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灰

2018-01-31 16:49薛嘉辉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期
关键词:红布马灯清河

薛嘉辉

余七替马灯粘上最后一片鬃毛,起身点燃三炷清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执起矮脚凳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红布,拈着边角小心翼翼地覆上成型的马灯。布角未及落地,屋外的烟火哗啦啦炸响,碎裂成漫天光火扑向新立的楼房,扑向古老的土地,照亮了清河村半边天。

“要死嘞!”尖利的嗓音忽的响起,震得木板门都瑟瑟地抖,余七望向门外,见余大娘拎着儿子的耳朵,狠狠跺着脚,粗黄的皮肤紧紧皱着,在风中干燥得似乎起了一层皮,沾满煤灰的手对着儿子在风里吹得通红的脸戳戳点点,咬牙切齿地,“要死嘞!家里的活连根手指都不肯动这养你什么用呦!不过日子啦……”

余七便作不闻,只扭身闪进内室,低声嘟哝:“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房门在身后啪的关上,那厢却还在喋喋不休,指桑骂槐,余七卸了力似的一屁股落座,只怔怔地盯着楠木做的柜子。

柜子上放着一支有些古旧了的毛笔,却还是不曾沾过墨的。那是开过光的毛笔,是他第一次做了马灯祖父亲手给的。

那个时候好啊,余七闷闷地想,那个时候清河村做的马灯也好啊!

清河村的马灯跑了有些年头了,具体要论个源头怕是得自百年前算起了。余七只记着打自己出生,家里便是做马灯的,那个时候清河村里提起余家马灯,哪个不是啧啧称赞?余家马灯可是一绝。

余七接过了家业也成了村里一流的手艺人,那是多少的风光啊!到了大年,村里便是盼着请来马灯神,用三江口的水,为马点上睛,开了光来保佑一年的风调雨顺。那时候马灯匠可是村里的宝,余七这一手手艺不知羡煞多少人。

头几年村里人哪个不是殷殷切切地,守着门口来看做马灯,可真是撵都撵不走。可到了后来,路上见到了,村里也只作不知有这回事儿似的,莫说年轻人,连村里的老人都无心挂念了,今年倒好,说是要先开个什么联欢大会,再跑马灯。荒唐稀奇啊!连马灯神都不敬了,这是要遭大祸的啊!余七长长叹了一口气:“大祸啊!”

屋外的叫骂声却似应和着般忽地变了个声调,声音抹了蜜似的甜,余七听得屋外窃窃私语却不分明,正欲出门,房门骤然打开,耀目烛火猛扑进来,刺得他眼睛一阵发疼,明晃晃一阵白光,村书记站在门口,面无波澜道:“今年不跑马灯了!”

窗外掀起一阵风涌进屋里,恨恨地扬起地上的灰尘,尘里顽石般站着个怔怔的余七。

“不跑就不跑了,有个啥呢?再说你看看邻村那联欢会,开的那叫一个热闹哟……”余大娘涮了涮择好的青菜放进竹篮,伸手自有些混沌了的水中舀了几把,兜出一把菜叶搁到篮里,看着一旁坐在石阶上絮絮叨叨的余七心下也是不耐。

“不跑?说不跑就不跑了?祖传的手艺啊,祖传的马灯哎,灯神是要怪罪的!要怪罪的!罪过啊……”他愣愣地瞪着阶下腐朽的草根,嘴里却是喃喃不止,

只是自此余七逢人便是念叨着罪过,见着人便说来年村里会有大灾,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人,浑浊暗黄的眼白里嵌着的一根根血丝清晰得瘆人。村里人都作他入了魔,痴了傻了,又嫌他嘴巴不吉利,见着余七便赶忙绕道走。

余七再没了倾吐对象,连余大娘都忙于置办年货,再没工夫理睬,余七便日日坐在屋里,对着覆着红布的马灯说:“罪过啊!罪过啊!灯神要怪罪的啊!来年有大灾啊……”反反复复,念念叨叨,浑浑噩噩,竟然真似痴了一般。马灯旁供奉着的香火早已经燃尽,成了一堆灰,摊在香炉里,无烟无尘,无声无息。

