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幸福【中篇】

2018-02-07 16:31薛舒
鸭绿江 2018年2期
关键词:小惠

薛舒

1

盛菲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坐着一辆人力三轮车赶往单位参加每周一次的教研活动。我的单位是一所民办旅游高职学院,离家两站路,叫三轮车,四块钱,七分钟即可到达。电话接通,盛菲语速极快地连问了我三个问题:可可你在哪里?日本大地震核泄露晓得吗?你买盐了吗?

买盐?干吗买盐?家里还有一包……

盛菲截过话头:一包怎么够?小惠买了两箱呢。

当时我正在考虑等一会儿怎么应付上周布置的关于教学改革的建议,电话打断了我的思路,我问:核泄漏?和盐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核泄漏了,会辐射到人,会得癌的,盐里含碘……哎呀,跟你讲不清楚,你说,我们要不要买盐?

人力三轮车戛然停在学校门口,我说随便你啦,我要开会去,空了再说吧。

挂上手机前,听筒里传来盛菲最后半句话:小惠说再不买要脱销了……

消息一定是李小惠传给盛菲的,李小惠经常拿打折、兑奖、买一送一之类的消息与我们分享,只有盛菲会当回事,我是从来没有兴趣的。我掏出四个硬币付给三轮车夫,车夫接过钱,搭讪着说:还开什么会啊?快去买盐吧,我刚去过超市,盐都抢光了,只好买了三大桶酱油,再晚酱油都要没了。

我吓了一跳:盐都抢光了?真有那么严重?酱油也可以吗?

三轮车夫展开黑脸膛,笑得像一名智者:怎么不可以?不都是咸的吗?酱油比盐贵呢,还是教书先生,这个都不懂。说完,骄傲地一跨腿,蹬上三轮,飞快地骑走了。

这一天的教研活动,有关教学改革的话题被搁置,人们以抢购食盐为主题,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讨论。以教研组长为代表的中年教师认为,既然大家都在抢购食盐,那说明核扩散已经发生,日本福岛的居民都染上了,就隔着一个海,很快会扩散到我们这边来……

青年教师们大多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假如真的核扩散了,光靠吃盐是没用的,不如听天由命,用买盐的钞票买点喜欢的东西,好吃好喝地等死吧!

教研组长忽然扭头问我:小苏,你舅舅是开杂货店的,快打电话问问他还有没有盐。

我舅舅的确是开杂货店的,可我从来没在办公室里提过我舅舅,组长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既然大家都有买盐的要求,我就责无旁贷地给舅舅打了个电话。接下来的教研活动,就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订购食盐活动。舅舅店里的盐已经不多,他帮我议价调来两箱盐,批发老板是每包十元高价进来的,卖给我们每包十五元。

没有人计较价格,两箱食盐顷刻售罄,连之前持反对意见的青年们也纷纷解囊,只有我坚持不买。在我看來,核辐射离我还很遥远,再说舅舅开着杂货店,不怕没盐吃。

教研活动接近尾声时,盛菲再次打电话给我:可可你没买到盐吧?小惠答应让给我十包,叫她也让几包给你吧?章杰昨天就得到消息了……

章杰是李小惠的老公,在城管所工作。城管所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有门路买到紧俏商品。不过我告诉盛菲,我已经买到盐了。盛菲略有失落:哦?动作很快嘛!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这种事。

的确,我不太关心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务琐事,倘若不是盛菲、三轮车夫以及同事们不约而同、齐心协力地把抢购食盐风潮吹进我的大脑,也许我永远都不会认识到食盐会变成抢手货。我对着电话说:早知道我就囤积一百吨盐,核泄漏到我们这里还有多久?一个礼拜?一个月?到时候我岂不是发财了?

盛菲回给我一个嗤之以鼻:哼,做你的大头梦吧!还轮到你来赚这个钱?哎,你到底买了几包盐?

我想了想说五包,盛菲立即叫起来:五包怎么够?小惠说,她老公单位里每个人都买了两箱。五包盐,半年都撑不到的,小惠说,核辐射了,要多吃点盐才好,你要不要再买几包,叫小惠给你……

盛菲一口一个小惠,好像全世界就李小惠有先见之明,就她会过日子,就她会安排生活,小市民!我告诉盛菲不用替我操心了,五包盐肯定够,腌一缸咸菜吃一年都够,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我就有些后悔了,其实我连一包盐都没买,也许我不该把舅舅调来的盐全部让给同事,至少给自己留一些吧?哪怕整箱盐买下来也才三十包,三十包盐能管一辈子吗?

我不得不承认,在过日子方面,李小惠就是一个天才,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敏锐的市场意识,但凡遇到商场周年庆打折、满三百送一百、购物兑奖之类的活动,她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前往参与。也许那些货品并不是她需要的,可她总是乐此不疲,把买打折货和抢手货的过程当成一种享受。这并非我夸大其词,盛菲曾告诉我,李小惠家的储物柜里有一抽屉牙膏、香皂、洗洁精,还有一抽屉樟脑丸和滴露消毒液,都是打折时买的,可以用到她儿子结婚,连非典时期抢购的板蓝根冲剂还留着,都过期了。不过我相信,每次打开储物柜,看着满满一抽屉牙膏、香皂、板蓝根之类的存货,李小惠一定感到很满足、很幸福。

也许,李小惠是想通过省吃俭用买打折货来实现她的理想,据我所知,她有三大人生理想:拥有一所更大的房子,拥有一辆家庭汽车,以及全家出国旅游一趟。可是,哪怕她存了一屋子牙膏香皂,也不可能换取一所更大的房子或者一辆汽车。当然,因为李小惠对打折商品敏锐的嗅觉和行动力,我和盛菲也得了不少实惠。

事实上,对那些所谓的“实惠”,我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有这时间,我宁愿挎着相机到处去拍照,虽然我不是专业摄影家,但我不是旅游高职的教师吗?在我眼里,摄影和旅游的关系,就像爱情与人生的关系。这么说吧,缺少爱情的人生是乏味而无所珍存的,同样,缺乏摄影元素的旅游,就少了趣味,更缺失了玩味和回忆的记录。可李小惠呢,不要说摄影了,除了单位组织的“三八”妇女节活动,从不自费旅游,好像,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抢购打折货。

然而现在,并不是李小惠一个人在抢购食盐,而是全社会都在抢购食盐。那么看来,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核泄漏,的确有可能威胁到中国人的健康,尤其是靠海的大连人、青岛人、上海人……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本是坦然无畏的心情有些紧张起来。我不得不打心眼里对李小惠佩服之至,关键时刻,她抓住机会抢购到两箱食盐,而我却只能赤裸裸地等待着核辐射的袭击。此种情形下,我的相机就成了百无一用的累赘,相机能防核辐射吗?相机能当盐吃吗?不能!相机顶多能给一个随时可能死亡的人在临终前拍一张遗照。endprint

再次拨通舅舅的电话,十分不幸,舅舅告诉我,就在十五分钟前,店里最后一箱盐以二十元一包的价格被抢走。舅舅说他本来想给自己留一箱,可是食盐卖到珍珠粉的价格,这么高的价位不抛掉,以后跌了,后悔都来不及。

我简直要哭出来:你以为这是股票啊舅舅!到时候核辐射来了,你才后悔都来不及。

舅舅在电话那头安慰我:别急小可,舅舅想办法去弄盐,有我吃的就不会缺了你的。

晚上,舅舅打来电话,说搞到一箱高价盐,三十块钱一包,我在电话里向我亲爱的舅舅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核辐射来临的时候,我再也不必为没有盐而害怕了,可是,假如核辐射真的飞越重洋来到我们这个城市,靠一箱盐就能躲过灾难吗?还有什么更可行的办法吗?我决定给李小惠打个电话,也许她会有好办法。李小惠吝啬金钱,但从不吝啬她的生活智慧,她总是愿意与我们分享她的经验和教训。

这么想着,心里第一百次地生出那种怪异的感觉。是的,我总是把李小惠的小谋小算归为小市民思维,可是现在,我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称之为“生活智慧”,这种不自觉出现的矛盾结论,常常令我对自己的生活原则产生怀疑。

2

抢购食盐事件发生时,我和李小惠已经认识了十年。说起来,倘若不是盛菲的原因,我是不太可能和李小惠成为朋友的。盛菲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李小惠是盛菲的大学同学,于是,我和李小惠也成了朋友。我们三个女人之间无话不谈、无所不知,应该说就是一个闺密铁三角。可事实上,我们的三角关系有些微妙,尤其是我和李小惠,我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膜,彼此能看见流淌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却不能赤诚触摸。当然,我完全接受这样的微妙,世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个人,更不要说三个女人了,我相信,人与人的相处必定是在求同存异中进行的。

这么说吧,首先,我们三个的家庭结构完全不同,李小惠有老公、有儿子,家里的外交、内务、财政等一切行政大权她一手遮天;盛菲曾经有过老公,三年前离婚了,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不用管家务;我呢,至今单身,一身轻松。我们经常戏称,李小惠是生活在男宿舍中的女人,盛菲则是生活在女宿舍中的女人,而我,是一个生活在单身宿舍中的“非女人”。“非女人”是李小惠对我的评价,她从没解释过这一名称的来源,我猜想,可能她觉得我不像女人,但又不能否认生理上我的确是女人,于是,她就把我这样一个与她很不相似的女人称为“非女人”了。对此我不置可否,我怎么可能让自己身上比女人还女人的特质在李小惠这样的女市民面前流露呢?

相比之下,盛菲当属中庸,她和我谈得来,和李小惠也谈得来,她在我和李小惠两方面都享受着闺密的待遇,简直是一个双面间谍。不过据我所知,双面间谍有其不可示人的难处,顺利的时候,她可以利用一方的信息博取另一方的信任,但同时,她时刻都处于信任危机中,一旦出现矛盾,她将双方不讨好。当然,双面间谍的说法不完全准确,因为我和李小惠之间不是敌我关系,我们只是两个生活原则不同的女人而已。

比如,对我上下班叫人力三轮车这件事,李小惠早已在盛菲面前谴责过我好几次:一趟四块钱,一天来回八块,太奢侈了!就不能把上下班步行当锻炼身体吗?何必浪费八块钱。

盛菲说:那小惠你呢?从你家走到单位也就二十分钟,你怎么不走?

