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2018-02-26 13:32王小嘉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李师傅小兵拉萨

王小嘉

三月的陕南早已姹紫嫣红,最美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那卑贱而又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扑啦啦地把整个山坡泼洒成金黄色。而拉萨依旧有点凉意,虽然有“日光城”的美誉,黄翠翠仍然感觉不到温暖。她低下头,身子快要倾倒在锅里,继续涮着锅里的油垢。

这一天她始终觉得心神不宁,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仍然呈现令人不可思议的蓝,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令她沉醉其中。突然,有一只鸟飞过,如同在蓝色的大海中的一个句号。

这是拉萨市郊的一个木雕厂。说是厂,其实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大仓库,即使堆满了大小木料,仍然空旷。圆弧形的屋顶很高,铁皮墙没有丝毫保温功能。冬天的几场雪,让地面先是泥泞不堪而后坑坑洼洼。切割机像怪兽一样刺啦刺啦轰鸣,刺激着耳膜和神经,像藤蔓一样揪住人的心脏,令它抽搐不已。

刚来拉萨时,尽管提前吃了半个月的红景天,黄翠翠还是没能逃脱高原反应的魔爪。那种感觉令人窒息,仿佛一个巨人用左手紧紧拽住她的喉咙,右手在她的太阳穴重重挥了几拳。只有猛烈地呼吸几口氧气,才能缓解片刻。李小兵在她旁边忐忑地举着氧气袋,生怕她冲他发火。实际上,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过得真快,半年过去,竟能自如地在这干燥缺氧的高原生活了。她的脸被日光蹂躏,长出了一丝丝高原红,这是这半年时光的印记。

李小兵卷着袖子上厕所路过食堂,看她有点发蒙,说,你想啥呢,快点快点,等会还要吃饭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装腔作势地瞪了李小兵一眼,用眼神责怪他坏了自己的思绪。随即端着锅起身,把泛着褐色泡泡的一锅油垢水斜斜倾倒在门口阴沟里,任由他们在夜晚零下的寒冷中冻成硬邦邦的冰块,在白天又融化为红的黄的黑的液体,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天气转暖,阳光把这些来历不明的液体蒸发。

黄翠翠和李小兵,跟着李小兵的父亲李师傅一起在木雕厂干活。用准确的词汇描述,应该是打工。

李师傅是一个木雕老手艺人,脸上沟壑纵横,一双大手粗糙又坚硬。大部分时间,他都闷不作声,似乎嘴巴被胶水粘住了。他主要负责打粗胚,这是木雕中最具有技术含量的工种,用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刀具凿子在木料上打出轮廓。粗坯完成之后,得到的是一件只能勉强看出梗概的半成品。接下来,使用的工具就逐渐从大而小,再经过一两次的打坯,多余的材料逐渐被剔除,神秘的佛陀,友善的财神,一个个逐渐露出了脸。

李小兵是个瘦高个,和他的父亲一样,也不善言辞,像一根孤独的电线杆,跟着父亲打下手,修光,打磨。因为冷,他的食指长了冻疮,又痒又疼。那些佛像,就在这样一双长着冻疮的手中从无到有地诞生。

黄翠翠在食堂工作,和几名其他家属一起,负责厂里十几号人的一日三餐,择菜案板炒菜煮饭涮锅洗碗。她是一个大嗓门,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她哇啦哇啦说话的声音。拉萨物价奇高,黄翠翠在择菜时总是费尽心思,尽可能地把那些还能吃得叶子挑出来。炒菜则是使一把两个手都抡不动的大铲子,用手指粗的长麻绳绑的死死的悬在屋梁上,低垂的铲子刚好深入锅底铲菜。这样的方式让炒菜变成了一件有趣又费力的事情,不由使人想起少林寺来。

负责在老家带孩子的是李小兵的母亲韩月娥,一个月八千她挣不到,当然有些恼。不过对于三个人打工两万多的收入,一家人非常满意。临行前,韩月娥站在候车室,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一挥,豪迈地说,去吧去吧,你们去挣大钱吧,我帮你们镇守着大西南。

