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的“声请书”

2018-02-20 07:20
东方剑 2018年11期
关键词:周璇上海

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她带来生命,又送走生命。岁岁年年,川流不息。

生命,是时间结出的花朵。柔嫩、却又坚韧。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片土地上降生,成长,老去。生命消逝后,那些被生命创造出来、并遗存在其身后的建筑、器物、图画、文本等,经过岁月磨砺,便成为记录其所在时代的最直接、也最宝贵的物什。

博物馆,就是放置、收藏各种古老物什的机构。

从客观角度来说,将器物、图画、文本从其制造、消费、所有或使用的特定场合中移出,重新放置之时,器物、图画、文本等参与其中的那段社会历史的具体实践也已经随之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简言之,它们被抽象化了。

正因其特定的抽象化性质,除学术功能之外,近些年来,世界各地均将博物馆看作是实施公共教育的极佳场所。在博物馆内,展品的陈列方式和所处的空间背景,会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仪式感。这种仪式感于疏离中又带有某种暗示:你正在参与一段历史。而历史的庄严性不言自明。因此,当普通人决定走进一座博物馆时,内心通常已经做好了迎接一段知识的准备:一脸庄重地跟随在讲解员身后,努力通过其格式化的语言,还原某位历史人物的经历或者某段文明的片段。

这些文明或者故事的承载者,有时是一座宏大建筑,有时是一张小小的卡片。它们就像一叶叶小舟,静静停泊在时光的河岸,等待渡人去时光深处的某个世界。

在上海公安博物馆的藏品中,有一件时间不算久远的国家三级文物:“上海市国民身份证声请书”。

该“声请书”(即申请书)为卡片形状,长9.5厘米,宽13厘米,正面用红字印有姓名、性别、年龄、籍贯、住址等13项内容,并留有声请人、户长、甲长签名盖章处;背面有住址变动、更正事项、兵役、附注等四栏。在“声请书”正面最上方,为当时警察局的编号:熟字043391号。

这张“声请书”左上角贴照片处,贴着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许多稍有阅历的人看后往往会惊呼一声:周璇。

坊间曾有一则传闻,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当年有个外号,叫作梅半城,意为梅兰芳的钱可以买下半座北京城。但是,梅兰芳和周璇相比,就差得多了。相关资料显示,成名后的周璇,一部电影的片酬就要16根金条,她一生拍摄了43部影片,演唱了200多首歌曲,有多首歌曲至今仍在传唱。片酬加上版税……周璇究竟拥有多少财富,一直是个谜。

财富并非衡量一个艺人能力和价值的最佳方式,却是最直接的方式。作为华人历史上最早、也是最著名的影视、歌舞两栖明星,周璇当年的爆红程度与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滩,周璇是有着倾国倾城之容、颠倒众生之貌的绝代佳人。不仅一颦一笑会牵动无数人的关注,一举一动也会被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她的个人隐私,不可避免地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成名前,周璇原叫周小红。儿时的小红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叫周文鼎,母亲叫叶凤妹,父母以唱小戏为生。直到1928年,染上鸦片恶习的周文鼎打算将她卖掉,小红才从养母处得知自己是领养的孩子。极其重视亲情的周璇至此开启寻亲之路,一直到死前都未曾停止。

因为相貌出众,嗓音甜美,1931年,养母叶凤妹将11岁的小红送入由艺术家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舞团。1932年,在参加救国进步歌剧《野玫瑰》演出时,小红演唱的主题曲《民族之光》受到观众好评。受歌词“与敌人周旋于沙场之上”启发,黎锦晖提议她改名为周璇。

1934年初,周璇在上海电台举办的歌星比赛中获得了“金嗓子”称号,一年后受聘于上海艺华影业公司,由此开启了辉煌灿烂的演艺生涯。

有人说,真正的艺术家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生”出来的。这话非常适合周璇。看过周璇电影的观众都认同,周璇生得极美。这种美,不仅仅源于精致的五官和完美的脸型,还因为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灵秀之气。

自12岁踏入演艺圈,到29岁演艺生涯终结,这灵秀之气始终伴随在周璇左右。她先后演过小歌女、渔家妹、穷学生、富家千金、林黛玉、梅妃、珍妃等数十个性格迥异、形象完全不同的角色,几乎每个角色都在华人世界里广为传播并得到观众的极高评价。

张爱玲曾说过,出名要趁早。周璇早早便名满天下,并于少女时代便收获了被许多人祝福的爱情。1936年秋天,16岁的周璇和作曲家严华订婚。1938年7月10日,周璇和严华在北平春园饭店举行婚礼。这段在外人眼中视为“才子佳人”的浪漫婚姻只维持了三年。对于婚姻结束的原因,严华的妹妹归结为“出名早,人红是非多,两人又都太年轻”。