章杰每天骑摩托车上下班,顺便带上我,我不坐他的摩托车也是浪费。以我看,苏可买那么贵的相机,每个假期出去自费旅游,跑东跑西,她才是闲得没事烧钱……

这话是盛菲传达给我的,李小惠不会当面这么说我。当然,我也毫不示弱地在盛菲面前驳斥李小惠的言论: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我有一个章杰那样的老公,还需要每天浪费那八块钱吗?

盛菲安慰我:别听小惠的,她股票亏掉的钱,可以给你坐十年三轮车了。

我便问:菲菲,你炒股到现在赚了还是亏了?

盛菲嘻嘻一笑:赚得不多,每天的小菜铜钿倒是从股票里出产的。

我掐指算了算,盛菲炒了七八年股票,能把每天的小菜铜钿赚回来,不算赚得多,但也很成功了,比起李小惠的深度套牢,那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当年,盛菲就是在李小惠的鼓动和带领下开始炒股的,这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股市火起来那段日子,李小惠一下子投入了十万元,还拼命鼓动我和盛菲也加入股民行列。我说,我对赌博没兴趣。李小惠对我的无知感到很痛心:怎么是赌博呢?这是一种理财方式,一种回报丰厚的投资。我们单位的老张,炒股赚得盆满钵溢,都买起了别墅,现在请了长假专业炒股,坐在大户室里看看电脑,玩一样地赚钱呢。

我不敢断言炒股究竟算是赌博还是投资,李小惠显然是研究过的,她比我更有发言权,所以我只能说,我脑袋里少根筋,炒股票肯定会亏的。李小惠听了就笑:一般人炒股十有八九是亏的,可是我有消息。你看,上个礼拜我得到消息,买了三峡水利和上海大众两支股票,这个礼拜连着三个涨停板,赚了五千多,才三天,一个月的工资出产了。这年头,办什么事都要有消息晓得吧。

盛菲被三天赚一个月的工资打动了,她当即决定投入股市。我犹豫着看了看李小惠,她那两只因聚焦集中而显得精明锐利的小眼睛里寫满了志在必得。我又看了看盛菲,这个蠢蠢欲动的女人仿佛已经看到了从股票上赢得的一堆堆金币,眼睛里闪烁着灼亮的光芒。

说实话,当时我的确心动不已,差一点决定拿出我那笔可怜的存款去炒股。虽然我不喜欢李小惠身上那股小市民劲儿,可我不讨厌钱,有了钱,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给我的相机配一个尼康AF-S超广角镜头了;有了钱,我就可以像旅游频道里那个梁子一样去非洲、去亚马孙、去北极……当然,最好和七哥一起去。世上没有不爱财的人,不爱财只是生财无道者自欺欺人的托词。可问题在于,我那一笔说出来都要脸红的存款早已列入西藏自驾游计划。我和七哥商量好了,暑假我们在成都会合,然后租一辆越野车,沿318国道从川藏路进西藏,再从青藏路出来,大约需要一个月,费用就是我这大半年的积蓄——三万元人民币。endprint

离暑假还有半个月,我不可能把这两万元钱投入股票,我说等我从西藏回来再考虑吧。盛菲鼻翼一翕:从西藏回来你还有钱炒股?我看你是脑子有病不想赚钱。

李小惠优雅地笑了笑:金钱怎么能阻挡爱情的脚步呢?苏可是去会情人,理解理解。不过现在是牛市,等你回来,很有可能就错过机会了。

李小惠说“理解”的时候,脸上分明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我知道,她最不能认同我的有两点:第一,作为一个人,怎么可以没有存款呢?怎么可以把钱全部花在旅游上而不作长远打算呢?第二,作为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没有丈夫呢?怎么可以与一个远在天边的有妇之夫牵扯不清而不考虑未来的归宿呢?最后,李小惠替我总结:你会把自己的一生耽搁掉的。

可是,女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有一笔存款、嫁一个男人吗?李小惠是本末倒置了,她把手段当成了目的。女人可以通过存款和男人获取幸福,而存款和男人本身并不是幸福。换句话说,假如我没有存款,也没有一个称作丈夫的男人,我却得到了幸福,那样岂不是殊途同归?

那天晚上,七哥打电话给我,说西藏自驾游攻略已经发到我的邮箱,让我看一下,是否还需要修改。我告诉七哥现在不想讨论出游的事,也许语气有些生硬,七哥问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只是有点烦,然后我们就对着电话机沉默着听彼此的呼吸。七哥均匀而沉着的呼吸显示着他是一个身体健康、体力充沛并且具备一定涵养的男人,可以肯定,今天他没喝酒。这是特例,一般情况下,七哥不会在晚上给我打电话,除非他和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喝酒,才有机会避开家人给我传递一番热情洋溢、醉意醺然的甜言蜜语。七哥的甜言蜜语很简单,很朴素:好妹妹,哥想你啦。就为这句话,每年假期我都要辗转火车飞机赶去和他约会,就这么一句话,让我成了一个没有积蓄的剩女。

因为七哥,我的一生果真将被耽搁?也许,我的确该考虑一下李小惠的忠告了。我打破沉默,对电话里没有喝酒的七哥说:西藏自驾游的事再等等吧,可能我去不了。

七哥均匀的呼吸裹带着那句老话钻进我的耳朵:好妹妹,哥想你啦!

对这句话,我总是无法抵抗,尤其是在他没喝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真实而纯粹,不带酒精成分,没有一点点诗意,没有一点点浪漫色彩,一句大俗话,让我意欲退出的决心轰然崩溃。

暑假,我带着仅有的三万元人民币上路了。我和七哥以及他的两个狐朋狗友开着一辆白色霸道越野车环游在川藏路和青藏路上时,并没有想到要关心一下大上海的股市行情,可是盛菲几乎每天都要在我的手机上发布一番红线飙升的信息。路上信号很不好,常常是今天的信息第二天才能看到,有时候一股脑收到好几天的信息,一些信息又会莫名其妙地丢失在上海通往西藏遥远而广阔的天空中。

收到第一撥信息时,我们已到达世界最高城理塘,当时我和七哥正走在一条布满黑红脸膛的藏人和徜徉着三五头健壮牦牛的街上。同行中有一位海南来的朋友喘不上气,我们要去县城唯一的药店买一种治疗高原反应的药。客栈的藏族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们,这种药的名字叫“鸡肝”。我们记住了这个发音,便往药店赶去。

一出客栈,七哥就抓住了我的手,上川藏路后,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没有人认识我们,在陌生的藏区小城,我们如同两条游入大海的鱼,自由自在而又气喘吁吁。我们手牵着手,接受着大街上藏人们直白的逼视,躲闪着迎面遭遇的某一头黑牦牛。我们找到了那爿药店,买到了所谓的“鸡肝”,药盒上“肌酐”两个字让我们站在药店里大笑不止,笑得几乎断气。我们一路笑着往回走,快到客栈时,七哥一把拽住我,猛地把我拉进了他怀里。也许因为缺氧,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其实,我更希望可以永远这样眩晕着,哪怕昏厥,只要在七哥温热的怀里。

就在这时,贴身腰包里的手机连续抖动,我在七哥双臂的环绕中拿出手机,是一大堆短信,其中盛菲的短信占了大部分。

苏可你到哪里了?今天股市大涨,从账面上看,我赚了六千元。

进西藏了吗?连续涨停板,抛了一部分,赚到六千元。小惠又提供新消息,势头很好。

怎不回信息?可惜你错过了这次行情,小惠已投入二十万,我也补仓,账面已翻两番。

……

一涌而来的信息让我缺氧的大脑产生了另一种联想:李小惠和盛菲在大上海赚着大钱,我在西藏跟着一个不是自己的丈夫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计划着捉襟见肘的资金。

七哥干裂的嘴唇凑到我的耳垂边,我听到他喘息的轻语:别看信息了,妹妹……

那时刻,我忽然变得清醒,眩晕感无以迷惑我现实的头脑。我像推开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样努力推开七哥,独自踏着世界最高城稀薄的空气,迈着绵软无力的脚步向客栈走去。

此后的行程中,手机颠三倒四地向我播报着大都市里的人们热火朝天的金融生活。好几次,我在收到大堆信息时几乎窒息,我分不清这是缺氧,还是我对某种无法企及的生活望而却步的“高原反应”。

一个月很快过去,纳木错的最后一晚,我们住的是帐篷。七月的纳木错夜晚只有零度左右,没有洗脸刷牙的水,我们和衣钻进各自的睡袋。很快,脚端响起不同节奏和音频的鼾声,而我却头痛欲裂无法入睡。好几天没收到盛菲的短信了,每到一个稍大的站点,那些短信就会像麻雀一样一群群飞进我的手机,它们叽叽喳喳欢叫着争相告诉我有人正大把大把赚着钞票,它们以群体的方式凶悍地嘲笑我,同时鼓动着我。我讨厌这群麻雀,可又期盼着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仿佛,我是一棵行将死亡的树,倘若还有麻雀飞来停留在我头上,那么也许我还有救,我还能活下去。可是纳木错收不到短信,一条都收不到。

不知什么时候,七哥从脚跟那头爬到我身边,他在另两位的鼾声中轻声说:妹,最后一晚了,明天赶到格尔木,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到达格尔木后,我将假道青藏铁路直达上海,他们三个开车到西宁,再各自分手。七哥在我耳边继续说:这一别又要四个月,你想想,下次我们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我裹在睡袋里摸了摸贴身腰包,那里藏着最后十张纸币,是我留给自己买一张回上海的火车票的钱。七哥隔着睡袋推了推我:睡着了?endprint