几日后的那一场联欢会却是办得成心与余七作对似的热闹,村里老老少少都围到了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彩色的灯光映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花,姹紫嫣红,映在人的脸上喜气洋洋,只除了余七。

余七还坐在那屋子里,只点一支暗暗的蜡烛,不声不响不动,盯着马灯上的红布似也要盯得开出一朵花来,屋外的霓虹烟火都是隔了一个世界的虚像。听得屋外庭院里蹬蹬的脚步声传来,才缓缓抬起头,烛火下的眼里却映不出一丝神采。

刚进院的余大娘见这场景啪地摔下节目单,一叉腰,破口便骂:“要死嘞!要死嘞!这一天天的愁眉苦脸跟个瘟神似的!这日子还过不过啦……”

余七缓缓地低下头,视线死死扣住地上的节目单,花花绿绿的纸上用正红色的大字明晃晃写着“清河村春节联欢会”几个字,扔在扑尘的地上格外扎眼,余七在这几个字上停滞了良久,突然发作,恶狼般拱起腰猛得扑上去,夹着沙土一把揪起花花绿绿的纸,狠狠地撕,扭曲的指关节泛着病态的白色,粗糙的手指掐着碎片急速得颤抖着,无比惊恐地把粉碎的纸屑一把撒到地上,撒到覆盖着红布的马灯旁,爆发出震天的一声吼:“罪过啊!”撕裂了的嗓音干涩得似乎帶了血丝。

自那以后,余大娘便径自回了娘家,村里人看着余家紧闭的大门,想起余七几日前的模样,也不敢多道几句闲话,只叹口气便走了,各自又复忙着各自的活计。

余七絮絮了多日的大灾也没有落到谁头上。

在逐渐包围的高楼瓦房阴影中苟延残喘的老房一间间地拆毁,新砖一层层地垒上去,笔直而整齐。镇里在年末传来一纸褒奖——清河村新农村建设卓有成效,被评为先进村。

似乎再没有人想起跑马灯这件事而来,也少有人再提起余七。只知他甚少露面,街头巷尾寻不见,田里地里寻不见,万人空巷的联欢会上也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只有人偶尔打那老房前经过,透过虚掩的门扉,有时可以看到仍然坐在台阶上忙忙碌碌编着骨架的余七。

他们都说,余七疯了。

喧嚣过后平静下去,只偶尔浮起溪头洗衣妇的嘀咕声。但某个深秋的午后村里却又突然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都说是来了个大领导。

“说是要追溯个什么什么遗产,哎听说啊,是要来看马灯呢!”大嗓门的刘家二嫂挽着菜篮道。

“马灯啊,那余家老七知道么,都好几年不见他了,哎呦这个吓人的老东西哟!”渐渐地不少人围了起来嘁嘁喳喳说个不停。

斜地里横出一只手,一把搅散人群:“都散了散了,别在这儿惹事儿,碍着你们什么啦,”村书记神色不耐,像是窝了一肚子火,又见众人仍是兴致勃勃等着他说话,只得接口道,“这人家架子可大哟,说是老祖宗的东西得按照大礼请回去,不到大年夜人家死活不干,疯了疯了!”言罢也不理会众人唏嘘,只径自转身离去。endprint

村书记刚打余七那儿回来。在领导那儿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得意洋洋推开余七家老木门打头便撞上余七一张冷脸,腆着老脸想尽了办法,却不料他咬死了不肯通融,竟是非得大操大办给马灯神赔罪,还非得择一良辰吉时……

“良辰吉时?哪个等得他呦!早晚要入土的东西,这老家伙还真是给脸不要脸。”村长闻言摔下瓷杯,一把推开凳子,火急火燎地冲着余七家去。

“村里又要跑马灯”,“村书记碰了一鼻子灰”,闲言碎语揣在女人家的菜篮子里窸窸窣窣早传了个遍,村长一路行去,耳畔都是咋呼声,村里也都新奇着这领导要看的“马灯”要怎么跑起来。

