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书(节选)

2018-01-29 08:55爱尔兰约翰康纳利
作文中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戴维爸爸妈妈

[爱尔兰]约翰·康纳利

◆名作悦读

这是一部糅合了惊悚、奇幻、童话等元素的成长故事书,它带领我们思考爱与嫉妒、恐惧与勇气的微妙关系,以及如何有尊严地面对我们的人生。故事中,男孩戴维无法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父亲的再婚、弟弟的降生都让戴维深受刺激,心生憎恶……突然,戴维感觉读过的童话书、神话书等在召唤他。戴维进入了一个残酷、血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白雪公主、小红帽等童话人物都以另一种匪夷所思的面貌出现……戴维需要找到被遗忘的《失物之书》,闯过重重难关才能得到新生。戴维能够战胜心中的恶魔,回到现实世界吗?(魏金梅)

戴维永远记得妈妈死的那一天。当时他在上学,正在学习——其实也没好好学——怎样细读一首诗,他脑子里尽是长短格、五步格,这些名词跟生活在早已消失的史前时代的怪异恐龙的名字没什么两样。校长推开教室的门,走到英语老师本雅明(学生们也叫他“大笨钟”,因为他那副大块头,还有他总是习惯从马甲衣兜里拿出怀表,用深沉的语调,向不守规矩的学生宣布那慢悠悠过去的时间)身边。校长跟本雅明老师悄声说了些什么,本雅明老师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回过头面对全班,目光搜寻到戴维的眼睛,同时声音也变得比平常说话温和。他点了戴维的名字,告诉他可以准假,并让他收拾书包跟校长走。这时戴维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在校长将他带到校医室以前,在校医给他端茶来以前,在校长站立在他面前,看起来仍很严厉,可显然是想对他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温柔一点,在他一边把茶送到唇边一边想要说话,结果烫了嘴唇,使他顿时想起自己仍活着,可是没有妈妈了……在此以前,他已经明白了。

即使那些不停不休重复着的规定,也不能够使她活下来。他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哪个规定出错了,或者哪天早上他数错了什么,或者他应该加上一个什么动作,兴许能够使状况有所改变。现在都没用了。她走了。他应该待在家里的。上学去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因为如果他离开妈妈,就无法掌握她是不是能活着。那些规定在学校不管用,因为很难执行,学校有学校的纪律和程序。戴维尝试过用学校的规定来代替,可是它们究竟不同。现在,妈妈为此付出了代价。

直到这会儿,戴维才哭了起来。他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愧。

后来的那些天里,都是些模糊的记忆:邻居,亲戚,摸摸他的头发给他一先令的高大奇怪的男人们,还有哭泣的时候将戴维搂在胸前,弄得他一鼻子香水和樟脑丸味儿的穿黑衣的胖女人们。他一直待到深夜,挤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那儿,大人们正在轮流讲他妈妈的故事,可这个妈妈他不认识,他们讲的是个奇怪的人,她的过去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个小孩,在姐姐死的时候不哭,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对她如此重要的人会永远消失不再回来;一位少女,曾离家出走一天,因为父亲对她犯的一个小小的错很不耐心,对她说要把她送给吉普赛人;一位美丽的红衣女子,被戴维的爸爸从另一个男人的鼻子底下偷了去;一位白衣仙子,在自己的婚礼上,众目睽睽之下,用玫瑰的刺戳破拇指,将血滴在婚纱上。

当戴维终于睡着的时候,他梦见自己成为那些故事的一部分,参与了妈妈每个阶段的生活。听着那些属于另一时代的故事,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这些故事的见证人。

棺材合上之前,在丧事承办人的屋子里,戴维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她看起来既有点不同,又跟以前一样。她更像是成年的那个她,疾病到来之前的那个妈妈。她盛装打扮,像她以前礼拜天去教堂的时候,还有她和戴维的爸爸一同外出晚餐或看电影的时候那样。她躺在那里,身上是她最喜爱的蓝色长裙,两手交叉握在胸前,指间缠绕着玫瑰花环,而戒指已经被取掉。嘴唇红红的。戴维站在她身旁,用手指触摸妈妈的手,感觉凉凉的,湿湿的。

爸爸来到他的旁边。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俩,其他人都已经退到外面。一辆车正等着送他们父子去教堂,那车很大,黑色的,开车的人戴着一顶尖顶帽,不苟言笑。

“可以跟妈妈吻别了,儿子。”爸爸说。戴维抬头看看他。爸爸的眼睛潮湿,眼眶红红的。第一天的时候爸爸哭过,当时戴维从学校回到家里,爸爸拥住他,答应他一切都会没事,然后就再没哭过,直到现在。戴维看着看着,一滴大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慢慢滑落在脸颊上,他别过头去面朝妈妈,倚着棺材,俯下身,吻了妈妈的脸。她闻起来有股药味或别的什么气味,戴维不愿去想,他能在她的嘴唇上尝到那味儿。