我伸出脑袋说:我还没嫁人,我不能像你一样就这么过一辈子。

我从未在七哥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他肯定被我惊住了。沉默片刻,七哥搬开几乎搁到我身上来的不知哪一位的脚,然后在我身后躺下,连着睡袋无声地抱紧了我。我一阵哆嗦,寒冷和温暖交织着席卷过身心,可我依然无法说出那句想了很久的话,自尊心不允许我开口要求七哥放弃现有的生活来娶我。

彼时,脑子里竟出现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大上海的证劵交易所里,两个女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屏幕前,一脸兴奋地沾着口水数着大叠大叠的钞票。她们身后的大屏幕如同一片血海,代表着赚钱的亢奋的红色把她们衬托得那么渺小,就像两只落在血泊里的小麻雀。

3

来不及充电,也没有地方充电,从纳木错到格尔木开往上海的火车,我的手机始终处于死亡状态。就那么一个多星期,我不知道上海的股市经历了一番怎样的跌宕起伏,直到我尘土蓬勃地走出上海站,闻到炎热的夏日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萧条气味,类似深秋的树林里腐败的落叶挥发出的没落气息。

回家后打电话给盛菲,她惊魂未定的声音让我怀疑她是刚从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中苟且偷生。盛菲说幸好她及时割肉,只亏了一万多元,小惠可输惨了。我说总不至于把二十万都输没了吧?盛菲痛心疾首地说,什么二十万啊!开始暴跌那两天她又补仓了十万元,她想拉差价,她有消息,说过几天还要涨的,我吓得不敢跟了。

我用她们的术语问:从账面上看,她亏了多少?

盛菲说:三十万大概只剩下一半了吧,具體亏多少她不肯告诉我。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无声地笑。盛菲看不见我的表情,要是看见了,她一定会说我幸灾乐祸。不能否认我当时的心情的确有幸灾乐祸的成分,但不完全是。无论如何,我的人品还没低下到要通过李小惠股票的亏损来获得快感。我只是觉得,我没有把仅有的两万元钱投入股市,而是花在了环游西藏的途中,这是多么英明多么正确的决定啊!李小惠向来以精于经营生活而自豪,现在她终于可以承认我的生活方式远胜于她了吧?虽然我从来不屑于她的认可,但我好像又无时无刻不希望我的朋友能够欣赏、羡慕,甚至眼红我的生活。是的,我承认我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潇洒而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需要认同,需要欣赏,需要羡慕,就像我羡慕李小惠有一个疼她的老公,我羡慕盛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羡慕李小惠和盛菲有充足的存款用来投资理财,然后鸡生蛋蛋生鸡过上富足、安定的幸福生活……这一切都是我没有的。可是现在,她们的投资理财失败了,她们积累了数十年的财富瞬间遭遇巨大损失,并且损失得毫无价值。而我,虽然积蓄甚微,但我几乎走遍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我用两万元走到了西藏,我沿着318国道一路西进,我到达了珠穆朗玛峰脚下,我喝过了藏人的酥油茶,我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风景,我拍了很多很多好照片……李小惠经历过、拥有过这一切吗?没有,她那笔亏损的巨款倘若送给我,我都能环游世界了。

是的,我还想环游世界,虽然这个梦想暂且有些遥远,但我可以先环游中国,纳木错那个夜晚的帐篷里七哥说什么来着?想想,我们下回去哪里?对,我要好好想想,下一个假期到来时我们去哪里?漠河北极村?俄罗斯边境?那里有最美的冬天,我要告诉七哥,让我们攒钱吧,让我们等待冬天的相会吧……

这么想着,我的心情就变得晴空万里了。我说,菲菲,晚上请你和李小惠吃饭,我从西藏给你们带了礼物。盛菲在电话那头雀跃,亏掉一万多元对她来说构不成严重伤害,她情绪依然很好。李小惠就不会像盛菲这么轻松了吧,她应该很沮丧,她的心情肯定糟糕得一塌糊涂,所以,虽然我囊中羞涩到近乎一贫如洗,但我还是决定请她们吃饭,一个精神上满载而归的人,当然应该请另两个物质上一败涂地的人吃饭。

我找了一个学生家长开的小饭馆,做农家菜的,实惠,好吃,关键是,学生家长会给我打折。我是叫人力三轮车去的,盛菲是坐出租车去的,李小惠是章杰用摩托车把她送去的。章杰把李小惠送到饭店门口扭头就要走,我说和我们一起吃吧。这个瘦高个男人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先回家小惠你吃完了给我发信息我来接你,说完“轰隆隆”一声,男人骑着摩托车的背影立即隐匿在了傍黑的天色中。

章杰长得挺帅,大概有一米八,偏瘦,有些内向。我和盛菲偶尔去他们家做客,他顶多冲我们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尔后就把自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内。这个男人,可算得上城市新好男人的典范,认认真真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对李小惠的一切吩咐照办不误,没有喝酒赌博桑拿K歌之恶习,薪水如数上交给老婆,早晚接送老婆上下班,那辆轻便摩托车每天都会在李小惠单位门口出现两次……

作为李小惠的女友,我和盛菲也经常享受到章杰的照顾。我单身,盛菲家里也没有男人,有体力活和技术活,李小惠就派章杰来帮我们干。我客厅里的吊灯是章杰帮忙装上的,热水器上的天然气橡皮管也是章杰帮我换的,还有,盛菲装修房子,章杰帮她做了全程监工……这么一说,李小惠的丈夫倒好像成了我们三个女人共同的男人。这个对钱抠门得滴水不漏的女人,却好像从没想到要把章杰的体力和时间算作价值成本,她愿意把章杰的劳动力免费给我们分享,就像她愿意与我们分享股票信息和折价商品消息一样。我想,李小惠是把章杰的体力作为与亲朋好友交往的投资了吧?这么想着,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李小惠别和投资股票一样,把老公也给亏了。

这个念头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拿出从西藏带回来的礼物,一只藏银手镯和一条手工藏毯,我说:你们自己挑吧。

盛菲把手镯戴在腕上试了试,又把藏毯披在肩上对着玻璃窗左照右照,一时犹豫不决。她说小惠还是你先挑,挑剩下的给我。李小惠说你先挑,我无所谓的。盛菲说我拿不定主意,恨不得两样都要,还是你先挑吧。李小惠不表态,却扭头问我:这两样东西,多少钱买的?

东西是拉萨八角街集市上买的,藏毯一百多元,手镯三十多元。我买东西基本不看价格,只以自己的喜欢为标准,在我眼里,三十多元的藏银手镯一点都不比一百多元的手工藏毯低廉,只是没想到李小惠会问价格。我犹豫了两秒钟,说:手镯一百二十多元,藏毯一百四十多元,具体我也记不太清了。endprint

李小惠笑了笑:价格差不多嘛,你真会买东西。

我说那当然了,我不能对你们两个厚此薄彼啊!说完我看向盛菲,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便对她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这个傻女人似是领会了我的意思,自作聪明地说:那我就要手镯吧,小惠你拿藏毯。

李小惠挡住盛菲伸出来的手:别,手镯我要了,藏毯给你。说完动作极快地抢过手镯套在了腕上。盛菲尴尬地笑笑,捧起藏毯说:随便你啦,藏毯也很好看,我都喜欢。

我的确谎报了价格,但只是缩小了两件礼物之间的价格差距,我以为李小惠会选择稍贵一些的藏毯,可她居然选择了手镯,并且几乎是从盛菲手里抢下来的。以她一贯的思维,肯定认为别人的选择才是更好的。事实上,她抢下的是三十多元的手镯,放弃了一百多元的藏毯,为此我差一点当场笑出来。

吃饭时,盛菲没心没肺地提起股票,说还好投入不算多,要不亏大了。李小惠脸色不太好看,说你们知道什么呀现在又不是最终结果,股票就是这样的,说赚了赚了,其实呢,不抛就是没赚到,说亏了亏了,不抛也就没亏掉。我不抛,我就留着,我已经得到消息,有新政策出台,很快会涨起来的,再说还有增配股呢。

不知道李小惠是强撑面子还是的确对股票研究精深,照她这么说,盛菲是真亏损了,而她只是账面上亏损,在股票还没有兑换成现金时,不管是赚钱还是亏损,都只是一种假设,而非事实。

李小惠的理论让盛菲对自己过早割肉后悔不已,盛菲一后悔,李小惠的脸色就好看多了,然后,她就想到要关心一下我的生活了:苏可,和七哥在一起一個月,感觉怎么样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马马虎虎啦,总的来说不错。

盛菲嬉皮笑脸地调侃我:可可是一只骆驼,一个月天天胡吃海塞,吃饱喝足了储存着,回来反刍,可以熬半年。

李小惠慨叹:七哥体力真好,整整一个月,还是高原,苏可你吃得消?

我说:别胡思乱想了,还有两个同伴呢,没机会那什么。

盛菲皱了皱鼻子:骗谁!才不信呢。

真没机会,那两个同伴,其中一个是七哥老婆的同事,也是一个车驴……我这么一说,李小惠就忍不住要对我展开批判教育了:苏可,我问你,你究竟爱不爱七哥?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李小惠开始重申她一贯的理论:假如你爱他,他也爱你,那么你就要让他离婚,然后和你结婚。假如你不爱他,那么你就应该和他断了,你已经不小了,还要不要嫁人了?女人是经不起耗的……

我沉默而专注地看着李小惠翻动的嘴唇,就像聆听我妈对我的教育。事实上,我心里正激烈地反驳着她:难道你就没有无端消耗生命吗?你一毛一分看得比命大,自以为很会生活,可是你买打折货省下的钱全部丢进股票打了水漂,你从没去过比杭州和苏州更远的地方,你这样难道不是耗日子?

