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塔康巴滑雪岩画和扎西岛彩绘岩画的时代问题

2018-01-23 18:18汤隆皓
西藏研究 2018年6期
关键词:布拉克康巴野牛

汤隆皓

(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南宁541004)

1992年5月,由原西藏自治区文管会与四川大学考古专业联合组成的文物普查队赴阿里地区开展文物普查,在日土县境内调查时发现多处古代岩画。其中位于班公湖北岸乌江乡的塔康巴岩画,被认为“迄今为止西藏高原发现的岩画中画面最完整、内容最丰富、场面最宏大的一处岩画地点。”[1]

一、岩画的发现与描述

岩画在塔康巴沟口北缘的岩面上从西向东呈一线分布,分布总长度近50米。依作画位置可分为西、东两个区,除散布于岩面上的零星图像外,共计有10个较为完整的画面。这里我们所感兴趣的是东区的4号画面。我们援引原报告将4号画面先进行一个完整的介绍和描述:

位于1号画面下方约5米处,场面宏大,在3米×5米的范围内琢刻图像,整体内容与1号画面相似,为人物、动物符号、用具等单个图像。画面中人物图像共112个,根据其造形、组合方式的差异和身份的可能不同,可分为五类13组。

第一类人物可分为8组,均以行进队列的组合方式出现在画面中。其造形特征是:均为“剪影式造形”的侧视行走状,单腿,身背重物,有的头戴帽,有的拄棍,有的刻画出生殖器。第1组,位于画面上部,呈一字纵队排列,有21人,其造形大小基本一致,前面第3、4人手拄棍。第2组,位于画面中部偏左,从左向右排成一字纵队共10人,亦均背负重物,但无拄棍者,其中最后1人身材高于前面的9人,头戴尖顶帽,身背重物,手执一钺形长兵器。第3组,位于画面正中,仍为一字纵队,共12人,其体形略大于其他各组人物,且多手拄棍,有的头戴有帽,队伍最前的第1、2、4人男性特征十分明显。第4组位于第3组下部,共有15人,最前的1—3人和第5人拄棍,此列队伍间距稍大。第5组,位于第4组之下,仅有5人,最后1人作拄棍状。第6组,位于第3组前方,共7人,此列中无拄棍者。第7组,位于第6组之下,共6人,其中亦无拄棍者。第8组,位于画面的右下角,共8人,其中第2人头戴帽,无拄棍者。第二类人物可分为2组,共5人,多以两两相对的组合形式出现在画面中,其造形特征是“以线造形”。人物头戴尖顶帽,身着套头衣,手执长剑类的长兵器。第1组,位于画面最上部,为两两相对的4人,一手上扬,一手执长兵器指向对方,作格斗状。第2组,仅1人,位于画面右部靠下处,其动作姿态与第1组人物相同,但无相对者。第三类人物仅1组,共4人,位于画面左侧。在一四角有菱形装饰物的毡毯上,站立有一身着束腰套头长袍、头插饰物、胸前有三角形符号的人物。其左侧有一体形稍小的人物立于毡上,该人物手中执有一叉状物。在毡毯的左右侧还各有一体形较小的人物,其中右侧1人左手执一长矛状物。该组人物之间可能有着某种特殊的关联。第四类人物可分为2组,位于画面右部,共5人。靠上的一组4人,其形体姿态比较特殊,多为人身兽首,或持圆形物于体侧,或两手上举。画面右下动物图像之间另有1人,头呈橄榄形,两腿细长,身有羽翅。第五类人物是散见于画面中的零星人物形象,共14人。如位于画面左部第2组行进队列之下有一左手卷曲呈环抱状、身姿如舞者的人物;画面上部第1组行进队列之前有1人立于马背之上;画面右部有一双手执长杆的人物;另在画面中部下方和右侧中部有11人或作投掷状,或作奔跑状,或骑于马上。该画面中的动物多与人物在造形方式上有所不同,即均采用“以线造形”的方法琢刻图像,但它们多与列队行走的人物保持着同一方向,从动物种类上看,包括有耗牛9头、马4匹、羊7只、狗3只及鹿等,共计25个个体,大体上都属于畜养动物。[1](见封二图1、图2)

该岩画报告者认为塔康巴岩画(包括东区4号画面)的时代在“应不晚于佛教传入的公元6世纪前后,不早于金属器在西藏的出现,即距今3000年左右。”[1]

