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脖子老等

2018-02-11 18:44吕志青
长江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儿子

吕志青

到最后,她和他谈的,竟是他的性欲问题,性欲的出路。他有考虑过再婚么?不,他不打算再结婚了。再说了,这似乎有点粗鄙呵,似乎是说,婚姻的意义,止于性欲,止于为性欲找一个去处。但实在说,这话也不无道理,尤其在你离婚以后,在一切破碎之后,对于未来,你还能指望些什么?

按照有关的统计,戚一凡属于性事频繁的一类,且持续多年,直到渐入晚境也未稍减,只是质量有所下降而已。这是说,他仍属于亢进的一类,这就成了一个问题。身体,性,为精神提供能量,其实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多的时候,它对你形成干扰,让你躁动不宁,惶惶难安,却也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单凭这点,就可质疑造物主的用心:既要我等向圣向上,何苦又预置下一个向下的堕坠之物?在那样一些时刻,你不免感到被谁玩于股掌,其情形之可怕,犹如钱塘江潮,远远地来了——你以为还在远处,转眼间到了跟前,巨浪冲天而起,非得打翻点什么才肯甘休。

自然也有一些抑制性药物,比如西咪替丁,但副作用难以避免:它有可能导致肝肾功能受损、脱发、乳房增大等等。奋乃静的毒副作用似乎更大,望之令人心惊:震颤,僵直,流涎,运动迟缓等等。抑制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将有限的原始生命力(或性欲的原动力)运用到更有创造性的领域中去,而是巴望着变成一个废物?

圣雄甘地在他三十七岁那年发誓禁欲,其办法也颇不少:其中包括减少食量,禁绝荤腥,甚至定期禁食;当你胡思乱想时,重复神的名字;还有,把每位女子都看成自己的母亲、姐妹或女儿。戚一凡眼里,这境界,可不是光凭你在哪里痴想一番就能一蹴即至的。到这里,事情就走进了死胡同。那意味着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得由你自己扛着了,而那并不容易,大潮汹涌来去,其间的情形却有点古怪,滑稽,有点近似“长脖子老等”。

长脖子老等,学名鸬鹚,也就是鱼鹰,大型食鱼游禽,能飞翔,能潜水,是生物中为数不多的陆海空全能物种。它们常常出现在湖滨沼泽地带,蹲守在石头或树桩上,看见游鱼便一冲而起,一冲而下,飞掠之间扎进水中,起水时尖长带钩的鸟喙上已夹着了一个活物。之后就又在哪里蹲着了,一动不动,因得一雅号:长脖子老等。

离婚后的戚一凡,差不多成了一个长脖子老等。而且,似乎是,无论哪种意义上,他都成了一个长脖子老等。由于婚变,他所热爱的写作,已然中断;他剩下的唯一至亲,儿子,也有许久不曾与他联系了。

最近一次见到儿子,也已是半年以前了。儿子在北京读博,他去北京开会,两人约好见上一面。行前晓敏跑了来,拿给他一袋香肠,一袋烧羊肉,让他给儿子带去。烧羊肉装在锡箔袋里,用封装机封了口。

为不时给儿子做菜、寄菜,晓敏专门网购了一台封装机,但用的时候并不多。不用再寄了,儿子说,他已学会了,对照菜谱,学会了好几样:咖哩鸡,酱牛肉,椒盐虾,剁椒鱼头,糖醋排骨,韩式辣炒鱿鱼,拍了照片,传到他妈妈的QQ里。偶尔,晓敏也转发给他。看上去有模有样,型色俱佳,只不知味道怎样,所以他打算顺便去尝尝儿子的手艺,但这个计划瞬间破灭:儿子近来忙着写论文,差不多天天叫外卖,很久都不曾做饭了。略感失望,但不算严重。儿子独自在外,他得体谅点不是?很快就同意了儿子的方案:去他那里看一看,然后在外面一起吃个饭。

乘轻轨到了知春路,在站口略等一等,儿子来了。正是冬天,一件黄铜色的修身羽绒服,下面仍是那条穿了好几年的阿迪达斯运动裤,裤缝浮三道白筋,感觉仍在高中阶段,穿着校服。儿子喜欢宽松裤子,大冬天,棉毛裤,羊毛裤,一概不用,仅在里面另塞一条外穿的裤子,这种搞法,着实少见。这是说,在儿子身上,多半也有一些怪癖,如他一般。

站口交汇着两股牵延不断的逆向人流,儿子从中举起一只胳膊,冲他摇一摇。两人走近了,对看一眼,几乎无话。穿过了封闭的过街廊桥,他们往他的住所去。

中科院某研究所。一个大大的矩形院子,四周用栅墙围起来,院子里有一些楼房,新的,旧的,均属小高层。儿子所在的实验室,是数年前竣工的一幢新楼,十多层,外型像一截短粗的圆筒柱子,拿斧子往下一劈,出来一个平面,留下了三个弧面。大门的台阶宽而高,一直伸到二楼。外墙贴了褐红装饰砖,看上去气派、大方。旁边的另一幢,据说是最早的研究楼,当年应备战之需,连墙体都浇筑了钢筋水泥,与炮楼无异。

正是上班时间,不便参观,于是不去实验室,只在院子里走一走。楼房之外是空地,便道,雪杉,停车场上泊着许多私家车。玻璃加工間关着门,机械加工车间里摆着十来台小型机床。饭堂倒也别致,一幢小平房,旁边围着弧形竹丛。但儿子基本不往那里去,嫌菜式太过固定,没有任何新意。

工夫不大,很快就看完了,他们去儿子的宿舍。就在不远处,一幢六层宿舍楼。拨开垂挂的塑胶防寒帘,走进门厅,登记,上楼。

上午九点多钟,楼道里阒无一人,四处安安静静的。到了顶层,这才看出,这幢楼与另外三幢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回字,走廊四面贯通。廊上安了窗子,凭窗望去,狭长的中庭,地面没种花草,凸起一些小小的蓝色玻璃金字塔,反射着天顶冬日的稀薄阳光。

儿子的房间在东面,紧靠楼梯口,十四平米,二人间。同室也是一个博士生,专业方向与儿子不同,虽说住在一起,处得也不错,但作息时间不大相同,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也并不多。这个时间,室友去了实验室。

尽管早知儿子不爱收拾,推门进去,仍然吃了一惊:儿子的床上,被子没有折叠,几件衣服,扭成麻花状,散在一边。床头几本闲书翻开着,立起来,互搭在一起,感觉像在掐架。

床边的电脑桌同样杂乱:键盘旁边,各种票据、没来得及扔掉的点心盒、揉成一团的面巾纸,U盘、充电宝、水芯笔、燕尾夹、书本、笔记簿,统统混杂在一起。

床与衣柜之间,有一块两平米左右的空档,这里的情形更其可观:电饭煲,压力锅,煲汤锅,酒瓶,酱瓶,各种调料瓶,高高低低,挤挤挨挨,竟摆满了一地!光是酒瓶就有七八上十个!全是洋酒:伏特加,威士忌,白兰地,杜松子酒,朗姆酒等等,花花绿绿的瓶子上落满了灰尘,除了一两瓶尚未启封,其余大多为半瓶或小半瓶,瓶颈上倒扣一只小小的玻璃酒杯。戚一凡蹲到地上,把每只酒瓶都拿起来看了一看。

“都是学长留下的。”儿子坐在床边,朝他望过来。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尝一尝?”

