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史上的孔庙祭祀礼制及其当代价值*

2018-02-10 13:44张兵娟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孔庙礼制孔子

■ 张兵娟 王 闯

一、作为传播制度的孔庙祭祀礼制

中国是礼仪之邦,“礼”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标志和文明象征,礼文化至今仍深刻影响着中华儿女的生活。在早期社会,礼和俗并没有完全分化,直到西周,周公制礼作乐,“因俗制礼”,礼俗才逐渐与伦理道德和政治制度结合,并发展成为规范的“礼制”,进而发展成为“礼义”,规范着中国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①中国礼制既是政治制度亦是社会制度,它可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②,意味着身份的确认和秩序的确立,其规范功能是实现社会调控维稳的重要手段,“礼制”也就走向实践,转化成了“礼治”。法国汉学家汪德迈曾说,“礼治是治理社会的一种很特别的方法。除了中国以外,从来没有其他的国家使用过类似礼治的办法来调整社会关系,从而维持社会秩序。”③“礼”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着核心位置,发挥着治国安邦的重大作用,“礼制”和“礼治”是中国文化区别于其他文化的独特之处。

在《周礼·春官·大宗伯》中,礼被分为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和嘉礼,其中“吉礼”就是祭祀之礼。《礼祭·祭统》有云,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中国祭祀礼制中,对祖先的祭祀起初仅限于血缘亲属等,而后世逐渐拓宽了祭祀的范围,包括历代帝王、先圣先师,其中最为独特的就是对“先师”的祭祀。这个先师就是孔子。孔子为历代帝王所推崇、后世儒生所敬仰,被尊称为“至圣先师”和“万世师表”。作为儒家学派的开创者,儒家思想也随之成为绵延千年的主流思想,儒家文化更是成为中华儿女共同的文化基因。

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焉生,无先祖焉出,无君师焉治,三者偏亡,无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宗事先祖而宠君师,是礼之三本也。④《礼记·文王世子》说:“凡学,春官释奠于其先师,秋冬亦如之。”孔庙祭祀的主要形式是释奠礼。所谓释奠,郑玄解释说“设荐馔酌奠而已,无迎尸以下之事”⑤,先秦时,释奠礼是简单易行的仪式,到了后世却变得格外隆重并由皇帝和儒生阶层所垄断。

释奠礼历史上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真正发展成熟是在唐朝。开元二十年,官方礼典《大唐开元礼》颁行,释奠礼正式列入其中,并被确立为一项独立于天神、地祇、人鬼之外的祭礼,“凡祭祀之名有四:一曰祀天神,二曰祭地祇,三曰享人鬼,四曰释奠于先圣先师”⑥。国家祭祀分为大祀、中祀、小祀三个等级,礼典详细规定了从中央官学到地方州县的释典礼制,中央官学的释奠礼为中祀,用太牢(牛、羊、猪各一),地方州县则为小祀,用少牢(羊、猪各一),还需备三献之礼。⑦

宋朝时期,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加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后又改为“至圣文宣王”。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更是将国学释奠礼升为大祀,用笾豆十二,礼如社稷。元武宗时,再加封为“大成至圣文宣王”。明初沿用宋元时期的释奠礼制,称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年),释奠礼由六佾升为八佾。到了明世宗嘉靖九年(1530年),改称“至圣先师孔子”,大成殿改称孔子庙,还毁塑像改用木主,减化祀孔礼仪。⑧到了清朝,历代皇帝尊孔崇儒,称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清光绪(1906年)更是把释奠礼升为大祀,孔子的地位也被推向历史最高峰。

孔庙祭祀延续千年,“礼仪之隆杀、封爵之升降、笾豆之增损、舞佾之加减、从祀之取舍”⑨等礼制沿革崇祀脉络,都有史料可循,孔庙祭祀礼制也在历代发展实践中不断完善,甚至远播东亚,儒家思想更是影响了韩国、日本、新加坡等周边国家。释奠礼是对中华文明的礼敬,具有强烈的传承文明、教化天下的意义与价值,当今的祭孔大典是历史上释奠礼的继承和发展,这种“发明的传统”是构建文化共同体的重要来源,有其重要的当代价值。

