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兔

2018-02-26 13:13彭兴凯
当代小说 2018年12期
关键词:手指头收银台省城

彭兴凯

我觉得她就是一只兔子。一只雌兔。她不但模样像兔子、神态像兔子,就连属相也是只兔子。而且,她还似兔子一样不食荤腥,只吃一些绿色菜蔬以及瓜果之类。在进食上,她唯一与兔子的不同之处是,兔子最是喜欢吃胡萝卜,她却最是喜欢吃黄瓜。她每天到店里来上班,手袋里总是要带上几根黄瓜,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取出一根来,咔嚓咬下一块儿,再咔嚓咬下一块儿,然后慢慢地在嘴里咀嚼。她咀嚼食物的样子,也像极了兔子以及松鼠等啮齿类动物。

像极了兔子的她,是一个叫陈小莓的女孩子,在我的店里做收银员。

我的店是一家书店。

书店当然是个体性质的,经营的是一些盗版类图书和复习资料。面对的是那些急于考上大学的中学生,兼之一些喜欢猎奇又没有多少理想和追求的社会青年。我经营这家书店已经有着二十多年的历史了,此之前,我和妻子都是国有纺织厂里的工人,只是,这家企业在辉煌了没几天之后,就倒闭了。我和妻子成了下岗人员,一时生活无着。我在厂里当工人时,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文学梦,下班之后喜欢猫在家里写小说,巴望着有一天能成为鲁迅、茅盾,抑或巴金之类的人物。可是小说写了没几年,连连的退稿让我失去了信心,再加之遭遇下岗,就将美好的梦想抛在了九霄云之外,开始脚踏实地地为生存而奋斗。因是搞过文学,就对书籍有些敏感和体会,在取得妻子的支持后,便做起图书销售这个行当。

初时,我们纯属小打小闹,只是在大街上摆了个小摊儿。今天去这条街,明天到那道巷,卖些琼瑶、金庸和古龙,以及一些连环画册什么的。等有了经验和基础后,就租了个临街的小橱窗,从此有了能够遮挡风雨的固定场所。几年下来,还真有了些收获。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与发达,我的胃口便大起来,索性退掉小橱窗,盘了个百多平米的门面房。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之后,书店算是正儿八经地开张。此时,我们营销的书籍当然就不仅仅是琼瑶、金庸与古龙,还有那些业已过时的连环画册了,更多的是一些在网络上走红的作家作品,比如天下霸唱的《鬼吹灯》、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还有《侯卫东升官记》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此外,就是中学生们的各种课外读物和复习资料。

尽管书店在不断地扩大,都是由我和妻子两个人来经营的。具体的分工是,我负责进货和站柜台,妻子则负责收银。夫妻俩勤勉努力,辛辛苦苦,相辅相成,书店一直运转正常,效益颇丰。我们两口子的衣食住行,我们儿子的吃穿用度以及读书上学等所有的费用,就全部出自小书店。然而,当时间过了二十来年,也就是到了现在时,一个状况却突然发生。这一突然发生的状况就是我们的儿子长大了,在省城有了工作,接着又成了家,有了孩子。儿子与媳妇都忙在自己的事业上,天天早出晚归,照料孩子的工作就没有了着落。责无旁贷,妻子只好将书店一丢,跑到省城尽义务去了。

妻子拍屁股一走,留我一个人在书店,便有些应接不暇、孤掌难鸣。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裁了一张红纸,写了一个招工告示,张贴在了小书店的大门口。

不成想,告示甫一贴出,就有一个女孩子登门来求职。我从收银台里取出妻子坐的那把椅子让她坐定,然后进行面试。

叫什么名字?

陈小莓。

年龄多少?

十九岁。

家住什么地方?

小西洼。

之前干过什么工作?

超市里的收银员。

我要招收的员工正是要顶替妻子做收银员,又见她不施脂粉,穿着朴素,虽然不是很漂亮,可也不能说是丑,说话还细言慢语地不事张扬,便满意了八九分。我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便结束面试开腔道,那就先留下来,试用一个月。试用期间,月工资两千元,试用期过,月工资三千元。你看如何?

