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2018-02-05 16:41方晓
野草 2018年1期
关键词:金花棺材

方晓

傍晚,我进入林下村。张风站在村口等我。他没说一句话,转身一瘸一拐地引路,夜雾在峥嵘的村路上跌宕,我感觉仿佛穿行在少时某个冬日的梦境中。路过父亲的房子时我没有停步,但它颓废的形象依然侵袭过来,像一个寒冷的骷髅在飓风中招摇。我曾发誓一辈子不再见它,却无数次在梦里听到它传自远方的坍塌的轰鸣。张风第一次回过头来,那是张被时光无情抹去了所有神采的脸,只有嘴边成团的雾气传达出乏善可陈的温度,“可惜了。”他说。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并不反对;尽管我不会去做,但早就期待着它从我的记忆里连根拔去的那一天。我打算问问他的腿,却没有出口。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巨变他该从何说起,回溯往事是不是一次全新的伤害。我们又一前一后地走着,像走在多年前清晨的上学路上。我突然停下来,他立即说:“你记得没错,转过屋角就是张寒的家了。但他说,你还是先去看看唐金花。”

“他还好吧?”

他露出一个比夜色还要蒙昧不清的笑容:“他三天前才回来,没有去见她。说不上好,这些年没有人好过。”他没有隐藏话里的恨意。

在比张氏家族的记忆还古老的槐樹下,几个人坐着抽烟,明灭的火光像我生命中的几个噩耗在重新聚首。时间仿佛多年来一直未曾流转,但我希望这里已没有人认识我,就像重返故乡的鱼被往事的河流摔打到寸草不生的岸边。他们确实没有注意到我,也许只是装作视而不见。在已经摇摇欲坠的门楣前,张风喊住我:“你知道请你回来的目的吧。”听上去与其说是善意的提醒倒不如说是警告。

屋内阴暗得像个废弃的窑洞。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唐金花像松垮的枯木躺在那张陪嫁的雕花床上,从她丈夫死去的那天起,她就很少下床。那是个空气都热得呻吟的夏天,她卖石磨为生的丈夫,在七家岭的一个凹坑里点燃炸药引线,然后魂飞天外。同时被埋葬的还有张寒的父亲。尽管人们猜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最终因为砸死她丈夫的碎石实属常见而不了了之。没有人知道身为教书匠的张寒父亲出现在七家岭的原因,也许有人知道。那个名字迅速被人们淡忘的男人酿造了两起悲剧,而且悲剧看来直到今天仍在继续。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儿。那个殷红如血的夏日黄昏,唐金花在七家岭奔跑,身影如狐,喊声凄绝。人们只得将她绑缚而回。这为她此后的行径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并事先获得了原谅。人们说,她的魂魄不是随丈夫走了,就是留在了七家岭的凹坑里,给一九六七年在那里被残酷执行死刑的冤魂们分食了。第二天夜里,在松木火把的惨淡光线中,敛尸匠勉为其难又敷衍了事地缝合她丈夫无法凑齐的尸骨时,唐金花破坏一切,直到人们弄明白并答应了她的要求,也给她打制一副棺材。然而她又不是为了共赴阴间,而是悬吊在房梁上,就在嫁床的上方悠悠荡荡。她也只有这种爱与悔恨的表达方式了,棺材毕竟可能是阴阳相会的通道,一个上了年纪的道士为她找了一个便于理解的理由,随即被所有人接受。那年,张寒九岁,他母亲在一个平淡无奇的秋日上午消失了,相中某个路过的手艺人远嫁而去,也许只是孤身逃离他乡,反正在已百孔千疮的村庄没有搅起任何波澜。她的去向从此成了人们交口相传中只以张寒为唯一隐瞒对象的秘密。张寒在那年冬初入住唐金花家,这让人们松了一口气,似乎阴间的怨气会因阳世的这份善意而得以全盘化解。只有一个人反对。张寒待字闺中的姑姑张荷蹲伏在暗夜里窥视,似乎发现了什么,但在别人问及时又支吾不言。然而她终究没能挽救什么,如果真有什么必须去挽救的话。后来,人们从以下事实也看出一些端倪,唐金花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夜里不同寻常的男女合唱,白天又门窗紧闭,但再也无人问津。在我们无以打发的少年时光中,那个过早存于世间的棺材是不可缺少的道具,我和张寒会利用它捉迷藏,我们打赌它在风中晃动的次数以定输赢。我经常趴在里面,从半空俯瞰他们的游戏。我是唯一不被顾忌反而颇受期待的旁观者。有时我厌倦了,就会悄悄走出门去,我知道张荷一定在附近,我想将影子靠向她茕茕孓立的影子。那是我少年时代接近尾声时唯一的愿望。