第二日却也未有什么大波澜,余家隔壁王老三说是昨日村长嗓门亮堂得隔了扇墙都震得慌。王老三站在众人中央晃着大脑袋连说带比划激动得手舞足蹈,几分夸大几分真无人知晓,只知村长迈出余家门时面泛红光颇是得意——余七这次敲定了三日后便是马灯会,言辞间也不见得有不郁之色。

“余七又要跑马灯喽!”这话便也这么传开了,村里又闹腾了起来。隔日便有女人家带着孩子说要去看他做马灯,去了没一盏茶的时间却又灰溜溜地回来了,孩子扯着嗓子哭喊余家老头儿如何凶相,见了人便提着扫帚撵,那扫帚上的积尘如何扑簌簌落到新置办的大红袄上。

红里掺了惨白的灰,不吉利。

三日里,余家大门紧闭,没人再敢迈入。

临马灯会前一天,村主任提着一把装了水的塑料壶,他踩着正午的太阳光慢悠悠地敲了余家门说是要送“圣水”。余七在里头也不应声,他便径自推门而入。

自台阶上缓缓抬起一个脑袋,皮肤枯败,一双眼睛里爬满了血丝。余七身后是整整齐齐列着队的铺着红布的马灯,村主任随手放下塑料壶,便径自绕到马灯前,抬手便掀了红布,看着精巧的马灯啧啧称赞,余七伸出一只手似要阻拦,定格半晌张了张嘴没出声,粗糙翻着死皮的嘴唇颤了颤,良久迟钝地落下手,面无波澜。

他扭头望见地上的塑料壶,塑料壶是用过的涂料罐,包装上的颜色褪了不少,花花绿绿突兀得可笑,壶里的水清凉得晃眼,不用蹲身似乎就闻得到一股呛人的漂白粉味——自来水。他白日见鬼般盯了良久挪不开视线,直到听见村书记看完马灯转身离开的动静,嘴角别扭得提了提,像是冷笑,又像是无力的抽搐。

“没了,全都没了……”他不知说给谁听,呆滞地站着,许久迎着一阵骤然而起的冷风跌坐到地上,正午太阳不觉暖意只见刺人的光,“都没了。”

塑料罐被他颤抖的身躯掀翻,水扑到地上,干裂的土地眨眼间将之抽干。

转眼三日便至,往日办联欢会的戏台上拉起了“马灯大会”的横幅,横幅下西装革履的领导被拥在村干部中间等着跑马灯。夜色渐渐浓起来,戏台头的大灯骤然亮起映出和联欢会一样的斑斓的花来,台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月亮渐渐挂上梢头,众人等了半天却也不见余七的影子,村主任扭头见领导已有不耐之色,于是便急匆匆地动身前去催促。走了许久眾人也不见他回来,叽叽喳喳声渐起,月亮快落到树梢下的时候,村书记自那头踱步过来,月光披了他一身白纱,他佝偻着背,步伐沉重得像灌了铅。

“余七死了。”他说,“都散了吧!没人跑马灯了。”

台头彩灯唰地熄了。

他们说余七走的时候还曲着指,似乎正准备为马灯粘上最后一片鬃。

当夜一场意外的大火烧了整间老屋,凶猛得绝然凄然,一意孤行,甚至来不及抢救。火光艳了清河村半边天,仿若有人以血液献祭,将天空染出一片云蒸霞蔚,炸裂开的火星噼啪作响,以义无反顾的姿态扑向老房,扑向土地,扑向仅剩的十余盏马灯。

肆虐了整夜的大火在黎明时只留下一堆灰烬。那堆灰烬后来拿去种了新的转基因稻,清河村改头换面成了模范村。

模范村里,新楼贴上新砖,碧绿的新苗栽上土壤,明艳的彩灯在欢庆的节日亮起,锣鼓声消匿,鬃带垂落于地,沸腾的烈火亦止息。

如同从未有浩大的马灯队敲锣打鼓,在新年夜环绕整个村庄。endprint

猜你喜欢
红布马灯清河
马灯舞:一舞马灯千古传
田野里的马灯
斗牛为什么用红布
融入现代元素横林“太平马灯”焕发新活力
清河堡考略——明朝防御建州女真及后金的前沿堡城
承传统振百年清河 重实践育清正少年
小精豆爆笑校园
马灯及其他
谁是凶手
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