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童年记忆的村路

2018-02-14 02:30张春峰
躬耕 2018年11期
关键词:翠莲草棚土路

张春峰

如果把村庄比喻成一个人,那横穿村庄大大小小的道路,就是人体内纵横交替的血管。我们就是流淌在血管中的血液,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路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流淌,流淌……我们的喜怒哀乐,与这条条弯弯曲曲的管道,血脉相连。

道路的颜色是比土黄色更重一点,接近于黑色的颜色,单调、乏味。不像现在,道路两边,种满了风景树和花花草草,绿树掩映,姹紫嫣红。

单调乏味的道路,在那个年代,同样承载着乡亲们的喜悦。每年春种秋收时节,父亲和爷爷会用牛车拉上小麦种子,在道路上行走。这是一条希望的道路,种子经过这里,被种到地里。经过几场大雪的覆盖,被春姑娘的手轻轻抚摸,大地就变绿了。

这时候,道路开始忙碌起来,通往庄稼地的道路上,人来人往,有的赶着羊,有的赶着牛,就连鸡鸭,也在公路上撒欢。无数的青壮劳力,踏着土路走向希望的田野。他们一遍遍除草、杀虫,把辛勤的汗水洒在田地里,也把希望洒在这片热土上。

待到庄稼成熟的时候,天还不亮,人们就提着镰刀、拿着水壶,早早地唤醒道路。大地就是他们的战场,牛车上满满的粮食是战利品。那条平日走过百遍的道路,也在人欢马叫的忙碌中,感受到收获的喜悦。

喜悦的心情,还在老人长满皱纹的笑脸里,在新生娃娃嘹亮的哭声中。四奶奶家的孙媳妇快要生孩子了,四奶奶那被裹小的双脚,一遍遍地在村庄的道路上行走,急促的脚步声中,充满欢喜。她在医生、接生婆家穿梭。伴随着哇哇的哭声,四奶奶的重孙子降生了,她那满脸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四奶奶亲自用鸡蛋、挂面掺葱花,再淋上香喷喷的小磨油,做了一锅喜面,用一个大桶装着,顺着村庄大大小小的道路,分给一家一户的乡亲。道路也从四奶奶的笑声里,分享着她的喜悦,感受着子孙绵延的快乐。

村庄的道路,是自然形成的。没有规划何处建房、何处修路,一家弟兄几个有几块宅基地,大致指个地方就可建房。对应着房门,就是路,庄户人来回走几趟,原来的荒草地,就变成了路。路是泥巴的,遇上下雨天,道路上一片泥泞,深一脚浅一脚,裤腿上沾满了泥巴,让人感到无奈。

那年夏天,我七岁,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在那个雨夜,突然急性肠胃炎发作,脸色蜡黄,晕了过去。父亲急得背起我,就去村子西头的医生家。可是,雨天的道路,泥泞难行。父亲穿的胶鞋被粘在地上,他愤怒地咒骂着,把鞋用力地甩在一边,光着脚拼命地在路上行走。那一晚,道路上留下了我们父女两个无数个摔跤的印记。

肠胃炎被医生医治好了,我又恢复了健康,脸上的黄色也慢慢褪去了。看起来红白的脸色,也让父亲焦虑的眼神消失了。可他每每回想起来那晚的经历,仍然对雨天难行的道路充满怨怒。

曾经有一段时间,三婶婶对道路也充满怨怒。三婶的家在村子的东头,她家四周都是路,与庄户人家不相连。三婶很勤劳,她养了几十只鸡,起早贪黑地割草、找食物来喂养它们。

三婶家周围的道路多,走着方便,可也给三婶家的鸡带来了灾难。那时候人穷,很多人温饱都顾不住,长期的饥饿,让人心存歹念,村子里嘴馋的人,就开始打三婶家鸡的主意。

三婶家四面不靠,道路四通八达,给做贼的人提供了便利。他们在黑夜里,趁人们熟睡之时,溜到三婶家,趁着夜色,将三婶家的鸡偷得一只不剩。

那时候,养鸡就是为了养家,十几只鸡,就是三婶家一年的柴米油盐。那天早上,三婶发现家里的鸡都被偷走了,她站在门前的道路上,跺着脚哭喊着咒骂着偷鸡贼,愤怒地拍打着道路,无助的眼泪洒落在道路上。从此,有一段时间,她不再养鸡了,坐在门前的路上,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怨愤。

李二叔家也紧靠着土路,有一年家里养了一头猪,一年下来,长成了四五百斤重的大猪,猪贩子来收猪,因为价格没说拢就没买。谁知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家的猪被人偷走了。第二天起来,只看到两排三轮车印。他家的猪,就是从他门前的土路上被偷猪贼拉走的。李二叔后来也养猪,但他家通往门前的土路,被李二叔拦腰斩断,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老家的土路,承载着太多的喜怒哀乐。

我们的村庄,住着的是一个姓氏的本家。历来家风纯朴,勤劳善良。可翠莲嫂子的出现,打破了村庄的平静。

翠莲是四川嫁过来的,她的丈夫叫力哥,是我家的一个远方亲戚。力哥家里穷,弟兄五个三间房,他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都没成亲。力哥的母亲遍求親友,终于把翠莲介绍过来了,一家人对待翠莲,像个宝贝疙瘩一样供着。