二、滑雪岩画的确认与年代

在离西藏日土塔康巴岩画北1000多公里的新疆阿尔泰地区,也发现了同样人物造型的岩画,但这些岩画被解释为滑雪场景,我们先来看看阿尔泰的彩绘滑雪岩画。

彩绘滑雪岩画位于新疆阿勒泰市汗德尕特蒙古自治乡东北约4公里的敦德布拉克河上游河谷中。这里发现有四座变质岩岩棚,其上均绘有岩画。其中1、2号岩棚在敦德布拉克河谷东侧,3、4号岩棚在河谷西侧,分布比较分散,但相距很近。岩棚系雨水侵蚀而形成[注]王博认为岩棚的形成是由于雨水和风双重侵蚀作用的结果(参见王博:《阿勒泰是人类滑雪最早起源地探索》,载单兆鉴、王博编《人类滑雪起源地:中国·新疆·阿勒泰》,新疆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但澳大利亚岩画学者贝德纳里克观察后认为,这几个岩棚完全是雨水的侵蚀而成,根本看不到风蚀的作用。由于雨水在各个部位聚集的数量不同,石壁上下的侵蚀程度大不相同(参见Bednarik,R.G.2015a The rock art expedition in Xinjiang Uygur Autonomous Region,China.Purakala 25:55—56)。,岩棚都比较小且浅,三面石壁及顶面皆呈凹凸不平的弧面,很不规整[2]。我们这里要重点讨论的就是4号岩棚的岩画。4号岩棚位于河西,位置较高,口朝南,口宽5.49米、高1.28米、深1.70米。在该岩棚的弧形岩壁上绘制有野马、野牛以及滑雪等形象,从而形成高约1米、宽3米左右的岩画画面(见封二图3)。岩画颜料应该是赤铁矿(Fe2O3)或朱砂(HgS)等矿物质构成,但由于年深日久,原来颜料的鲜红色已氧化成酱紫色,亦即岩画界所谓的“桑葚”色(mulberry-colored)[注]彩绘岩画颜料中所含的多种化合物(黄钾铁矾jarosite、赭石haematite等)会随时间推移逐渐老化为赤铁矿,其颜色会由开始时的鲜红最终呈现暗红或“桑葚”色,是旧石器时代岩画中最常见的颜色,尤其多见于炎热干旱地区,炎热干燥的环境使各种矿物极易转化为赤铁矿(由于时间和温度的作用,原来的三氧化二铁变成了四氧化三铁),譬如澳大利亚的金伯利岩画、印尼的苏拉威西洞穴岩画等等,参见Robert Bednarik 2007 Rock Art Science:the Scientific Study of Palaeoart.p.93.New Delhi:Aryan Books International.。这个桑葚色在北澳大利亚金伯利等地被视为旧石器时代颜料的色泽[3],但是澳大利亚岩画学者塔松认为敦德布拉克岩棚岩画的桑葚色是颜料配方所致,而不是由于年代久远所造成[2],所以敦德布拉克岩棚岩画的颜色我们应该称其为酱紫色,而不是桑葚色,以免引起误会。整个画面共35个形象,其中13个人物、22个动物;人物、动物的形象皆在10—40厘米之间,野马居多、野牛次之。画面的上方有一排人物,双腿弯曲,躬腰,脚踩短板雪橇,手持单杆滑雪杖,被认为是滑雪特征的描绘[注]只要使用滑雪杖,一定是双杖,单杖是无法滑雪的。我们这里分双杖或单杖,指的是绘制在岩画中视觉意义上的双杖与单杖。(见封二图3、图4、图5)。

相似即相关,这条生物学原理同样也适用于文化的研究与分类,这两地造型相同的岩画之间定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值得我们对其进行深入的比较研究。人物成排绘制、人物形象双腿弯曲、躬腰、脚踩短板雪橇、手持单杆滑雪杖,这几个特征同样也是西藏日土塔康巴岩画的特征,所以我们认定塔康巴岩画同样也是对滑雪场景的描绘。此外,塔康巴岩画中有些人物图形原报告认为是“刻画出生殖器”或“男性特征十分明显”,我们觉得更可能是对雪杖的描绘。原报告注意到塔康巴岩画中有些“人物头戴尖顶帽,身着套头衣。”这种“尖顶帽”在新疆康家石门子的呼图壁岩画中,几乎是所有人物形象所佩戴的装束,学者们将其解释为塞人[4—5]、斯基泰人[6]、乌孙人[7],甚至哈萨克人[8],等等,我们这里且不去讨论“尖顶帽”究竟代表着历史上的哪个族群,但这两地的“尖顶帽”岩画所透露出来的历史信息中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西藏日土塔康巴岩画与新疆地区的岩画是相关的。