每样都尝了尝。借着这酒,总算找到了一些话头。他头一次品尝这类洋酒是在好些年以前,某位发迹了的老板请他写一部传记,住进了一家五星酒店,酒橱里就摆放着这东西,小瓶装,七八上十瓶。每瓶都启开来,尝了一尝,感觉并不好,或者是不习惯,味道怪怪的,像变了质的香水,唯有朗姆酒,因带了点甘蔗的薄甜,尚能接受。

说起朗姆酒,就记起了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儿子读过了史蒂文森的《金银岛》,从中知道了寻宝图、宝藏、海盗,和朗姆酒,动不动来上一句:再来一点朗姆酒!再来一点朗姆酒!八九岁的细小嗓门,模仿着海盗的粗豪腔调。一转眼,儿子就大了,朗姆酒也渐与海盗脱钩,不再神秘了。

儿子喜欢听他说起这些,或者彼此都已看出,这样的谈论,多少隔膜也能消弭于无形。多年来他一直都板着面孔,教训的时候多,亲近的时候少。唯有童年的一段,儿子与他亲密无间,此后那种无拘无束、任性任情的欢乐,就从他们之间消失了。与晓敏的离婚,似更加深了他们父子间的隔膜。他并非过错的一方,儿子却更多地站在了母亲一边。这亦不难理解,母亲在他身上付出得更多,更为琐碎。而琐碎的付出,更具牺牲品性。儿时懵懂无知,及至长成,自己学着做饭洗衣了,顺带体味了其中恩情。儿子谈起他妈妈,眼睛红了。那是在他俩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算起来已有一年多了。随后一段时间,儿子几乎和他断了联系。而这会儿,从前的那些,好像又慢慢回来了。是父子,也是朋友。

对于自己的事,儿子不愿多说,似也没什么好说。实验室,餐馆,寝室。忙的时候,连餐馆也省去了,叫外卖。双休时偶尔外出,博物馆,美术馆,植物园,各处去看一看。假期中各地去旅游,与同学结伴而行。只是留在北京的同学越来越少了,出国了,回家了,或者,去了外地。仅剩的十来个,平时也难得一见。各自忙,地儿也太大,单是乘车转车,一个来回,也需三四个小时。北京人口将近两千万,但那跟你没多大关系。单个地看,每个人都是孤孤独独的,只有雾霾,包围过来,常常与你相伴。严重的时候,连窗子也不敢开,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岛。

儿子有女朋友吗?他很想问一问,想了想,又咽回去。

又坐一会儿,起身告辞。才十点多钟,离午饭时间尚远,他不愿耽误儿子太多,餐馆小聚,就留待下一次吧。

临行前又看了一下公用厨房,儿子做饭的地方。就在同一层,与儿子的房间相隔不远。

进门两个长案,左右各一,上面摆了四只电磁炉,一个微波炉,靠窗还立着一个橱柜,里面塞满了瓶瓶罐罐,尘灰累累,都是早已离开的学长们留下的,没人去理会。略看一看,走出来。虽说没能亲见儿子下厨的情形,可已没什么不放心的。就在适才,从儿子房间里那堆瓶瓶罐罐里,他发现了几种他尚未见过的酱料,这说明,儿子比他懂生活。既如此,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儿子陪着他走出来,下了楼,他们往地铁站方向去。到了地铁口,戚一凡停下来,把儿子拉到一边,这才说到了此行他最想说的话,或者是他认为最重要的话:要抗得住沮丧,抗得住绝望!

数月前,从晓敏那里得知,儿子的论文写作不大顺利,初稿出来后被导师打了板子,一时消沉起来,打算放弃,不仅放弃即将到手的学历学位,也放弃此后的所有努力,谋一份寻常职业,闲时就一杯清茶,读读自己喜爱的书,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老庄的那一套,过早地发挥了作用。

此时,他只想告诉儿子,平平淡淡中亦会有沮丧时刻,绝望时刻,即如他这个当爹的,眼下差不多就是如此。现在,几乎每个夜里,他都被失眠折磨。就算睡着了,也会于夜半醒来。忧郁裹住他,深浓稠黏;又从里面噬啮他,让他的心无法忍受。黑暗中,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集聚,累积,发酵,膨胀,日复一日,推他走向爆炸!他之所以尚未自杀,大概是尚有牵挂,或者,仅仅不知死后是否真能摆脱忧郁:若你相信死后有灵,那个灵,也仍是忧伤的(岂不闻,神所要的祭,就是忧伤的灵?),除非你认定死后只是一堆无灵的腐败,腐败到无。既然没什么区别,就只好受着了。所谓生活,多半就是这么回事?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已经很久了,每当遭遇那样的时刻,他就对自己这么说,反反复复,像异教徒诵念神的名字。他建议儿子不妨试一试。

“茅坑里的石头?”

他朝儿子脸上看去,儿子的眼睛正直视过来,定定地望着他。瞳仁凝注的几秒间,他看见有什么东西从那个小孔中,从很深的地方,慢慢翻涌上来:来自血缘的天然情感,童年记忆,某些彼此都已有所體验的生活感受,和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裹一层薄湿雾翳,带着克制,闪现出来。

“记住了呵,茅坑里的石头。”他朝儿子笑一笑,走进地铁站。

作为过错方或过罪方,晓敏在他俩离婚后搬了出去。戚一凡的意思,她可在外租一套小单元,他付房租。但晓敏却住进了一间女子公寓:安全,又免去了许多嫌疑。这是她的想法。

地点在江汉路附近,一幢三十层的大楼,160平的一个单元,四室两厅一厨两卫,厨房改成了卧室,又新增了一个卫生间。各屋都摆着双层床,全部住满可容26人。将近三十平的客厅,是公共场所。

她所在的这间靠近客厅大门,面积二十平米左右,四个双层床,可住八个人,到她进去时,里面仅有四位,尚空着一些铺位,她挑了靠近房门的下铺。这里门开门闭有点嫌烦,但通风好。房间里有一扇窗,望出去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幢大楼。客厅靠里另有三个房门,里面也都住了人。

房主一直深藏不露,出面的是一个代理人。据称这已成为一个职业,少则照看三五套,七八套,多的十几套,几十套。她们这里的代理人,照管着三十多套房产,成天忙得屁颠屁颠的。不过仗着年轻,脾气又好,尚应付得来。代理人姓丁,二十来岁,房客各依年龄长幼叫他小丁或丁哥,熟了以后,一律改叫“丁哥”了,带着点戏谑。

丁哥的工作是收取租金,排解纠纷,督促房客遵守规约,兼带打扫卫生。他本人住在外面哪里,接到租房电话,就跑了来,安顿房客,约法三章:不得拖延房租,不得在房间里做饭,不得带男友进出。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点钞票,大拇指在嘴角上舔一下,又舔一下,得,咱走啦!可一转眼,又来了。是在早上,屋里的女孩子们上班去了,丁哥就瞅这个空子进来做卫生,主要是清扫客厅和卫生间。

客厅里有一组低柜,几张沙发,一台电视机,白天待在这里的人不多,晚上相对热闹,聊天,看电视,吃水果,嗑瓜子,留下一地的琐琐屑屑。重灾区是卫生间。

三个卫生间里的情形完全一样,到处汪着水,便纸篓里堆成了山,手纸、卫生棉滚落在外,虽有血迹,仍可辨出品牌:花王,妮爽,月月爱,七度空间,自由点……日夜两用,干爽超薄,纤柔贴身,绵柔感,放肆睡,三倍吸收液体,爱的承诺,从这里开始。丁哥也真敬业,不怕脏,干一行爱一行,对姨妈界的事早已相当熟稔,手上捡着,嘴里念着,全不耽误。转眼间三个卫生间全部收拾完毕,战果是三大袋纸巾,拿超大号黑色塑料袋装了,两手拎着,鼓鼓的,一摇一晃地往外去。碰到有待在屋里的女生,彼此说笑几句,乐呵呵的。

丁哥走后,安顿已毕,晓敏去卫生间洗澡。到底是被“撵”出来,离家时有点恍惚,忘了带洗澡用的塑胶拖鞋,看到客厅低柜里有一双,以为是公用的,便临时征用了。洗完了,从卫生间出来,迎面撞见一个女人,正守在卫生间门口,眼不错珠地盯着她的脚。有什么不对?

“呃,这个这个,”拿手指朝她脚上指一指,“……是我的。”

晓敏赶紧道歉,一边换了鞋。

“嗯,算了算了,”对方一时又改了主意,“……你用吧。”

“不了不了,我明早去买。”晓敏道了谢,朝对方打量起来。

四十出头,高而壮,也饱满,饱满到有点鼓胀。五官也还端正。后来得知她姓崔,满屋都叫她“崔姐”,但几乎没谁和她说话,她也不大搭理人,大家都说她有点怪:

夜里,她不进屋睡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次日早上房间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才躺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又起来了,仍旧回到客厅,在客厅里看电视,或者,在一个黑皮本儿上写着什么。写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沿着四个角,走直线,走对角线,走S线。人生的道路,无非就这几种形式吧?一边走,嘴里又叽叽咕咕,一会儿又不响了,摇脑袋,甩脑袋,在否定什么,或者要甩出某些痛苦记忆。摇一阵,甩一阵,又停住了,连眼珠子也不动了,脸上现出呆滞神情。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活泛起来,眼珠仍然不动,里面却有什么东西开始流动起来。她没去哪里上班,偶尔出去购物,因此许多时候都是一套全棉的裤褂睡衣。晓敏一向对生活中的琐琐屑屑充滿兴趣,很快就注意到了崔姐的不同寻常处。

与崔姐一样,晓敏也用不着去哪里上班,数年前她已提前办理了退休。现在,待在这里,虽没什么事可干,可仍像从前在家里一样,早上七点左右就起来了,洗漱过后,下楼去吃早点。附近的小摊点颇多。中午是米饭和炒菜,在餐馆里吃,晚上也是如此。其余时间看书、上网,去哪里逛逛。有时也帮着做做卫生,打扫、清理她所在房间,兼及客厅和卫生间。——在丁哥没有及时出现的时候。丁哥越来越忙了,最近又承揽了十来套公寓的管理,每日骑个摩托在城里四处穿梭,忙得脚不沾地。

