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星星(二)

2018-02-26 13:32画盏眠
花火B 2018年11期
关键词:琳琅时延妈妈

上期回顾:唐漾归国,蒋时延日常当牛做马、唯首是瞻。蒋大佬原本准备邀功带唐漾吃美蛙鱼头,却不想唐漾部门聚会,两人在一来二去的斗嘴中两败俱伤,自此恩断义绝……

悠然居是全国连锁老字号,队很难排。

唐漾进去时,大厅人满为患。

她远远望见自己同事们那一大桌,笑了笑,然后视线落在桌上唯一的空缺处,在甘一鸣座位旁。

“唐副自罚三杯哦。”范琳琅起身过来接唐漾。

上一秒,唐副还在门口和蒋时延怼得风生水起。

这一秒,她偏头轻咳了声,走过去,对一个男同事道:“我有点感冒,受不了空调热风口,可以麻烦你坐过去吗,我挨着琳琅坐。”

“唐副怕不是嫌弃我吧。”甘一鸣笑得和煦。

“哪儿敢,”唐漾又扭头呛两声,坐下,“中午还好,下午和朋友出去吹了风,脑袋真的重得和铁一样,再吹会儿的话,”唐漾学甘一鸣语气,“甘处长怕不是想让我工伤住院,撺掇大家继承我桌子上的旺旺?”

甘一鸣面子没被拂,“哈哈”大笑。

大家跟着笑出声来。

饭局开始,陆续有人敬酒,唐漾统一用茶代替。

走了两轮之后,她干脆摸了瓶沒壳的维C佯装感冒药,这下子,没人再上来。

悠然居门口的树下,停着一辆R8。

车身漆黑,蛰如暗豹。

驾驶位窗外吊了一只手,皮肤白净,手指修长,那手指间衔了一根烟,烟头忽明忽灭。

按在烟上的手指时不时点一下,带落一串灰烬。

从下午甘一鸣打给唐漾的第一个电话开始,蒋时延就觉得奇怪。

信审处有专门管生活事务的员工,为什么处长这么热心?唐漾外出行程要问,和谁要问,就连聚个餐都亲自通知……

把唐漾送到后,他本想回家,可车越开,越不对。

蒋时延头昏脑涨围着悠然居那栋楼绕了十圈,停回原点。

作为哥们,自己应该打个电话提醒漾哥。

可刚拿起手机,蒋时延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和她说过,她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心里肯定有数,自己一说再说,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啰嗦?

可男人最了解男人,甘一鸣要没有花花肠子,自己能用手指头给她做碗佛跳墙吃。

再说,自己不是阻止别的男人接触她,只是甘一鸣有家室还能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他给唐漾下点套,灌点酒,唐漾酒品本就限于二两……

烟头被反手摁灭在车门上。

蒋时延拨出一个号码。

程斯然父母和蒋家是旧交,如果不是程斯然中学出国,两人应该算竹马竹马。程斯然去年回来,和他、沈传、冯蔚然几个时常约饭,建个微信小群,倒也聊得来。

冯蔚然属于有家室的中二男人,沈传是荤素不忌浪上飞。蒋时延在程斯然的归类里,属于嘴上胸大长腿车满天跑,真有个几线小花旦凑过去,他拎得比谁都清。

典型浪,然后浪里白条。

大晚上打给自己,还真是头一遭。

“延狗何事。”程斯然给自己配了个川剧出场的特效。

“斯然狗,”蒋时延脚搁在车头,眼睛盯着自己皮鞋尖上两个浅印,拧了眉,“你在悠然居没,挨着汇商这家,上次我记得程叔说让你锻炼一下。”

“在啊,不过今晚三轮都订满了,”程斯然道,“但你一定要的话,我马上……”

“不是我来,”蒋时延打住,“你看是不是有一桌,汇商订的。”

程斯然在电脑上找了一下:“窗户那边,信审处。”

蒋时延按着太阳穴:“帮我留意一人。”

程斯然:“……”

蒋时延描述:“粉色羽绒服,黄色毛衣,头发及肩,一个小卷,皮肤很白……”末了,“一矮子。”

挺漂亮。

程斯然循着监控看到,这头吩咐下去,接着“唷”一声:“什么人啊。”

蒋时延一副你在废话的语气脱口而出:“很重要的人啊。”

话音落,只设想“客户”“亲戚”两个答案的程斯然,愣了:“女——”

与此同时,蒋时延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不太对,抢先打断:“是我一特铁的哥们,高一就认识了,高中同学,大学同学,经管学霸……然后她才调回A市,人生地不熟,她们部门乱七八糟,我作为兄弟肯定要照拂……虽然她脾气不太好,但人特别好,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噼里啪啦不给程斯然还口之力地夸了一大堆后,蒋时延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久。

“和你说也说不清,”蒋时延颇为烦躁地扯了两下衬衫衣领,“反正你给我照看好,也不要太刻意,以后她过来你都看着点,她要多喝了或者有什么事儿……”

程斯然:“我也是你哥们。”

蒋时延:“我活着的时候你投宣传就别来一休了。”

程斯然立正敬礼:“好的爸爸,我一定把爷爷照顾得服服帖帖。”

等程斯然和经理确认了那桌都点的啤酒,和临近的服务员确定代号“矮子”的粉色羽绒服无恙、和两个女的坐在一起,并给蒋时延反馈后。

蒋时延觉得自己尽到了做哥们的责任,R8开得顺手了,红绿灯也不花了,路也不岔了,再放点轻快的牛仔音乐,一路摇头晃脑哼哼着回了家。

而悠然居内,程斯然后知后觉:先不论悠然居安全是业界标杆,顾客喝多少是顾客的自由,自己当老板总不可能去拖酒瓶吧。然后,什么叫和自己说也说不清?

刚刚不是他蒋时延自己在那叨逼叨,自己有问过问题?真的,这人完全不讲道理吗?!