当然,我没把话说出口,我知道,我们针对的主题不一样,我是鄙视她的金钱观,她是批判我的婚姻观。当然,她对我的金钱观也是持否定态度的,只是股票亏损了,她暂时没有底气来批判我。而我对她的婚姻观同样不敢苟同,但我找不到证据证明她的婚姻不幸福。

晚饭快结束前,李小惠给章杰发了短信,二十分钟后,饭馆外面响起摩托车轰鸣声。这个男人对李小惠真是太好了,那会儿,我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虽然李小惠从不出门旅游,虽然在我眼里她过的是按部就班、了无情趣的生活,可她有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丈夫,也许,她果真是幸福的。

4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眼睛一闭,脑袋里全是章杰开着摩托车载着李小惠在夜色中飞驰而去的样子。他们前后紧靠着,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蒙古公主华筝骑在汗血宝马上那样浪漫。李小惠戴着藏银手镯的手臂环绕着章杰挺直的腰,摩托车开出一百多米,还能看见夜色中一闪一闪的银光。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特别想给七哥打电话,可我不能打,此刻,七哥和他的妻子大概已经入睡,倘若我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他们的同床异梦,以后我们连一年两次的可怜相聚都将不复再有。我总是在想象七哥的夫妻生活时用两个成语来概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虽然我从未向七哥求证过此事,但我必须这么想象,要不我早就为自己的不幸自杀一百回了。

早上醒来浑身是汗,空调停转了,密闭的窗户勉为其难地阻挡着室外逼迫而来的热量。打电话给盛菲问怎么找人维修空调,盛菲问空调什么时候买的?过保修期没有?我说六年前买的,不知道有没有过保修期。盛菲说,白痴啊!六年,肯定过保修期了,我找李小惠,让章杰去帮你看看,叫维修部上门服务要花不少钱呢。

对于很多家庭主妇必须了解的生活常识,我从来缺乏求知欲,我依赖盛菲,而盛菲依赖李小惠。李小惠对于生活常识的掌握,当仁不让是女中翘楚,尽管我从不苟同她的生活方式,但我常常无力拒绝她对我的帮助。

那天傍晚,章杰背着一只帆布工具包出现在我的单身公寓门口,他对我笑了笑,然后直奔卧室里的空调而去,熟门熟路得好像进了自己家。我说先喝口水再干活吧,章杰说不用了天还亮着正好修空调,特意选这个时候来,不太热,又看得清。

章杰干活很利索,只用了五分钟就检查完室内机器,接着要爬出窗台检查外机。我说不行不行,这是五楼,太危险了。章杰说没关系,我家是六楼,去年空调坏了也是自己修的。说着撑住窗台一跃,两只脚蹬上窗框,身子探出了窗外。

我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衬衣后襟:等等,我去找个床单绑在你腰上好不好?

章杰回头看了看我抓住他衣襟的手,瘦脸微微一红:绑住干活不方便,放心吧,没事。

说着扭头探身,半个人悬在了空中。我抓住他后衣襟不敢放开,他也并不阻止我,于是,在我的“保护”下,男人扑在五楼窗外捣鼓起来。其实,这样的“保护”只能说是徒有虚名,甚至是一种干扰。他操作的双手牵动着躯体微微一动,又一动,我的手也跟着一松、一紧,调整着力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许因为章杰正在进行一项危险性极高的劳动,我是担心他的安全。然而,从来没有与一位陌生男人靠得如此近过,当然,章杰并不是陌生男人,他是我女友的丈夫,可就因为是女友的丈夫,才显得那么尴尬,那么不知所措。endprint

就这样,我站在女友丈夫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襟,紧张地看着他劳作的背影。虽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热却依然充足,章杰出汗了,我清晰地看见他伸展的手臂腋下晕染出两片渐渐深暗的潮湿,我甚至闻到他白衬衣上散发出的微弱体味,新鲜沐浴露和汗水交织的温热气味。我猜测,章杰来我家前刚洗过澡。又不是来做客,洗什么澡啊?这么想著,一个曾经在我脑子里出现过的惊人的念头跳跃而出:李小惠别和投资股票一样,把老公也给亏了。

这想法让我顿觉无地自容,抓住衣襟的手不由自主一松。半个身躯吊在窗外的修理工忽然往前一扑,天哪!我失声尖叫,奋不顾身地扑向窗台……我抓住了章杰的两条腿,而他的身躯却颠倒着趴在空调外机上,假如没有这台悬挂在窗外的长方体白色机器,此刻这个男人应该正以倒栽葱的姿势呈自由落体运动状态。

我死死地抱住他的腿,窗下的男人说:快去找个床单,一头扎住窗框,一头扎住我的腿。

我不敢放手,却分明感觉手里的力量渐渐不支。章杰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抱住空调,脚板勾着窗框,你放手吧。

我轻轻松手,快速转身扯下床上的被单,尔后照他的要求动作起来。我的手在发抖,我一边绑扎一边说:坚持,坚持,我会很快的!

他却保持着镇定:我能坚持,绑一条腿够了,床单留出足够长度……

虽然我的双手始终在颤抖,但我还是成功地把床单的一头扎住了窗框,另一头绑住了他的腿,绑得死死的、牢牢的。然后,我就看着他慢慢收下绊住窗框的腿,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身躯,倒栽的脑袋终于朝上了,他一手紧抱空调机,腾出另一只手伸出来,我接过他的手,他说:用力提一把。我憋足劲往上一提,他猛地一跃,整个人就挂住了窗台。然后,他抬起一条腿跨住窗框,“哼”的一声,消瘦的身体翻过窗台,跳进屋里,站在了卧室的地板上。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地涌出了眼眶。章杰伸了伸手,大概想扶我起来,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垂手站在一边,喏喏地说: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小心一点的,吓着你了……

他这么一劝,我的眼泪更是不能控制地滂沱而下。章杰尴尬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哭,片刻后,他在我身边蹲下,掏出一包纸巾递给我,小心翼翼地说:你看,我好好的,一点都没事,别哭了……轻柔的男声近在耳畔,我却一把推开他捏着纸巾的手,更是哭得伤心不已。虽然差一点掉下去的人是章杰,但我分明感到受伤的人是我。是的,我需要抚慰,可是身边这个男人什么都不能给我,我什么都不能向他索要,哪怕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这想法让我愈发羞怒不已,便擦了擦眼泪,恶声恶气地说:对不起,章杰,是我不好,你赶紧回家吧。

男人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走吧,回家吧。

可是,空调还没修好。

不敢了,要是出了事,李小惠还不找我拼命?

章杰一声叹息:唉!小惠叫我帮你把空调修好,现在这样子,怎么向她交代?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一个男人可以对老婆这么俯首帖耳,真是令我对调教这个男人的女人佩服之至,如此乖顺的男人,李小惠是怎么找到的?这是李小惠的成功,还是章杰的失败?或者,他们本就性情相投、彼此欣赏?

我从地上爬起来,我说章杰你回家吧,天快黑了,要修也不能今天修了。

章杰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我对着他的背影说: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李小惠,你就说已经把空调修好了。

章杰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哀怨,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我冲他勉强笑了笑,说了声再见,然后就把女友的丈夫关在了门外。

天完全黑了,我没有开灯,我就坐在黑暗的房间里,那会儿,我在想七哥。七哥从来没有为我干过任何一件家务,当然我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替我干家务之类白痴的问题,但我认定他不是不愿意帮我干,而是没有机会。四年前我们在旅途中认识,这四年中他甚至从未来过我家,我们结伴走过许多许多地方,但我们没有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度过哪怕一天家常的日子。倘若所有夫妻的家常日子都像李小惠和章杰那样,我宁愿只做一个远在天边的有妇之夫的情人。虽然我知道,生活不是旅途,生活是每天单调的重复,生活需要修空调,生活需要装吊灯,生活需要给热水器换天然气橡皮管……

忽然想起某一年的“三八”妇女节,盛菲给我发过一个段子,说女人一辈子需要三个丈夫,一个替她做家务,一个替她赚钱,一个陪她玩。倘若一个丈夫可以同时身兼三职,那就是一个完美的丈夫了。盛菲的意思我明白,我们一个离婚,一个单身,还有希望找一个身兼三职的男人。可是哪里去找这样完美的男人?七哥只是陪我玩的男人,当然,我并没有满足于拥有一个只能陪我玩的男人。李小惠家的章杰,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替妻子做家务的男人了。然而,似乎,她对拥有一个功能如此单一的男人感到十分满足,甚至还把她丈夫的这一功能辐射给女友。

一个愿意让女友分享她丈夫的功能的女人,一定有着强烈的优越感,好比只有吃饱了饭的人才有可能把多余的饭食施舍给别人。李小惠把章杰借给我和盛菲使用,其实是在以一个胜者的姿态赐予我们施舍……这么想着,我就不太为章杰差点掉下窗台而自责了,心情才略微好转。

5

不久以后,盛菲又买了几支股票,依然是李小惠给她的消息。我说你还没亏够?盛菲回答:大盘已经跌到谷底,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这一定也是李小惠的理论,李小惠简直成了盛菲的财神。盛菲接着说:其实小惠的消息蛮灵的,只是我没她沉得住气,我是不管赚多赚少,连涨三天就急着要抛了。小惠野心大,她说,估计下一轮行情起来,她就能赚到买车的钱了。趁着现在股市不太活跃,她报名去学驾车了。

她真准备买车?我问。

都已经开始学了,三个月后驾照考出来,正好买车。盛菲肯定地回答。

她买车干吗?开车去买打折货吗?这么说有些刻薄,但我是实话实说。

这个……她倒没说过,是哦,她买车又有什么用?盛菲似乎也不太理解李小惠买车的意图。我扯着嘴角冷笑:呵呵,还不知道股票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就学起驾驶来了,很有前瞻意识嘛,可笑!我看她就是虚荣。endprint

盛菲说:她还觉得你虚荣呢,说你挎着相机到处游荡,无非是拍几张照片,让人觉得你过得很潇洒、很有品位,其实穷得叮当响,这不是虚荣是什么?

盛菲说完咯咯笑,好像因为打击了我而开心不已。真是无知,一个对旅行从无体验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旅行?就好像一个从来没有爱上过某个男孩的女孩,大声宣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将因此而永不嫁人。她没爱过,有什么资格谈论爱的甜蜜和痛苦?