公寓里也备有公用的床单被套,有的人不太讲究,就用公用的,好处是不用自己洗晒。换下来的床单被套,扔到客厅的低柜上,积到一定的规模,丁哥就来做一次总结。三个卫生间里都有洗衣机,洗好后晾到天台上,晒干后再收下来,折好,放到低柜里。看丁哥太忙,也是看不过眼,晓敏有时顺带把这件事也做了——她是个爱洁净的人。隔天丁哥来了,看这里没他什么事了,建议把这事干脆交给晓敏,当然了,有报酬。

“别别,我可不是为了那个。”

她是不想被拴住,随时可以拔脚走人,这是说,如果戚一凡回心转意的话。现在,他俩仍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她会给戚一凡打一个电话,说说那里的情形。

那一般是晚饭过后,她外出散步,边走边打手机。总的说,一切尚好。照戚一凡的说法,总比蹲监狱强。一屋都是女生,除了一个“丁哥”不时进出,再没任何男性。大家都谨守规约,不守也不行:大夏天,最热的时候,不少女生穿个三点,甚至什么也不穿,光着身子套一件吊带裙,各屋晃荡:洗澡时忘了准备干净内衣,赤条条地奔来奔去,也没少见。

周边环境也还好。这地方是在汉口黄石路、铭新街与汇通路的交接处,四周尽是古玩店,经营古董、字画、钱币、钟表、红木、玉器、珠宝、蜜蜡、徽章、邮票、文房四宝、篆刻铭章等等,加工首饰的小作坊比比皆是,旧书摊摆在街边。有时她也会去江汉路逛逛,那里有不少年轻人在来来去去,吃着烧烤,喝着现榨的甘蔗汁,勾肩搭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慢慢移动。那一般是双休日、节假日或者晚上,橱窗明亮,彩色灯光横一道直一道的,尽显俗世繁嚣。俗世有俗世的好,俗世的烦恼,或许还得在俗世中消灭。这是她最近在与尤艳通话时说到的。

尤艳是她的高中同学,几十年来两人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晓敏从家里搬出来后,头一个电话就是打给尤的。尤帮她找了房子,又帮着她在公寓里安顿了,随后还请她吃了个饭,畅叙衷情。

尤这一生,也算是无限沧桑。美貌的尤艳,早年嫁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丑男:黑黑瘦瘦的一个人,腰背扭着,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可她偏爱他,和老爹顶着干。那时尤在一家纺织厂当挡车工,丑男是一间小工厂的厂长,两人在电大班里认识了,一时热乎得拉拽不开。结婚时啥也没有,一间逼仄的小屋,可一点儿不妨碍他俩大显身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尤感到厌倦了,不满了,再难忍受了,尚在婚内,就出了轨,看上了一个经营古董的小老板,有妇之夫,之后十几年,跟着这家伙东颠西跑,最终也未能成功上位。小老板一死(患前列腺癌死球了),老板娘将尤赶出了公司,连老板给她的房子也一并收回了,真缺德,房产证上一直写着那家伙的名字!好好歹歹,落下了几件古董,真的假的,全混在一起,以后被她捣腾出去,买下了一个小单元,一个人孤孤零零地住在里面。似乎为了惩罚她的乱来,除早年怀过一个孩子,流了产,以后再怎么折腾也怀不上了。

小老板死时,尤已将近五十,以后东撞西撞,总没个结果。其中包括她的初恋情人。当年,那人对她倾慕有加,但时隔事易,再见面时早已物是人非了。屡屡碰壁后她最终锁定了老年大学,在那里寻找目标,一点不错,她老了,再美的美人也有老去的一天,只是,不甘心呐!咬咬牙,买了宣纸和画笔,去那里跟人学画花鸟。师傅是现成的,一个老男人,虽说已经六十有五,不算年轻了,头发倒还厚厚实实,也只略略白了几根,人也心细,花钱不算顶大方,可也说得过去了。更主要的,老婆刚刚死掉。注意啦,这点很重要!就眼下情形看,还算不错,现在,他们正筹划着是否搞到一起去。

说完自己的事,尤艳觉得该给她的闺蜜提点建议,照她看,晓敏也该有点看齐意识,学学她,试着走走优雅路线。容颜既衰,何妨来点优雅?具体说就是琴棋书画,再具体点,就是去老年大学。那里什么没有?谁敢说一定不会撞上点什么?

“真的无聊呵!”电话这一头,戚一凡忍不住,说。

“是无聊,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也是生活呵,生活之一种,你看不上眼,可也是一种生活呵。”电话那边,晓敏慢悠悠地说。

倒也不错,也的确是一种生活,一个来了一个又去的生活,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一个来了一个又去,去去来来,来来去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呵呵,热爱生活,可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个大子儿不值,从未经过内心审视,这样的生活也叫生活?

与晓敏通过电话的这个夜里,他又失眠了,照例失眠。想想他可能真的完蛋了,或者已经完蛋了?他是还活着,却没有生存。他高估了自己,以为结结离离的事,根本就不算个什么事,他绝想不到晓敏的背叛,竟会使他的生活突然停顿,全面停顿,写作也停止了,一停再停,等他试着重新开始时,感觉骤然回到了学徒时代。这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失败者。他知道,卡夫卡,贝克特,狄金森,还有几个别的什么人,他们还就偏爱失败,钟情于失败,失败是如此丰美,甘甜,其感受深邃辽阔,沟通着深渊和沼泽,牵连着旷野和荒漠,雨打秋灯,长风呼号,黑云压顶,暗夜无边,外加幽灵四悬。

只是,喜欢它的人,首先得是一个与自己过不去的狂热的失败主义者,或地狱的眺望者吧?惯走夜路,把世界扛在肩上,在黑暗心灵的角斗场里自己与自己开战。或者也没这么玄乎,在他仅仅只是受虐?那么,他是一个受虐者吗?若是,何以感到如此难受?若不是,何以久溺其中,不肯出来?或者,这竟是受虐的真义?……呵呵,热爱生活!根据呢?为什么不给出根据?难道就因为老爹老妈在激情之后把我们造了出来?或者给予你的就是这一份,没得选,除非你自抹脖子,否则你就得认可那样一句蛮不讲理的论断:“你不得不热爱生活”?更可笑的,到最后,晓敏和他谈的竟是他的性欲问题,性欲的出路!

“那有什么,不是还有妓女吗?对了,如今改叫性工作者了。今后,我也就指着她们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库切。

在库切的一部小说中,主人公,一位大学教授,就是采用这种方式:每周有女人定时上门,宽衣解带,躺到床上,甚至连床也省了,衣服也不必脱(露出胸脯就行了),直接坐到腿上,三两下完事,付款走人,那是不是挺好?符合现代经济学的观念,时间和效率的观念,尤其是,热爱生活的观念。这里隐含的教训是:身体就是身体,性欲就是性欲,压根儿就不该扯到别处去?按照智者们的说法,有更重要的事在哪里等着他们。问题在于,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事么?如果有,或者能请谁费费心,指给他看一看?

半夜里,这个忧郁的、和自己胡搅蛮缠的人,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了电脑前面,开始查看起鸬鹚的类型来了。

鸬鹚,别名长脖子老等,在世界各地共有39种。——他属于哪一种?——一种一种地看过来。

南非鸕鹚通体乌亮,隐显蓝紫色,是他属意的一种。但就名称看,他较适合绿背鸬鹚(已然“绿”了不是么?),暗绿羽毛,带金属反光。可这种喜欢集群生活,性情与他难免有点不合。或者是南乔治亚鸬鹚?黑白双色,很好模仿呵,白汗衫,外加一件黑外衣,扯着衣襟的两只角,忽扇忽扇地,效果立现。红腿鸬鹚,也只需穿上一双红袜子。若眼睛发炎变得通红,连道具也都省了,直接就是一只岩鸬鹚了?

事不宜迟,他离开电脑,满屋转悠起来,突然,来了一个蹿跳!还张开了双臂,挺直了脖子,险些踢翻一个凳子。在书房,他拿嘴巴叼起来一本书:《里尔克诗选》。上帝呵,是时候了。……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谁说一本书不是一个活物?他在心里把这首诗默诵一遍,等到重新躺到床上,又回到了第一句,上帝呵,是时候了。反复诵念这一句,居然慢慢地睡着了。

天刚放亮,儿子来了电话。

“还好吗?”