唐金花还活着。尽管来时路上我无数次想象她此刻的模样,依然差点没有认出来。她应该早就意识到有人进来,一直用全身力气重新集聚眼中涣散的光,似乎在确认自己已经审视我很长时间之后,方才说:“你这一走就是二十一年。”

她把我当成了她丈夫。在那些年,我就和张寒讨论过,她最想念的人到底是谁。现在看来,我们不同的答案只为故意制造争执才向对方抛出,我们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有夜风进来了,在室内旁若无人地扫荡,那早已朽坏的窗帘不在了,窗玻璃碎成一朵腐烂的花,这或许是房间里唯一的改变。梳妆台的镜子还在,表面暗黑,我从兜里掏出一支蜡烛点燃,烛光照亮了我的脸。我断定她在看清我的一刹那整个身体都抖动了一下。我在镜子里依稀看见自己拘谨而泛青的脸,一时有些头晕目眩,那仿佛是我少时的模样。

“我认出你了,”她像被死神牵动着嘴角,声音飘过来,“你这一走就是十四年。”

那是张寒离开林下村的日子。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在张风就像一个成熟的瓜蒂落到我们当中之后,张荷看向与我们形影不离的张风的目光越来越惊惧,终于逢人便痛诉张寒与唐金花的苟且之事。是一种自觉羞耻的自我报复吗?我说:“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反驳,这冷硬又委屈的声息又把我带回到那个遥远的夏日下午,我远远目送张寒翻过七家岭。黄昏,唐金花撕心裂肺的呼喊涂黑林下村的天空时,我在山林间游荡,企图用弹弓打下一只鸟,然后送到她面前,告诉她,你就把这个死去的东西当成张寒好了,要么煮了它,要么埋了它。然而,我没有看见一只鸟,它们都未卜先知地躲起来了,不愿成为一个逃走的少年的替死鬼。她很是疯狂了一阵子。神志重归清明之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从现在起,我一眼就可以看到一生了。”

在那天七年之前的夏夜,她说过类似的话。入殓现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张寒走近她,将自己的手伸进她神经质般飞舞又似乎在寻找轴心的手心里,片刻后她终于安静下来。后来,张寒告诉我,她重新开口时对他说的是:这下,我知道我的人生要怎么过了。endprint

那些年,我和张寒在一起真的很快乐。张寒酷似他父亲,而我们却觉得对方就像另一个自己。有多少次,我站在镜子前,总认为里面的人是张寒;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他。我随同他进驻这里。在一些烛光妖娆的夜晚,唐金花又穿上嫁妆,那比红辣椒还要艳红的棉衣,刺得我眼睛生疼。她在张寒面前,在我们面前转着身子,要我们评价。我总是忍不住先说,而张寒在她的再三逼迫之下,才说出两三个更加优美而更能愉悦她的词汇:绯红,娴雅,绝美——我永远记住了它们。我看着他们相拥而泣。不,只是她,他在她的臂弯里偷偷看着我笑。

这个死了一半的女人,现在穿着那件红棉裤躺在她的嫁床上,躺在我面前。一位村人给她换上后,却发现她一息尚存,还只是在等待死亡而已,就中途作罢了。她上身的单薄衬衣,正在冬夜里瑟瑟发抖。

她的胸脯不再傲人,不再能时时刻刻灼痛我的眼睛了。然而,我仍然很想贴近那干瘪而已无生气的肌肤,以弥补求之不得的少年时光啊。

我不知道她在死之前能不能认出我。

“他们想烧了我。”我恍惚听见她说。

棺材就悬在我的头顶。她曾坐在棺材里,看着我们笑。她曾经对我们说,我看着它,就离他更近点;我总有一天乘着它去与他相会。

但二十一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活着。

“他们烧了我。我走的就是另一条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费尽了最后的全部气力。这次我听真切了:“那样我就不能当面向他忏悔了。”

有人进来了。

面对他,我又像站在了一九六七年。

他头发只剩下几根,从右往左精心地拂过脑门,面色晦暗,神情里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屠夫般的冷静而残忍,但终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张脸。他张开空洞洞的嘴,语不成句地问:“你回来是劝她接受火葬吗?”