二、作为传播媒介的孔庙

孔庙,又称文庙、孔子庙、夫子庙、先师庙。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写道:“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⑩公元前195年,汉高祖刘邦亲临曲阜,并以最高规格的太牢(牛、羊、猪各一)祭祀孔子,首开帝王祭孔先河。公元前153年,东汉桓帝下诏修缮曲阜孔庙,由国家管理曲阜孔庙,并任命孔和为行政官,这可视作孔庙由家庙向“国庙”转变的开始。东晋太元九年(384年),孝武帝采纳尚书谢石的建议,“选公卿二千石子弟为生,增造庙屋一百五十五间”,这成为了在国家最高学府中建造孔庙的开端,这也是第一座建于京师的孔庙,标志着孔庙走出阙里。

北齐是中国孔庙第一个大发展时期,“郡学则于坊内立孔、颜庙”,这是孔庙开始建立于地方学校的开始。到了唐贞观四年(630年),“诏州、县学皆作孔子庙”,首次将孔庙推向全国,并确立了孔庙的奉祀制度和祭祀制度。宋代尊孔崇儒,孔庙也得到了持续发展,而辽、金、元时期,战乱使孔庙遭到破坏,也带来了孔庙向边远地区的远播。到了明代,大兴教育,广建学校,增加从祀人物,又提高祭孔级别,兴学即兴庙,孔庙再次进入大发展时期。清代推行尊孔崇儒的政策,儒学教育兴盛,孔庙进入鼎盛时期,到清末,全国约有一千七百四十多所。

孔庙是祭祀空间,又是文化载体,同时还是祭孔礼制的实体化显现,其数量的演变和孔庙祭祀礼制的演变是同步发生的。奉祀人物、祭祀制度、祭祀礼仪都由国家统一制定,历代帝王对儒家思想和孔庙祭祀礼制的态度,也都影响着孔庙的存毁和数量的多寡。反过来讲,孔庙作为一种祭祀空间,它的演变史既能展现出祭孔的礼制史,还能反映出中国的政治史,更能传达出儒家的思想史。

在孔庙研究中,作为传播媒介的孔庙较少被提及,但在传播学研究中,作为传播媒介的建筑在传播史上随处可见。“石雕传播古代诸神的庄严伟大,建筑物和纪念碑传达了王国或统治者的丰功伟绩,泰姬陵和金字塔等名胜古迹、教堂的非凡构想不仅召唤人群、传播生活方式,而且传递民族的历史、讲述其对未来的希望。”美国传播学家威尔伯·施拉姆把包括石雕、纪念碑、泰姬陵、金字塔和教堂等在内的建筑物统称为“无声的媒介”,这些媒介和传统意义上的大众媒介一样,都具有传播信息的功能。

法国媒介学者雷吉斯·德布雷更进一步,区分了传播与传承,将某种媒介技术维系着的具有稳定性的人类集体记忆和社会关系,称为“媒介域”。人类的思想活动依赖于媒介技术的记录、传递和储存,孔庙在中国古代所构成的“媒介域”,是“隐形的传承者”。从制度角度说,孔庙背后是中国祭孔礼制;从建筑角度说,孔庙是祭孔礼制的实体和传承儒家思想的场所;从仪式角度说,孔庙如同一个舞台,祭祀活动在其中举行,完成了对道统的传承。

加拿大传播学家哈罗德·伊尼斯从时空层面,将传播媒介分为两大类:空间的偏向和时间的偏向。前者有莎草纸和纸张等,它们轻巧方便,利于在空间中进行远距离的信息传播;而后者有如石碑和泥板等,它们笨重耐久,不适合运输,承载的信息在时间维度上更持久。根据“传播偏向论”,我们可以发现孔庙是一种“时间偏向的媒介”,它穿越千年增减兴衰,既是儒家思想的传播渠道,又是中华民族的文明象征,产生了“润物细无声”的深远影响。