不过……等等。

程斯然可不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尤其放在时间用秒算的蒋大佬身上,能到这程度的异性就两种可能。

一,女朋友,不是。

那就只剩第二种。

“暗恋对象。”

蒋时延把程斯然这条语音反复听了三次,“嘭”一下甩拢房门。

蒋时延回拨过去,冷笑道:“只是让你留意一朋友,又没打断你啪啪啪,什么仇什么怨这么揣测我,你以前找爸爸帮忙的时候爸爸可没这么多话。”

“我找你帮忙可没涉及男女关系,”程斯然道,“我就说了四个字,是谁在那激动得逼逼逼……”

这厢,蒋时延也冷静下来,道:“真的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所以不要开玩笑,你这样我会很……”

蒋时延没找到形容词。

程斯然也不想和他废话:“那我问你,如果她站在你面前让你亲,你亲吗?”

蒋时延毫不犹豫:“亲。”

程斯然暗说一声“这不就得了”,继续:“怎么亲。”

蒋时延一副听从指挥的口吻:“她让我亲哪我就亲哪,她让我亲多久我就亲多久,她让我怎么亲我就怎么亲。”

程斯然:“……”

这人特么接个吻还能接出一股子生死大义?!

程斯然想了想,更直接:“那如果她现在到你家,你一个人,她就穿了两件衣服,脱了一件,半露不露站在你面前,拉着你的手,放到她身上那件衣服口上,你会——”

“赶紧穿好啊,”蒋时延脱口而出,“程斯然你有病吧,看看天气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温度,你让人只穿两件还脱一件,冻狗了冻住院你想去照顾吗?”

程斯然一噎。

蒋时延也察觉到自己语气太冲,缓了缓,道:“别问东问西了,真没那心思,要有的话,高中那阵不就该有了?”

“谁知道。”程斯然嗤一声。

蒋时延亦骂:“有毒吧。”挂了电话。

即便抛开太熟这个壳,蒋时延想,唐漾重要归重要,和自己理想型绝对背道而驰啊。

他骨子里有点大男子主义,曾经自己还是毛头小伙的时候,就喜欢温柔贤惠有女人味的款。

现在明明更具备保护未来老婆的条件了,反而会去喜欢一个靠外卖和回妈妈家过活、遇到恶狗把自己挡在旁边的漾哥?

真的,现在这年头玩笑都流行用脚开吗?

蒋时延吐槽完程斯然,手机还没放下,便收到了唐漾消息。

【ty:今天这儿做活动,幸运顾客由小鲜肉老板送回家,结果本仙女第一个抽,抽中了,下面请蒋大佬分析原因。1:漂亮,2:好人好报。】

蒋时延下意识敲了“你身边没镜子吗,怎么这么无聊”,又像是想证明程斯然是错的一般,逐字删完,然后无比冷漠地回了一个字。

【t$efvbhu&:1】

瞬间夸到了唐漾心坎上。

唐漾美滋滋回复。

【ty:原谅你下午没让我少喝酒,别回了我要睡了,晚安。】

蒋大佬自认矜持并端住了,再回复一个字。

【t$efvbhu&:嗯。】

短暂的聊天相当愉悦。

两人破裂近三小时的友谊在黑夜里悄然融冰。

霜化破晓,周一总是来得必然而又不受人期待。

蒋时延出差去了休斯顿,唐漾也在总行、分行到处开会。

隔着半个地球的时差,蒋时延深夜分享一首歌,唐漾白天点个赞。

唐漾晚上吐槽“每天登顶微信步数让人有种称霸天下的错觉”,蒋时延凌晨评论:“人家开后门都是偷偷摸摸,唐副光明正大让人害怕。”

唐漾秒懂,想无视,可内心的倔强驱使她反驳:“计步器又不知道我腿长两米!”

蒋时延:“我以为相同路长腿短步数多是小学的应用题。”

蒋时延可比困意厉害太多,唐漾毫无压力地表演一秒入睡。

大洋彼岸,蒋时延仿佛看到了唐漾灵活的小动作,“哧”地笑出来。

周围高管们噤声看他,蒋时延又迅速把笑容敛下。

等逗猫逗狗的工作日忙过去,唐漾得空回父母家,已经是周五了。

唐妈妈下午和蒋妈妈约了麻将。

饭桌上,唐妈妈一直念叨一把可以做清一色却没做成的牌:“这人还是要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孟非那歌怎么唱的……往前一步是大胡,退后一步是小胡。”

对于曾经看《走进科学》的周老师,现在爱上《非诚勿扰》,唐漾深表无奈。

饭后,唐漾游戏玩无聊了,很自然地给延狗去了个电话。

结果,她还没开口,对方鼻尖漫个音节:“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给我打吗?”

这先发制人的。

奇怪的是,唐漾竟觉得逻辑没问题。

“说得像你在想我一样,”唐漾嘁了声,解释,“这周累得午饭都用灌,这不一停下来就呼唤你了吗,回来了?”

“还在候机,”蒋时延走到一处专柜,“那我给你带个漏斗方便操作?”

唐漾懒得理他,调整了一下窩沙发的姿势:“之前给我爸买补水的,顺便买了一套寄你家了,最近天气晴得晾人,你皮肤比我还耐不得干,回来记得用。”

对面似乎撞到了人。

道了好一会歉后,蒋时延的声音才从手机里传来:“行啊,那周末我陪你去南津街?办好了吗?”

“没,”唐漾懒懒道,“件放在那,没批也没驳,年后她还不来我再去吧。”

唐漾说:“你知道的,我就是要把到自己手上的事儿做清楚。可我也忙,我也不是什么好心人……诶,”唐漾想到什么,“你不知道,前天有个贷款客户闹到信审处,说为什么浦西给她们贷一百万,我们只贷十万,结果一看资料,她给浦西押了个门面,给我们押了辆二手车,我说叫保安,范琳琅直接怼人你以为这是雷音寺,里面全都活菩萨,然后你知道吗,快五十岁一大妈,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不知道,”蒋时延揶揄,“但只要你在地上撒泼打滚,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唐漾:“这么感人的吗。”

蒋时延认真:“孩子是祖国的希望。”

唐漾乐着,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空捶一下,笑:“望你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扯了好一会儿。

蒋时延状似无意:“你还去相亲吗?”