“还好,嗯,好像就快完蛋了。”

“不会的。”

“难说。”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不都说了么,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嗯,我是说过。”

“你还说,运气有时好,运气有时坏,运气有时不好也不坏。”

“我说过吗?”

“说过。”

“我怎么不记得?”

“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我考砸了,你正遇到点什么得意的事。”

“是么?”

“是的,我都记着呢。”

“好吧,记着吧。”

好运或许真的就要来了?已露出了一点端倪?下一天的傍晚,一个女子找上门来了,风尘仆仆地,走了很远的路,一路打听,这才来到他的跟前。她来自湘西龙山。他曾去过那个地方,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他和她的爷爷坐在火塘边,听她爷爷讲一些陈年旧事。他把那叫做采风。他还在那里住过一夜,抽叶子烟,喝罐罐茶,吃烤土豆,还记得不?……呵呵,记得,又不记得。他走过的地方也太多了,这件事,那件事,这个人,那个人,全搅成了一团。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来吧,如果她意味着好运,有何不可?再说,他已等待得够久了,

长脖子老等的滋味并不好受呵。

前后不到一个月,他们就上了床。等到她离去时,他递给她一个信封,那里面装了些钱。这是干啥?咱可不是。呵呵,哪里哪里,只是。只是什么?她总不能说是爱上这个长脖子老等了吧?长脖子老等?那是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他若有心,可陪她四处逛一逛。那有何难?在街头,他们吃了一顿饭。在一家水果店里,她挑了些香蕉、苹果、火龙果。下一次,又是如此。再下一次,他拿给她一些特别的钱币,他手绘的钞票。这是萨特的创造。那个矮小丑陋的人,常常和女人玩这样的游戏,简直上了瘾。

“任何时候,”他道,“你都可以拿来兑换。”

“是一个玩笑吗?”

“呵呵,算是吧。”

他们也在一起聊天。当然,他已知道了她的名字,田小芹。二十六岁。在汉口哪里开着一个小小的美甲店。店面两米宽,三米深,够小的。月营业额才一万五左右,刨去店面租金、材料费、水电开销,剩不下几千元。美甲一百元,做一套送一指,即少收一个指头的钱。常常有人单做一个手指,做完就走:不是送一指吗?世上偏有这样的人。加钻要另付钱,有的加了钻,却不付钱。栽睫毛,修眉毛,谈好的价钱也不算数。赚一点钱,可真不是容易的!心情不好的时候,猛吃东西。还有,老妈催她早点结婚。新近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也不是新近介绍,那人是她的同乡,小学同学,一直追她,都快一年了,可她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嫌他太闷,没几句话。每天晚上,照例会打过来一个电话,可又没什么好说,翻来覆去就那几句:今天情况咋样?有扯皮拉筋的吗?——肉麻的话完全没有,就跟不知道女人是听觉动物似的。那人和她一样,也在外面打工,在邻近的一个省份,见面的时候不多。想和他好,动力不足;想和他断,又有点舍不得。不管怎样,总是一个一心想对她好的人呐。再说了,她也不小了,老妈也急,怕她做了剩女。所以,若无意外,她打算就在年内,答应了他。

既是这样,她和戚一凡就不该再来往了吧?

“为什么?”

“有男朋友了呵。”

“那什么,不是还没说定吗?”

“也算准男友吧?”

“算不算的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你又老又丑,我才不会和你搞到一起去呢。不过吧,喜欢和你说话。再说,你不也需要和人说说话么,也需要有人帮你收拾收拾。等到该走的时候,我就会走。”

儿子说,他新近有了一个女朋友,学法语的,毕业后在国外某通讯社驻北京记者站做编译。他们有时会去一个由四合院改造成的咖啡屋,坐在那里闲聊。有时也去她的住处,小小的一个房间。她很坦率地告诉他,她是双性恋,大二时,爱上了上铺的一个女生,可遭到了拒绝,这事让她难过了好久。

戚一凡想问儿子,是否和她有过了肌肤之亲。想想又觉多余,不是说了是女友吗?可是,儿子在意一个双性恋女友吗?双性恋!对戚一凡来说,也就是一个字眼罢了,儿子竟这般好运,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样板。有没有感到一点不可思议?不过他很明白,儿子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他,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无疑是说,把他这个老爹当了朋友。他俩的关系一直紧张,不曾想,这时节倒有了转机。

儿子不赞成吃药。单胺氧化酶,万拉法星,萘法唑酮,五羟色胺,消除忧郁的同时,难保不会顺带消去点别的什么。记忆,即便是痛苦记忆,也强过失忆。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对儿子提到了田小芹。

“不会是妓女吧?”

“不收费的妓女?”

“你不是给人画了那么些钞票么?也亏你想得出来!”

“是让人有个回旋余地。”

“嗯,或者她另有打算吧?当心哦老爸,听没听说,少抓老,没个跑!当心阴沟里翻船啰。”

“還能怎么翻?不是已经倒扣着了吗?”

“我不觉得。别忘了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可是都记着的。”

“嗯,记着吧记着吧,记牢点好。”

晓敏也给他来了电话。没事,只是闲聊聊。那个姓崔的女人,“崔姐”,仍在客厅里转悠,不分昼夜,看电视,写日记。也不知是不是日记,反正就见她老在一个黑皮本儿上写呵写的,写完随手扔在沙发上。

现在晓敏对“崔姐”已有所了解。“崔姐”有一个女儿,十来岁,和她前夫住在青山区。很显然,他们是离了婚的,原因不明,感觉像是崔出了轨,跟某个官员。现在那官员栽了,为她购置的房产被扣押。崔想出国,签证办了,但有关部门限制她出境。有关这些,是在崔跟人通电话时,隐约听到的。电话里,崔很激动,甚至有点狂乱,不断地对人说,我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女儿!

晓敏实在太好奇了,有一天趁崔出门,拿起那个黑皮本儿迅速翻了翻,里面写得密密麻麻,语意若断若续,若隐若现,字句颠倒,有时前言不搭后语。但大概的意思,也能看出个七八分。崔是附近某县人,十几年前来到这个城市,她的梦想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来房子有了,又丢了,和丢了差不多。一同丢掉的还有丈夫,尤其是,女儿。现在崔每天都巴望着出国,可钱不凑手,她的银行账号已被冻结。还有一些,完全看不明白,奇了怪了,字迹倒是清楚的,却不明白是在说些什么。她往前翻,想多看一些,忽然听到门响,赶紧扔回到沙发上去了。心里怦怦跳,太紧张了。真难为情呵,她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以后又有几次机会,可她不敢再看了,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丝畏惧。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变态呵?”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

他想说,有窥视欲也不赖,总比无欲无思强。那说明你对生活仍有热情,仍有融入其间的愿望,比起一堆灰烬,岂不是好了许多?

晓敏兴致不错,说完了崔姐仍不肯挂机。在她那个房间里,连她一共住着五个人(崔姐也是其中之一),她对面的一个叫熊妍,二十三四岁,矮而胖,显得粗蛮,只有两只眼睛还算好看,大大的,双眼皮。一开口嗲得不行。“大姐呵,她们现在都这款呐!”是说同屋的女生,一个个没算计,打工来的一点辛苦钱,全都抹在脸上,穿在身上了。晚上不吃饭,全是一大兜水果,节食带养颜。到晚上,一个个贴了面膜在屋里走,感觉像开假面舞会。

熊妍皮肤黑,当她换上粉红缎面的吊带裙时,就显得更黑了。出门时,她穿一件深蓝底横白条的宽松套头衫,下面是牛仔短裤或短裙,高跟鞋绝不可少,基本长在脚上。常常地,上车下车,一个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地上,一只鞋跑出去多远。熊不爱收拾,床铺像个杂货摊,哪里都塞得满满的,床下大包小裹,鞋盒横七竖八;床上靠里堆着提包、手袋、手纸,各种点心盒。她有妙招:撕几块旧布,三面一围,杂乱不杂乱的,谁也看不见了。

熊的工作是给夜场的女孩子们化妆。她一般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中餐一起吃,吃完又睡,到下午四点,起来洗漱打扮,随后去工作地点,在那里吃过了晚饭,开始工作,忙到晚上十点左右,也就结束了。收入不算低,每月五六千元,这让她有点得意。在她那个行当,她已是老资格了。那些刚入道的,每月才挣个两三千元。和同室别的女孩相比,她只是缺少男朋友。看见满屋女生都在和男朋友通电话,发微信,熊撇撇嘴,说,“你们也就比我多一男朋友罢了,还有什么?对了,身上比我少点肉!”

熊懂得自嘲,因此人缘不错。有人问她想要什么样的,熊就说,“嗯,总得比我挣得多吧?”