这么想着,我问盛菲:你说,李小惠爱不爱章杰?章杰爱不爱李小惠?

盛菲目露惊异之色: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总觉得,他们俩不般配,你没发现他们站在一起看起来不协调吗?

盛菲眨巴着大眼睛:不协调?哦,好像是有点,章杰高瘦,小惠矮胖,章杰蛮帅的,小惠的确算不上漂亮……

我打断盛菲:外貌的协调与否并不说明问题,猪八戒还能娶上俏媳妇呢。两个相互不爱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大有人在。

盛菲神秘地笑了笑,问:你知道为什么小惠上下班都要章杰接送吗?

我摇头:就是啊,走路才二十分钟,偏要男人接送,发什么嗲。

盛菲说:她才不是发嗲呢,她是监督。刚买摩托车时,小惠没让章杰接送,可是老婆不坐他的车,别的女人就坐上了。

有这事?我惊讶之极,想起在我家修空调那回,我坐在地上哭,章杰想扶我一把都没敢。

盛菲说:章杰有个女同事,住在他们家附近,有一回搭他的摩托车下班回家,被小惠撞见。她没声张,跟踪侦察了几天,果然,那女的几乎每天下班都要搭章杰的车。于是小惠就规定,章杰必须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李小惠有这一手我倒不奇怪,可我还是说:人家只是搭车而已嘛,小惠也太不自信了。

盛菲说:天天搭车,总有一天会搭出事情来的,这叫防患于未然。隔三岔五的,小惠还会去章杰单位串串门、露露面。这叫明察暗访,知己知彼,你看章杰被她管得多服帖啊!

真够累的!夫妻成了监督与被监督、侦探与反侦探关系,还有什么意思?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对章杰还是蛮同情的。

盛菲嘴角一撇:可是她有老公!我们没有。

盛菲的脸色有些黯然,我们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我很想告诉她:你没发现李小惠很矛盾吗?她认为我上下班没有必要花八元钱坐人力三轮车,难道她就有必要学驾驶和买车?她批判我把钱浪费在旅途中,可她股票亏掉的钱不也是打水漂?她找了一个只会干家务的男人,可是优质的男人还要陪她玩,给她赚钱,章杰不是,她凭什么在我们面前那么有优越感……我几乎成了一个怨妇,虽然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但我显然感觉到了来自内心的羡慕、嫉妒,以及一丝怨恨。事实上,盛菲的思维与李小惠差别无多,可我好像只对李小惠颇有异议。因为盛菲是我的发小,李小惠只是半路相遇的朋友?或者,因为盛菲至少和我一样没有丈夫,而李小惠什么都有,丈夫孩子一应俱全?

三个月后,李小惠顺利拿到驾照,这让我不禁心生焦虑。离寒假还有两个星期,和七哥商量好去漠河北极村,费用我已差不多攒够。给七哥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去漠河的攻略是否做好,我得早点订票。发完短信,想了想,又补充了一条:这回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七哥很快给我回来信息:攻略发你邮箱了,假已请出,一月二十日至二十八日,哈尔滨会合,就我们俩。

短信让我心情大好,两个星期后就要和七哥见面了,我们将在冰天雪地的北国度过八天两个人的生活。好心情让我对李小惠考驾照事件也多了几分容纳心,可不是吗?她考出驾照对我和盛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以后需要用车可以找她帮忙。

拿到驾照那个周末,李小惠破天荒要请我们吃饭,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她是从不请客吃饭的。饭店里吃一餐,在家里可以吃一个礼拜,有什么意思呢?不如自己做……李小惠这么说,却也从没有亲自下厨请我们去她家吃过饭。别人请她吃饭,她倒也不拒绝,当然,作为回报,她在吃过我们请客的饭后,通常会把更多的股票信息以及打折消息送给我们分享,或者把章杰借给我们使用,甚至亲自出马替我们排忧解难。比如那次盛菲向前夫提出追加孩子的抚养费,因为孩子开始上学,各种费用支出陡然增多。那位盛前夫居然不同意,说自己再婚了,刚生了一个儿子,没多余的钱。盛菲一時束手无策,李小惠便替她出主意,帮她找律师起诉盛前夫,还陪她去法院。司法调解那天,李小惠简直成了盛菲的代言人,她对着女友的前夫一顿义正辞严的理论,令法官大人当即为之倾倒,并毫无疑问地倾向女方,最后顺利地让盛前夫签下了追加抚养费的协议。

李小惠对盛菲不遗余力的帮助使我备感羞愧,关键时刻她能挺身而出,而作为盛菲青梅竹马的发小,我却傻乎乎地坐在旁听席上,就像看一场电视剧一样事不关己。更多时候,我连旁听席都不会去坐,盛菲离婚的时候,我就让自己背着相机逃得很远很远。我没有站在盛菲身后替她撑一把腰,没有为她在法庭上的自辩送上鼓励的目光,更没有在法官宣布她成为单身女人时给这个泪眼婆娑的女人一个温暖的拥抱……我不是不愿意为朋友付出精神上的帮助,我只是觉得庸俗,为婚前财产究竟是他多还是她多几乎打破头,为孩子的抚养费应该是三百还是四百争吵不休……这一切都是那么俗不可耐,大庭广众之下,作为任何一方的亲友,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所以我选择离开。

李小惠不会离开,李小惠会迎头而上,这种场合最能发挥她能言善辩的口才,她反应敏捷的市民思维让她在这一类庸俗的较量中游刃有余。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特别申明李小惠是一个庸俗的女人,这不用我申明,这是明摆着的。的确,我总是忍不住要质疑李小惠身上的庸俗特性,所以,我也常常会逃避那一类庸俗的活动。当女友邀请我伸出友情的手时,我总是告诉她们刚好我有一个出行计划,我不希望自己也变成一个庸俗的女人。作为补偿,或者叫赔罪,我总是在远游归来后请客吃饭。

请客吃饭是我维系友情、偿还人情的常用方法。李小惠不需要请客吃饭,因为她从不欠我们人情,相反,我们总是欠她的人情。可是这回她竟主动提出请客吃饭,这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她也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她也将欠我们人情?endprint

我以为李小惠会像我一样在农家乐之类的小饭馆里请一顿价廉物美的晚餐,没想到却是一家叫“塞纳河畔”的中高档饭店,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出席晚餐的除了我们三个女人,还有一位男士。李小惠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师傅,驾校的资深教练。

我还没反应过来,盛菲已经开口招呼:张师傅您好!小惠早就介绍过您了,多亏您,她才顺利考出驾照,下次我学开车也找您,小惠说您教得特别好。

微秃的张师傅连连点着他那颗毛发稀少的脑袋: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原来李小惠要请的是她的教练,我和盛菲只是陪客。这位张师傅看起来不算太老,顶多比我们年长四五岁,脸上基本没皱纹,只是头发有些稀少。张师傅很健谈,席间不断劝我和盛菲抓紧时间学驾驶,说再过几个月学费要涨价了,现在是5800元,他可以帮忙给我们打折到5500元,下半年就是6500元了……

我忍不住要笑出来,才折掉三百元学费,今天这一餐倒远远不止三百元呢,看来这回李小惠是占不到便宜了。

张师傅继续他滔滔不绝的演讲:现在女人学开车多得不得了,照这发展趋势,以后就像外国一样,家家都会有一辆汽车,人人都要考驾照,考试呢,很快会和发达国家的模式一样了,往后肯定越来越难考,所以晚学不如早学……

盛菲被鼓动得恨不得明天就去报名,还向张师傅打听具体要考哪些项目。我坐在一边闷头大吃,张师傅却不肯放过我:小苏,你肯定已经考出驾照了吧?

我鼓着一嘴烤鸭大葱卷饼摇头:5500元太贵,考出驾照我也买不起车。

张师傅看了一眼李小惠:不会吧,小惠说你是大学老师,还是摄影家,不可能没钱。

我说我那破学校算不上大学,还是民办的,招生很困难,奖金都发不出。我也不是摄影家,玩拍照就是烧钱,都倾家荡产了。

李小惠圆圆的小白脸红了红:苏可你哭什么穷啊!你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周游世界,有钱背着相机全国各地跑,倒没钱买车?

我一时语塞,是啊,这么多年来我花在路途上的钱足够买一辆中档轿车了,可我现在连学驾车的5500元都几乎拿不出,我这是在干什么?

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环境改变的,适才还因为很快就要见到七哥而良好的心情,此刻忽然变得沮丧起来。我迅速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假如我放弃去漠河北极村,那么我可以省下这半年来积攒的一万多元钱。一万多元可以做什么?做什么才能让我觉得快乐?

盛菲在一旁敲边鼓:可可报名吧,我们一起学。

我无话可说,只好笑笑,从盘子里又捏出一张薄饼包起了烤鸭。盛菲捅了捅我的腰:胃口这么好?

我胃口好吗?我一边包着烤鸭一边想,嗓子眼里却堵堵的。盛菲指着我手里的烤鸭薄饼说:你已经吃了四个了,不油腻吗?

我摇了摇头,并且把第五个烤鸭卷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张师傅笑说:小苏啊,你人不胖,倒很能吃,能吃好,呵呵,能吃好啊!