唐漾飞快朝厨房望了眼,倏地缩回脖子,很大声地抱怨:“真的到处是压力,头发一把一把掉,我知道婚姻重要,但都没命了,婚姻要如何安放……年后,真的必须年后,最早年后。”

这人戏太多,蒋时延唇角抽搐着给她配画外音:“因为平时相亲只会相到A市的奇葩,过年相亲会相到A市以及籍贯A市回来过年的奇葩。”

唐漾被戳中心思,手抹脖子低声威胁:“咔。”

蒋时延逗她,在电话里大喊唐妈妈:“周阿姨,周阿姨在吗!”

唐漾作贼般火速遁下。

而一洋相隔。

蒋时延嘴角的弧度从机场持续到飞机上,飞了整整17个小时,中途睡一觉,到A市竟还在。

蒋时延也回的父母家。

易芳萍开门看到儿子,怔住了,打量他好一会儿,石破天惊:“你微笑唇在美国做的吗?”

“保持乐观是长寿秘诀,”蒋时延把行李搁旁边,递了个袋子给蒋妈妈,“礼物。”

蒋妈妈收下:“给唐漾带了吗?”

“带了。”蒋时延换好鞋,用鼻子嗅空中飘来的香味。

蒋妈妈福至心灵:“佛跳墙。”

蒋时延故意拉脸道:“你儿子出差刚回家,你不会真的要给唐漾送过去吧。”

“当然不,”蒋妈妈把蒋时延引到饭桌边,揭开虚掩的盖子,给他盛肉又盛汤,“你先尝尝。”

家里长期有保姆,好像自妹妹蒋亚男高考之后,蒋妈妈就没怎么动过手。

这厢蒋时延端着碗,鲜汤的热气透过碗壁传到手心,温度和唐漾说送补水套装时那波汇到一起,登时暖入四肢五骸……

“快试试。”蒋妈妈慈爱地催他。

蒋时延心口热乎,还没来得及喝,又听蒋妈妈说:“上回我第一次动手,菇没熟,你爸拉了三天肚子,这次我掐好了时间点,应该没问题,”蒋妈妈憧憬道,“等我多练几次,味道过关,啊不,炉火纯青,我就做了送到汇商给糖糖一个惊喜,女孩子讲究精细,比不得你和你爸糙肉糙皮……”

蒋时延顿时五味杂陈。

迎着蒋妈妈期待的眼神,他端起碗放嘴边,小心抿在唇上,没敢舔进去。

“对了,”蒋妈妈也没留意,“糖糖调回A市,那你搬回来吧,不催你相亲了。”

蒋时延放下碗,装模作样扯张纸:“唐漾回来和你不催我相亲有必然联系?”

“为什么没有?”蔣妈妈反问,“人唐漾大龄单身,你大龄单身,等等,”蒋妈妈换种问法,“你觉得唐漾怎么样?”

“特别好。”蒋时延诚实。

蒋妈妈循循善诱:“所以?”

蒋妈妈是了解自己和唐漾的,蒋时延也没朝别的地方想:“所以我的朋友都很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特别棒?”

蒋妈妈耐心:“对啊,大家知根知底。”

蒋时延猜测:“广结益友吗——”

蒋妈妈打断:“你知道佛跳墙铺菜是先放冬笋还是先放姜片?先放鱼翅还是先放扇贝?”

蒋时延迷茫:“我怎么会知道。”

蒋妈妈微笑:“没关系,我只是随便找个借口骂你,问什么什么不知道。”

蒋时延:“?”

蒋妈妈捶他脑袋:“蠢得发慌!”

蒋时延下意识躲,蒋妈妈恨铁不成钢地再拍两下,“蠢得要命!”

蒋妈妈想说什么没说出来,骂完,仍是不解气地在他脚背上跺了两下,这才气鼓鼓地丢了汤匙上楼去。

下脚怎么这么重……

蒋时延痛得倒吸冷气,嘶。

一想到唐漾也喜欢这样拍自己脑袋,这样踩自己脚,虽然唐漾的力道和挠痒痒似的,但气他的本事和他妈简直一样一样!

蒋时延想,自己上辈子肯定造过很多孽。

具体多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蒋妈妈养了一只荷兰猪,叫蔬菜。方才母子燃火的时候,它就坐在餐桌上,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

蒋妈妈走了,留蒋时延和它大眼瞪小眼。

蒋时延叹了口气,把那碗汤推到它面前:“哎,吃吧,吃吧。”

蔬菜看看蒋时延,又看看汤,用圆滚滚的小胖爪把汤推还过去,然后朝他露出个类似怜悯的表情……

蒋时延心态彻底崩了。

晚上十点,唐漾刚躺上床,就接到了延狗电话。

对方嗓音微哑又带点颓然,唤:“唐漾。”

唐漾刚陪老妈刷完泡沫剧,男主公司破产,临跳楼前也是用这样的声音给女主打电话。

听到这声名字,“我在我在,”唐漾蹭地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手忙脚乱穿衣服一边道:“蒋时延你稳住!稳住啊!你给我说你在哪,我马上过来找你!千万别冲动!”

蒋时延声线飘忽:“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唐漾后背一凉,“但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给我缓一手啊蒋时延,”唐漾加重语气,“我知道生意场上有很多事情,你不要给我想着一了百了,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真的没了……”

唐漾慌里慌张还没找到钥匙。

听筒里,蒋时延声音传来:“我和蔬菜发生了一点矛盾。”

“……”

蒋时延:“它踩坏了我辛辛苦苦给你带回来的礼物。”

“……”

“所以作为补偿,”蒋时延小声了些,听上去委委屈屈的,“你可以请我吃一个甜甜圈吗?”

吓到我、没保管好我的礼物、还要我请你吃甜甜圈?

你怎么不绑个窜天猴,上天和烟花肩并肩?!