“那就难啰!”别的女生逗她。

“嗯,那就降低点要求呗,可也不能降得太多,怎么也得是个男的吧?”

熊下班回来已是夜里11点以后了,回来了也不睡,拉上帘子,亮起台灯,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电影,看着看着睡着了,鼾声掺进男女对白,有了点情意绵绵的意思。燈光一直亮着,晕成一团透出来,夏天则加进一只小电扇,在里面呼呼地吹。房间里本来有空调,但每人得另交五十元,有人舍不得,只好大家都不用,各自买了小电扇。熊的电扇马力足,布帘吹得鼓起来,飘飘荡荡,如船行海上。熊的父母均已去世,姐姐和姐夫在广州打工,老家已没什么人了,所以熊基本上是以此为家了。

熊旁边的一个女生叫叶婷婷。叶婷婷刚满二十岁,高挑身材,长披发,齐刘海,容貌也不错。叶是新洲人,家里有哥嫂,她本人是警官学校毕业的,但却不爱这一行。她想做一个调酒师,可一直没有机会,只是胡乱打工。前一阵有人介绍她去新加坡,可需要先交三万块钱。叶拿不出,只好向她哥开了口。她哥待她不错,不几天就把钱打到了她卡上,没想到,钱还没取,哥哥就来了电话:嫂子在家里大闹,若不收回,就跟他离婚!咋办?一时间,同屋的几个人就此议论开了。

“凭什么?”熊妍说,“那不是你哥挣的钱吗?”

“是呵,亲兄妹,帮一把不应该?再说了,钱已到手,你先溜之乎,去了新加坡,日后挣了钱,添上点利息,你嫂子也就没什么好说了。不信她还真为这点事离婚。”

说话的是董二琳。董三十二三岁,刚刚离了婚。原因是子宫坏了,没法生孩子了,被公婆嫌弃。结婚前董和前男友怀过一个孩子,那时年轻,没经验,怀上三个月了都还不知道,后来流产了,又没流干净,需要清宫,董去了一家私人诊所,结果把子宫弄坏了,若不吃药,就没有月事。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后来遇到了现在这个男人,结了婚才发现,吃了药也不管用了。公婆隔天就嘀咕,她只好提出离婚,从公婆家搬了出来。董是本地人,娘家就在汉口丹水池,百步亭小区的对面,房子也不小,一幢四层的私房,只是她不便久住了:那房子已归了弟弟,如今是弟弟弟媳和父母住在一起。弟弟还好说,可弟媳难缠。只好搬来这里。

董二琳在一家超市工作,每天除了上班,余下的时间就在各征婚网上浏览。她不信就没人要!虽说长得不咋地,但正合潮流:一对大胸,外加一尊卡戴珊式巨臀。从前她没少为那大屁股苦恼,不想风向突然一变,大屁股流行起来了。还有那个谁谁,拿丰乳肥臀获了诺奖。一个屁股的遭际,尚且如此变幻莫测,所以呢,凡事不要太悲观。——董二琳是半个文学爱好者,从书本上学会了讲道理。

这天晚上,几个人正在房间里听董二琳搬弄心灵鸡汤,冷不零丁,大门外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董二琳觉出蹊跷,出去一看,正是她男人,不,前夫,小声咕哝着,隔着门,塞进来了一束百合花。她也不答话,一推门,把那花夹得弯折起来,待颤过了几颤,往里一拉,又往外一扔。那男的夹着了手,发一声怪叫,走了。

“这又何苦?”待她回来,屋里纷纷道。

“什么何苦,做人嘛,总得有点骨气!”

借了董二琳这句话,叶婷婷把她哥的三万块退了回去。至于今后怎么办,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的的确确,晓敏兴头很好,一旦开了头,就有点收不住了。说完了公寓,又说外面的,她那个闺蜜,尤艳,最近情况不错,已和花鸟师傅住到一起去了,也没有结婚,男的说不必那么麻烦,同居就好。尤觉得也是,既已登堂入室,就不必计较那些枝枝节节了吧。四室两厅,很气派。这还不算,在市区还另有两套,一套给了女儿,另一套用于出租。他们住的这套,主卧有单独的卫生间,一面大玻璃隔着,一边是浴缸,一边是床,美人出浴,躺在床上就能欣赏。离床不远还有一只飞盾迷你保险柜,想必里面蕴藏甚丰,眼下还没向她展示,慢慢来吧。现在一应花销都归花鸟师傅,出入有车。每天一大早,花鸟师傅亲自出去买菜,下厨则归她,也不麻烦,两个人能吃多少?再说也得注意节食减肥,花鸟师傅肚子大,常和她开玩笑,说再不减,就难以靠拢“组织”了。他说她是他的“组织”,须积极靠拢,频繁靠拢。

一点不假,戚一凡一直就不大喜欢晓敏的这个闺蜜,但现在,观感似乎起了点变化:无论如何,如晓敏所说,这也是一种生活呵,生活之一种。尤其是,屡仆屡起,永不厌倦。单是这劲头,就令人羡慕。只不知,这份动力来自哪里?

美貌、快活的尤艳,劝晓敏也该为自己谋划谋划。那么,她有什么谋划吗?

“没有,没那打算。”晓敏说。隔一会儿又说,她和尤艳好是好,但不是一路人。

“我看没多少区别。”

“当然有区别。”

“好了好了,”戚一凡说,“我不想和你争。”

电话里,晓敏沉默了。

田小芹仍不时往他这里来,仍然和他说些琐琐碎碎的事情:追她的那一位,一直在催她把关系确定下来,定婚,或者干脆,结婚。可她仍在犹豫着。看她犹豫,有人最近又给她介绍了一位,也是同乡,不过是在镇上,条件好得多。介绍人的意思,她最好近期回去与那人见见面。她亦有点动心,只是有点犯嘀咕:是否有点不地道?毕竟,她并没有完全拒绝先头那一个呵。不管怎么说,人家追她也有好一阵子了,电话也打了不少,虽说不咸不淡的,可也习惯了手机定时响起,一时不响,心还老悬着,下不来。再,这一去,相中了还好,若没相中,岂不弄得没趣?还有,若这事传到了前面那一个的耳朵里,不是很没脸吗?

“你说,我该怎么办?”她问戚一凡。

“或者你去问问前面那位,看他怎么说?”

“损不损呵你!”

“说不定他同意呢?”

“不行。”

“那就去看看。”

“你让我去看?”

“嗯,终身大事嘛,也不算太出格。”

“那我就去了?”

“去吧。”

田小芹解决了道德难题,心里颇高兴。下一天,他陪她去商场买了几件衣服,这是他头一次为她花钱。衣服都是她自己挑的,他只管付款。

“干吗要你花钱啊?”

“算是一点小礼物吧。”

再下一天,田小芹动身回乡。半道上给他打来电话,能听见火车运行的声音。接电话时,他正在网上查看鸟面具。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真的很不少!

连脑袋一起包进去,眼睛位置挖两个孔,包到脑后的部分弄了些羽饰,尽量接近鸟首。前面撮起一个微弯的鳥喙,有长有短,长的将近一尺。宽窄不一,任挑任选。颜色也多,灰白的,黑白双色的,白脑袋,黑尖嘴。赤橙黄绿蓝褐紫,又各各搭配起来,对应着五彩斑斓的鸟世界。材质有异:纸板的,乳胶的,塑料泡沫和牛皮的。做工还不错,挺有质感的。尤其牛皮那种,竟像是直接从鸟脑袋上割下来的一样。鸽子、燕子,鹦鹉、麻雀、喜鹊、老鹰、乌鸦居多,其他也不少:翠鸟、知更鸟、红鹤、火鹤,火烈鸟,另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管它!拣那个儿大的,有气势的,挑一个,认作“长脖子老等”就是了。

“呵呵,好变态呵。今后就叫你变态大叔好啦。”听他说起长脖子老等,田小芹笑了起来。

等她挂了电话,他就下单了。几天后,他已开始试戴了。感觉不错,眼孔位置能对上,透气也没问题,微弯的长尖嘴下面是中空的。拿手摸一摸弧形表面,光滑无比。走到穿衣镜前,俨然一只巨鸟,巨型的长脖子老等。试着走几步吧,展翅,再扇一扇吧。试着往前蹿步,飞起来吧!嗯,满意!超满意!他给了卖家最高评价:史上最佳!巨牛逼!

半夜里,睡不着觉,他干脆爬起来,戴上了鸟面具,蹲到了一只硬木凳子上,感觉跟蹲在沼泽湖边的树桩或石头上没什么区别。缩着翅膀,嘴里喃喃有声:上帝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儿子新换了一个女友。

“前面那个呢,吹了?”