我鼓着腮帮子含混道:反正是小惠请客,不吃白不吃。

盛菲知道我开始犯浑了,赶紧打岔劝张师傅喝酒。很快,资深教练被灌晕了,结账时一冲动,竟抢着把单买了。李小惠一个劲地说:怎么好意思让师傅花钱呢?讲好我请客的……说归说,摸钱包的手却停在背包拉链上没有动作。

出饭店后,李小惠说张师傅喝多了,由她开车送我们回家。开的自然是张师傅的教练车,一辆破旧的深红色普桑,车身下部涂着一圈小白方块,后玻璃上有“进ⅩⅩ教练场”字样。

李小惠开着教练车,载着我们行进在夜色中,虽然驾驶技术不算好,但夜晚大街上几乎没车,破教练车行驶得还平稳。好像预料到今夜过后就再也没机会摸方向盘了,在经过盛菲家和我家时,李小惠并没有停车放我们下来,她在我们居住的小区外面不停地兜着圈子。这个初秋的夜晚,我们像治水的大禹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当然我们不是大禹,今晚我们充当的是陪练的角色。当我第四次看见我家那栋矗立在黑夜中的大楼时,李小惠终于过足了瘾,教练车戛然停下。彼时,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师傅被安全带捆绑着正睡得鼾声隆隆。

下车后,李小惠从方向盘上拿起一只手冲我扬了扬,发出一声趾高气扬的“拜拜”,然后“轰”的一声,教练车毫不犹豫地向前滑去。我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漆黑的一方窗洞镶嵌在众多橘黄和白色的方块里,就像宏大的宇宙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每天晚上,我都要从鼎沸的世界走进那个寂静的黑洞,除了我,黑洞里没有第二个生命,即便遥远的北方有七哥,我的黑洞里依然死寂。

6

漠河北极村之行破产了。七哥在夜半的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刚订下从上海到哈尔滨的火车票。七哥的声音充满了酒精气味,我知道,他正和一帮狐朋狗友喝酒,我能想象他在一间暖气充足的小酒馆里一脸忧伤而又无奈地冲我嚷嚷的样子:好妹妹,北极村去不成啦,我老婆的爹住院啦,她去服侍病人,我得守在家里照顾孩子……我仿佛看到小酒馆外面冰封的世界沉陷在一片寂静和苍茫中,屋里的炕头上坐着一群醉醺醺的男人,其中那个额头上覆盖着一层油腻腻的细汗的男人就是七哥。

那是一个多么庸常的男人啊!倘若不是在旅途中,也许我根本注意不到他。

我什么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挽留抑或追悔都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想,我该为自己的未来做一个长远的考虑了。

第二天一早,我退掉了预订的火车票,又从卡里领出一些钱,湊满5500元,找到盛菲,我说,和你一起学开车吧。盛菲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这下有伴了。

张师傅受李小惠之托,果然帮我们把学费打了折,并接受了我和盛菲两个女徒弟。那个冬季,我在南方淋漓不断的冬雨中每天摆弄着一辆破旧的教练车。我想,以后我不再需要七哥就能独自上路了,我开着属于自己的车,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当然,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还需要多年的努力工作和努力攒钱,也许应该像李小惠一样省吃俭用,买打折货,不请客吃饭,不背着相机出游……

三个月过得很快,我和盛菲双双通过驾照考试。就在我们拿到驾照后不久,日本发生了大地震,核泄漏危机让中国大地一夜之间掀起了抢盐风潮。我也在这股风潮的鼓动下从开杂货店的舅舅手里抢购了一箱盐,总共三十包,花去了我钱包里所剩无几的一笔巨款。endprint

然而十分不幸,抢购食盐的风潮只盛行了一天,第二天全国的报刊电视网络媒体就全面发布辟谣消息,政府责令商家恢复食盐原价,并将严惩扰乱市场、破坏商业秩序的不法商家。那天上午浏览完网络新闻,我的心情十分沮丧。那箱以二十元一包买来的食盐静静地蹲在厨房角落里,昨天它还踌躇满志地以身价百倍的资格准备在我未来的生活里担当起治病救人、德高望重的角色,今天它却灰溜溜地沉默着,如同暴跌的股票,拿在手里的人无疑对它恨之入骨而又无可奈何。

盛菲打电话给我:幸好昨天你才买了五包盐,我也只问小惠让了十包,要不亏大了。

我对着电话苦笑,心里隐隐发酸。盛菲快言快语道:小惠足足买了两箱,早上看到新闻就急了,让章杰把两箱盐送回店里去。章杰就开着摩托车送回去了,店家居然同意退钱,大概看章杰是城管所的,不敢不退。

我瞄了一眼蹲在墙角里的一箱盐,心里的酸味直泛滥到口腔:章杰真听话,李小惠让他去他就去啊?也不怕店家笑话?

盛菲说:小惠的吩咐,章杰向来是顺从加配合。唉!我那个前夫要是有章杰这么听话,我也不会离婚了。

我冷笑道:哼!这么没主见的男人,放在我手里,我看都不要看一眼。

挂掉电话,我把那箱盐收进了壁橱,为了防潮,我用一张大塑料袋套在纸箱外面,还打了好几个死结。彼时,我忽然发现,李小惠其实是一个有着极大能量的女人,她时刻给身边的人发射着某种磁场,不知不觉中,我居然也成了一个追逐蝇头小利的“小市民”。这不禁让我心生恐惧,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不是,我本就与李小惠是同一类人?

那段日子,大黑熊雄浑的屁股坐牢在股市里,指数被压得死死的,一点攀升的希望都没有。李小惠的计划落空了,她在内部消息指导下购买的股票辜负了她,非但没替她赢得买车的钱,甚至连家底都几乎收不回来。李小惠大概绝望了,不再传播她的炒股发财梦。

生活回到了原点,李小惠恢复了省吃俭用、奋不顾身挤在人群中抢购打折货的常规生活。盛菲已经在官方汽车网站看好了一种叫“福克斯”的小排量家庭款车,她说年底就能买上,她母亲会支持她一笔钱。我母亲生活在遥远的农村,她不可能支持我一笔钱买车,我只能尽力多接课时,好在我的摄影作品开始创收,我向一些旅游杂志和旅游网站投稿照片,因此而得到微薄的稿费。我想,不久以后,我的照片一定可以为我换取更多的钱,这些钱将成为我未来的汽车轮胎、方向盘、发动机……我用想象组装了一辆汽车,我驾驶着想象中的汽车行进在未来的旅途中,可是,总在想到旅途的目的地时,思路受到阻碍。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七哥曾经和我约定,要沿着312国道从上海开车到云南瑞丽,要去帕米尔高原与塔吉克族人生活一段时间,还要去呼伦贝尔草原放马,去走一走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可是现在,想象的旅途中只有我一个人,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食物和水,没有一个叫七哥的男人陪伴在我身边。没有七哥的旅程,即便只是想象,也变得举步维艰。

就在盛菲决定去4S店订下那辆她看上的汽车时,李小惠忽然宣布她已经从股市里套出所有资金准备買房。她说现在股票已经赚不到钱了,投资房产才是最好的方向。盛菲提出异议:那不是割肉割惨了吗?

割肉怕什么?只要把房子买下来,钱很快就可以赚回来。现在房价一天天飙升,我们单位小李去年冬天买的房,总价八十万,才三个多月,现在卖出的话就是一百多万了。

盛菲问:你有一百多万吗?

李小惠回答得胸有成竹:贷款啊,买房只要先交首付。

我说:贷款,要还到什么时候?借债过日子,不安心的。

李小惠笑了:苏可,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那么老土?用别人的钱干自己的事,用未来的钱干现在的事,有经济头脑的人都这么做。

盛菲疑惑:小惠,那你不买车了?

李小惠脸上露出智者的笑容:汽车每天在跌价,房子每天在涨价;汽车只会越用越旧,最后报废,房子是不动产,将来可以留给孩子。我已经觉悟得太晚了,要是前两年就买房,早就发财了。

李小惠的话理论上完全成立,但我不可能像她那样付诸实践。就好比,我口袋里只有用来买米的十元钱,我却用这十元钱充当首付,借高利贷买了一口一千元的锅,如此,我就没钱买下锅的米了。当我买不起下锅的米时,我还要一口一千元的锅干吗呢?当洗脚盆吗?要知道,我还得用余生去偿还那九百九十元以及高额利息的债务。

现在,李小惠就在做这样的事,没有米下锅,却借债买一口金锅。其实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她被周围的人群裹挟着,过着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当私家车成为城市新贵必备品时,她把一辆汽车列入了人生梦想;当出国旅游成为时尚人士热衷的娱乐活动时,她订下了出国旅游一趟的计划;当人们纷纷倾家荡产投资房产时,她也趋之若鹜地想拥有一套大房子从而证明自己属于有产阶级。一辆汽车、一趟出国旅游、一套大房子,尽管这些都不是李小惠的生活必需,可她自始至终在为这些没有必要的宏大理想努力着。

至此,我已完全相信,李小惠就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事实上,又何止李小惠一个人没有理想?盛菲几乎也是了。而我,却力图让自己过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即便我们都曾梦想拥有一辆汽车,但我们的原因和目的完全不同。汽车能让李小惠快速抵达更极致的繁华喧闹和人云亦云,而我却与她相反,汽车可以让我快速离开人群,过上遗世独立的生活。我们同样为着求索幸福而省吃俭用,可我们走的是背道而驰的路。

7

好几个月没有七哥的消息了,自从取消漠河北极村之行后,我就再没搭理他。起初他还给我发过几个短信,说忙着管孩子,请求我谅解。我没回,我把他发给我的短信全部删了。此后,七哥的短信越来越少,直至几乎断了联系,只在过年时发来一条祝福,群发的那种。我告诉自己,和七哥继续下去只会让自己前途渺茫,为了未来光明的生活,必须快刀斩乱麻,因为,坚持一场没有前途的爱情只是一种自伤。每每这么想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心如刀割,什么样的爱情才是有前途的?婚姻是爱情唯一的前途吗?倘若让我与章杰那样的男人相伴终生,我会感到幸福吗?endprint

我回顾了一下和七哥过往的每一次出行,那些日子,我们很辛苦,却总是快乐得恨不得发疯,长久的思念积累到短短的几天内迸发,极致的兴奋,以及激情。这才是属于我的自由、浪漫的幸福生活,而另一种稳定、安宁、风平浪静的幸福生活,注定不是给我这样的女人消受的,那是属于李小惠的幸福。

我开始犹豫,与七哥断交是否过于草率?假如,假如是真爱,那应该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假如七哥主动打电话给我,我还要继续拒绝他吗……

七哥经受住了考验,那天,我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妹妹,我老婆她爹死啦!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假装平静地说:你良心真坏,岳父大人死了你好像很高兴?

