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辞去物业公司的工作，靠卖报纸谋生。他每个学期照旧给李丰收寄去学费，照旧会给他写上一封热情洋溢的鼓励信，可他就是没有把自己下岗的消息告诉李丰收。

有一年的暑假，王志接到李丰收写给他的一封信：“敬爱的王志伯伯您好！您的每份爱心我都如期收到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已经上六年级了，这几年来，有了伯伯的帮助，这不仅是经济上的，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它给了我上进的动力，成长的方向……我长大以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使我们的国家处处都繁荣富强起来。我会天天在心里为您祈祷：好人一生平安！”

刘主任把情况讲完了，屋里几位女记者的眼中已有了泪光。刘主任说：“现在社会上，很多人不再相信还有人能在清贫中坚守自己的品格。现在我们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对待家庭，他倾心付出；对待工作，他一丝不苟；对待社会，他奉献爱心。”

“我们要做的，是用真实的采访告诉人们，虽然这社会上确实有很多人只顾放纵个人私欲，蔑视社会公德，甚至完全抛弃职业操守和做人底线，但还是有人在固守初心。接下来的采访还是老规矩，按故事的发生、发展和结尾分成三组……”

这时，我站起来：“主任，能不能让我单独完成这次采访，因为，这个王志，我认识。”

主任惊讶：“是吗？”

我说：“主任，我不仅要用心完成这次采访，还要从王志大哥手里，接过帮扶小丰收的担子。请主任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