“说不上吹吧,原本也没谈到结婚的。”

是呵,毕竟,和一个双性恋者结婚,那可不是一般的需要勇气。不过,放弃这么诚实的一个女孩子,多少还是有点可惜吧?

“也不可惜,”儿子说,“也还是好朋友嘛。”

“还是隔天喝咖啡?”

“也没有隔天喝咖啡。”

“那,一般隔几天?”他笑着,带了点戏谑。随后意识到,他和儿子之间的对话,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调,不再那么沉闷,沉滞,甚至夹带了一丝轻快,乃至轻微的戏谑,怎么会这样的?

“哼!不跟你说了!”

尚未回过神来,儿子已挂了电话,到这时才想起来,他还没来得及问问儿子的新女友。

晓敏说“崔姐”越来越反常了,开始整宿整宿地不睡觉了。巡视的范围也日益扩大,已不限于在客厅里兜圈子,还开始听壁角了。四个房间,一个一个地听过来。悄悄地挨近了,站在虚掩的房门外,听屋里人在说些什么。被人撞见了,自称是在巡视。她们这个公寓,住了这么些人,就算不需要巡视组,一个巡视员,总归要的吧?一边巡视一边抽烟。崔姐抽一种细长的女式香烟,相当娴熟。慢慢吸进一口,轻轻吐出,并不猛喷,以便让那香雾把她环绕包裹起来,飘飘浮浮。

只是大家现在都有点怕她,那神态,多半神经了,说不定精神崩溃了,可有人仍拿她当正常人看待,不时和她理论起来。于是,争吵开始了。狂怒中,崔冲到某个人的床铺前,将床上被子、褥子、衣服、杂物,一一抓起来,一阵乱扔,还不解气,又一阵乱踏乱跺,嘴里骂个不停:妈拉个屄!臭屄!不信你屄上绣了花!一边朝谁冲过去,冲到一半儿又停住,开始脱起衣服来了。外套,内衣,连乳罩也一把扯下来,裤子也脱了,连内裤一起往下扯,扯到一半又停住,似有所悟,低头朝自己两腿间打量。

有一天,董二琳的前夫又给她送花来了,这天董正好不在家,崔姐上前应了门。看见那男的手里拿着花,一把夺过来,道,“好!好!到底撞到我手里了!”说着反手把门一关,拿了花,满屋转悠起来,一边走一边嗅,一边骂,“百合?百合?你个狗娘养的!你还敢送百合!我操你大爷的!”扔在了地上,一阵狂踩。

董二琳气得不行:要扔要踩也是我扔我踩,轮不到你呵!两下里又吵了起来,又是一阵疯狂。这一次,连床板也揭了起来。床板是用几块长条板拼起来的,松脱了,随便抓起一块,就可打人,没有不趁手的。董二琳的大屁股上挨了一下,脑袋上也是。比较起来,屁股上的一下更有分量,是棱着过来的。

晚上,董二琳把裤子脱了,趴在床上,让叶婷婷帮她察看伤情。硕大一个圆丘,白花花的,上面滚了一道红边,相当鲜艳,正慢慢往上凸。未来的调酒师不知弄了些什么东西,混合起来,调匀了,给董二琳抹上了。只是事情还没完,隔不一天,崔姐又蹿进另一个房间,又要揭人床板。这一次纯属无事生非,没谁招她惹她。事情到了这一步,只得报告了丁哥。年轻的代理人,接到电话就来了,才进门,迎面撞上了崔姐。

“好!自己送上了门!”

崔姐说着拿眼珠子四下里乱瞅,大家以为她又在寻什么趁手的家什,正待发出警告,那知她转身一扑,抱着丁哥,在地上乱滚起来。丁哥瘦小,体量上敌不过,又惜着身上新买的修身小西装,一时竟被崔姐压在了身下,其情其景实在滑稽,满屋竟都大笑起来。

笑归笑,报警归报警。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崔姐家里来了人,把她从派出所领了回去。离得也不远,就在附近哪个县里。听说崔姐在派出所也大闹天宫,砸了一个水杯,还险些摔坏一台电脑。临走时崔姐由家人陪着来公寓取东西,丁哥怕又生出枝节,让屋里的人都避了出去,只留下了他一个。还好,又是一个没想到,这回崔姐斯斯文文地,临出门还拉了丁哥的一只手,在他半边脸上香了一香,温温柔柔地说,“没事的,你要真想见我,还怕见不着?千里万里的也不算个啥,对吧?”说罢嫣然一笑,摆摆手,走了。

崔姐离开了,大家又可怜起她来,想想定是遭了什么孽了,一个人憋着,憋出病来了。一阵唏嘘,感叹不置。

崔姐刚刚离开,熊妍也就要走了。这个又矮又胖、粗粗蛮蛮的化妆师,终于交了好运,和一个有型有范儿的健身教练好上了,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健身教练送她回来,两人在电梯里搂着互啃,被同屋姐妹隔着缝隙看到了,熊妍却不肯认账。

“不是不认账,是觉得这事玄呵!”熊拖着嗲嗲的声音,慢慢道,“他那么帅,咋就看上了我呢,难说不是安了什么坏心思!”

“管他呢!”叶婷婷说,“好上了再说,你又能吃亏到哪里,总好过一个人趴在床上看电影吧?至于今后怎样,谁又说得准?那些结了婚的,还不是又离了?”回头看见了晓敏和董二琳,又赶紧吐吐舌头。

熊妍没说是和那人住到一起去,只说看中了另一间女子公寓,但余下的几个都明白,她那是怕好景不长,瞬间打回原形,所以为自己留点余地。看大家一时不吭声,熊妍说,“怎么呵?舍不得我走呵?嫌没闹够呵?”

熊的确能闹腾。常常嘲人嘲己。晚上11点,下班回来了也不睡,进进出出,门开门闭,弄出很大的响动。等到终于静下来,又趴在帘子后面看电影,灯光透出来,彻夜不熄。电脑声音虽说关小了,可仍然听得见,男男女女,时哭时笑,一闹一夜,有一种幽冥意味。董二琳说她那是聊斋。

“聊斋?啥意思?”

董二琳于是给她讲些狐呵仙呵,还没讲完就被熊打断了。“你才是聊斋!”

看熊要走了,董二琳说,“你走了,我想化个妆也找不到人了。”

“你不用化妆,”熊妍窝着两只手,倒扣到自己的胸脯上,说,“这个凶器,你一定要用好!下面那两个半球呢,咱就不说了,自己掌握吧。”

董二琳最近在网上认识了一男的,离了婚的,带一个小孩,问她愿不愿当后妈。她说还得想一想。主要是,亲妈尚未当过,直接跳转到后妈上,觉得有点冤。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子宫坏了不是?

说到这个,大家劝她去看看老中医。尤其那种眯眯眼的老中医,对这个最在行了。再不哪里还有一棵白果树,又大又粗,成精多年了,给它挂上一点红,许上一个愿,兴许就好了。也不用去得太远,长春观里就有。不过要当心,别叫他们早早地扯了去。熊妍上次去那里,看见一个老道姑,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拾掇一堆红布条,都是刚刚从许愿树上扯下来的。其时正有一个老道士,剪着两手从老道姑面前慢慢踱过去,涎着脸,问拿这个来做什么?老道姑抬起头,眼睛眯细了,微微笑着,慢吞吞地说,“给你做衣服啊。”呵呵,想不到吧,冷不零丁的,他们也会瞅个空子,见缝插针地说点疯话呢!

夜深了,大家说笑一回,各自歇息。

十多天后田小芹回来了。脸上没什么喜色,看来是没被人相中。

“哪里,是我没相中他!” 田小芹撇撇嘴。

新介绍的这人相貌虽一般,但个头不矮,穿一套西装,腋下夹一个鼓鼓囊囊的男用手袋,倒也有模有样的。也的确有点钱:家里做着建材生意,有好几套房产,一台小车,一辆拉货用的小轻卡。头一次见面,印象也还行,可一接触,感觉就变了。

见过面的第二天,那人就忙着找人合八字,送彩礼,简直就不让她有定定神的机会。接下来,他天天约她。她虽心神不定,也还是去了。不去不行。每天一大早,电话就来了,若她迟疑,他就开着车跑了来。她家离镇上不远,开车过来也就半小时,想不去都不行。可到了一起,她竟开口不得,全是他一个人在说。呵呵,他家怎么怎么有钱,追他的女子排成了长队,比河口等着轮渡的车队都长。他家养着两只大狼狗,还有一条大蟒蛇。他妈怀他时梦到蟒蛇,在她两腿间痴缠。所以有人说他多半有点什么来历。田小芹心想,你不就初中毕业么,初中都还没混到头,还来历呢!动不动还支使她。

有一天,在他家吃饭,就他们俩,他家的大人都出去了,他让她做饭,她给做了。等他俩坐到了桌子上,他开始摆起谱来了:一碗饭吃完了,头脸半仰,眼睛吊着,也不看她,反手把碗往她这边一推,是叫她盛饭呢。呵呵好玩,这不还没过门吗,就先摆上了?日后跟了他,天天就这样了吧?女子队呵,狼狗呵,大蟒蛇呵,两腿间痴缠呵——能痴缠个什么结果来呢?