他是张史的父亲。从进入林下村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猜想、惧怕而又渴望与他的会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正在思考对策,然而没有做到,所以他脸上渐渐浮现出胜利的神色来。正是这一点伤害了我,让我决定说。他漠然瞅了几眼正在冷却的唐金花,摇摇头又叹息几声,然后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像患了疥疮的蚂蚱,还带着远隔时空的血腥味。

“见到你之前我可能这样想,但现在不了。”我躲开他的手。我听出自己声音中无所顾忌的挑衅,对此很满意。

我仍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也许正是我想要的呢。我原本可以按照所有人的希望,也许包括张寒的希望,劝慰唐金花接受火葬。尽管她听不见任何人的话了,尽管她已经不认得我,尽管她可能从来没有记住我。但现在,不了。我们四目相对,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试图从对方眼睛里捕捉一丝软弱。然而,我透过他眼睛看见的却只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在七家岭的凹坑里,因为他的举报,我爷爷被乱石砸死,同一天,在他的主持下,我不过十四岁的父亲被倒吊在树上,三天后解开绳索,两腿再无知觉。十五年后,纯粹出于传宗接代的考虑,我父亲不得不迎娶我的傻子母亲。再六年过去,我来到人间。

敌意在我们之间升腾,像碎冰上的水汽。我明白了,这才是我渴盼见到的:“我一定站在你对立面。你还在村里管事吧。”他曾因带头造反当上革委会委员,一九七六年后又逃过劫数,在我离开前,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霸王。

“不是我了,”他分辨道,随即咬住嘴,却来不及吞下后面的声音,“是我儿子。”

“很不幸,她是第一个火葬的人。”他又说,似乎在试图缓和什么。

一个乡村的仇恨永远是世代沿袭的。我不能让它在我这里就消失于无形。即使我宁愿忘记,我也逃不开去,哪怕终生游荡异乡,祖辈飞溅的血液也一定会将我牢牢黏附在出生之地。“我说过了。”我说。

“那只是历史的错误。”他暴戾的面容回光返照似的重现在脸上,但随即枯萎成沟壑丛生的皱纹。

“对我来说永远不是!”我说。

他显然被激怒了,像个四处漏风的风箱一样喘着粗气,但似乎瞬间又恢复了往日雄风,气定神闲地说:“就算你们把她埋到土里,我也要把她挖出来。”

张风正向我走来。他又咆哮道,尖利的声音都要惊醒那些深埋地底的幽魂了:“敢跟我斗,老子当年就是政策,今天就是法律。张风就是你们的下场。你和张寒。”

张风在前引路。我们走上那条堆满乱石、简陋而隐秘的小巷。张氏祠堂在前方就像乱坟岗中的一个土疙瘩。我终于有些熟悉这里了,而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旦来临,顿时就变得无可阻挡,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回忆的触角上,准确无误地将我塞进特定的过往里。我能猜到他是故意的。

张风在祠堂边站定,左高右低的肩膀让他看上去像个注入幽魂的稻草人。祠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被废弃,年复一年越发寂寥,如今更是乱木丛生。在半透明的蝉翼似的灰蒙夜色中,我勉强看到他泛出怯生生的笑容,接着又露出愤怒和悲哀的神情,他说:“张史爸爸都告诉你了吧。”他嘴边散出的味道像穿过沼池的风。

我在想,当年,我们,张寒,张风,张史和我,在这里度过的不为人知的时光。我们幻想着那些幸存而黑暗的神龛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女人。我们想象着灵牌所代表的人,有男有女,我们编造他们的人生故事,彼此推翻又互相补充。我们想象着他们因为名分而交欢,以及交欢的细节。然后有了后辈,以至出现了我们。那是些激动人心的故事,我们无法不为之兴奋。连我自己都差点没觉察到,我将这些未曾谋面的女性先辈在不经意间替换成了唐金花,后来是张荷,而每个男性先辈总是以我成人后的可能形象自居。我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然而并不是这样。

在我们的四人团体日益紧密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迟早有分道扬镳的一天。我认为起因只可能是张史,事后证明确实如此。他撒谎成性。一個夏天下午,空气燥热得身体都要自燃,张史告诉我,张荷正在祠堂里等我。他一撒谎脸上就会挤出冷漠的微笑,我明知会上当,却鬼使神差地去了。尾随而来的他在用完他所知道的嘲讽词汇后,逼迫我同意他用两只野蜜蜂交换我饲养了三年多的灰兔子,他垂涎已久。否则他会把掌握的全部秘密对张风和盘托出。张荷是张风的母亲,也是张寒的姑姑。春天,我和张寒坐在七家岭的云端里,讨论林下村哪个女人最美,等我们可以成为一个丈夫时最想娶回家的是谁。张寒抢先说出答案,毫无疑问,我知道是唐金花。我只好说出张荷的名字。我从来不想伤害张寒。张荷大我十一岁。此后,为了证明我也是言出于心,我时常远远跟在张荷的后面。她翘起屁股在池塘边捣衣,我蹲在树下。她挑着箩筐一摇一摆地上山,我跟在后面。我躲在院墙外,聆听她洗澡时水流的歌声。张寒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已经不记得他是否也在证明什么。在秋冬之交,她常穿一件散落青花的白棉裙,红绳子束在腰间,衣袂与风摩擦的声息从一个雨夜开始让我面红耳热,浮想联翩。她左鼻下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在我的梦里,虎虎生威的它总会牵带着她整张脸向我扑来,那年冬天,因为梦中回环往复的激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endprint