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就连一贯严肃的李师傅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气氛从未如此欢乐,好像要去的不是苦寒缺氧之地而是人间乐园。

黄翠翠大笑着说,妈,你真是个革命老将。你放心好啦,人民忘不了你,一定多寄钱给你嘛。

这几年,村里也有人带着孩子外出打工,孩子也在工地附近的学校上学,挣钱,带孩子两不误。黄翠翠一家并非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打算,然而拉萨恶劣的自然环境让他们望而生畏。

拉萨这地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明明严重缺氧,却有着最纯洁的蓝天。明明物产匮乏,却能挣到比内地高两三倍的工资。

在此之前,李小兵和黄翠翠去苏州。和拉萨一样,苏州也是陕南人的聚集地。在那里密密麻麻的电子厂纺织城里,混杂着更加密密麻麻的陕南人。他们满怀希望地在网上搜索工作机会,却一次次地被骗走了考试费、置装费。半个月时间,他们就花光了带去的两千块钱。

眼看着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买两张火车硬座,两人灰头土脸地挤着硬座回家,一路饿着肚皮,幸好带着水杯,饿了就咕咚咕咚大口喝白开水,再不行了就买桶装方便面分着吃。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下来,李小兵眼睛都绿了,黄翠翠的脚肿成了萝卜。

回到家乡,两人发誓再也不去打工,李小兵在县城广告公司找到工作,骑着电动车风里来雨里去,每月两千多。而黄翠翠顺理成章地怀孕了。

娃娃三个月时,李师傅跟着老乡去西藏打工。

老板是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并且表示,好好干,工资大大的有。这样的承诺在李师傅漫长的打工生涯里并不少见,但通常总是以拖欠工资、少给工资甚至老板跑路的情况收场。这一次,李师傅也是将信将疑,但是,要吃饭就得干活啊,去吧。

第一个月,李师傅的银行卡里打进了货真价实的一万三。

他激动得内心颤抖不已,差点因为缺氧而晕倒。那一天他见人就呵呵直笑,皱巴巴的脸像一个干瘪的核桃。又等待了几个月,确定总是都能准时拿到那笔巨额收入后,瞅準时机,他给李小兵打去了电话:钱多,活少,速来!

黄翠翠却有点犹犹豫豫,她既舍不得每个月的真金白银,又舍不得孩子。娃娃才半岁,刚刚褪去胎毛,正是好玩儿的时候,抱着像个大棉花球,软乎乎,暖融融。这么大个活物,竟然真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会蹬腿,会打哈欠,小眼睛乌黑发亮,盯着人滴溜滴溜转,真神奇!

李师傅在电话里急了,煮个饭就能挣钱,这种好事哪里去找。

就是这句话打动了黄翠翠。结婚时,小两口一咬牙,从双方父母处啃了一笔钱,加上李小兵工作多年的积蓄,借款八万,在镇上买了一套二十万的房子。本想着熬几年还清借款再要孩子,哪知鬼使神差竟然怀上了。每天一睁眼,除了原本的柴米油盐,还要加上孩子的纸尿裤米糊糊,压力比山还大。李小兵再也养不起老婆孩子了,他必须让这个家里的每个闲散人员都像个机器一样高速运转起来。

心一横,他们当机立断来到拉萨。

一旦机器的轰鸣停止,高原的死寂便把木雕厂层层包裹。

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食堂。食堂的女人都是跟着丈夫一起来打工的陕南人。无畏的陕南人占领了拉萨的大街小巷,还占领了这个远郊的小厂。