1941年,两人宣布离婚。离婚后的周璇身心俱疲,1942年3月,周璇为国华影业公司拍摄了黑白故事片《梦断关山》后,便对外宣称息影,暂时退出演艺圈。

一年半后,在各界人士的一再力邀之下,周璇才重返银幕。她主演的电影《渔家女》一经上演便引起轰动,由周璇演唱的影片插曲也迅速在上海流行。

此时正是日据时期,看似纸醉金迷的大上海深处,活跃着一大批像诗人范烟桥,作曲家陈歌辛、黎锦光,著名编剧吴村、田汉、贺绿汀等爱国志士。他们以纸笔为枪,创作出大量爱国歌曲,抒发对国仇家恨的呼喊、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对苦难人民的同情……这些歌曲经周璇甜美、温婉的歌喉演绎后,给生活在苦难中的普通百姓带来极大的抚慰和希望。这也让周璇产生了极大的认同感。

1943年,周璇决定定居上海。收藏在上海公安博物馆的“声请书”显示,“声请人”与“户长”一栏,都为周璇的签字与盖章。同住人数为“二人”,另一人便是周璇养母叶凤妹。周璇未受过正规教育,“教育程度”一栏中填写着“自修识字”。

事实上,聪慧刻苦的周璇不仅“识字”,还精通五线谱,钢琴弹得行云流水。

1945年,周璇已是誉满海内外的著名华人影星,为满足她多年来寻亲的心愿,电影公司专门为周璇量身打造了一部以寻母为题材的歌舞片《凤凰于飞》。影片公映后,有几个自称是周璇生母的女人来公司相认,可惜,当周璇提出验血认亲后,这些人全都没了踪影。

1946年冬天,周璇应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之邀飞抵香港拍摄影片《长相思》和《各有千秋》。两部电影很快风靡香江,插曲《夜上海》也成为周璇的代表作品之一;1947年春夏之交,周璇又匆匆从香港飞回上海拍摄影片《忆江南》。此后两年,周璇不断地穿梭于上海、香港两地拍片和灌制唱片。

转眼到了1950年。就在香港影业公司为周璇的赴南洋演出筹划行程之际,周璇不顾香港好友的劝说,独自一人匆匆由香港返回上海。

在周璇1943年递交的“声请书”上,刚刚成立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注明:周璇于1950年8月14日从香港龙太子道305号迁沪住华山路737号。

对于周璇由港返沪的原因,可查阅的资料普遍归结为“周璇怀孕了”,孩子父亲是曾在香港与她同居过的上海小开朱怀德,周璇应是因为孩子的缘故一路北归。但令外人不解的是,回沪伊始,周璇便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启事,宣布与朱怀德脱离同居关系。

1950年9月,周璇的第一个孩子敏敏在上海出生,孩子父亲的身份开始引发海内外人士的种种议论和猜测。

半个世纪后,周璇少年时代的密友严斐女士向一家媒体回应了此事。严斐与周璇同时加入明月歌舞社,哥哥就是周璇的第一位丈夫严华。周璇与严华离婚后,依然与严斐保持着良好关系。严斐女士回忆,周璇的儿子敏敏出生后,她曾陪周璇与朱怀德去医院验血做亲子鉴定,经检验敏敏(周民)确系朱怀德之子。此后,朱怀德每月支付10元生活费给周璇。敏敏改名换姓前的名字叫作“朱宝动”,1953年才进行落户登记。

集年轻、富有、美貌与天真于一身的周璇就像一座灿烂夺目的宝山,生前身后始终被层层浓雾围绕。关于她的故事,因讲述人的立场和心态不同,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严斐女士的话,在由上海公安博物馆收藏的“著名电影演员周璇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静安寺地区的户口登记资料”上得到证实。在周璇家属称谓一栏中,登记着“子,朱宝动,1950年9月16日出生,1953年登记”。

孩子的降生,给周璇的情感带来极大的喜悦。但是,当她将目光从幼子身上移开,投向外部环境时,她发现,这已不复是她熟悉的旧上海。

由周璇长子周民等创作出版的《周璇日记》中说,“从旧社会大红大紫过来的周璇过于看重酬劳,她完全不懂新中国的‘两为’的文艺方向”,为此,上海剧影协会对其进行了重点“照顾”。由上海剧影协会下属的妇女部负责人黄宗英、黄晨、吴茵代表新中国新一代革命文艺工作者,对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身上有许多缺点的女演员进行帮助和改造,这是一场新与旧的斗争。

这场“新与旧的斗争”,对周璇的影响无疑是巨大而深远的。1937年便以《马路天使》获得过第12届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奖的周璇,时隔15年后发现,自己似乎不再适应摄影机的无声注视。