他慌忙说:没有没有,我没有高兴,我掉了不少眼泪呢。妹妹你想想,暑假我们去哪里?

七哥老婆的爹死了,照顾孩子的工作交回了他老婆手里,他自由了,又可以和我一起出行了。對于我,这无疑是一条好消息,可我强装冷漠: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反正我不会和你一起去了,永远也不会……

七哥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他沧桑的声音越过千山万水传到我耳边:“好妹妹,哥想你啦!”

我说到一半的绝情话顿时停住,就像冰雹落进热水,瞬间融化得无影无踪。这句大俗话恰似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让那些在我身上作祟的病毒毫无招架之力。要让李小惠来说,我这是“贱”。是的,我贱,可是除了七哥我一无所有,我不想失去这个唯一可以相约的人。

七哥说:去年我们环游了西藏,今年我们去哪里?好妹妹,快想想吧。

落进热水的冰雹变成了一池荡漾的轻波,一种让我无法自抑的荡漾。

暑假到来前夕,李小惠雷厉风行地卖掉了原来的房子,贷款买下了一栋二层连体别墅,首付六十万,总价大约二百万。一对工薪阶层夫妇,举巨债住进了豪华别墅,令我深感不解。

李小惠搬过去后,就向我们发出了参观豪宅的邀请。盛菲来找我,问送什么礼物祝贺乔迁之喜?我说房子那么大,肯定有很多空墙壁,就送一幅画给她挂墙上,我有位朋友是个业余画家,请人家画一幅。

这么建议并不是为了彰显我趣味高雅,只是不想花钱而已。我不愿意在无谓的形式上付出太多,我的钱应该用在刀刃上。看上的相机镜头至今未买,和七哥商量好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完成,虽然我一度对七哥不再抱希望,但我不是为了七哥才决定过这样的生活,我是为自己的梦想,为我渐渐进入收获季节的摄影。况且七哥已经恢复自由,我们说好了,这个暑假去帕米尔高原。

为了帕米尔高原,为了尼康AF-S超广角镜头,为了未来的越野车,我需要节约用度。盛菲却说:小惠现在日子过得很紧,她和章杰的工资几乎全用来还贷了,送画不实惠,还是送点实用的吧。

那,送一套高级一点的床上用品吧。我想起去年学院校庆发的一套“南方寝饰”,我嫌用起来累赘,拿回家就扔进了壁橱,上千元呢。

盛菲摇头:“南方寝饰”是奢侈品,不合适。她是真拮据,房子没装修,刷刷白就搬进去了,家具、厨房用品都是旧的,最好送她日常生活必需品。

我实在想不出可以送什么,盛菲说:要不,送她两桶食油,两箱牛奶,两袋大米……

我一阵爆笑:搬新房子啊,干吗搞得赈灾似的?

盛菲:别笑,说真的,她每个月还贷六千多元,儿子上的是住读学校,房子大了,物业费、水电费,全都水涨船高,送这些东西才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我笑说:李小惠现在过的是前吃后空的日子了?这不是和我一样了吗?她老谴责我乱花钱,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盛菲撇了撇嘴:她怎么会和你一样?你那是扔出去收不回来的,她这是投资,房价日涨夜涨,她刚买了一个月,就涨了五万。

盛菲这么说,我就有些不服气了:我把钱扔出去了,可我的照片开始赚稿费了。她房价是涨了,可她总不能把房子卖掉抱着大把钞票睡在街上吧?

盛菲没话反驳,只能说:你过你的,她过她的,你们不是夫妻,也不是亲属,没冲突。现在是,我们要送礼物给小惠,就按我说的办,我去买。

我忍不住揶揄道:看来她还是很有远见,囤积很多牙膏香皂草纸什么的,省了不少钱啊!

盛菲又想起什么:对了苏可,以后你出去的火车票和住宿发票别扔掉,小惠说以后公费旅游她也不去了,拿火车票和宾馆发票,可以报销旅游费……

我打断她:菲菲,你觉得,李小惠买这栋房子,值得吗?

盛菲笑了笑:人各有志吧,你整天跑在路上,要小惠来说,那才是不值得。

盛菲说得没错,值得与不值得,的确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罢了。可是,什么样的价值观才是正确的?

那天下午,我和盛菲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装着一堆大米、食油、牛奶、方便面,一并送到了李小惠的新家。说实话,东西一大堆,花的钱倒比一套“南方寝饰”便宜多了。

李小惠家的小区很漂亮,很高档,入口竖着两根粗壮的白色罗马柱,柱下站着两个假罗丹的真雕塑,小广场上的人工喷泉喷洒出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幕,年轻的门卫站在喷泉背景前给我们敬礼,坐在人力三轮车上的我们顿时感到受宠若惊。可是,小伙子放下敬礼的手,却拦住我们盘问了很久,与此同时却放行了好几辆高档轿车。也许,年轻的门卫从未在这个小区里遇见过两个貌似开杂货店的女人坐着一辆装满货物的人力三轮车意欲进入的案例。大凡门卫之类,都长着一双势利眼,看来李小惠住在这里,买一辆高档轿车是势在必行的。

最后,门卫打电话询问了户主,才给我们放了行。

新房子果然让人叹为观止,粉红色外墙、欧式古典阳台、花园、停车坪……带我们参观时,女主人掩饰不住地洋溢着一脸幸福。只是,停车坪是空的,地砖缝里钻出的小草顽强而茂盛地昭示着压迫它们的汽车暂时还未就位。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花园中央竟开辟出一块菜地,李小惠得意扬扬地指给我们看:这是鸡毛菜,这是茄子,这是辣椒……endprint

我差点没叫出来:暴殄天物啊!

盛菲问:小惠,你会种菜!

李小惠笑得由衷:章杰会,他很勤快的,每天翻地、浇水,我们不用农药,正宗有机蔬菜……那会儿,我心里默默地说:可真是夫唱妇随啊!哦不,应该是——妇唱夫随。

进屋后,我们再次为巨大的房子连连惊叹。李小惠指着空荡荡的客厅说:这里要摆一个转角沙发,这里是电视墙,这里是一个吧台……那是李小惠的蓝图,我看见的,只是一台旧电视机摆在一张狭小的电视柜上,显然都是老房子里搬来的。

盛菲走进厨房就尖叫起来:哇,好大啊!在里面做饭简直是享受啊!可可快来看。

我跟进厨房,盛菲指着各个角落说:这里可以放烤箱,这里是微波炉,这里是碗筷消毒机,可以在这里弄个操作台,榨果汁啊,做蛋糕啊……冰箱,以后可以换一个双开门大型的。

盛菲指着缩在角落里的一只旧冰箱,替李小惠补充着蓝图。我发现,那台暗灰色旧冰箱开着门,没插电,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我看了一眼盛菲,她也正看向我,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我想,盛菲和我一样,心里藏着一些没说出来的话。

我们又在李小惠的带领下参观了二楼,一样的空阔荒凉,老房子里搬来的家具怎么都填不满这么大的房子,“家徒四壁”用在这里显然不合适,可又是那么合适。盛菲不让我送画真是英明,什么样的画可以挂在这么凄凉的墙上?

从李小惠家出来,我给七哥发了一条短信,我说:我宁愿要蓝天屋顶的流浪,我宁愿要颠簸无定的相遇,我宁愿要永无归宿的爱人,也不要一栋空荡荡的高级别墅。

七哥很快回来短信:好哇,妹是大上海难得的实在女人,这辈子要是娶了你,下辈子都满足啊!

七哥第一次说“娶你”,我却并没有感动,相反,他调侃的语调杀伤了我满怀的真诚和柔情。我以牙还牙:那就娶我吧,我愿意让你的满足感延续到下辈子。

这回七哥没有马上回信息,过了好久,我又追了一条:怎么?害怕了?

回信来了:不在旅途时,我就是一头牛,妹不能跟一头没出息的老牛生活一辈子,妹不是赶牛人。

我无言以对,那会儿我想到了章杰,脑海里竟是这样一幕场景:在李小惠的指挥下,看起来消瘦精干的男人正沐浴在高档别墅上空淋洒而下的阳光中,男人挥着锄头在小花园里辛劳耕作,那些葱茏生长的植物不是玫瑰或者百合,它们是敦实的茄子、壮大的冬瓜、繁茂的鸡毛菜……

8

和七哥商妥,到乌鲁木齐会合,尔后结伴进发塔什库尔干和帕米尔。预订了上海飞往乌鲁木齐的机票,怕像上次那样临行前忽然接到取消电话,便在确认机票后给七哥发了一条短信:今天开始,我们不联系,乌鲁木齐见,不见不散。发完短信,我就关了手机。

出发那天,盛菲开了一辆奥迪送我去机场。那么多年了,每次出行盛菲都不会送我,可这回居然要送,不免让我生出莫名的紧张感。更让我心生疑窦的是,考出驾照后,我们都还没买车,盛菲却把车开得很熟练。我问:菲菲,你平时有练车的机会吗?开得很好啊!

盛菲笑了笑:应该说,机会很多吧。

怎么?有男人献殷勤?我笑说。

盛菲却换了话题: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李小惠做护照了。

我惊叫:啊?她居然有钱出国?

她现在哪有钱出国?她单位同事都在做护照,手里有一张护照,想出国的时候就不用特地去做了,四年后她儿子考上大学,正好带儿子出国旅游一趟……

四年以后?也太未雨绸缪了吧?

小惠喜欢计划好了过日子,要不心里没底。

我忍不住从鼻子里出气:哼哼!不是她愿意过有计划的日子,而是她愿意过被别人羡慕的日子。住在像废弃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为了省电把冰箱关了,在花园里种蔬菜……居然做护照?护照是她现在急需的吗?她不在乎需要什么,而在乎别人的眼光,那些羡慕的眼光让她感到幸福。

盛菲斜眼看我:你的确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是有几个女人像你这样没脑子?你不会老?你不会病?你永远年轻?你永远可以和情人在旅途中约会?你扪心自问,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你感到幸福吗?

我说菲菲你怎么啦?别斜眼看我,看路,开车注意安全好不好?