娃娃咋样啊?乖不乖?蹲在地上择菜的张姐问黄翠翠。

乖惨了,视频里一直喊妈妈。黄翠翠用刀切着一棵白菜,锋利的菜刀划过蔫呢吧唧的白菜帮子,嘎吱嘎吱响。她笑着说,我也没办法,要来这里赚钱嘛。

你回去嘛,让李小兵和他爸两个人在这就行。张大姐继续说。

唉,没办法,老家不好挣钱,哪像这里,做个饭还可以赚八千。等天气好了,票价便宜了,就能回去看看娃娃。黄翠翠把切好的白菜一把一把地装进地上的泡菜坛子。这坛子是她们专门去市场买的,她把削好的水萝卜皮抓进泡菜坛子,并且把水萝卜叫作心灵美。这真是一个美好的食材,泡上一天,萝卜皮脆生生的,泡菜水也粉嫩粉嫩的,就像小孩子的脸蛋。

赚钱,养娃娃,就是他们远赴西藏的共同目的。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一个稚嫩的童音:麻麻,接电话。这是黄翠翠录下来的声音。

她双手在围裙上搓搓,手忙脚乱地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来电显示虽然是老家,却是一个陌生号码。她迟疑地按下接听按钮,电话里一片哇里哇啦嘈杂。

骗子!她刚挂了电话,那个陌生号码又打过来。

喂!她不耐烦地恼怒着。

黄翠翠,你,你,你快回来!你女儿被撞死了!

黄翠翠有些发抖,拿在手上的抹布竟然掉到地上。她稳了稳身子:你是哪个?你骗我的吧!

真,真的!我们在街上。你女儿撞死了!

事故是突然发生的。

韩月娥带着娃娃乘坐载客小面包车赶集,付款时,韩月娥一手拿包一手掏钱,孩子竟踉踉跄跄走到面包车前的视觉盲区。韩月娥四处寻找孩子的时候,司机踩下了油门……

这从天而降的悲剧把黄翠翠击垮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晕晕乎乎坐上的飞机,也不知道是怎样迷迷瞪瞪下的飞机,她像是行走在一团棉花上,又像是飘浮在一朵云里。

她唯一记得的是殡仪馆里孩子那小小的身体——和半年前相比,眼前这个孩子高了,胖了。她发了疯似的在那具冰凉的身体中搜索熟悉的胎记,试图确认这个悲剧属于别人。而后她一遍又一遍掐着自己,期望从这个悲伤的梦中醒来逃离。然而现实让她无处可逃。

从那以后,她的眼泪似乎流干了。

司机认错很积极,谈到钱却面露难色。刚买半年的二手面包车,本打算在乡村公路上跑跑,沿途揽一些到镇上赶集的村民,一人三元,可本钱还没赚回来就闹出这样的大事。一番讨价还价,好说歹说五万谈妥。

这怪不得谁,说到底,还是这孩子的命。李师傅蹲在地上,点燃手指夹着的香烟,长嘆一声说。

黄翠翠恨不得赶紧回到拉萨,那里没有孩子的衣服玩具,没有熟人的窃窃私语,没有人知道她的悲伤。

与来时的漫长相比,归途似乎更加漫长。这重重的一锤将黄翠翠的心砸了一个窟窿,精气神都在慢慢向外漏着,她歪着头靠在李小兵的肩膀上。飞机离开成都,加速,拔高……在脱离地心引力的晃动瞬间,她的魂神在空旷的天空游荡一圈,似乎又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我还年轻,我才28岁,还能生?!

在十万英尺高空,她死死抓住李小兵的手,嘴唇坚定地颤抖着,凑到他耳边说,我决定了,我要再生一个!