孔庙礼制建筑虽是具有时间偏向的“无声的媒介”,但它们却是载体之载体,传播和传承着丰富的儒家文化意蕴。孔庙列入国家祀典后,其建筑依循着某些固定的要求,“建筑的开间、屋顶的形式、斗拱的踩数、屋瓦的颜色质地、彩画的颜色图案、建筑的高低大小等等无不受到礼制规定的约束”。曲阜孔庙是各级地方孔庙的本源,它和衢州、京师孔庙一样,虽也设学,但主要用于祭祀孔子。各级地方孔庙的建筑形制都依循曲阜孔庙,采用“庙学合一”的布局,“学”的部分一般包括明伦堂、学斋、尊经阁等建筑,另有魁星亭、文昌阁之类的祈祝文运建筑;“庙”的部分一般包括万仞宫墙、棂星门、泮池、大成门、大成殿、东西两庑、启圣祠、名宦祠、先贤祠等建筑。

孔庙建筑多采用红黄二色,寓意吉庆尊贵,其整体建筑特征可以概括为“中正”和“对称”,有“从容中道”“中立不倚”之意,可见孔庙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具体到孔庙的局部建筑,也各有象征意义。

万仞宫墙,取名自《论语·子张》中的“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子贡以“宫墙万仞”比喻孔子之道。棂星门前有金声玉振坊和泮池,金声玉振坊出自《孟子》中的“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玉振”本是指奏乐全过程,古时奏乐以击钟(金声)开始,以击磐(玉振)结束,在此则象征孔子思想集古圣先贤之大成。泮池是孔庙水池的特有形制和专用名称,也是曲阜泮水的象征。设泮池以蓄水,隐含有希望学子从圣人“乐水”,以水比德中得到启示之意。同时,泮池中的水绝大多数是活水,这种设计是儒家思想“孔泽流长”的象征。

棂星门是孔庙的第一道门,意指孔子乃棂星下凡,主管人间的教化。大成殿由宋徽宗始,是孔庙礼制建筑的核心场所,也是孔庙祭祀的仪式空间。古时称古乐一变为一成,九变为九成,至九成而乐终称为“大成”。孔子之谓集大成,意思是孔子把古圣先贤的思想再创造为一种至高无上的理念,这种理念就是孔子学说的升华,就是大成。明伦堂是孔庙内学宫的主要建筑,是讲学的主要场所。“明伦”意指让人知晓做人的事理,这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儒家教学理念。

当然,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孔庙建筑在传播儒家文化之外,它本身还是祭祀孔子的仪式空间。罗马尼亚宗教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提到,空间可被划分为神圣的和世俗的,并认为神圣空间意味着空间连续性的中断。孔庙在“中断”意义上,也可以被称为一种神圣空间,因为在古时除了定时的祭祀,孔庙多是封闭的,普通民众禁止游观。“作为儒学圣域的孔庙,其高墙深院的空间构成与城市形象,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崇峻凛然。”不过,孔庙又不同于敬拜绝对主宰的教堂,它的“中断”并不是彻底的隔离,而是具备着“空间伦理”,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观念体系中的重要一环,体现出“对社会和谐充满智慧的思考以及倡导入世的积极进取精神,其精华成为中华民族巨大的精神财富”。

