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中年从零开始还好吗

2018-01-22 12:28
当代工人 2018年19期

【主持人】 自从“成名要趁早”流行起来,人们仿佛什么都要趁早做,否则什么都来不及似的。如果人到中年了,什么都没做成,或者做成了又都失去了,那还来得及再做,或者有必要再做嗎?饶舌的话少说为好,还是让生活给出答案。

被采访者言论不代表本刊主持人观点

零就零吧,反正也没100过

古先生 51岁 酒店厨师

【诉说】23岁那年,家里给我张罗娶媳妇。在农村,这是一个家庭等待多年、奋斗多年的大事。翻盖房子,装修,添置家具和生活用品,20多万元扔进去了,还要额外准备8万元彩礼,爹妈的大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媳妇是相亲认识的,邻村一个大家庭最小的女儿,长的不错,高中毕业不继续念书了,也不急着找事做,家里不缺钱,闲着等着出嫁。她见我家境说得过去,长的也说得过去,当时就同意了。一个月后办了订亲酒席,然后就去登记。再过俩礼拜,办了结婚宴。

婚后发现,媳妇的脾气不是一般的大。我负责所有家务,稍有不慎,就能引发她的怒火。菜太咸了,她大叫;把衣服上的装饰洗掉了,她大吼;我妈吃饭嚼声大了,她不高兴;我爸早起做饭咳嗽几下,她心烦……有一次,我俩参加村里的一场婚宴。因为是二婚,风俗是吃完来宾要把桌子收拾干净。媳妇把自己用的盘子摞在我的上,让我一起送给总负责的。我正跟邻桌唠得欢,随口说一句“你没手吗”。这下坏了,她身体里的火药被再次点燃,只听“咣”地一声,她把两个盘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冲我大吼大叫,非要让我给她道歉,谁劝也不行,谁也拦不住。我实在没办法了,把新郎拉到一边,塞给他20元钱,说是盘子损失费,然后夺门而去,身后是一浪接一浪的叫骂声……

我总是忍让,媳妇总是发难。我烦恼不堪,加之结婚欠下的外债,我后悔草率娶亲。为了多挣点儿钱,也为了躲开河东狮吼,我来到省城打工。举目无亲,横冲直撞,从饭店洗碗工做起,经过8年努力,成了星级酒店的大厨。这8年间,我把挣的每分钱都二八开,二分留自己,八分给媳妇和两个孩子。随着我给家里的钱日益增多,她的花销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野。最后竟然跟一个小包工头偷情,被人家媳妇发现暴打一顿,弄得满城风雨。

我知道后先是愤怒,后是心灰意冷,于是提出离婚。她不同意,拿出泼劲往死里闹。在一次吵架中,我失手把拉偏架的大舅哥打倒,他的头磕在石阶上,在送医院的路上因失血过多死亡。

这场大祸结束了婚姻,也把我送进了牢狱,获刑14年。因表现好减刑,服刑12年后出狱,这一年我43岁,人生一切归零。绝望之时,大姐跟我说:“零就零吧,反正以前也没100过。”她在北京做了16年保姆,已经熟悉这座大城市。她鼓励我过去,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重新开始。

2011年6月我来到北京,在离姐姐雇主家不远处,找了份厨师工作。2014年秋,开始琢磨自己开店。姐姐再次鼓励我,并为我选了一处店面,让我尽快过去跟房主谈谈。我去了,好家伙,金融街附近的一个胡同口,只有10平米,但租金报价每月3500元。虽然有些贵,但在金融街附近,值啊!