下一天,她打算冷他一冷,也是让自己冷一冷,谁知一大早电话又来了,她不接,电话一直响,无奈,只好接了,劈头盖脑的,来了一通牢骚,还没忘提醒她,她家已收了他的彩礼钱了!呵呵,彩礼钱!这个好办,他送来的钱物,全都原样未动。赶早不赶晚,当天下午,她就一咕嘟拎着,掷还了回去。

回来的路上,懊悔得不行,想想还是先头那个好,老同学,知根知底,虽说穷点,可上赶着对她好,将来定然不会是他支使她,多半是她支使他。话的确少了点,可经过了这一回,她才知道,话多更可怕。再有,她感觉,她任何的不是,现在的,从前的,尤其那些见不得光的,先头的那一个,都会替她兜着。跟他在一起,她用不著藏着掖着,用不着隐瞒什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看她的高兴。还在路上,她就定了,一回来就给那人打了电话,是的,她确定要做他的女友了,啥时定婚,结婚,也都随他。

这一次,田小芹在戚一凡这里待的时间很短,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上外面去吃了饭,随后,她上了出租车,走了。待她去远他才想起来,这一次,她忘了带上他手绘的钞票。他说过,任何时候,她都可以凭它兑现。

田小芹不再来,他更像一个长脖子老等了。他买了更多的鸟面具,外加一些黑黑白白花花绿绿的内衣外套,各种颜色的护腿、袜子,各各搭配起来,变化万端,无穷无尽,哪里只是三十九种?夜里,睡不着觉,就和自己玩开了,站到了穿衣镜前,一样一样地试过来。

鸟的步态早已悉心研究过了:双脚并立,往前蹦跳;翅膀后抿,举起了一只带蹼的脚爪,准备朝哪里落下时,脸上带上点若有所思的表情;一步既已跨出去,后腿就得紧紧跟上,吸起来,收到腹下,隐而不现;再放下来时身子须往下沉,连贯一气,慢一些慢一些,好了,蹲着了。蹲在一只硬木凳子上,不,蹲在石头或树桩上。临水的栖止之地。要知道,凝然不动,也是一种考验。

低飞,掠过水面,是另一个训练科目。要领是头颈前伸,两腿绷直,红色橡木地板对应着血球藻大量繁殖的湖沼。生态环境如此恶劣,无疑给训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这赤红的水面上,眼神的配合,倒也不算太难。扁圆的鸟眼,适宜远望;对于近物,则需迅速调整焦距。哈里路亚!赞美上帝!祂把这一切制造得多么完美!看看它的眼内肌吧,是横纹肌呵,其反应何其敏捷!长在侧面的鸟眼,几乎有360度的视野,比人眼的视界足足大了一倍!

鸟的听力亦十分了得,远远的一丝声响,也能被它迅速捕获,并判断出它的水平高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视觉,听觉,你得密切配合,小脑袋一侧,一侧,又一侧,转过来,转过去,都只是迅疾的一侧。脚下发力,双翅一扇,气流从翅膀上下滑过,凉丝丝的。

蹿跳和起飞都需要反复练习。他以卧室为起点,而后是客厅,书房,叼起了一本《浮士德》,又放下了。肚子有点饿了,蹦跳到厨房,拿嘴巴掀开了火锅盖儿,伸长了颈子,弯下去,成功叼起一块熟牛肉,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操练。来到卫生间时,象征性地做出一个排泄动作。鸟的排泄,甚是高效。它们知道不宜在这类事上花费太多时间,正如它们知道在性事上不宜过于频繁一样,难怪它们能轻易地飘飞高举。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就是另一个科目的训练了。嘎,嘎,嘎嘎。鸬鹚,长脖子老等,它的叫声类似野鸭子,嘎,嘎,嘎嘎。声音不妨拖得长点:嘎——,嘎——,嘎嘎——。静夜中,效果自然不错,只是略显怪异:如此倦怠,又带点警醒;看透了世情,却也仍有不甘。

下一个科目是水下潜行,捕食。一头扎下去,在水中追踪游鱼。宽大的脚蹼,着实给力,连翅膀也进化得可以,能帮着划水了,是真正的手脚并用呵。在水下,它(他)看起来更显花哨,黑色的体羽中带了金属般的紫色光泽,肩羽和大覆羽是暗棕色的,镶了黑色花边。水草丛生处,单用脚蹼,也就行了。到了广阔的水域,清澈的沙底,便可以翅为桨了。让我们打起双桨吧。可是,昏暗的水下,能见度很低,眼睛不管用了老兄!没事的,悄悄地靠近去吧,你敏锐的听觉足可以帮到你。这里的教训是,当你的眼睛蒙住了,你得用别的什么去倾听生活的动静。关键是,不能心急。那啥啥的总会过去,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总得镇定、镇定,再镇定,尤其是在不得不服用五羟色胺的日子里,不可不把你的心朝向未来呵,试一试吧老兄!属于你的欢乐或者还有一些剩余,一些没用完的份额,谁知道呢老兄!欢乐就在前面,虽说眼前只是一片混浊的迷雾。尽早做些准备吧,长而尖、尖而钩的嘴喙,往后撤回一些些,随时准备着,朝着前面的目标,猛然一击!快速,有力!那一瞬全靠你的脖子发力,所以你的颈椎病还得早点痊愈才是。遭殃的鱼儿,在劫难逃。就此而言,咱们可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了。有一点你要绝对相信我,在水下,我总不能直接吃了你,我无法像你那样长期潜水,时不时地,总得浮上水面,冒个泡,叼着猎获物,在哪里嘚瑟一下。这是我的弱点。呵呵,弱点还不少,知道么,渔人会在我的喉囊上套一个皮圈,让我无法把猎获物径直吞下去,无法尽情尽兴地汲取养料,这就是全部的问题所在呵老兄!简单点说吧,眼前咱要解决的也就是个吞咽问题,试着吞咽吧,好的孬的,甜的苦的,辣的酸的,凡生活所赐,试着一起吞下去、咽下去吧!

儿子又给他来了电话。

“听说你最近对水鸟发生了兴趣呵,有啥讲究吗?”

“没啥讲究。你听谁说的?”他不记得对儿子说起过这个。“是你妈,对吧?”他对晓敏说过这个吗?似乎也不大记得了。他的记忆好像正在减退。是离婚还是五羟色胺的副作用?

“你就别管是谁说的了,听我说呵老爸,好好的呵,我还指着你帮我买房子呢,可不要半路撂挑子呵!”

“我说过帮你买房子了吗?”

“是呵,你说帮我付首付,在我打算结婚的时候。”

“那么你打算结婚了?”

“还没,但总归是要结的吧?”

好像也就剩下了结婚一条路。既如此,那就结吧。结了离,离了再结,结结离离,离离结结,这也就是生活吧。生活的一部分。人人都在这里头打滚,扑腾,没完没了,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代去了一代又来,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万事令人厌烦。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又有什么益处呢?只是,有的人或许并无此类烦忧,与晓敏同住的那几个女生,一个一个,都那么不易,可还是卯足了劲,憋红了脸,不管不顾地往里扑腾。扑扑腾腾,闹闹腾腾,活色生香,生气勃勃,竟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好来,既如此,他干吗要一个劲地唱反调呢?