脚下,是绵延的唐古拉山。万里无云,唐古拉的山脊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光芒。

现在想这些怕是有点早哦。李小兵试探着说。实际上,他早有这个想法。黄翠翠嘴里蹦出的几个字无疑是正中李小兵的下怀。

不早,不早,我要证明自己!黄翠翠急于用另一个孩子摆脱不幸的噩运。她恨不得在飞机上就开始,开始造人的伟大工程。

这世间的任何事,一旦变成了任务就变得毫无乐趣。

在夫妻俩的宿舍里,黄翠翠总是早早洗漱第一个上床,并非贪图乐趣,而是希望早点完成任务。她希望过年的时候就能抱上孩子,起码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像是院子里踱步的公鸡。

除了每个月“好朋友”的那几天,黄翠翠恨不得天天播种。这索取无度的样子吓坏了李小兵。有一天他拿着手机对黄翠翠说,其实也不用每天晚上都“来”的,网上说有效期只有排卵那几天……

有效期?我不相信啥子有效期,我只晓得少来一天就晚见到娃娃。话虽这样说,黄翠翠还是心疼李小兵。她从村民手里买了老母鸡,细细地炖给了李小兵,眼神亮晶晶的,喝吧,喝吧,像是在喂养一头待宰的肥猪。喝着煨了大半天的鸡汤,李小兵欲哭无泪。这种彩钢板房隔音效果极差,站在门口,夫妻俩在房子里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早上吃饭时,便有一些饱含深意的眼光扫过来,让他无处可藏,这使得他甚至比黄翠翠更加热盼早早怀上。本来还在互相埋怨的夫妻俩,在造人这事上竟然达到了高度一致。

这样的艰苦岁月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天早上,黄翠翠被梦惊醒,在梦里她追着娃娃,追着气喘吁吁,心都快要跳出来,然而孩子还是一会近又一会远。索性睡不着,她干脆起床,用塑料杯小心翼翼地接着黄黄的晨尿,把试纸探进去,转瞬便看到红得发亮的两道杠!

中了!

黄翠翠激动地一把将李小兵从床上拖起,把那条还蘸着尿液的试纸放到李小兵鼻尖,大叫,快看快看,我是不是有了?

李小兵接过试纸,用手指擦了擦,确实,鲜亮的两根红条。有过怀孕的经验,不,是陪老婆怀孕的经验,他知道这的的确确意味着自己的种子已经稳稳地扎根在黄翠翠的土壤里。

夫妻二人如释重负,犹如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胜利,放松极了,于是便又沉沉睡去。

怀孕了!这个消息像根藤蔓在黄翠翠心中蔓延,使她的内心毛毛躁躁疙疙瘩瘩。那根红色的双杠试纸仅仅让她兴奋了一个上午,随即带来的是无穷的忐忑,曾经的意外给她带来了强烈的不安全感。

黄翠翠和李小兵合计再三,怀孕这个消息断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倒不是会被辞退。按照老家的风俗,怀孕头三个月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小气的宝宝一生气就跑了。

天知道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厂里的厨房不大,伴随着浓重的油烟味和强烈的陈腐食物发酵的味道,强烈的恶心感让黄翠翠喉管一阵阵抽搐,她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假装拉肚子,在简易的厕所里压低了声音狂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地涮锅洗碗,原本蹲着择菜,现在只好端着小凳子坐在桌子边细细整理。她小心翼翼地揣着肚子,好像怀揣着一个金元宝。

保守怀孕的秘密,竟成了黄翠翠的心事。

最早發现端倪的是公公李师傅。

李师傅就住在黄翠翠和李小兵的隔壁,小两口晚上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

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李师傅比黄翠翠还着急,他偷偷算了一笔时间账,今年六十,离七十岁还有十年,这十年满打满算只有三千多天,也就是说他陪伴未来孙儿孙女的时间全部算上只有三千多天。干着急的李师傅只好趴在墙上偷听,直到小两口发出动静。李师傅以为自己能够安然入睡,然而他旋即又想,有动静说明没怀上,所以无论有没有动静,李师傅都忧愁地睡不着。

在每一个隔壁有动静或没有动静的夜晚,李师傅都在忽而兴奋忽而悲伤的情绪中度过。久来久去,李师傅竟然胡子拉碴瘦了十斤。

原本形容枯蒿的李师傅还将继续瘦下去,猛一天他突然发觉,隔壁竟然十几天都没有动静了,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又数,唉哟,可不就是整整半个月了!李师傅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专门跑到厨房去看儿媳妇,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越看越发确定,一定是有了!