唐漾深吸一口气,道:“三秒之内,挂断电话。”

在我没有爆发之前。

蒋时延瞬间收好先前的戏份,低声道:“我到你家楼下了。”

唐漾:“我们之间的友谊并不足以让我下楼。”

蒋时延好说话的样子:“那我只有给周阿姨打电话,说唐漾手机是不是没在身边,可不可以请她——”

“算你狠!”唐漾重重摁灭电话。

路过梳妆台时,她捞起眉笔,思考一秒,懒得卸,又放下。

五分钟后,翡翠园楼下。

唐漾推开单元门,便看到了停在路旁的车。

唐漾走过去的同时,蒋时延也下车朝她走,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食品袋。

蒋时延递给她:“你不请我,我请你好了,喏,甜甜圈。”

唐漾瞥一眼,没接。

她紧了紧抱在胸前的臂,冷漠无比:“我28不是8岁谢谢,你可以选择滚去黑名单,或者马上变一桌满汉全席。”

“那有难度。”蒋时延还要说什么,手机震了一下,他接起电话,唐漾跺脚等在一旁。

对方说了什么,蒋时延应两声好,戳唐漾:“快去车上帮我找份文件,就在后座。”

唐漾听清他说什么,当即炸了:“车就在你面前你让我去拿?你接个电话是没手吗我的蒋大爷……”

蒋时延用食指碰了一下唇,唐漾瞪他归瞪他,还是过去了。

她手握上后排扶把,哼哼唧唧着拉开,看到车内情景那一刹,唐漾瞳孔轻缩,说不出话……

全套子弹头有整整三层,展开后,从座位那端伸到了自己眼下。

车顶开了盏小灯,暖黄色调,光线顺着卫兵般放置整齐的黑壳排排流淌,直戳心脏。

唐漾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后看,蒋时延哪儿还在打什么电话。

他插兜走过来,伸手搭上车门,笑得格外荡漾。

方才某人噤声时,蒋时延就明白:易女士想给惊喜的思路是对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用为敬。

他低头迎见唐漾的眼睛,有水波,有柔光。

蒋时延喉咙发痒,清了一下,道:“如果说什么可以让你难受的话,那就是我买完只是因为不知道你最喜欢哪个色号、遇到狗那天扔的哪个色号。”

这个时候的蒋时延怎么看怎么顺眼,就连怼自己都显得尤其风趣。

唐漾温情道:“没关系,直男都这样。”

“如果说什么可以让你好受一点的话,”蒋时延道,“我知道你最喜欢哪个色号、扔的哪个色号,全部买回来是因为年终奖调查的时候,女员工说收到这个会很开心。”

蒋时延伸手越过唐漾,准确捻出她最喜欢的色号。

“dangerous,”他低缓念完,偏过头问她,“有开心吗?”

蒋时延五官生得极好,敛掉平常的玩世不恭,一抔月色坠在他眉梢,莫名生出些勾人的味道。

唐漾心里一悸,小声“嗯”一下,几乎是踩着他尾音抢过他手里那支口红。

唐漾一边对着车门涂,一边转移话题:“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你以前那么胖还能找到女朋友。”

蒋时延笑:“攻击反弹。”

“看在你是继第一个送我包包之后第一个送我口红的汉子份上,不计较,”唐漾用手指调了一下唇缘,仰面问,“好看吗?”

唐漾是手殘,左边唇角朝外漫了一抹口红,艳色衬着清澈眼眉,好似身后跟了千军万马。

她看蒋时延,蒋时延注视着她。

两人相距一尺左右,有风在吹,她的呼吸裹在风里,伴着一丝沐浴露的香甜,又好似甜在唇间……

蒋时延看着看着,忽然鬼使神差:“以前宋璟没送过?”

此话落,两人都安静了。

蒋时延后悔。

唐漾:“你知道他性格就那样。”

蒋时延歉意。

唐漾道:“不过在一起的时候他挺体贴,挺……”

“对不起。”蒋时延看唐漾。

“说对不起做什么,”唐漾扯唇,“只剩唏嘘吧,当初关系都那么好。”如今和宋璟八年没联系。

蒋时延:“我……”

唐漾垂眸看鞋尖:“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推开他,打破朋友对两个人伤害都很大。”

蒋时延嘴笨:“漾哥……”

“没,没什么。”唐漾吸了一下鼻子,朝车里看一眼。

蒋时延默契地探身把盒子收好,递给她。

关系再好,终究是异性,忽然而至的躯体带着和方才一样、让人混乱的温热,唐漾敏感地朝后避了避:“那我先上去了,你早点睡。”

“你也是。”蒋时延说。

唐漾走两步,倏地倒回来。

蒋时延举高袋子,故作夸张:“哇你还要你的甜甜圈啊。”

唐漾:“送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要?”

蒋时延逗她:“口红甜甜圈选一个。”

唐漾毫不犹豫:“甜甜圈。”

蒋时延嗤一声“出息”,给她。

唐漾眼刀剜蒋时延一下,像怕蒋时延后悔般,两样都抱紧了,哒哒哒几步跑没影。

蒋时延再想笑,唇却牵得费力。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坐进副驾位,关掉灯。

四周昏暗,蒋时延在车头再摸一个甜甜圈出来,别开袋子下嘴咬。

两道声音好像就在耳畔。

所以宋璟没送过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推开他,打破朋友对两个人伤害都很大……

所以不该提宋璟?

所以为什么要提宋璟?

所以自己为什么要鬼迷心窍提宋璟最后让两个人都这么难受又尴尬。

嘴里的东西越嚼越不是滋味,蒋时延忍无可忍,循着包装按号码。

“您好,这里是如景园人工服务……”

蒋时延:“你们做甜甜圈都不用白糖用黄连吗?”