盛菲没再说话,很奇怪,她对我的态度前所未有的不耐烦,甚至恶劣,好像再也不能忍受我总是拿幸福说事。

车在候机楼前停下,盛菲把我的登山包提出后备箱,帮我背上肩,語气缓和了许多:可可,路上注意安全。

我挥了挥手:放心吧,肯定安全。

盛菲站着不动,有些欲言又止:可可,昨天给你发了一条短信,你收到没有?

我说:没啊!我关机快一个礼拜了。有事?

盛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有件事,想告诉你。

我有一种预感,盛菲要告诉我的可能是一件重大的事,心跳不由得加速:这么严重?好吧你说,我听着。

盛菲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害怕似的迅速收回目光,垂着眼皮说:我,要结婚了。

我大惊失色:什么?谁?是谁?

盛菲伸手按住我的肩膀,好像担心我经受不住刺激:等你回来,我请你和李小惠一家喝喜酒。

我把她的手从肩头掳开:我没问喜酒,我问谁,你和谁结婚?

盛菲抿着嘴停顿片刻,说:驾校,我们的教练。

我顿时大笑:开什么玩笑?张师傅?你反对我和七哥约会也不用拿自己当教材……

盛菲郑重地说:是真的。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几乎认不出这个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人了,她抿紧嘴唇,垂着眼皮,好像一个违反了校纪正等着老师发问的严正以待的学生。可是当初离婚时她在我面前号啕大哭着发誓再也不结婚了,再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男人了,我说好那我们就一起做单身女人,一辈子不结婚……她忘了,她完全忘了自己的誓言。endprint

女人,你这是怎么啦?结婚有意思吗?你又不是没结过婚。我压住心头即刻就要燃烧起来的怒火,努力和颜悦色而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他认识才几个月?他结过婚吗?有孩子吗?是离婚还是前妻死了?他床上功夫很好吗?你离了男人不能活了?你不觉得他和李小惠关系比你更好吗……

我像一个小人,出口刻薄到近乎恶毒,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己的心却揪得一阵阵紧痛。盛菲没有生气,她挠了挠我的胳膊,咧嘴笑了笑:可可,你只要祝福我就够了,他是个好男人,我得有一个归宿。

说完伸手抹了一下我被风吹得凉冰冰的脸,然后钻进奥迪,冲我挥了挥手:可可,等你回来。保重!

没等我憋出一句话,黑色轿车就在我的视线内飞速远去了。

我在候机大厅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混混沌沌地进去办了机票,又混混沌沌地走到登机口,挤在队伍中登上了一架波音747客机。

我的位子挤在两位买买提大叔中间,他们显然是同伴,隔着我他们照样相互大声说话,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闻懂了发自他们身上的孜然味和羊膻味,所以我断定,他们这是要飞回故乡。为了让他们方便说话,我与靠窗的买买提大叔商量,可否换个位子。他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行不行,看风景,我要。我又与靠走廊的胖买买提大叔商量,胖大叔的汉语同样生硬:不行不行,像一頭牦牛,我壮得,会憋死……翻译汉语让我明白,我无法与他们流畅地沟通,这一程,我将笼罩在雷鸣般的语言和乌云般的孜然羊膻味中度过五个小时。

我忽然感到孤单极了,前所未有的孤单。所有人都与我不一样,我的邻座与我不一样,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们的目的地是故乡,我却正往他乡去;我亲密的朋友也与我不一样,李小惠本就与我不一样,现在盛菲也要嫁人了,她也和我不再一样;我的生活也与别人不一样,我把旅途当作归宿,别人出行是为了回家,我暂时的回家是为下一次出行……所有人都与我背道而驰,所有人都远离了我,所有人都背叛了我。

我下意识摸出关闭了整整一星期的手机,我想给七哥打个电话,他沧桑浑厚的声音也许能给我补充一剂强心药,也许在他说出“好妹妹,哥想你啦”这句话后,我会再次无以抵抗地坠入幸福的云雾,即便只是一层蒙蔽眼睛的云雾,我也甘心扑入。可是飞机已经升空,手机不能开,白色的小机器像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妙龄少女,漂亮而又呆滞地躺在我的膝盖上,静静地沉默着。

发动机轰鸣声震耳欲聋,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血液涌动着冲撞我的心脏,脉搏乱了节律,我按捺住紧张情绪,细细倾听巨响的轰鸣里是否伴有危险的信号。可是完全徒劳,我不是医生,我无法从听诊器里捕捉到心脏病患者胸腔里异样的搏动,我同样无法听出飞机轰鸣声中隐藏的故障。

我想祈祷,却不知向谁祈祷,菩萨?上帝?真主?我无从选择,只能默默地念叨着:七哥,七哥,七哥……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七哥身上,但愿飞机能把我安全送达乌鲁木齐,但愿七哥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已经在那里等候,这个无法让我托付终生的男人,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在遥远的地方等待着垂死挣扎的我,假如他有足够的力量营救我,我愿意继续过这种以旅途为归宿的生活。

9

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登上早班飞机前,我得到了盛菲即将结婚的消息。而当飞机将我安全送达乌鲁木齐后,我却并没有在接机口找到那个背着登山包等着我的男人,在我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他没有出现。我打开关闭了一星期的手机,还未按下七哥的号码,便有数条信息提示闪现:

“运动一百”十周年店庆,阿迪达斯系列打七折,周六日两天,不要错过。李小惠。

苏可,我要结婚了,不敢直接告诉你,对不起……祝福我好吗?盛菲。

中国移动欢迎您来到新疆,天山美景欢迎您的到来……

孩他妈摔了一跤,腿骨折,去不成帕米尔了。好妹妹,对不起!好妹妹,哥想你啦……

最后一句话,让我从来无法抵抗的一句大俗话,此刻读来,竟是那么冰冷和生硬,让我确信说这句话的人,是为了博取同情而虚伪地表达了某种并不存在的思念。

我没有在新疆逗留,而是当即买了返回机票。返航前我给盛菲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晚上十二点五十分浦东机场,接我回家。

我不敢独自回家,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循着陌生的路途辗转颠簸,早晨从起点整装出发,在空中飞行了7000多公里,深夜回到起点时,已是筋疲力尽、胆战心惊,这个一贫如洗的孩子迫切需要亲人来接,对,亲人!

当我拖着疲软的脚步跨出接机口时,盛菲正探着脑袋向我挥手。我咧开嘴,努力冲她笑了笑,我知道她不会爽约,她总是很准时,甚至留有足够的提前量。

盛菲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地开车。不想让气氛显得太肃穆,我故作轻松地说,放点音乐吧,有好听的吗?盛菲腾出一只手打开音响,乐声在深夜的黑暗中响起,不知什么歌,叫不出名字的男歌手,听上去陌生……面对结束你毫不在乎,一列车和黄昏寂寞的公路……我的爱曾经为你忙碌,我的爱现在入不敷出……我祝你幸福!没有别的路,终于明白,分是爱的解脱书……我祝你幸福!面对结束,现在看清楚,一个人一条路……我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是的,幸福,我们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幸福,它可真是个坏东西,它蛊惑着我死死抱住一口金锅不肯撒手。是的,和李小惠一样,我也举巨债为自己购买了一口金锅,我的金锅,就是一座虚拟的爱情城池。现在,我已经没有米下锅了,我是否还要为偿还高昂的利息付出一辈子的代价?

我努力克制着喉头的哽噎,这一程我始终没让自己掉一滴眼泪,现在,在一个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女人面前,我依然需要保持某种风度,哪怕暗暗饮泣。我在音乐声中喊道:关了吧菲菲快把音响关了吵死了还不如睡一觉。

盛菲再次腾出一只手关了音响,继续沉默开车。我闭上眼睛假寐,大约半小时后,我听到她说,去小惠家吧,做了夜宵等你呢。

睁开眼睛,车窗外已是城市的阑珊灯色,午夜的街道寂静而璀璨。车开进李小惠家小区,一拐弯,便见那栋废弃仓库般的二层别墅灯火通明着,李小惠和章杰夫妻双双站在门口迎候着我们。汽车戛然停下,盛菲拔下车钥匙,扭头看着我,突兀而道:刚才那首歌,我很喜欢,叫《祝你幸福》,沙宝亮的……说着开门下了车。这一边,章杰像大酒店的门童一样替我打开副驾驶车门,然后帮我提起行李,引领着我走进了他们的家。

四壁空空的偌大空间内,一张孤独的餐桌,上面摆着几样小菜,一锅热腾腾的白粥,还有一瓶已经开启的石库门黑标黄酒。李小惠从不请客吃饭,今天居然买了酒,这要花掉她多少买打折货省下的钱啊?那会儿,我感到鼻子酸得厉害,好像鼻梁上被谁击了一拳。

落座后,章杰就再没出现,这个像女人一样贤惠而又缺乏主见的男人,把一楼亮堂堂的客厅留给了妻子和她的女友们,自己上楼睡觉去了。

李小惠拿出三只玻璃杯,一边倒酒一边叨唠:盛菲说得太晚了,没准备,冰箱也没开,拿不出存货,只能将就一下了。

说着,举起满满的酒杯对我说:苏可,平安回来就好。来,我们干一杯,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祝你幸福!我一阵激灵,身上的毛孔顿时“哗啦啦”张开,鼻腔里的酸涩呼之欲出。盛菲也举起酒杯:可可,来,干杯,祝你幸福!

也许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盛菲,李小惠,她们和我一样,不知道。可我们总是喜欢在相互祝福时说“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幸福却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们窃笑,我们分明看见了它,却似乎永远无法捉住它……

我压抑住胸口几乎喷涌而出的伤泣,努力在脸上挣扎出一个笑容,然后端起酒杯,我对着这两个庸俗的女人说:谢谢,小惠,菲菲,也祝你们……祝你们幸福!

说完,我仰头一口喝下了整杯浓黑的酒液,与此同时,眼泪“唰”地一下,从我的眼眶里汹涌滚出。

【责任编辑】 邹 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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