“再见,妈妈。”他低声说。他眼睛刺痛。他很想做点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做。

爸爸将一只手搭在戴维肩上,然后俯身轻轻地吻了吻妈妈的唇,将脸颊跟妈妈的贴在一起,低声说了些什么,戴维听不到。他们离开了她。等到棺材被丧事承办人和他的助手们抬着再次出现的时候,它紧紧地关闭着,唯一表示那里面是戴维妈妈的,是盖子上的一块小金属牌,上面标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天夜里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教堂。如果可以,戴维会待在那儿陪她。他想知道妈妈有没有感到孤单,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她是已经去了天堂,还是要等牧师念完最后的那些话、棺材被置入地下以后她才会去。他不喜欢去想她一个人待在那里面,被木头、黄铜和钉子封起来的事,可这些又不能跟爸爸说。爸爸不会理解,而且这想法说出来总会影响到什么。他无法一个人待在教堂,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去想象妈妈此刻的情形。他将窗帘放下,关上卧室的门,这样屋子够黑,他就可以在里面尽情想象了。然后他爬到床下边。

床很低,下面的空间很窄。床在屋子的一角,于是戴维挤一挤,直到感到左手摸到墙,才紧紧地闭上眼,静静地趴下。过了一会儿,他试着抬头,结果重重地撞在托着床垫的板子上。他用手去推,可是床板钉得很牢。他抬手向上,想把床举起来,可是它太重了。灰味儿和尿壶的气味使他开始咳嗽,咳得两眼流泪。他决定从床底下爬出去,可是要把自己弄出去比刚才挤进来要难得多。他打了个喷嚏,头“ ”地撞在床底,撞疼了,顿时一阵慌乱,光脚在木地板上乱扑腾,想要找个抓手。终于抓到了,他利用床板将自己往外拽,直到够到床边,这才又挤了出来。他爬起来,身体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死亡就是这样的:你困在狭小的空间里,永远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压迫。

妈妈在一月的某个早晨下葬。地面冷硬,吊丧的人们都穿大衣,戴手套。棺材被置入墓中的时候显得那么短小。他的妈妈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高挑,是死亡将她变小了。

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戴维尽量使自己沉浸在书里,因为他对妈妈的记忆和书、和读书密不可分地交织在一起。她的书,一些被视为“合适”的,都留给了戴维,他发现自己正尝试读一些读不懂的小说和不押韵的诗。有时他会向爸爸讨教,可是爸爸似乎对书没什么兴趣。在家的时候,他总是埋头于报纸,烟斗里细细的烟缕从报纸上冒出来,像印第安人发出的信号。他着迷于当下世界发生的变化,尤其是最近,因为希特勒的军队正横跨欧洲,他们国家受到的战争威胁越来越迫近了。戴维的妈妈曾经说过,爸爸以前读过很多书,可是渐渐丢掉了让自己进入故事的习惯。现在他爱读报纸上印刷的长长的专栏,每个字都由专人精心写就,创造一些东西——几乎是一出现在报亭就失去意义的东西,而上面的新闻在被阅读之前就已经旧了、死了,很快地被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件所湮没。

书里的故事憎恶报纸上的故事,戴维的妈妈会说。报纸上的故事就像新捕到的鱼,只要注意保持新鲜就行,这根本不是长久之事。它们像沿街叫卖晚报的报童,大声吆喝不罢休,而故事——真正的故事,正规创作的故事——则像藏书甚丰的图书馆里古板却对你有帮助的图书管理员。报纸上的故事虚幻如烟,其生命短暂如蜉蝣过隙。它们从不生根,却像野草般在地面蔓延,从真正该得到注目的故事那里偷走阳光。戴维爸爸的心里装满了尖厉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他仔细倾听哪一个声音,它就会听不到,马上被另一种喧闹代替了。这就是妈妈笑着跟他低声耳语的内容,而爸爸,咬着烟斗皱眉头,他知道他们在谈论他,却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他们惹生气了。

于是,剩下戴维来保护妈妈的书了,他还把当初打算买给他的那些也算在一起。都是些有关骑士、战士、龙、海兽的,有民间故事,有神话传说,因为这些都是戴维妈妈当姑娘时喜欢的故事,而他后来也读给她听过——那时疾病正渐渐掠走她,使她的声音变成低语,呼吸变得如砂纸在枯木上打磨般粗重,直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显得多余,她停止了呼吸。妈妈死后,戴维试着避开那些老故事,因为它们和妈妈联系太紧,不忍心去读,可是那些故事不容易摆脱,它们总是呼唤戴维。它们好像在他身上认出了什么东西,连他也开始相信,是一些新奇的、丰富的东西。他听见它们在说话:先是轻声,后来大声,越来越引人注意。

这些故事非常古老,跟人类一样古老,而它们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它们真的非常有力量。这是一些被束之高阁很久之后仍会在你脑中回响的书,它们既是对现实的逃避,又是一种可供选择的现实。如此古老又如此奇特的是,它们得到一种独立于由它们占据的书页之外的存在。古老的传说与我们平行并存,妈妈曾经这样告诉戴维,可是有时候,隔绝两个世界的那堵墙变得薄而脆,于是两个世界开始相互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麻烦开始了。

就在这时,坏事降临了。

就在这时,“扭曲人”出现在戴维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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