接线员:“蛤?先生您好,我们每个甜甜圈都是经过严格……”

蒋时延扔下手机,一脚油门轰到底。

而十米之外,电梯里。

唐漾一直站,一直站,站到有其他人进来了,她恍然,自己没按楼层。

“嘀。”电梯上行。

唐漾爱极了电梯攀爬每层楼时间都一样的稳定状态,她想,朋友翻车这种经历,一辈子,在宋璟身上用过一次就已经足够。

何况蒋时延就是这种会来事儿的性格,他喜欢什么款的女生,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一分钟想明白先前想了一个小时的事。

唐漾到家后,随手把那箱口红放在门后,脱了鞋倒床就睡。

一夜昏沉,第二天唐漾醒来,只觉得头很重。

她浑浑噩噩捞过手机看到时间,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下,下午两点了?!

唐漾工作日作息规律,到周末就颠三倒四。偶尔十点醒,偶尔十一点。

但受到惊吓的原因不是时间,而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蒋时延亲她,然后她被吓醒了。

自己被吓醒只需要一秒,而从昨晚十一点到现在两点,经过了十四个小时。

所以在梦里,蒋时延亲了自己……整整十三个小时?!

已经把自己钉在朋友位置的唐副处“我去”骂出来,延狗肺活量这么大的吗?

她不信!

蒋时延接到唐漾电话时,正在开车。

他挺意外,本以为唐漾会因为某个名字躲自己一阵。

“漾妹作甚。”他把音乐调小些。

“妹你妹,”唐漾纠正他的称呼,“话说,你和你前女友接吻……咳咳,一般接多久啊。”

不待蒋时延回答,唐漾补充:“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做梦梦了乱七八糟一堆事儿然后顺便梦到了,我正在网上算命,要问细节。”

蒋时延默一阵:“你觉得多久算正常。”

唐漾发了一个思考的音,道:“一两分钟……最多十分钟吧。”

她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硌着不舒服。

“偶尔一两分钟,偶尔十分钟。”蒋时延答,程斯然忍笑,蒋时延瞄程斯然一眼。

唐漾又问:“你们不常接吻吗?”

“记不太清了,”蒋时延说,“不常吧。”

好像嘴里卡住的东西被吞了下去,唐漾声音轻快了些,又扯两句道了回见。

车里,程斯然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已:“不知道是谁重度洁癖接不了吻,不知道是谁成年人谈恋爱就牵牵小手,承包我们一年笑点……你对你漾哥还撒谎,良心被猪吃了吗。”

“等等,蒋大佬,”程斯然思及什么,“我那天问你亲不亲唐漾,怎么亲,你明明说的是亲啊,还随她怎么亲。”

等红绿灯的空当,蒋时延敲敲太阳穴:“唐漾是兄弟。”

程斯然:“我也是兄弟。”

蒋时延解释:“亲兄弟和亲女人的性质不一样,女人是异性,兄弟之间就没那么多顾忌,关系好随便来一口并不会有什么——”

蔣时延话还没说完,便看到程斯然比洗澡盆还大的脸搁在自己面前,格外风骚又挑衅,“那你要不要亲亲我啊。”

蒋时延伸手挡住程斯然的脸,嫌弃道:“傻×。”

红灯变绿灯,程斯然坐回副驾驶,同样溢了个音节:“傻×。”

一个骂在明,一个骂在暗。

两个人都懒得计较。

几个路口,到一休传媒。

蒋时延带程斯然去拿广告投放合同的时候,唐漾也收到了工作邮件。

范琳琅:“漾姐,南津街那个特殊件贷款客户,就张志兰,电话打到办公室来,说您在她家门口留了名片,让她随时找。”

唐漾想起自己和蒋时延去过那次,腾出抹水乳的手:“你给她回,我一个小时后过去,谢谢。”

范琳琅:“我带上资料到您家楼下等您?”

唐漾:“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好。”

范琳琅:“没事儿,我刚好值完班。”

唐漾想想,应下。

范琳琅本想提前来找唐漾,结果唐漾出发更早,到汇商接她。

范琳琅在外面打量好一会儿,才上车,问:“您之前那辆mini不是红色吗,怎么换了黑色。”

唐漾笑:“我妈之前开出去过,后来扔车库忘了加油。”

“我以为老年人都喜欢稳重的车型,阿姨还挺洋气,”范琳琅想到平时同事们在背后讨论唐漾的包包衣服,玩笑道,“唐副您可别说您家放着彩虹糖。”

唐漾随口:“差不多。”

范琳琅想了解什么就问什么,止于隐私又不阴阳怪气。

近半个小时的车程聊下来,唐漾在心里又对她亲近了些。

两个人来到幸福花园,有老太太认出唐漾,热情地给两人说上次看到张志兰穿裙子,大冬天的,大腿都露出来了,成何体统,到小区捡垃圾也比她那样强!

唐漾含混点头。

“特殊职业吧,”范琳琅语气有了远离的意思,“我们小区老太太也这样,但嘴碎归嘴碎,有什么消息都是最新的。”

唐漾:“先看看。”

两人上楼,敲门,门开。

唐漾认出张志兰的同时,好像也明白了老太太们嘴碎的原因。

因为美,无关年龄容貌,冲击力远强于证件照。

即便在家拴着围裙做事,张志兰也化了淡妆,眉眼细长,带着一丝孤高。

看见来人,她犹疑:“唐副处?”

范琳琅指唐漾,先道:“这位是唐副处,”再道,“我是范琳琅。”

张志兰在围裙上擦擦手,招呼两人进去坐。

唐漾和范琳琅礼貌打量。

张志兰家很小,但很干净,墙角和窗户一尘不染。窗帘似乎是用很多块布拼在一起的,但有人在缝隙间绣了小碎花,倒把不和谐的色调进行了统一。

张志兰家有两个小孩,唐漾经受过亲戚家熊孩子的折磨,来之前已经给自己打了预防针,可见到后,她心里莫名生出妄加揣测的罪恶感。

大的那个上了小学,坐在一张碎木条拼的书桌上写字。小的坐在哥哥书桌下,乖巧翻着连环画。

大部分小孩见到陌生人都会害怕或者露怯,而张志兰唤“闵木”“闵林”,介绍来人,两个孩子站起来,清脆喊:“唐阿姨,范阿姨。”