再看周围环境,对面是个派出所,顿时有了安全感。在屋外隔玻璃看了看屋内,已经打扫干净。胡同里行人不少,附近没有一家饭店,我很是满意。唯一觉得不放心的,是这一带感觉是像要拆迁的样子。 房主是位胖老太,对我的提问回答得头头是道。我反复提到“拆迁”,她坚决地回答,不会。姐姐比我老到,她没有轻信,竟然托到对面派出所的人,打听的结果是,来年5月这个店面要拆掉。这老太是这条街上最麻烦的人,之前有过做肉饼、热干面的租客,都被她的胡搅蛮缠作走了。我的创业梦就此打住,安下心来继续打工。

现在,我已是五星酒店的厨师,两个孩子在老家由父母照看。我和姐姐收入都还可以,每月能给父母汇去五六千元,这在乡下是笔不错的保障。我家翻盖了新房,姐夫还开上了国产轿车。经过了背叛、离婚、入狱这些大坎,我靠诚实劳动重建起生活,自我感觉还不错,知足了。

25岁死,60岁埋

戴先生 48岁 私企董事长助理

【诉说】25岁时我研究生毕业,进了一家钢铁冶金领域的中央企业,跟着资深同事到大型钢厂的生产一线作调试。这样的出差一次就耗时半年。在现场,我的头衔是系统工程师,实际和工人没两样:黑黑的衣服黑黑的鞋,头上顶个红帽子。夏天40摄氏度的高温里,我照样爬上80米的高炉;冬天零下20摄氏度的车间里,我该咋工作就咋工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6年,我被集团抽调回总部,负责国际工程开发。在一次和外商的谈判中,我得到领导赏识:这小子不错,挺能忽悠的,用高中英语词汇就能跟老外说得头头是道,有前途!来,给你个机会发挥一下,去负责国际贸易吧。于是,我被赶鸭子上架,带着9名员工到处巡山,成为了国际贸易部的“小钻风”。

在国际贸易岗位的那些年,签过几个像模像样的单笔过亿的合同。每天出门西装革履,到哪儿都挺受尊敬。曾有客户开着1400万劳斯莱斯接机,第一次见这种级别的豪车,我连门都不会开。为了弥补国际贸易工作中遇到的多语种问题,我搞了个同行联谊会,拉有语言能力的朋友和客户入会,功能很像现在的群。有需要直接就找他们帮忙,付一些合理的费用,解决了不少工作中遇到的语言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我感觉很牛很爽。一转眼,我45岁了,标准的奔五之年。在央企工作的20年间,见了些世面,做过些项目。在从底层到中层的过程中,学会了站在不同角度和立场看待事物,也对体制内的一些繁文缛节有了自己的理解。2015年6月,选择来了,是留在央企做一个新成立的三级公司的总经理,还是去一个猎头推荐的香港上市公司做董事长助理,协助香港老板在北京做投资并购的业务?声音甜美的猎头说服了我,我想去看看体制外的世界,但家人和朋友都一致反对。

反对之声没有新意,都是中年人那点儿没劲的理由。这个年龄不易折腾啦,离开体制一切归零啦,等等吧,都是正确的废话,根本走不进我的心。相反,我更看重另一种声音:多数人在职场,25岁就死了,只是到了60岁才埋。就说我吧,在一个地方工作了20年,收入稳定,衣食无忧,这是温水煮青蛙,将死在不知不觉中。思来想去我下了决心,辞职,到新的岗位入职。

新工作开始时觉得相当不错,在鸟巢旁边的高端写字楼,老板很大方,给我一个独立宽敞的个人办公室,落地窗外就对着鸟巢和水立方。和國企扭捏微薄的基本工资不同,我的薪资待遇相当有力度。每天到了公司,泡一杯清茶,站在开阔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四环车流不息;晚上下班时,眼前巨大的水立方五光十色,炫目迷幻;北京雾霾天时,高楼层的原因让窗外整个灰蒙蒙一片,好像腾云驾雾如入仙境。我有了终于成为成功人士的满足感,亲友们也都闭了嘴。但是,在无人时,在心的一角,莫名的恐惧感、无聊感时常来袭。

从2015年到今天,我参与了大大小小的饭局,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了各式各样的项目。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人群中游走,在公司人员拖泥带水和外部公司不急不忙中忍耐。老板的远程遥控由于距离太远,便有了太多的不了解、不及时和决策滞后。在各种没有结果和尚在进展的过程中我焦虑不已,这里似乎并不比体制内的效率高到哪儿去。从央企辞职,我主动让自己归零。投身私企,若仅拿收入说事,归零之后还是不错的。但是,我的心并没变得快乐,初来时的热情和斗志,正一点点儿被消解,耗尽也就在三五年的光景吧。