晓敏房间里的叶婷婷也走了。这个警官学校的毕业生,有志成为调酒师的小女生,带着她的长披发和齐刘海,拎着简单的行囊,去了一个酒吧,去那里学着当一个调酒师。此前她已參加过相关的培训,现在需要的只是实际操作,至于熟练后的创新,则有待时日。她的最终目标,是自己当老板。她不怕做一个女强人,不怕做一个剩女。她现在的老板,就是一个女强人,一个剩女。剩女没什么可怕,它意味着几家连锁店和上亿资产。

女老板给叶婷婷的待遇是包吃包住每月三千元。剩下的几个人陪着去看了,还不赖,离此地不太远,就在胜利街与黎黄陂路的交汇处。店面不大不小,三十平米左右。进门靠左是吧台,酒具,各种调酒器皿,晶光璀璨,凭空撒过来一把银针。其余地方是卡座,桌上摆着浮了红烛的玻璃盏。宿舍在小店后面,一幢二层小楼,成色颇新,楼上楼下都住着人。叶婷婷和三个女生住在楼上。咖啡色的工作服,镶上了金色袖子,初穿尚嫌扎眼。没事的,叶婷婷张开了双臂,转了一个圈,让大家欣赏她的新形象。从背后看,酷似一只大鸟。一时又转过身来,拉开架势,要给昔日的室友们调制饮品。免了免了,大家纷纷道,当心老板误会你揩油了。

“什么揩油,我自己请客呵。”

“下次吧下次吧!”一迭声地走出来。叶婷婷送至门外,停住,彼此又说几句话,还说到了那个新加坡,三万块。

“去他妈的新加坡,就值三万块!”叶婷婷得意忘形,竟有点熊妍的腔调了。

熊妍一早说了要走,可一直没走,她对那个健身教练仍有戒心,希望拖延时日考验考验那人。考验的结果,倒是她先耐不住了:是福是祸,跳下去再说!叶婷婷前脚刚走,她就离开了。临走前叫来了清洁工,把那艘彩旗飘飘的夜轮好好收拾了一番,仅拣了几件要紧的东西,其余的尽数撇下了。

接下来就是董二琳了。董二琳和前夫破镜重圆。复婚后他俩将从公婆的房子里搬出去单住,远离婆婆,远离天敌。子宫坏了并非那么可怕,基本不影响做爱质量。这是她的前夫,在复合之后得出的最新结论。那个不断送花的男人,如今已是大彻大悟。倒是董二琳,留下了一点遗憾:说来说去,她到底没能在这个男人以外,找到用武之地,最终也未能试试她的大胸和巨臀的杀伤力。

晓敏自己也要离开了,她将去贵州支教。吃惊吗?用不着吃惊,很久了,她一直留意着这方面的信息。在网上,她认识了一个叫圣洁百合的女网友,一位中学退休教师,那人一直关注着贫困山乡的中小学教育,几年前去贵州山区呆了好一阵,后因生病返回,留在城里做后援,捐款捐物,组织山区教师暑期培训,为支教者牵线搭桥。晓敏将去的一个支教点,在乌蒙山区的大山深处,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寨。她将去那里当一名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语文和音乐。晓敏从前一直做文秘工作,常和文字打交道,更兼身为人母,多少懂得一点儿童心理,当个小学教师,大概不成问题。

晓敏的闺蜜尤艳,已请过了饯行酒。

尤燕近来情况不大妙,已从花鸟师傅家里搬了出来,不搬也不行。花鸟师傅的女儿也是个精明角色,一眼看出了尤的觑觎之心,隔天回家和她爸吵闹,索要存款和房产证。尤被撵出来后安静了一阵,最近又活跃了起来,学起了古琴。失去了花鸟师傅,花鸟就不宜再画了,改学古琴。老年大学里,也教古琴。教古琴的老师,常穿一套高档唐装,出入有一辆菜青虫那样的小奔驰。年龄虽比花鸟师傅大了几岁,风度却要好得多。作为闺蜜,对于晓敏的支教,尤艳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主要是,你在那么个山旮旯里,能撞见个什么人呢?

临行的这一日,戚一凡去女子公寓为晓敏送行。

走出公寓的一刻,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一闪,踅进了旁边的电梯。田小芹!他相信没有看错。要知道,他的目光现在已敏锐了许多,脑袋迅速地一侧,目标物的影像便被收截下来。

“竟是你在捣鬼!我早该想到的。”

有关长脖子老等这类私密,他仅对田小芹提过,作为一个笑话。儿子无疑是从晓敏那里得知了此事,而晓敏一直就和田小芹串通一气,或者不如说,这一切均是出自她的安排。

“不也是为了帮你吗?”

“帮我?大概你觉得毁得我还不够,还想继续操纵我的生活?”

“也说不上操纵,只是机缘凑巧罢了。”

田小芹和她住在同一套公寓里,虽不在同一个房间,但进进出出,总会照面的。有关田小芹的事,她也有所耳闻。田以前开过美甲店,后来做不下去了,去夜场陪酒。但这类传闻一向作不得准,晓敏也是听完就完了,没怎么往心里去。后来渐渐熟了,进出时碰了面会彼此打个招呼。再后来有一天,晓敏坐在公用的客厅里看电视,田小芹走了过来,和她聊了一会儿,得知田正在找工作,于是心里一动,起了那样的念头。

“你就不怕我染上艾滋病?再或者,你真以为就是个性欲问题?”

“也没想那么多。主要是,感觉她还不错。”

“那么是你在付给她钱了?”

“每月两千块。我告诉她,这是我能支付的最高薪酬了。我和她说好,每周一次,去你那做做卫生,陪你说说话,至于其他,并没有明确提到。”

“这么说你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得由你来判断了。再说你不还给人画了那么些钞票么?”

“问题是我托过你吗,你有我的授权吗?”

“嗯,的确是个瑕疵,权利意识淡薄,不过我以为你早猜到了。”

“我没你那么聪明,那么诡计多端。”

“只是想帮你过了这个坎儿。”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了?”

“那倒不必。”

把晓敏送上了车,他回头去找田小芹。女子公寓的楼下,田接到电话,很快就下来了。

“嗯,我知道,穿帮了,是吧?适才我看到你们了,你和晓敏姐。”

“我只是不明白,你干吗要扯到龙山哪,采风呵,你爷爷呵什么的,我们头一次见面时,你干吗跟我扯那些?”

“是晓敏姐让我那么说的。听说我是湘西龙山人,她就说你去过那里,在那一带采过风。她猜你不一定记得清,后来我一说,果然你就信了。”田小芹咯咯笑起来,笑一阵又说,“她说你们这类人挺虚伪的,还多疑,最好能扯上点什么渊源,有了这个垫底,事情就好办多了。”说罢又笑。

“嗯,算了,说到底,也不坏,只是感觉欠了你。”

“你不欠我什么,我陪了你,反过来,你也陪了我。”说着朝他递过来一个大信袋。“喏,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接过来,捏一捏,厚厚的一叠。不错,是他手绘的钞票。“原想留着好玩,想想还是还给你,免得你觉得欠了我。”说罢又笑一笑。

太阳到了头顶上,已是午饭时间了。

“一起吃个饭?”他道。

“不了。”

“那么,事情已定下了?”是指她的婚期。

“差不多。”

“那好,到时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好的。”

“需要帮助时来找我吧。”

“好的,谢谢。”

“那么……再见了?”

“再见。”

晚上将近十二点,他接到晓敏电话,说已到了贵阳。明早将继续乘车往山里去。

“或者你也来吧,至少来看看。”快要结束通话时她说。

“我?我去能做什么?”

“能做的很多呵。至少,你可以和孩子们玩玩游戏,戴上你那些鸟面具。”电话那端,晓敏轻轻笑出了声。

“别瞎扯了。”

“没瞎扯,是说真的。”

“真不真的,我还没那打算。也不会和你再搅到一起去了。”

“我可没那么想。”

这个晚上,照例又失眠了。半夜里,又爬了起来,戴上了面具。呵呵,长脖子老等。现在,他已相当娴熟了。面具,服饰,变化无穷。步态,眼神,叫声,各种身姿和动作,栖止,行走,蹦跳,飞蹿,掠过了水面,一时又潜行于水中,水草在湖底摇曳,又从身边飘了过去,水下昏暗,奇怪,他的眼睛却无比明亮,更明亮的是前方的一群美女,肌肤莹洁,袅袅娜娜,看见他,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变态大叔来了!变态大叔来了!一转眼,又一齐不见了,水里留下了她们声音:嘎,嘎,嘎嘎。声音拖长了,嘎——,嘎——,嘎嘎——。是在模仿他的叫声。戏仿,戏谑地模仿。往前去又看见了一团团的白影,白光光的,是一群孩子,赤裸着一个个小身体,正聚在一起玩着什么游戏,见了他,四面包围过来,嬉戏打闹,有一两个还拿树枝拨弄他的嘴巴,想看看他的牙口。没等他恼,又一哄而散,跑得没影儿了,眼前顿时一片空茫。四面望了一望,撮起了尖长的嘴喙,继续往前,不相信会一无所获。再次向前时来了一串铃声,嘀铃铃铃,嘀铃铃铃,是上课铃。那帮小子,想必是上课去了?嘀铃铃铃,嘀铃铃铃。铃声持续响着,到底醒转了过来:手机在床头响着,带了微微的震颤。拿起来一看,是儿子。

“论文过了!”

“过了?”

“过了!想等到明天,没忍住。”

“好,茅坑里的石頭!”

“哈!”

摘下头上的鸟面具,重新躺下,这一次,他竟很快地熟睡过去,迷迷糊糊中,竟还没忘了来上一句:“上帝呵,是时候了!”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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