唐漾和范琳琅给母子三人拎了袋龙眼,两个孩子想吃,用眼神看张志兰,得到张志兰应允后才克制地拿两个,吃完把壳和核放进垃圾桶,接着做自己的事。

“好乖。”唐漾打心底觉得可爱。

张志兰道:“都很懂事,爱看书,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主动帮忙。”

又话了两句家常,范琳琅拿出记录本。

张志兰给了两个孩子五块钱,让他们出去买糖,等他们关好门,这才叙述情况。

张志兰父母是烈士,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名字是孤儿院院长取的,“志”是父母,“以身殉志”,“兰”是自己,“空谷幽兰”。

然后她有个中学同学,叫闵智。

张志兰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南下打工,闵智参军入伍。

张志兰二十岁那年,回A市,闵智考上军校,两人结婚。

张志兰二十二岁那年,和闵智有了第一个孩子,修了平房,二十七岁那年,两人收养了战友的孩子,买了面包车。二十八岁那年,闵智母亲生大病,同年,长江中段洪灾,闵智牺牲。

部队给的安葬费不多,张志兰掏空积蓄还清医院欠款,然后举家搬到了这里。

因为,把平房短租出去的租金,大于住在这里的租金。

唐漾偏頭调整了一下情绪,询问她购买江景房的动机。

张志兰声音和方才一样平常:“说出来很好笑,但确实是。那个地方是他以前说以后想买的,他喜欢什么位置结构,我喜欢那能看到长江,他走的地方。”

张志兰说:“他们老家那边有种说法,生前有愿望没了,死了会停在奈何桥,孟婆不给汤,他入不了轮回道,时间久了再也翻不了身。”

张志兰从侧边抽屉里给两人拿了一本相册,笑道:“他人很好,模样俊,我舍不得。”

张志兰念“俊”念的是“zun”的音,唐漾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照片微微泛黄,敬军礼的男人一身橄榄绿,头顶国徽红堂堂。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和春风一样。

范琳琅嚅唇,没发出声音。

唐漾心硬,柔声解释:“但您的购买能力,以及贷款的偿还上确实存在很大问题。”

“以后房价会更贵,”张志兰苦笑,“我们现在每个月有烈属津贴抵开支,然后我每天两份服务员的工资全部存着,周末我带闵木闵林去孤儿院,他们和小朋友玩,我打扫卫生也有补贴,”她想到什么,“不过我咨询银行的时候,她们说没签用工合同、没到上税线的话,补贴不能归到收入证明。”

“流水审核过不了,”唐漾忖道,“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存个我的私人电话。”

张志兰受宠若惊:“唐副处你这样我很……”

“没关系,就当朋友。”唐漾执意。

范琳琅眼睛哭得有点红,看张志兰存唐漾电话时,眸光稍稍闪了一下。

三人前前后后聊了快两个小时。

不知是谁,也不知怎么的,提到闵智牺牲细节。

张志兰脸色略微凝滞,良久后。

“他学的工程技术,专业我记不太全,洪灾发生时他是过去做防汛设计的,没签生死状。”

“然后好像是……在现场,一个孕妇想找东西失了足,他去拉孕妇,自己一脚踩在了青苔上,他不会水,一个浪刚好过来。”

张志兰说:“当时孕妇和他隔着距离,他明明可以不去,就明明可以不去……”终归是人,终归会有自私的部分。

唐漾抱着一叠访问资料,宛如抱着千斤沉铁。

“节哀。”她犹豫着抚上张志兰的肩,缓缓摩了摩。

“不哀不哀,”张志兰扯了张纸,笑着擦,“使命罢了。”

出门时,张志兰送两人。

唐漾和她耳语:“情况我了解,然后我尽最大努力,”她顿了顿,“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张志兰:“我不懂理想,也没什么理想,我这辈子就想买这一套房,就一套。”

冬天夕阳很少,远天的云朵如翳般结在女人身旁。

唐漾望着张志兰,很想从理性的角度告诉她:自己爱算命归算命,但人只有一辈子,走了就走了,一抔尘一抔土,没有奈何桥,没有轮回道,没有孟婆,他更不会记得你。

无论你做什么,做再多。

可话到嘴边,终归没有出口。

范琳琅要拍照存档,唐漾在单元楼下等她,目光飘忽间,看到两个孩子坐在侧门台阶上。

她走过去,两个小孩站起来,齐声喊:“姐姐。”

“为什么叫姐姐?”唐漾失笑,在楼上自己不是阿姨吗?

闵木抿了抿唇:“妈妈说严肃场合看到大人要叫阿姨,不严肃的场合看上去比她小的都叫姐姐。”

唐漾心里微暖,扶住衣摆和两个孩子坐在一起。

问学习,问生活,小的闵林不太会表达,大的闵木回答清晰。

好一会儿后,唐漾问闵木:“你有想过以后长大做什么嗎?”

闵木赧然:“参军。”

唐漾微怔,然后浅道:“可以给姐姐说说原因?”

闵木没吭声,默了好一阵,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要为人民服务。”这是爸爸爱说的,但每次他提到这句话,妈妈都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唐漾动容,摸了摸男孩的头,又问闵林:“你呢?”

闵林睫毛长,扇羽般闪烁:“唱歌歌。”

唐漾问:“唱什么歌?”

闵林站起来,小手笨拙地侧举到太阳穴,唱的调子细弱模糊,唐漾没听清。

她凑近了些,听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就像是听过很多次,然后第一次唱。

小心翼翼的生涩,淌到心尖上。

唐漾揉揉他发顶的小卷毛,嗓音微哑:“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闵林摇头。

这个小姐姐温暖又好看,大概是不愿让她失望,小男孩避开哥哥,踮脚凑到她耳边,轻轻说:“柜子里有带带,放,爸爸带着爸爸照片回家时,唱的歌歌……”

爸爸给爸爸铺上国旗撒上花瓣时,爸爸被铺上国旗撒上花瓣时,唱的歌歌。

回去路上,唐漾给范琳琅说,烈士销户了,但这条可以作为弹性参考因素。

范琳琅又掉了眼泪:“我做四年信审,从来都不知道那些件背后是什么。”因为没有强制要求去弄清楚,因为大家享受囫囵,因为大家习惯了把球踢来踢去。

唐漾玩笑:“小区老太太偶尔还是不靠谱。”

是啊,又有谁能想到,那只是一个上班上到十一点、仍然愿意换下工作装再回来、给孩子看最好状态的妈妈?