我终于听到张风还在说着什么,可能是:“他一定全部告诉你了。两个月前,他们要在我的林地上建造公墓,能养九头牛的地,却用一只老鼠都吃不饱的地来换,我当然不答应。我不答应当然也为了你,谁都知道唐金花快死了。她是林下村第一个要被烧掉的人。而她的棺材在家里都吊了二十一年了。你总不希望这样吧,因为唐金花不希望。你,你们从未为她做过什么,却败坏了她的名声。所以我阻止征地。我举着镰刀朝他们吼,向他们杀去,一次又一次打败了他们的进攻。张史现在是村委主任了,一天夜里,几个小混混冲进我家,将我的腿骨打折了。张史没有出现,但他就是幕后主使。你不反对吧?”

“我相信。”我说,“你说你要什么吧。”

他的声音里有种明知犯忌却又非此不可的无奈气息:“你的房子,或者,还有张寒的。”接着,他像犯禁却逃脱了惩罚那样笑起来说:“我们应该算兄弟呢。”虽然他语气和善,我依然感受到话中的威胁意味。

二十四年前,我的傻子母亲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冬日,用锄头敲碎池塘的冰面,她像只旱鸭子一样慢慢从中央走出。她边走边呼喊我的名字。那年,我五岁。后来我一直认为她并不是个傻子,而只是在恍如暗穴的时光里对什么彻底厌倦了。我父亲成为了一个鳏夫。十一年前的春天,张风和我因为一只蜗牛的归属而起争执,然后他告诉我,在晚稻收割的季节,张荷去我家借风车时,被我爸强奸了,于是就有了他。我爸瘫痪在床,我无法接受他的用词;一定还发生过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我也曾对他的出现充满好奇,却从未有过怀疑,但他小我六岁,在我母亲死去的第二年初夏出生。我母亲,她是发现了什么吗?我第二天就离开了。在七家岭,我回望晨曦中雾蒙蒙的林下村,发誓绝不回来了。我和父亲再无联系。仅有张风三年前寄来一封信:他死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这些是他应该得到的。需要报复和交换,换来原谅和赎罪。

他向前快步赶去,很快就被黑夜吞没了。

张寒的声音已经暗哑。他面向墙,正朗诵着: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声音好像不是发自他的体内,而是来源于墙壁某个不为人所知的缝隙。他显然意识到有人在背后,他还是那么敏感。他脆弱得像挂在墙上的一个风干物件。我分明看见他的身体像被一股酝酿很久的心灵飓风卷动了一下,但他坚持背完。然后,他回过头来。

他的眼神中没有距离感。我依然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他眼中还是那种在世事消磨中越发瘦弱的光,从少年时的一天突然漫上他的眼眶,此后就再也不弃他而去。那一天,他父亲死于爆破。他慢慢向我走来,我期待着他的拥抱,也期待能紧紧拥抱他,这样我们各自不同的生命会在我们肋骨的挤压中像烟般消散于无形,但他中途又停下来,略微伸出手来请我坐。张风倚门站在那里,既不进入也不离去,像被绑缚起来的珠帘。我想,他是在刻意与我们保持这样的距离,就像始终渴望与他的过去保持距离一样。张寒穿着破旧的白色长衫,一双污迹斑斑的布鞋踩在脚下,稀薄的头发缠绕成团,看上去恍若一棵雨中落魄的树。他浑身都在往外倾泻着寒气,却又似乎对寒冷全然无觉。在他说出“这些年你还好吧”之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时间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屋里亮着一盏油灯。但给我的感觉并不比黑暗的外面暖和多少。他将油灯拨亮了些,动作温柔得过于迟钝。在唯一一张简易折叠桌上,除掉一只天线上结了蛛网的收音机外,只有一本发黄而薄脆的线装书。再无其他物件,仿佛这里的主人在离开了无数个世纪后才误打误撞地重新进入。他的目光跟随我的在房间里漫步,然后看着我笑了:“我把今晚用不上的都扔掉了。”