关于滑雪场景的岩画图像,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和蒙古等整个阿尔泰地区和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都有所发现。学者们认为阿尔泰(涉及到中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和斯堪的纳维亚(芬兰、瑞典、挪威、俄罗斯)这两个地区中的一个是现代滑雪运动的起源地[9—10](见封二图6)。不过我们在这里不讨论哪个地区更应该是滑雪运动的起源地,我们只讨论单纯的滑雪岩画的年代问题。

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岩画的时代从上个世纪初以来,就被认定是两个时期的作品,早期为渔猎经济的文化产品,即中石器至青铜时代早期(5000BC—1800BC);晚期则属于青铜器早期到早期铁器时代(Metallic Age)的农人文化产品(1800BC—500BC)[11]。早期渔猎经济岩画一般分布在半岛北部,而农业经济岩画则分布在半岛南部[12]。北欧岩画刻凿在位于海边塔弩姆(Tanum)岩石上,其海拔25—30米,有的甚至在水面上。上个世纪末学者们根据末次冰期海岸线的变化所制定出来的年代表表明,这些刻凿着岩画的岩石出露海面的时间最早也不会超过公元前5000年;瑞典最古老的岩画时代不会超过公元前4000年晚期;而西瑞典布胡斯省(Bohuslan)岩画的时代最早不超过公元前1800年[13]。换句话说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敲凿岩画的时代应该在距今4000年以降,滑雪岩画的时代的上限也应该不超过距今4000年前。不过更为精确年代的确认,恐怕需要今后更多技术手段的测定。

对于阿尔泰岩画,学者的意见并不一致。不过就包括俄罗斯和蒙古在内的整个阿尔泰地区来看,滑雪岩画在好几个岩画点都被发现,有几处确凿无疑是青铜时代的。岩画中雪杖也演化成双杖,譬如蒙古境内阿尔泰山青铜时代的滑雪狩猎场景(见封三图7:A)[14]、新疆布尔津县冲乎尔乡冲乎尔村发现的双杖滑雪岩画(见封三图7:B)等[15],与滑雪岩画共存的其它形象均为公元前1000年青铜时代的岩画[16],所以我们把这种表现单人双杖滑雪的敲凿岩画,视作青铜时代晚期草原游牧部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事实上我国北方草原出自敲凿法的岩刻画,这里也包括西藏日土塔康巴滑雪岩画,无一例外都是属于青铜时代晚期的作品,也就是说,我们认为《西藏日土县塔康巴岩画的调查》一文作者将塔康巴岩画的年代确定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是正确的。

但就敦德布拉克岩棚岩画中的滑雪形象来看,中国学者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认定其年代在10000年以上,然而没有任何一篇文章就年代方面的问题进行专门研究或科学论证[17—18]。中国岩画学者王建新、王博、汤惠生等人与澳大利亚岩画学家贝德纳里克(R.Bednarik)、塔松(P.Tacon)以及奥伯特(M.Aubert)等人组成的中澳岩画断代考察组于2015年考察了敦德布拉克岩棚岩画,对岩画、岩棚及周遭环境等进行了仔细考察后认为,敦德布拉克岩棚的形成主要是因为雨水的侵蚀,譬如4号岩棚内不仅地面上有一层草酸盐壳(oxalate crust),在石壁上也有一层非晶硅(amorphous silica),当属气候湿润期的环境反映,而岩画正是绘制在这层非晶硅之上。也就是说,岩画的时代应该晚于非晶硅层形成的年代,或者说,岩画是最后一次温润期之后制作的。根据新疆乌伦古湖(距敦德布拉克仅90公里)钻孔剖面高分辨率的孢粉研究,认为在全新世的距今9985—5250年这段时间,气候温暖湿润,而距今5250—1255年的时间段内,气候寒冷干旱;距今1255年之后,又进入温暖湿润期[19—20]。塔松等人认为敦德布拉克滑雪岩画的年代应该是距今5250年——也就是草酸盐壳和非晶硅层形成以后的作品,也就是说距今5250—1255年的这段时间范围内都有可能[2];贝德纳里克同样根据敦德布拉克岩棚内的草酸盐壳和非晶硅层,结合全新世该地区的环境气候资料,则认为敦德布拉克岩画的年代可以精确到距今3000年左右[21]。