范琳琅“噗嗤”一声:“唐副你都不感动吗,铁石心肠。”

唐漾牵了牵唇。

到家快八点,唐漾没开灯。

她把包扔在玄关,看范琳琅给自己发的存档照片,看完后,又看张志兰的件。

里面有她们现住居所的内景。

唐漾之前看,只觉得整洁普通,这厢再看,那些用报纸包着的书皮、垃圾桶上的笑脸好像有了温度。

一张再一张。

忽然,唐漾注意到,那张木条书桌侧缘刻着一行字,歪歪扭扭,不明显。

她把图片拉大些,再大些,看到闵木模仿书法,还用细笔描了边。

唐漾想笑那一笔一划多笨拙,等她看清那四个字写的什么,“哧”一下笑,酸了鼻尖。

“三代将门。”

一个贷款件不停驳回不停递的三代将门。

一个妈妈被小区老太太非议,小孩在麻将声里低声唱“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三代将门。

一个如果自己不接电话,不想弄明或者没来这一趟,就根本不会知道,真正的……三代,将门。

朋友圈人太多,唐漾点进微博。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显得苍白,唐漾写了大段又逐字删除,最后留了一句。

谢谢遇见,谢谢美好,谢谢托底,谢谢虽千万人亦往矣

没什么文采,但也只能写出这一句。

在沉如浸色的昏暗里。

发送成功,又怅然若失。

安静间,手机屏幕闪烁,唐漾挂,蒋时延继续拨,唐漾再挂,蒋时延再拨,唐漾接通。

蒋时延没开玩笑也没嬉皮:“我没吃晚饭,陪我吧。”

同样没吃的唐漾声音嘶哑:“我不饿。”

电话里两个字,“下来。”

半小时后,唐漾化了全套妆,气色依然不好。

她没什么心情,下了楼也不想和蒋时延说话。

奇怪的是,蒋话唠也像被灌了哑药般,给她开车门,关车门,到美蛙鱼头,给她开门,关门。

一言未发。

进店后,蒋时延把唐漾安置在角落的位置,自己去称蛙,回来坐好,又摸出手机倒腾一阵 ,认真地念第一句:“屠夫把白雪公主绑去深山老林,磨刀喝牛奶,喝完后,自己走了,为什么?因为他喝的忘宰牛奶。”

然后,第二句:“女朋友接到男朋友电话,男朋友叮嘱,过马路记得走斑马线,女朋友很开心,问亲爱的你这么关心我,男朋友说,走斑马线被撞到赔得多一点。”

接着,第三句:“走在路上,老婆问老公,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老公还没说话,一个发传单的走过来,诶,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神经。”唐漾绷不住笑了,抬手作势打他。

“你每次不开心了,发动态末尾都不会打标点,”蒋时延盯着她发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是真笑了,这才松一口气,轻声问,“怎么了?”

在一切都不知道的时候,把人哄好了,再问怎么了。

店里人声鼎沸,唐漾仍旧看清了他眼里的柔软。

心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塌了一小块。

唐漾没说贷款细节,只说了张志兰,闵木闵林,和她那很小的、开在市井上的、盛着琉璃苣的家。

唐漾说得很慢,蒋时延认真听她。

等她说完,蒋时延问:“还难过吗?”

“不是难过,”唐漾固执地不肯承认,“她只比我大一岁,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唐漾话没说完,服务员把红锅端上来。

蒋时延一句“谁吃得少吃得慢谁是大笨蛋”说完,不顾服务员异样的眼神,夹一只蛙到自己碗里,飞快下嘴。

唐漾哪儿还有心思伤感,也夹一块到碗里,上手掰骨头。

蒋时延嘴巴灵活,骨头吐得快。

唐漾抬头瞄他一眼,加快速度!

别人在店里喝酒划拳,客套地给对方夹菜“诶张总你吃”“小王你吃”“浩浩多吃点长个子”……

唐副处和蒋大佬两位社会精英,衣着光鲜地缩在角落……突然竞吃!

两人谁也不说话,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速度更快,骨头一根接一块地吐到盘子里。

眼看一锅蛙被风卷残云扫到底,唐副处盘子里的小山比蒋大佬略巍峨……

唐漾吃得专注。

蒋时延瞥她一眼,右手握着筷子啃自己的,左手悄悄伸到唐漾位置上,扯着她盘子边缘朝自己这边带,带出她视线范围,倏一下,把她吃出来的骨头倒在自己吃的骨头里。

唐漾嘴里还叼着一口,“啪”地把筷子罢碗上:“蒋时延你几岁啊!”

唐漾想拿出山呼海啸的气势,一张嘴,嘴里骨头掉桌上,“骨碌”几下,滚到蒋时延手旁。

喧嚣的人声交织出白噪音,店里装潢仿古,顶上八角灯光线暖黄,刚好落在唐漾瞪大的眼里。

她很生气,真的生气,气出生动而纯粹的表情。

好像也是这瞬间,蒋时延开始怀疑,唐漾是不是偶尔会变成三岁。

从很早开始,唐漾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自信,淡定,脾气好。

在自己面前呢?嘴毒,怼人,斤斤计较,逗着逗着就炸毛。

漾哥把她三岁的世界给了自己。

所以,自己对她有宠爱,有疼爱,甚至怜爱,就像自己对亚男他们家儿子一样,但这能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吗?呵呵。

和唐副处以不同思路达成相同结果、并把自己再次摁回朋友席钉牢后,蒋时延释然地叹了口气。

他把自己盘子的“二合一”倒进唐漾盘子里:“好好好,都是你吃的,都是你吃的,我吃得少,我吃得慢,我是大笨蛋。”