但我终于看到了墙上有一幅放大的照片。落寞地兀立在晦暗而空旷的墙面上,折痕很显眼,应该被他随身携带了很多年,挂钉是簇新的。是唐金花。她站在海棠花下,穿着红色毛线衣,向镜头微微俯身,眉间笑意若有若无。在时光定格的那一刻,她是那种连上帝都会为自己的造物感觉欣喜的女人。那天是春末,天空万里无云,她喊住一位走村串户的摄影师,又朝我们遥遥招手,来,我们照张相吧。我永远记得她那句话,当张寒问她理由时,她略一凝眉,脱口而出:“让我们纪念今年海棠花开。”张寒还没来得及被她拉入镜头,而我远远站在他们身后。

我终于克制住要在她脸上捕捉死亡气息的欲望。我为之悲恸难忍,这再次证明早被无数事实所证明的,张寒对唐金花的爱是我无可比拟的。他一直在努力寻找话语,并求助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是如此相像。我不会问这些年来他在世界上的遭遇,他可能也没有说上一说的打算。那些生活对我们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我是个被外面世界抛弃的人。”很长时间过去,还是他开口说话。仿佛自言自语。“不,是因为这里,我们宁愿被外面世界抛弃。”我的话在口边迷失了,没能发出声音。我能看出来,他其实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我的存在,让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沉默。然后,我们沉默。

门外原有的噪音也突然沉寂下来,时间像是跌倒在郁郁独行的夜路上,然后昏睡过去了。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五六个人闯进来。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停放到我们中间。张寒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它,动作就像抚摸想象中的爱情那般虔诚而神圣。他又笑起来,以一种渴望我赞同的眼光盯着我说:“你看,我面对的好像是一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棺材。”

“就照这样子。”他柔声嘱咐那些人,“一夜之间,做得越多越好。”

他们像哑剧演员一样默默退场了。斧凿锯割的噪音再度响起。

“我了解她。她不过是万事都惧怕成为第一个。我不会让她成为第一个的。”他的声音里有种期待的气息,“张史和他那批人,明天早上要来砸她的棺材。我只希望,她能看见,她会看见吧,会有源源不断的棺材出现,他们是砸不完的。这就是我能做到的。”

然后呢?他已经决定如何行动?我本想说,如果当年她肯做林下村的第一个,她就会不顾一切嫁给你。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她为什么非要土葬呢?”现在我宁愿让她火葬了,这样张寒就什么也不用去做。

他笑起来。在清冷的笑容中泪流满面。他说:“你知道的。从那年起,她就一直在铺设去见她丈夫的路。”他又朝我露出一个就要爆破了的笑脸,话中俏皮的意味让人凄凉又惶恐:“我怎么能允许他们把她的通道毁了呢?”

他像个久远又清晰的梦一样在室内走来走去,他看向墙上的相片,看向我,看向门外的夜,看向一切,但眼睛里却又什么都没有。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在喃喃说着什么,我依稀听到:“我们曾经的爱情到底真实不真实呢?”

我大声问:“我能做什么?”

“你看着,”他神色又衰颓了,整个人弯曲得像一张弓,但音质里依然充满戏谑,“我请你回来,就是想让你看着,看看一个人曾经怎么活,如今又会怎样死。”

我想告诉他,这不是我们眼下的问题,我们应该考虑的只是,如何活著,在活着的同时怀念和想象爱情。我说:“我明早就去找张史谈判,哪怕再送给他一千只灰兔子。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他朝我摆出拒绝的手势,继而惊愕地看着我,接着,失落打碎了他的脸。张风突然说话了:“半个月前有人自杀了,就为了赶在火葬实施前。没那个必要,张寒,人死只是死而已,你不要走极端了。”

“你不要认为他的目的很单纯。”张寒对我说,脸上布满清亮的自嘲。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说。

“那又如何?”张风说。他是在诘问张寒,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只好继续说,“没有人的目的是单纯的。你以为你的爱就单纯吗?”

“我离开她十四年。如今再也不会舍她而去了。”张寒闭上眼睛说。

我决定去父亲的房子里熬过这个夜晚,而不是留在这里。夜空中,一只孤零零的月亮在云上行走,它的身后,拖着深远的雪意。打制棺材的声音还在继续,有个木匠边钉楔子边唱着: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天亮前下起了雪。清晨,有人吹着唢呐绕行林下村一周。脚步经过窗前时,我听出来是张寒。我推开门,雪依然在下,但变小了,大地一片白茫茫。

我等着。我看见,张风从远处向我跑来。他要告诉我的,是张寒吊死在那棵古老的槐树上了吧。

没有第二种可能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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