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和活成个人

辛永峰

我1980年出生于农村，我是农民的儿子。

38年来，我以及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太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农民生活在吃、穿、住、行上的变化。对于农民来说，吃、穿、住、行不愁了，好了，就是活人活好了，活成人了。当然，如果谁家的孩子精灵，能在读书上有出息，那就等于锦上添花，有了光宗耀祖的赢人事儿。

关于吃的故事

据母亲讲，母亲生我时营养不良，我是难产。当时农村没有医生，一个算命先生看后说，“这孩子保不住”。在生我之前，母亲已经流产两次。我父亲是民办教师，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人很不容易。为了养活我，父母东拼西凑，给我买了一只奶羊，我是吃着羊奶长大的，这在当时成了邻里众人羡慕不已的奢侈事情。

小时候，我最爱吃月亮牌方便面，但是只有每年正月才能吃得到，原本方便面是煮着或者泡着吃，我往往是装在兜里揉碎了一点一点放在嘴里嚼。因为泡着或煮着吃几口就吃完了，而我兜里的一包方便面通常可以吃上好几天。啧啧，那独特的美味至今都让人回味。

倘若家里来了亲戚，母亲总是张家借鸡蛋、李家借白面，好好地款待一番，一到饭时，便把我们兄妹三人指使出去，亲戚走了才叫我们回家，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吃到点“好饭”。

小时候，最盼望有机会“行门户”，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我到清涧县农村参加一个远方亲戚的婚礼，从早上一直走到晚上，就为吃一口“席”。而现在，酒席上满桌的鸡鸭鱼肉就是吃不出儿时吃“席”的味道。

我第一次到延川县城大概是1990年左右，站在唐坡十字街，突然看到一个手持“狼牙棒”的叔叔，便走不动了，叔叔笑着说：“孩子，这是糖葫芦，让你爸爸给你买一根尝一尝。”那是我至今吃过最甜的东西。傍晚，父母带我去县上唯一的“国营食堂”，我们一家三口只要了一小碗炝锅面，父亲和母亲都说已吃过了，他们是看着我吃完的。那是我至今吃过的最香的面。

1997年，父亲转为公办教师，为了庆祝这一人生转折点，那年腊月父亲割了二十斤猪肉、四个猪蹄、四条鱼，在往地窖里放时被我偷偷地看到了，心里暗自高兴，今年总算可以过个像样的好年了。可惜在过年那晚藏了十几天的年货被人一扫而光，大年初一的饺子馅都是从邻居家借的。

而现在，不管走到大江南北，人们不再为吃不上而烦恼，恰恰烦恼的是该吃什么而好。

关于穿的故事

读小学四年级时，我去一个很远的学校参加运动会，老师要求必须穿白球鞋，我不敢向父母开口买球鞋，灵机一动，拿白粉笔把一双黑布鞋涂成了白球鞋。那次运动会我得了跳绳比赛第一名。拿着奖状回去，我兴奋地告诉母亲，老师没有发现我穿的是假球鞋！母亲现在提起这件事，总是自责亏欠我们太多。

我是從六年级转到延川县城关小学的。进城后，我才开始学城里人穿袜子。有一次班主任刘老师邀请我到她家吃饭，非要让我脱鞋坐到热炕头上，我为难得憋红了脸，最后脱了鞋，脚趾头和脚后跟裸露在外，袜子像马夹一样裹在脚背上。刘老师看了看亲切地说：“都是家里人，不要讲究这些，只要好好学习，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读高一那年，暑假补课，有天打扫宿舍时，从床底下发现一双旧皮鞋，虽然有点破旧，但是拿鞋油擦擦还是可以穿的。这是我生平穿的第一双皮鞋，那天下午我洗了头发，穿着别人送的一条磨损的牛仔裤，意气风发地在学校美美“扬大”了一圈。暑假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回到学校，皮鞋的主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皮鞋，劈头盖脸质地问我：“你为什么偷我的皮鞋？！”我一脸无辜地说：“我不知道是你的，总以为是别人丢弃的，我看有些可惜就穿了。”这位同学生气地要求我立刻把皮鞋还给他。我当时无地自容，脱掉鞋，光着脚走回宿舍，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挣了钱一定要买一双好皮鞋。

而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每年都把不能穿的衣服、鞋子整理出来，送给老家的亲戚，或是捐赠给小区的慈善回收站。