唐漾求准:“蒋时延是大笨蛋。”

蒋时延认:“蒋时延是大笨蛋。”

“这还差不多。”唐漾满意地哼哼两声,去捞锅里的菜。

蒋时延用漏勺舀起来任她挑,瞧着她心情转晴后的傲娇小模样,心里也跟着发笑。

唐漾和蒋时延闹归闹,她答应了张志兰要尽力,也就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第二天她到银行很早,做完自己的事情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替张志兰问社保的事情。

前后弄完差不多十二点,唐漾出办公室时,同事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分行年度评优。

一个部门五个名额,位置最高的甘一鸣和最勤快的范琳琅自然呼声高。

见唐漾出来,范琳琅问:“漾姐要不要来一发,我们名额还有多的。”

“别了别了,”唐漾摆手,“我才来多久,就算给我我也不敢要啊,对了你们吃午饭吗,”唐漾岔开话头,“没有大家一起点吧,最近加班辛苦了。”

范琳琅和唐漾熟了,玩笑道:“记部门还是唐副处啊,点贵的还是更贵的。”

“我我我。”唐漾作小学生状举手,惹得同事们哈哈大笑。

餐送得很快,唐漾和大家一起在吃。

有女同事边刷微博边喝汤,刷着刷着,一口汤喷到桌子上,忙不迭去找纸,“唐副你在热搜,你火了,”咳咳呛呛的。

“蛤?”唐漾一脸迷茫,“我在热搜?”

范琳琅三两下点开,把手机递到唐漾面前,唐漾顿时无话可说。

起因很简单:粉丝八位数的蒋大佬转了唐漾昨晚那条微博,评论点赞迅速过万。

一休传媒下的营销号们顺着老板动态,点进这个关注488,粉丝108的“这漾啊”博主,瞬间嗅到了爆点的味道。

“这漾啊”关注很多很杂,素人朋友,明星,美妆博主……和大多数玩微博的网友一样。

可关注她的,第一個是蒋时延,第二个是屠了高考教辅榜的名师周景妤,第三个是认证中铁总工的唐冲,第四个是TAXI冯蔚然,蒋亚男,再是一些国内一流的分析师和VC大咖,诸如周默,再然后是程斯然……

唐漾微博内容不多,主要是一些不想发到朋友圈的感受。

流量最大的营销号沿着蛛丝马迹丢出模板,“书香门第”“女博士”“汇商最年轻副处长”的标签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唐漾看范琳琅手机时,粉丝还是五千多。

等她屁滚尿流地找到自己手机,粉丝已经涨到了一万。

唐漾平时关系处得不错,这厢,同事们揶揄:“是不是可以偷拍去投稿,像明星一样。”

唐漾一边把微博全部转成好友圈,一边道:“别这样,明星会哭出来。”

范琳琅宽慰她:“唐副你也就颜值可以有信心了,不用谦虚。”

“是气场,”唐漾弱弱道,“人家明星拍路透是千万人中一张盛世美颜,我要有路透就是千万人中一撮盛世卷毛顶,”唐漾模仿洗发店小哥,“诶Tony老师了解一下。”

同事们捧腹大笑。

八卦一点的,朝唐漾打探营销号内容真实性。

唐漾避重就轻,聊了点趣事。比如,上中学的小孩听到她妈是谁都不会和她玩的。再比如,自己每年换个爸,因为去不同的地方皮肤会晒成不一样的颜色,偶尔是亚洲人,偶尔是非洲人,偶尔是原始人……

大家乐不可支,嫉妒的心思还没起来,就被扼杀在了襁褓里。

和大家说了好一阵,唐漾回办公室,直接给蒋时延拨了视频。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气的表情比较直观,也比较有杀伤力。

蒋时延在吃饭,忽然看到某人气鼓鼓一张脸,差点把萝卜丝塞进鼻子里。

唐漾微笑:“你脑子最近在修路吗?智障会要命啊。”

“很开心你还活着,”蒋时延知道她为什么找自己,擦了擦嘴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热度,毕竟快半年没发微博,没想到会自然上热搜……”

“甩锅甩这么溜你上辈子掷铅球的吗,”唐漾气到笑,“你知不知道随手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是很不负责的行为,你知不知道我在知道自己红了那一秒,差点想好辞职之后要四处旅行拍拍照片年入百万……”

蒋时延:“网红大家庭欢迎你。”

唐漾深呼吸:“你要么删微博,要么怎么操作,反正我不想再看到我。”

蒋时延“啧”一声:“周阿姨听到你这病句会气到脑仁痛吧,”看到唐漾沉脸,蒋时延虚咳一声,“……漾哥我错了。”

唐漾没说话。

蒋时延怂:“漾哥我马上安排,你原谅我,我当时真没想这么多,也是助理刚刚给我说我才知道。”

唐漾目光平静地注视他。

要不是外面还有员工时不时向里面瞄一眼,蒋时延都想给唐漾跪了:“真的真的马上,十分钟内我让您糊得一干二净,求求您别这幅真生气的表情,您一这样我就害怕……您就说您要月亮还是要星星。”

唐漾憋不住地“嗤”了声,下一秒,敛好神色,一字没说挂了视频。

蒋时延立即吩咐团队用其他新闻把热度顶下去,确认没有唐漾后,这才如释重负,把没擦干净的嘴先擦完,起身离开。

见证全程的助理跟上去,小声说:“营销号那边问过我,我没怎么聽您提过,以为就您一普通朋友。”

“不是。”蒋时延摇头。

助理松一口气:“不是就好……”

蒋时延停步,回眸,似是溢了个无奈的笑音:“我一祖宗。”

助理:“……”

(连载结束)

上市预告:

唐漾历经波折回国,究竟有何用意?

宋璟多年后现身,又对唐漾有着怎样的情意?

蒋时延喜欢唐漾十年,两人守得云开后又将面对怎样的考验。

画盏眠甜蜜新作,《舍不得星星》即将全国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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