比中年困境更有价值

莫女士 48岁 教师

【诉说】文姨是我妈的闺蜜,两人的友谊已有50年之久。当年,她俩一起来到政府机关,我妈做财务,文姨做档案管理。我妈长相一般,文姨则相当漂亮。高挑个,大眼睛,皮肤白得透明,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少见。佳人自然要有才子配,她的老公肖叔叔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省委大院里有名的笔杆子。两人育有一女,有才也有貌,1982年就去了美国。文姨和肖叔叔携手走过让人羡慕的中青年时光,又携手步入金婚,堪称人生赢家。

但是,在2011年和2013年,厄运两度来袭。先是唯一的女儿在美国因癌去世,后是肖叔叔心梗长眠。文姨被击倒了,在医院躺了近3个月,出院时瘦得脱了相,大大的眼睛像两个空洞,让人心颤、心疼。她的家离我家不远,我妈24小时相陪,生活上由肖叔叔的外甥女照料,我也经常过去看护。

那阵子,文姨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翻动小说《战争与和平》,这是肖叔叔生前最爱读的书。她一边翻一边叨咕:“翻过去就不要再翻过来,有啥好看的,都没了,都没了。”文姨当时72岁,我妈70岁。老闺蜜的话让我妈心惊,她一个劲地纠正:“什么过去了,没了没了的。现在国家这么好,对咱们这样的老人待遇这么高。你住着这么好的大房子,想去美国就能去,不愁吃不愁喝,好日子还长着哪。”

谈这样一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东西的老人重建人生,是不是跑题了?但我觉得,文姨的归零虽然不在中年,但她在人生废墟上的重建路,比中年跋涉更有正能量。仗着自己也算个文化人,有几个文学朋友,就把他们请过来,从《战争与和平》入手,带着文姨进入她曾经熟悉的文学世界。我冷眼旁观发现,当朋友说出安德烈、皮埃尔、娜塔莎的名字时,文姨美丽的大眼睛亮了,死死盯着眼前这几位年轻人,手脚不知放哪儿是好。几分钟后,她似乎忘了手脚的事,全身心地听了进去。

朋友们隔三差五来登门,文姨的脸上渐渐有了生机。我妈放心了,回到自己的家,我和朋友们也恢复了生活的常态。一天,文姨打来电话,说又想老伴和女儿了。我妈说想就写出来吧,就当父女俩都在美国呢,你给他俩写信,把心里话都吐出来。

文姨果然动笔了,每写好一封就装进信封,让外甥女送到我家。我和我妈看完,在电话里向她讲读后感。这样的信文姨写了103封,以一天一封计算,共103个日夜。单封看不觉怎样,但集中在一起读,时间的力量和深情,引人深思,让人动容。

文学朋友们看到这些信后,用“震撼”来表达心情。他们鼓励文姨写作,以信里的内容为蓝本,创作一本展示岁月之美的散文集。2015年秋,经过两年的调整和重建,74岁的文姨开始了写作生活。她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起,写住了很多人家的大杂院,写三家一起合买一间半房子,三家的男人白天出去上班,女人在家不闲着,熬咸菜卖钱……

这些都是文姨不熟悉的生活,她最刻骨铭心的人——老伴和女儿,反倒没有入笔。文学朋友说,这是跳出小我写人生,是写作者应该具备的基本态度。文姨不愧是知识女性,一出手就是高占位、大格局。在她的笔下,辛亥革命、抗日、解放、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这些大背景清晰真切,故事鲜活生动,每个字都像一个场景、一个男人或者女人,那些遭遇和悲喜激扬在笔端,且能直抵人心。现在,文姨已经快80岁了,开了博客和微信公众号,博文、微文都拿手。只是,写的那些随笔没一篇上传的。她说,那是她写给岁月的歌,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妈、我,还有那几位文学朋友及若干亲属看过即好。等她死后一起烧掉,带给那个世界的老伴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