与滑雪同一画面的下方,画着野马和野牛,这些动物图形的艺术风格,也可以帮助我们进行交叉断代。经过颜料、色泽、技法、画风等方面的仔细观察,考察组学者们一致认为野马和野牛等动物图形与滑雪形象是同时绘制上去的。岩画中的野牛特点是大头小身子,隆肩,牛角夸张,尾巴呈扫帚状下垂。根据新疆地区动物志资料来看,岩画中的这种野牛就是动物学家们称作“欧洲野牛”或“原始牛”(Bos primigenius),也就是欧洲南部更新世晚期洞穴岩画中的野牛。这种“原始牛”在欧亚大陆都有分布,特别是在亚洲的分布范围,恰好覆盖了新疆北部地区[22]。野牛尾巴绘制得如同扫帚或楔形(wedge-shaped)一般,这正是野牦牛的特征(见封三图8)。这种尾巴的绘制方法很特别,检索这个地区其他青铜时代岩画中的野牛形象,则不见这种扫帚状或楔形的绘制风格。阿尔泰地区青铜时代的野牛尾巴都是棍状,或有的末端绘制一球状,但绝不见这种扫帚状或楔形尾的。无独有偶,也只是在青藏高原西部地区的青铜时代岩画中,牦牛的尾巴也是这种像扫帚一样或楔形的表现方式(见封三图9:A、B、C),从而被认为是距今3000年前青铜时代青藏高原牦牛的表现特征[23]。西藏羌塘草原纳木错扎西岛洞穴岩画中,甚至发现这种颜料呈暗红色,尾巴为楔形或扫帚形的彩绘牦牛图(见封三图9:D)。扎西岛洞穴彩绘岩画是西藏所谓“金属时代”的产品,调查者将扎西岛岩画分作早、中、晚三期,认为:“早期岩画当在吐蕃王朝建立以前。”[24]从画面的叠压关系来看,这幅牦牛图当属扎西岛时代最早的岩画。

敦德布拉克岩画中的野牛与欧洲洞穴壁画中的野牛虽然是同属(Bos primigenius),但为不同的种,即原始牦牛(Bos mutus),亦即野牦牛[注]关于野牦牛的生物学分类,特别是其属级分类,有不同的看法,参见杨万远等:《野牦牛mt DNA Cytb基因全序列测定及系统进化关系》,载《中国食草动物》2009年29卷第3期,第9—12页。有人主张将岩画中的动物图形与生物学中的动物物种一一对应,也就是请动物学家来为岩画中的动物形象进行种类鉴定。我们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研究方法,视其需要而使用,但不宜作为岩画研究的基本方法或规定程序而使用,因为岩画中的动物图形毕竟有主观想象和艺术创造的成分在其中。。这种扫帚状或楔形尾巴显然是一种特殊艺术表现风格,由此我们认为敦德布拉克岩画中的野牦牛与拉达克地区牦牛,包括纳木错扎西岛岩画中野牦牛都是一个时期的艺术作品,即距今3000年前青铜时代的岩画。不惟如此,我们由此还可以看到羌塘高原与新疆阿尔泰地区在文化上唇齿相依的紧密亲缘关系,又一次通过岩画的方式加以证实。

三、结语

《山海经·海内经》曰:“有钉灵(丁零)之国,其民从厀已下有毛,马蹏善走。”[25]从事体育史研究的学者认为这里的“膝下有毛,马蹄善走”是对北方地区(包括阿尔泰地区)人们用包以兽皮木板滑雪的曲折反映,所以《山海经》中的记载是世界上最早关于滑雪的文字著录[26]。其实我们也没必要非得将“膝下有毛”牵强地解释为雪橇,敦德布拉克滑雪岩画就是最好的著录,与其相似的西藏日土县塔康巴滑雪岩画也是最好的著录。

塔康巴滑雪岩画到阿尔泰滑雪岩画之间广袤千里,其间不仅海拔高,且气候寒冷,环境恶劣,但历史上仍有丁零、塞人、乌孙,藏族以及哈萨克等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强悍地游牧生存着,马匹使距离缩短了,滑雪让空间变小了,岩画就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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