三、作为文化记忆的仪式传播

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得斯发明了“记忆术”,其原理是把记忆“地点化”,把需要被记忆的事件融入具体的环境,实现记忆与空间的连接。德国“文化记忆”理论奠基人阿莱达·阿斯曼在《回忆空间》中提出这种记忆术的核心就在于“视觉联想”,这也是“空间作为记忆术的媒介朝向建筑物作为记忆的象征的一步”。从这个角度来讲,孔庙可以被看作一种“记忆媒介”,它是记忆的空间隐喻,可以为记忆提供储存的载体以及流动的通道。那么,作为记忆媒介的孔庙,又是何种记忆的媒介呢?有学者认为国家往往通过教育、礼制、典籍和建筑四种途径保存和传承历史文化知识,这些历史文化知识正是文化记忆的基本内容,因此我们认为孔庙在建筑以外,还是儒学教育、祭祀礼制、儒家典籍的集合体,它传播着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

孔庙是文化记忆的媒介,文化记忆若要被有效地传承,最重要的还是要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由于文化记忆是个体和社会的融合物,当人们都保有同样的文化记忆,他们便可以从中找到归属感和认同感。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中指出,“节日和仪式定期重复,保证了巩固认同的知识的传达和传承,并由此保证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的再生产。”释奠礼就是这样的仪式,它有严格的时间规定,释奠礼的时间,通常固定于每年春秋仲月(二月和八月)的上丁日,因此又称丁祭。丁祭是孔庙祭祀礼制中最为重要和核心的祭期安排,丁祭之日,举国上下都祭祀孔子,场面壮观。

它遵循着严格的仪式流程,在释奠礼前二十天就开始祭前准备,包括祭器陈设、斋戒备敬、礼乐排练等。释奠礼的祭祀过程不同朝代各有不同,一般有十五至二十五个步骤。释奠礼的祭祀过程中伴随着祭孔乐舞,包括“宫悬之乐”“八佾之舞”“轩悬之乐”和“六佾之舞”等。整个乐舞由歌生、舞生和乐生三大部分组成,还有指挥作乐、起舞的麾生、旌生等。孔庙是仪式传播的建筑媒介,释奠礼则是文化记忆的表达方式,同时还能够生成和强化文化记忆,人们参与其中实现双向交流,进而确认群体身份并促进文化认同。

扬·阿斯曼认为“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它起到的是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这种作用表现在两个层面上:社会层面和时间层面。凝聚性结构可以把人和他身边的人连接到一起,其方式变式让他们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凝聚性结构同时也把昨天跟今天连接到了一起:它将一些应该被铭刻于心的经验和回忆以一定形式固定下来并且使其保持现实意义。”中国礼文化同样存在着这样的“凝聚性结构”,并显著地表现在孔庙之中。在社会层面,孔庙连接着人们,凝聚成具有相同文化精神的整体。孔庙固定不动,文化记忆有赖于儒生的流动而传承。在国家和民众之间,“礼下庶人”的实现依靠儒生,因此儒生成为了儒家文化的旗手,他们通过家规、家礼、族规和乡约之类的规定,甚至通过祭祀或仪式中的戏曲、说唱,迅速传播知识、思想与信仰,推动着文化记忆从上层到下层、从中心到边缘的渗透,实现了人与人的连接。

在时间层面,孔庙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凝聚成流淌文化血脉的传统。美国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在《论传统》中写道,“传统——代代相传的事物——包括物质实体,包括人们各种事物的信仰,关于人和事件的形象,也包括惯例和制度。它可以是建筑物、纪念碑、景物、雕塑、绘画、书籍、工具和机器。”孔庙发端于公元前420年,从唐朝开始各州县皆有孔庙(文庙),每年春秋举行两次释奠礼,到清末从未中断。以此观之,孔庙也构成了一种传统,这种传统既包含着对祭孔仪式的传承,又包含着对儒家文化的传播。

此外,孔庙除了祭祀功能,还承担着教育功能。文化记忆的传承若仅是局限在精英阶层内部,其影响力势必会衰减,但祭祀功能和教育功能的结合,使得孔庙在祭祀仪式空间之外,还承担起传播儒家文化的功能。儒生在其中学习儒学知识,体悟儒家思想,并通过科举制度走向仕途,成为“志于道”的士,帮助治理者施道,或者成为乡贤士绅,承担起人文教化之责,实现儒家理想。这都是传承儒家传统的重要方式,可以有效地抵消文化记忆的消逝,成为儒家思想的载体。根据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祭孔仪式保证了仪式的一致性,而儒学教育则保证了文本的一致性,他所认为的两者之间的过渡关系,在孔庙当中反而是并存的,这是孔庙“庙学合一”的独特之处,更是孔庙仪式传播的独特之处。