1951年8月,正在拍摄电影《和平鸽》的周璇在片场晕倒,随后被诊断为精神病,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未满一岁的幼子敏敏被送至托儿所,经组织批准,被上海剧影协会成员黄宗英收养。此后,周璇的病情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在精神病院中度过。

1952年,获准回家休养的周璇与一名叫唐棣的美术教师相恋。就在两人准备结婚之际,唐棣被静安区人民法院以“诈骗钱财与诱奸精神病妇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在组织安排下,起诉书由周璇养母叶凤妹代为提交。唐棣的入狱,让周璇原本好转的病情再度复发。同年,周璇与唐棣的儿子周伟出生。

因周璇大部分时间留滞于精神病院,唐棣在监狱服刑,周璇身故后,经组织安排,周伟也被黄宗英领养。周璇与两个孩子的相处时间,极其有限。做过母亲的人都懂,与母子间的生离死别相比,人世间的其他痛苦,顶多算是“不愉快”。

周璇的医生苏复曾写过一篇文章,谈及周璇的病情:从1951年到1953年,周璇日日夜夜呆坐着。她不敢接触任何人,很少和人讲话,有时做一些下意识的动作,有时伸出手来好像在弹钢琴,有时唱了半句歌就停住了,含糊不清地喊亲娘、亲娘……

就在写下这段文字前,一段不足4分钟的视频,让我流下了泪水。

这段视频,是周璇生前的最后一段影像。容貌依然美丽的周璇,在镜头前小心翼翼地走路、交谈、微笑,略显紧张地唱着17岁时的成名曲《天涯歌女》。

1957年6月18日,中央新闻纪录片厂在上海拍摄了这段影像,以安抚海内外的观众和朋友。半个月后,周璇就因急性脑部感染入院,9月22日晚8点50分,37岁的周璇停止了呼吸。周璇走时孤身一人,父母、亲生儿子都不在身边。她带着对亲情的渴求,在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中离开了人世。

风华绝代的“金嗓子”永远沉默在37岁的盛年。

这段影像,是周璇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光影。篇名叫作“访周璇”。

周璇去世后,上海市电影工作者联谊会筹委会组成了周璇治丧委员会,几乎囊括中国当时影坛上所有的权威人士,死后极尽哀荣。

一生都在苦苦寻亲的周璇并不知道,就在她去世前一个月,一位叫顾美珍的老人看了上海《申报》刊登的寻亲启事后,曾急匆匆从常州赶来寻她。经多方核实,顾美珍极可能就是周璇的亲生母亲。但是,因担心周璇情绪激动导致病情加重,当时的领导只安排顾老太太远远看了周璇一眼。这一眼,便是亲情最后的决别。

顾美珍回忆,周璇原名苏璞,1920年出生在常州。1923年,3岁的周璇被抽大烟的舅舅顾仕佳偷偷拐卖到金坛县王家,改名为王小红。王家夫妇离异后,周璇又被送给上海的一户周姓人家,周家人给她取名为周小红。此后的故事,世人皆知。

周璇去世30多年后,她的两个儿子各自出版了一本书,主题都是母亲周璇,书中内容却大相径庭,对许多事件的看法甚至针锋相对。

其中之一,就是对周璇财产去向的看法。

据了解,因为周璇患了精神病,1952年,上海剧影协会专门成立了一个“周璇财产保管小组”。这个小组的成员有黄宗英、吴茵、黄晨以及当时剧影协会的领导。周璇逝世后,对于她生前积累下的版税、金条、股票、债券、现金等等是如何处置的,小组一直没有确切说法。对此,周璇大儿子周民认为,“时代所致,一切都合情合理”。小儿子周伟则坚持要为妈妈讨一个说法,为此,还曾与黄宗英历时四年对簿公堂。而大儿子周民坚持站在黄宗英一边,并对周伟的“周璇儿子”身份提出质疑。

……

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她带来生命,又送走生命。岁岁年年,川流不息。并不会为谁多作停留。

时代也像一条河流。当时代的洪流以呼啸之势裹挟而下之时,个体的悲喜与得失只能像被稀释的血色一般,被动消散在巨浪之中,无法回溯。

有人说,女人也像一条条小河。

有的小河生来便浑浊。有的小河一路流淌,容纳了无数的污泥肮脏,却依然清亮如初。就像周璇。她带着许多人性的丑恶与秘密,温柔而孤独地从那个颠倒的世事中流过。

因上海公安博物馆的收藏,1943年那个夏天被抽象出来,凝固在一张薄薄的纸片上。

民国警署内,周璇仔细地将二寸小照贴于“声请书”上,又拿远些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女子经历了结婚、离婚、息影、复出、流言蜚语,却依然保持着惊人的美丽,眉梢嘴角有娇嗔、有好奇、有微微的笑意,但没有恐惧。

23岁的周璇满意地点点头,将“声请书”用力向前递,向前递,一直递进了岁月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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