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眼泪

叶珍子

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中，以特定地域为描写对象并取得巨大成功的作品当属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秦腔》，这几部小说无一不是乡土中国文学史上的扛鼎之作。安徽的85后青年作家赵丰超，秉承几位大家的乡土书写，捧出了长篇小说《滚滚淮河》。

2017年6月，《滚滚淮河》出版了，是赵丰超对故乡对母亲河对母亲的集中礼赞。对故土人情的书写古今中外几乎所有的作者都有涉猎，乡愁是文学写作领域最为直接的本源素材，是作家们写作的根。哲学家牟宗三在《生命的学问》中说：“人类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然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销魂之苦；团聚，有游子归根之乐。侨民有怀念之思，佳句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滚滚淮河》所盼望和怀想的，正是这种“有了命，生了根，不挂空”的人生实现。它以淮河湾的故土为背景，既写出了作者找“心”、寻“命”的复杂感受，也写出了人与历史、人与人、人与命运的博弈、冲突、妥协等一系列辩证关系。

《滚滚淮河》时间跨度虽大，但故事本身并不复杂，涉及到的空间范围也不过百里之内。通读小说本身的节奏是明快的，并且本书所写出来的特色也是明显的，它展现的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淮河两岸独特的地域文化，阅读过程中很容易令人想起鲁迅笔下《故乡》中鲁镇的感觉。比如山河尖的婚丧嫁娶、淮滨县每年十月的逢会、宗族的祭祖选坟、新房的上架仪式等等，甚至其间通过当地戏曲名角刘青儿的几次出场，也展现了安徽当地的戏曲文化特色。可以说，小说以艺术化的形式，全方位地展现了这些距离今天数十年的淮河故旧文化，赵丰超显然对这些故旧的资料是下过苦功的，其写作态度非常真诚踏实。

《滚滚淮河》可以说是当时整个中国命运兴衰的一个缩影，从最初的匪患、日军侵华、解放战争等等，小说或明或暗地展现了这条时间发展的主线。并且山河尖人物的命运和这些大背景下的事件紧密相连。比如作为小说的主角赵远望一家，本来有兄弟三人姐妹六人，但他们9个人的命运完全和整个家国命运联系在一起。大姐出嫁时候被土匪抢亲，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二姐代替大姐出嫁，后来因看到日军强暴弟妹曾梅而惊吓不已，一度自闭；三姐天生哑巴，和几个妹妹在这些兵荒马乱的年月苟且偷生；大哥死于土匪之手，只有一只手被马驼了回来；二哥本来被母亲砍断脚掌而免于征兵，却阴差阳错还是投身于国军行伍；而作为小说主人公的赵远望的经历是错综复杂的，他本来因为洪水来袭，用他安身立命的那些棺材营救了全体村民，但因为他娶的曾梅被日本军人强暴，而他拒绝打掉孩子，和曾梅背井离乡，但即便离开了故土，却依然难逃命运的捉弄，导致他的下一代——养子朱仇因难于被当地人接受离他而去，让他一辈子愧疚不已。

可以说，整本小说充满了浓烈的悲剧气氛，这自然是因为这段历史对于整个民族都是屈辱史与抗争史，更是因为这个淮河畔的小山村命途多舛，匪患、洪水、灾荒、日本侵略等等一系列或大或小的灾难纷至沓来，让刚过一点消停日子的他们，很快就要面对新的厄运困扰。但《滚滚淮河》出彩之处正是在于它直面这些故土人情的悲剧，作者直接铺陈这些人物的悲凉命运，比如曾桃由一名艳冠一方的美人，却遇人不淑遭遇家暴，直至再嫁被大房欺压，乃至被暴打失去孩子，最终又被逼疯，在孤独中死去；再比如当地最富裕的地主赵国栋，先是被土匪敲诈失去钱财，失去小儿子，后来又因为战争失去大儿子，他的命运并没有因为富甲一方而比最穷的村民好多少。书中诸如此类的人物，几乎都没有太完满的结局。这种笔法和《红楼梦》大观园的凋零何其相似，而文中孙瘫子这位阴阳先生，简直可以说是《红楼梦》里的癞头和尚与跛脚道人直接拿来的化身。这种写法契合了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里所阐释的思想，他认为悲剧有三种：“一种是蛇蝎之人造成的，一种是由人物盲目的命运造成的，还有一种是没有原因的，是时代和人的错位。”即“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滚滚淮河》中众多人物的悲剧缘由显然都能从王国维这三点原因中找到对应点。淮河滚滚而去，却让它身边的这个乡村，经历了众多磨难，衍生出一幕幕令人唏嘘不已的悲喜剧。

也不得不承认，淮河湾的村民具有极强的生命韧性。这些天灾人祸虽然一次次把他们逼到绝境，但他们都顽强地通过各种方式一一化解。这不光是因为历史现实是那么发展的，也同样是由于作者出于人性的关怀，作者显然对写作此书下过足够多的语言训练，包括对小说这种体裁的认知，这种认知恰如著名文学评论家谢有顺所说：“小说是对世界的呈现，对人生的同情，对存在的领悟，它在人间道德上的无力，恰恰是为了建构起一个更为有力的世界——这个世界说出爱，说出仁慈，说出同情，说出生之喜和生之悲哀，说出更高的平等和超然。”《滚滚淮河》里展现出的仁慈与同情，通过几个很重要的意象体现出来，如赵远望用棺材船救助全村脱离洪水灾难，如赵永瞧开仓赈济全体村民、金台安牺牲自己女儿换得全村女孩的平安，还有孙瘫子传统的阴阳术与金台安带来的基督救世思想等等的相互融合与碰撞，但小说所展现出来的都是济世悲悯的慈善思想。

如同作者自己所言，本书虽然在写作前下过不少准备功夫，但依然有不完美之处。在我看来，第二卷第三卷金台安和赵永瞧等人的立传式出场，有冲淡了主人公赵远望形象的嫌疑，本身赵远望形象的塑造就较为单薄，他不善言辞，不善交际，做事虽然执着，但在孝亲与关爱妻儿方面，陷入两难境地，这自然不是他能够妥善处理好的，但只是简单地让其背井离乡，作者有简单粗暴处理之嫌。作为初次尝试这么宏大的史诗性的题材，想要全方位地驾驭完善也是对作者的求全责备。所以，我们当欣慰于作者有如此坦诚的寫作态度，和对淮河畔故土人情的诗意书写。

赵丰超，1987年生于安徽阜阳，贱而多能鄙事，做过农民、编辑、教师、警察、装修工人。爱好广泛，学过篆刻、书法、绘画、国学典籍。出版有长篇小说《青春秘史》《滚滚淮河》，散文集《下一站，拉萨》等。

（编辑/北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