四、孔庙祭祀的文化传播功能

1.教化天下

《周易·贲卦》说:“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教化可以被理解为推行道德教育的重要手段。教化过程不但历时漫长,还是“潜”“默”的,将伦理道德自然而然地内化于心,践诸日常。中国古代对个人的道德教育较为看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能被看作是个人人生发展的不同阶段,也可被看作是整个教化活动的递进目标。教化使“自我”由身向家、由家向国、由国向天下层层推展,转变成一个胸怀天下的“大我”,在这一过程中,儒家典籍、通俗文艺、礼乐制度都是教化内容的传播媒介。

“祭者,教之本也已”,有学者认为孔庙在中国古代社会主要有三大功能:一是“崇德”,修建孔庙祭祀孔子,是为了显示国家崇儒重道;二是“报本”,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孔庙祭祀就是报本返始的体现;三便是“教化”,除了对儒生进行成圣成贤的教育外,还对普通百姓进行伦理道德的教化。孔庙的教化功能包含两方面,首先它表现在对孔子的礼祭上。孔子在世俗维度上是一个文质彬彬、实实在在的“人”,在神圣维度上是一个思想崇高、人格伟大的“圣”,在政治维度上则是一个巩固政权、维系社会的“神”。国家对孔子及儒家思想的推崇,把孔子树立为一个道德模范,也就意味着儒家思想在整个社会文化中占据着主流且正统的地位。

此外,它还表现在对儒学的传承上,“古者入学,则释奠于先圣先师,明圣贤当祠之于学也。自唐以来,州县莫不有学,则凡学莫不有先圣之庙矣。”孔子作为古代中国的精神领袖和思想圣人,为世代儒生指明奋斗的方向。历代儒生入孔门学儒道,生前为己修身、为民造福,身后有望从祀孔庙、百世流芳。美国学者斯蒂芬·福伊希特旺在《学宫与城隍》中写道,“学宫是崇拜贤人和官方道德榜样的中心,是官僚等级的英灵的中心,学宫还是崇拜文化的中心。”这里的学宫即是孔庙,孔庙祭祀所塑造的崇圣符号和圣贤形象,有助于形成尊圣尚贤的社会风气,在教化过程中也承担着重要的引导作用。

作为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化中心,孔庙的教化功能的实现免不去国家层面的推动,这在前文提及的孔庙沿革中便可窥一二。在孔庙之中,体现着权力和信仰的相互渗透。“孔子之教,非帝王之政不能及远;帝王之政,非孔子之教不能善俗。教不能及远,无损于道;政不能善俗,必危其国。”一方面祭孔既是传统,成为崇圣尊道的仪式,又被政治制度化,受制于治理者。以从祀制度为例,始于东汉,兴于唐代,并在宋代基本定型,明清时期继续扩充从祀人员。从祀制度并非一成不变,历代都有增祀、罢祀、改祀或复祀的现象,也因此,何人从祀、因何从祀等都是治理者和儒生争论不休的话题。

另一方面,孔庙还承担着正统文化宣导者与国家教育执行者的双重功能,成为儒生士人的重要输出机构,通过在孔庙中接受儒学教育,儒生有机会进入统治集团,帮助治理者实现社会凝聚,或者成为乡贤士绅,教化一方水土百姓,阐释传播儒道,使儒家思想产生更大的影响力,治理者也可借孔庙教育实现国家整合,维持长治久安的稳定局面。