关于住的故事

在我三岁之前，父亲在梁家岔教书，我们一家人就住在梁家岔小学窑洞里。为了方便照顾爷爷奶奶，我三岁到八岁，父亲回老家白家塬教书，由于学校没有多余的窑洞，我们就借住在农户家。八岁那年父亲被分配到贺家湾中学教书，我们一家人在学校分配的窑洞里整整住了18年。直到2006年，父亲退休，学校撤并，教师不能再占用学校窑洞，不得已才搬到延川县城。辗转搬了几次家后，父亲咬牙借钱在城郊向阳沟买了两孔窑洞。2013年延川遭遇百年不遇暴雨灾害，在我们兄妹3人的鼓动和筹资下又新建了4孔窑洞，这是父母亲一生唯一的资产。

后来，我们兄妹3人陆续有了工作，各自成家，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现在父母生活很满足，每天除了照看孙子孙女外，坚持跳广场舞，学会了玩微信耍抖音，而且竟然也学会了养生，并且从2015年开始每年都出去旅游，国内看多了，甚至还有了去国外的念头。这生活啊，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关于行的故事

我到延川县城上学后，每周有7元生活费，周一到周六每天1元钱，周一早上从贺家湾步行15华里路到学校，周六下午放学花1元钱坐班车回家，但大多数我不会坐班车，常常拿1元钱买6个饼子回去给弟弟妹妹分着吃。记得有个周六鹅毛大雪，举步难行，我路过烧饼子摊子，犹豫再三还是省下一块钱车费，买了饼。回到家全身冻得发抖，但看到弟弟妹妹吃饼时开心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高兴。

每当放寒暑假，我总会在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家住段时间，每次都是搭拖拉机或驴拉车坐到山根底下，再步行很长的路才能到。现在，有时候梦里总是有走不完的路。2016年开车回老家，宽敞的水泥路修通了。想想这些年，在并不长的时间里，延川县163个行政村都修通了沥青路或水泥路，延安市县县都通了高速路，火车、动车四通八达，今年南泥湾新机场开始运营，人们的出行更加方便了，真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关于念书的故事

我念书的时间较早，5岁随父亲回到老家后，就开始跟着一群村里大点的学生蹭课，当时老家没有幼儿园，学校条件更差，我们只有一间大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大概只有20多个，也只有父亲一个老师，每天从数学到语文、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节课一节课的上。有一次，我醒来后看到窗外天亮了，以为迟到了，急忙穿上衣服撒腿就往学校跑，可到了学校才发现一个学生都没有，原来是一轮很大很大的月亮把天空照亮了。回家后父母问我去哪儿了，我说以为是迟到了。睡意朦胧中听见父母相互交谈：“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子，不能耽搁了”。

八岁那年，父亲调到贺家湾中学工作，我正式在贺家湾小学开始读一年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从来都是第一名，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读六年级时，父亲托人把我转到延川县城关小学，我去的時候班里座无虚席，没有一个空座位，老师安排我坐在第一排过道里，给同学们介绍：“先让这位同学插班一周，一周后等考试的成绩看了再说”。一周后，成绩出来了，我回去号啕大哭告诉母亲，我得了全班第二名，学校该不要我了！母亲笑着说：“这又不是乡里的学校，县城的学生比你优秀的人太多，能考第二名已经非常不错了。”就这样，我顺利进入城关小学。

在城关小学的记忆中，除了班主任像妈妈一样照顾我，给我鼓励以外，印象中主要还是害怕。当时，我借宿在延川中学高一年级的宿舍里，从下午4点多到高中学生晚自习放学大约9点多的时间里，有无数个独自蜷缩在宿舍被窝里度过的夜晚。也正是这些夜晚磨炼了我的意志，以至于我胆子变得很大，后来一个人什么地方都敢去！

还有那时我说的是清涧方言，同学一下课就拿方言取笑我。一个礼拜后，我就跟他们一样能说纯正的“延川话”。同学们后来回忆说，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很佩服我。我并不是以自己的方言为耻，我只想证明自己可以！现在回老家，我和老乡们说的仍然是家乡话，纯正的清涧话。

我在延川中学读完了初中和高中，高考时成绩平平，主要是对英语的懈怠，加之历史答题卡的丢失，最后等来了一张洛川师范的通知书。我想补习一年复考，可父亲对我说：“你现在长大了，咱们家的条件你清楚，你是家里的老大，早上学早就业，好供弟弟妹妹再上学。”就这样，我去了洛川师范。后来，由于我对弟弟妹妹的支助，他们也很争气。弟弟上了大专，妹妹上了大学，现在分别在延川县人大和法院工作。

再后来，我去延安大学进修本科学历，又去中央党校攻读在职研究生。中国农民靠读书改变命运，我自然也算是其中一个。

我的这些记忆碎片，叠加起来，大概就是改革开放的缩影吧！我现在从事乡镇工作，随着精准扶贫、乡村振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步伐的推进，农村将发生更巨大的变化，更多的人会回归农村、回归大自然，回味乡愁、回乡创业，使改革开放的红利惠及更多的农民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