翠莲长相好,小嘴甜。家里有几个劳动力,她也不用下地干活,就挺着她的细腰在道路上扭来扭去,眉眼间充满风情。

村长家与翠莲家就隔着一条道路,平时吃饭的时候,都端着碗坐在道路边上吃,一群人凑到一块,拉拉家常,说着闲话。村长总爱看翠莲的杨柳细腰,翠莲的眼神也总有意无意地瞟村长几眼。

时间久了,风言风语就出来了。老辈的人说:人老几辈子,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丢人!就去找力哥,要把翠莲这个祸害轰走,可是力哥舍不得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情。

最后,在翠莲与村长两家之间的道路上,垒了一面墙。并告诫力哥,翠莲要想在村庄里生活,从此不许越过道路上的那面墙。

从此,村庄的道路上,再也不见翠莲扭着腰的身影,听说,她整天躲在屋里,羞于见人。村庄的道路也像是懂得了她的悲哀,从此不再为她开放。

道路的悲哀还在于,明明是一条路,可有人偏偏在路上搭了一个草棚子。草棚子里还住着一个年衰的老人。老人是我们本家的大爷。大爷一生辛苦,他和大奶,一生养育八个孩子,七个儿子,一个姑娘。唯一的一个姑娘,在二十岁的时候,得病故去了。

他们拼尽全身力气,把这七个儿子养活成人,给他们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后来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儿子们都建了房,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

两位老人却渐渐老去。那一年,大奶去世了,他们住了一辈子的老屋,也随着它女主人的离去而坍塌了。大爷的三儿子,强行拆除了老屋,在老屋的宅基地上建起了新房。可新房子却不欢迎白发苍苍的大爷。道路上的那个草棚,就是那时候大爷没地方住,用一些树枝和茅草临时搭建的。

其余的六个儿子,因为老三霸占了老宅,心中愤愤不平,也不去管大爷。本家的老辈们,看不惯去协调此事,三儿子却态度蛮横,扬言谁再多管闲事,让他好看。

大爷和他道路上的草棚子,成了村中的一景,誰家赶牛车拉粮食的时候,走到草棚旁边,都要小心翼翼地避过去,不去损坏大爷唯一的栖息地。老辈们每每看到大爷佝偻的身影或他道路上草棚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大爷一生养育七个儿子,竟然没人养他。临老了,只能住在草棚子里,在孤独凄凉中度过暮年。

那时候,每逢路过草棚,我总能听到一声叹息。那无奈的叹息声,究竟是大爷发出的,还是土路发出的,我一直没有听清。以至于大爷故去很多年,每次从那里经过,总觉得有一声叹息,在耳边萦绕。

当然,于我而言,村庄的道路是快乐的。在我儿时不太多的记忆中,大多的快乐时光,是和道路相关的。

每到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是村庄里最快乐的时光。村庄的道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和乡亲们一样,穿上了新装。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们一群孩子,便奔跑在路上——听见哪家放完炮,就小跑着去拾炮。笑声和欢乐,都洒在脚下的道路上。现在过年的时候,还时时感叹:现在的年味淡了,没有过去那样热闹和开心了。

正月初二,各家各户便开始串亲戚了。村庄的道路上,来了好多陌生人,到村子里走亲访友。有的人来了,认不得路,我们这些孩子会自觉地充当向导。每每都是哪家来客人了,客人还没到呢,孩子们便站了半院子。这家的大人会拿出瓜子糖果,让孩子们开心。

夏天的傍晚,是我和玩伴们最喜欢的时刻。那时,晚上的月光格外亮堂,老辈们大都坐在门前的道路上凉快。村子里宽敞的道路,就是我们欢乐的天堂。

记忆中,路边很多麦秸垛。小麦收割后,麦子被归了仓,剩余的麦秸,是乡亲们烧火做饭的最佳材料。垛麦秸也是个技术活,先把麦秸捋顺茬,依次围着砸实堆高。麦秸垛多半是圆形的,到顶上,用麦糠和泥,盖严,以防漏水。

等到取柴烧火的时候,也是从一个地方入手,一点一点地拿,顶不能损坏。麦秸被取走烧了一部分后,远远的看上去,像一个大蘑菇。这些大蘑菇,便成了我们玩耍的道具。

一群小孩,整齐地站在道路上,分队后开始游戏。有时候捉迷藏,有时候跳房子,有时候老鹰捉小鸡,有时候砸沙包。当捉迷藏的时候,总爱藏在麦秸垛后头,要是对方一个人来抓,就围着麦秸垛转圈,咋也抓不住;若是对方两个人来,就“忽”地一下想逃跑,却总被抓到。那时,跑在道路上的脚步声,都在传递着欢笑。

村庄的道路,阅尽了人世沧桑,见证着乡亲们的悲欢离合。

她像血液一样滋养着村庄,年复一年地守候着村庄,温暖着村庄和乡邻。如今,我已蜗居在城市的一角,可在梦里,我经常会出现在村庄里的道路上。因为这里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这里已与我血肉相连,这里是我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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