“孔庙既是儒学教化链条的一环,又是祭祀施报体系中的一体。前者以明,后者以幽,正显古人‘神道设教’的苦心。整体而言,孔庙入驻学校,是传统政治与传统教育相结合的产物。”庙学合一的孔庙格局对教化天下产生了积极影响,它的文化传播功能是显而易见的。“《礼运》云:‘礼达而分定。’使非孔子立教垂训,则上下何以辨?礼制何以达?此孔子所以治万世天下,而为生民以来所未有也。”因此孔庙的遍布的确对传播儒家文化、教化天下百姓发挥了重要的历史作用,并且这种功能在当代仍然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

2.传承文明

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是中国礼文化的核心和血脉,其思想包含“仁”“礼”“和”。“仁”主张“仁者爱人”,要实现“爱人”就要遵循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礼”主张“克己复礼”,即克制自己,使自己符合“礼”的要求,“礼”不仅是道德主张,还是等级秩序;“和”主张“和为贵”“和而不同”,孔子所谓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是理解其思想核心的关键,“仁”和“礼”都是“和”的表现形式,要实现“仁”和“礼”,必须遵循中庸之道。此外孔子的思想还有“忠恕”“孝悌”“天命”等。儒家思想在中国历史中具有治民安邦的作用,也正是由于这一重要作用,儒家思想传至东亚诸国后,被普遍接受并广泛传播,各国在保有自身的独特性之外,还存在着文化共通要素,形成了颇具特色的“东亚文化圈”。

儒家思想的传播,还带动了尊孔崇儒的风潮,孔庙不仅从曲阜走向中国各地,还走向了朝鲜半岛、日本和越南等东亚地区。每年中国农历二、八月的上丁日,韩国的成均馆孔庙和韩国的243所乡校都会举行释奠大祭,日本汤岛、长崎等地的孔庙也都会举行祭孔活动。孔庙从中国走向东亚的过程,具有浓厚的跨文化传播意味,台湾学者高明士认为,中国式学校的建置,是这些文化共同要素具体展开的里程碑,以学校的建筑而言,东亚诸国设置学校的过程,与中国无二致,都是由学到“庙学”的过程。

中国与朝鲜半岛水土相连,交往密切,儒家思想传入最早,传播领域最广,接受程度也最深。韩国有学校教育,始于高句丽小兽林王二年(372年)所创建的“太学”。高丽时期,孔庙得以发展,朝鲜时期达到鼎盛。朝鲜的国学是成均馆,采取前庙后学的格局,前庙称“大成殿”,后学称“明伦堂”。朝鲜半岛的孔庙,虽然同样以庙学格局为基础,研习儒家经典、祭祀儒门圣贤,但与中国不同的是,除主享孔子不可变动外,配祀则可包括本土的先贤儒者。

日本是亚洲国家中对儒学推崇的国家,也是现存孔子庙较多的国家。儒家思想传入日本始于应神天皇十六年(216年),孔庙大量涌现则是在江户时代。日本的孔庙多以“圣庙”“圣堂”冠名,如汤岛圣堂、多久圣庙和长崎圣堂等,其建筑形式,在平安时代基本上比照唐制,到了江户时代,又大多演变成明清的建筑样式。

在越南,儒家文化同样备受推崇。远在秦朝的时候,中国儒学就开始进入越南。1070年,李朝王室看重儒家文化在社会中的教化作用,在河内修建了文庙,并要求各省兴建文庙,各乡镇设立文祠祭孔。河内文庙依照中国样式建造,规模仅有曲阜孔庙的一半。除了供祭儒家先贤,河内文庙还在1076年扩建了国子监,成为了庙学合一的最高学府,皇室和官宦子弟都在此学习。但随着王朝更迭,京都迁移,“学”的部分(国子监、太学堂)也随之迁移,河内文庙成为了专门供奉孔子的庙堂。