你莫不是怀上了?李师傅窜到黄翠翠身边低声说。

黄翠翠一惊,转身发现是公公,她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随即又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意思是不要告诉别人。

这消息让李师傅差点蹦了起来,比三十年前自己老婆告诉他怀孕了还要让他高兴。

保守怀孕的秘密,俨然成了一家三口的心事。

很快,三个月的危险期度过,黄翠翠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一天天大起来,她不用瞒着别人,也不能瞒着别人。木雕厂的所有人,包括远在老家的所有亲戚,都知道黄翠翠又怀孕了。

黄翠翠每天挺着肚子走路,像极了以前在老家养殖的鸭子。有人故意问道:你莫不是怀上了嘛?她仰起脸,羞涩而又清晰地说,就是嘛,又怀上了。

这个及时到来的孩子冲刷了上一个孩子留下的痛苦。她内心骄傲无比,这强大的生育能力让她不能不骄傲。她坚信,女人,不管学历高低,不管挣钱多少,能生才是硬本事。只有能生育,才能证明一个女人是女人。

怀上了,也该回去了。

在陌生的拉萨,生儿育女显然没有在老家舒服自在。李小兵带着她返回老家时,韩月娥早已在机场候着,看见挺着肚子隐隐凸显的黄翠翠,激动得老泪纵横。

十月怀胎,是一个非常漫长而又小心谨慎的过程。怕动了胎气,怕惊了胎神,黄翠翠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走得太快,毕竟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最是难得。

韩月娥像一个辛勤的保姆一样,六点出门,去市场上买最新鲜的食材。鲫鱼豆腐汤,黄豆猪蹄汤,海带排骨汤,枸杞银耳汤。

吃得好,娃娃才长得好。她说。

在全家人的祈祷中,生产的日子很快到来。怀孕九个月的黄翠翠身子渐渐笨重,小腿和脚都像发面馒头一样肿胀起来,不得已她穿上了李小兵的大拖鞋,耷拉在地上吧嗒吧嗒的,无论走到哪里都宣告她的到来。

临近预产期,李小兵专门从拉萨赶回来。他烧了一壶热水,倒在木桶里,掺些凉水兑好,把黄翠翠的脚放进去,细细地泡,慢慢地搓。那些从脚趾头里滑动的流水,抚慰着黄翠翠肿胀的双脚,使她感到身心巨大的满足。这是她怀头胎时无法想象的。

幸福虽然晚点了,但终究会来。

有了头胎生育的经验,这一胎生产的过程显得熟稔而迫切,无非是疼痛和用力,黄翠翠都格外投入。在漫长的开指和挣扎之后,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弱弱胆怯的啼哭,黄翠翠又一次成为骄傲的母亲。

是个男孩。

孩子被护士抱走,她呼呼长出着气,幸福地瘫在产床上,像是一片白云回到了天空,头脑一片空白,却鬼使神差地记起在飞机上魂神归来的那一刻,有始有终,真好。

孩子,这个最大的心事了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身边护士来来往往,测血压,输液。咦,李小兵呢,婆婆呢,生了孩子就不管大人了吗?她愤愤地想着,其实却没有那么恼怒。

又当妈妈了,这喜悦湮没了一切。

好久,直到肚子饿了,脑袋不那么热了,她问护士:“我的娃娃哩?”

护士支支吾吾,说在医生那边。“不是该抱过来嘬奶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黄大翠气哼哼道。

然后就看到了蔫头蔫脑的李小兵。

“你娃儿晓得来哦?”黄大翠揶揄他。

李小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潦草地应付了她。“咋哩,娃儿抱过来嘛!”黄大翠觉得不对,但她不敢多想。

“医生说,娃儿嘴唇发黑,有先天性心脏病,在监护……”

李小兵哭了。

黄大翠忽然瘫在床上,身子飘了起来,越飞越高,像飞机那么高。这一定是个梦,我还在往拉萨飞。这是她昏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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