东亚各国文化同源,儒家思想是东亚文化圈的共同价值观,是进行沟通交流的最好的语言。中国向来讲究以礼待人、推己及人,不仅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中追求和睦,在人与自然的相处中追求和谐,讲究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在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中更是追求和平,讲究怀柔远人、厚往薄来。这种以“和”为基础的交往原则,体现出的是和而不同,是对待不同文化宽和兼容的态度,但“和”也只是儒家文化“用”的一面,而其“体”则是“仁”。“以仁为体、以和为用”的文化实践结构,正是儒家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不同之处。不同于西方传教士的布道,儒家文化的传播讲究人的传承、讲究仪式的身教践行,这种传播是渐进式的、潜移默化的、润物细无声的。

3.建构认同

孔子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代表,上承夏商周文明之精华,下开中国千年思想之正统,是中华文明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还是世界文明的东方起点,是世界上公认的教育家和思想家,更被后人视为“万世师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他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被镌刻在联合国总部大厅。对孔子的祭奠既是对其所做出的卓越思想贡献的肯定,又是对两千年中华文明和历史传统的传承,更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过程中的文化礼赞。

孔庙既是有形的文化遗产,更是无形的历史宝藏。从曲阜孔庙到地方孔庙、从中国孔庙到世界孔庙,孔庙作为一种极具文化内涵的文化载体,其影响力持续至今。“‘礼乐’制度是中华民族在文明的独特发展中摸索出来的,不以武力和强制达成社会合作、融洽与统一的伟大制度。”孔庙是中国古代礼乐制度的一个缩影,更是中国礼文化的一个关键符号。孔庙祭祀既是一种仪式传播,还是一种制度传播,更是一种文化传播。孔庙作为中国古代礼乐制度与祭祀礼制的集中显现,庙学合一的形式让它成为祭祀孔子、尊崇儒道的神圣空间,又成为传承儒学、输出儒生的教育机构,更推动了东亚文化圈的形成。

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更是人民的精神家园,“由孔子创立的这一套文化思想,在长久的中国社会中,已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广大人们的观念、行为、习俗、信仰、思维方式、情感状态……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人们处理各种事物、关系和生活的指导原则和基本方针,亦即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某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孔庙所传播的儒家文化奠定了中华文化的根基,以儒家文化为主干的中国礼文化,实际上已经积淀并转化成为了一种潜层的文化-心理结构,指导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引领着国家的发展方向。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指出,“儒家思想在内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的难题的重要启示,比如,关于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关于天下为公、大同世界的思想……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也可以为道德建设提供有益启发。”一个国家的文化基础,可以为这个国家带来活力,赋予它方向、意义和形式,而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我们的文化基础正面临着被破坏的危机。

当前,我们再次重视孔子、重视孔庙、重视祭孔仪式,正是为了挖掘出孔庙及其祭祀礼制的当代价值。孔庙祭祀制度奠定了中国尊圣尊贤、崇德报功的文化传统,孔庙是仪式场所和神圣空间,以儒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成为祭祀仪式的实践主体,他们通过制度化的祭祀仪式传播和传承着礼乐传统和文化记忆。中国礼文化可以为中华儿女提供稳定和持久的保障,并带来群体的归属感、社会的凝聚力和文化的认同感。文化认同的力量又将帮助提高人民的文化自信,增强中国的文化实力。在21世纪,儒家文化将发挥其积极作用以促进人类文明进步,而孔庙这一浓缩着中华历史与文化记忆的建筑,也会继续成为中国礼文化传播的有力媒介。

注释:

① 邹昌林:《中国古礼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第11页。

③ [法]汪德迈:《礼治与法治——中国传统的礼仪制度与西方传统的JUS(法权)制度之比较研究》,转引自杨志刚:《中国礼仪制度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页。

④ 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版,第17页。

⑥ 李林甫等:《唐六典·卷四》,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20页。

⑦ 王美华:《礼制下移与唐宋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139页。

⑧ 赵克生:《明朝嘉靖时期国家祭礼改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167页。

⑩ 安平秋编:《史记》,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7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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