我给她开出的工资,相比别的店里的收银员,应该算是较高的,她听罢之后感到意外地怔了怔,马上就点了头。于是,这位叫陈小莓的女孩子,就坐到我们店中的收银台里去了。

第一天在店里上班,我就觉得她像只兔子。

我觉得她像只兔子,除了上述罗列的那些特点外,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安静。在我的认知里,如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有哪个能做到安静呢?她们青春四溢,热情如火,不是蹦蹦跳跳,就是扭腰摆腿,身上似安装了无数的小弹簧,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她们的嘴巴更是一刻都无法消停,要么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要么就是嗲声嗲气地哼流行歌曲。如果觉得她们安静了,那一定是在吃东西,或是一支冰棍儿,或是一袋儿瓜籽。即便是在这时候,她们也会将瓜籽皮吐得噗噗乱响,似是天女散花。陈小莓就不。她一坐进收银台,就似只吃饱食物的兔子,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有顾客来付款,她就接钱,找零,盖章,送客;没有顾客来付款,她就闲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当然,说她一动也不动,也不是太确切。有时,她会理一理披散到脸上的黑发;有时,她会双手将下巴托起来,望着某一个地方出神儿。更多的时候,她喜欢垂下眼皮,默默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头,捏捏这个,动动那个,看看这个指头上的指甲,再瞧瞧那个指头上的指甲,如此这般,周而复始,仿佛她的手指头有着无穷的魅力和奥秘,探求不尽。我曾经悄悄地观察过她的手指头,虽然如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们一样比较娇嫩,比较修长,但也仅是十根指头而已,乏善可陈,更没有什么特别处,便知道她是无聊之故了。

我問,干这个工作习惯吗?

她答,嗯。

我又问,没事儿的时候,是不是挺无聊?

她答,没有啊?

我再问,你怎么不上上网,玩玩微信什么的啊?

她答,不想玩。

我接着说,店里有这么多书,你没事儿的时候看看书,也可以增长点知识嘛。

她没有答应,似乎也没有拒绝,只是迷迷惑惑地望着我,说了一个字:哦。

随后的几天里,我并没有发现她去书架上取过一本什么书来看,仍是坐在那里,垂着眼睛玩她的手指头,偶尔的,她便打开手袋儿,取出一根青青绿绿的嫩黄瓜,咔嚓咬上一口,再咔嚓咬上一口,然后慢慢地咀嚼。

温吞吞,慢腾腾,懒洋洋,似乎永远是她的主旋律。

真是一只雌兔啊。我在心里说。

我的书店是早九点开门,晚九点打烊,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晚上九点一到,她就会从收银台里走出来,拿起她的手袋款步出门,推起一辆电瓶车,一迈腿骑上,徐徐地上了回家的路。她家住的小西洼虽然是农村,随着城市的扩张,早已与县城融为一体,成了典型的城中村。虽然已是深夜,一路上车来人往,街灯闪闪,安全问题还算有保障,我就十分放心地目送她远去。

陈小莓在店里干满一个月之后,我在付给她两千元工资的同时,答应留她在店里继续干下去。她接过工资的时候很高兴,给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听说要留下她继续干下去时,又给我鞠了一个躬,还是深深的。来日,她便一如既往地到店里來上班,继续做她的收银员了。

转瞬之间,她已经在我店里做了三个月的收银员。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她正坐在收银台里玩弄手指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有一部过气了的诺基亚手机,总是放在她的手袋里,从来没有见她取出来打过电话,也从来没有见她接听过谁的电话。我还发现,她在书店里当值的时候,甚至从来没有哪个姐妹、同学、或者亲戚什么的来找过她,更没有什么异性的朋友登门相访。她就如同一只单身的兔子,呆在笼子里,跟外界没有任何交往。她甚至比只兔子还孤独。如果是只雌兔,还有雄兔扑朔着蹄子来求偶呢,她没有。她虽然不是太漂亮,肌肤和胸脯还十分的白嫩与饱满,女性的姿色还是具备的。可是,自从她来书店入职,我就从来没有见一个异性来寻找过她,更遑论有什么人向她求爱逐欢了。望在眼里,连我这个过来人都觉得不怎么正常。那天,忽然有电话打过来,我就很吃惊,也很是好奇,忙支起耳朵,把眼睛望了过去。

她取出手机来接听。

我看见她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刻神色大变,眼睛瞪圆了,脸一下子成了蜡一样白。似乎还没有收线,她抓起收银台上的手袋就走,屁股底下的椅子碰倒了,发出很大的一声响。她顾不得去扶,一头就冲到了门外。冲到了门外,她似乎才想起了我这个老板,急匆匆地回头对我说,叔,我有事得走了。说着根本不等我点头,推起电瓶车骑上,一按电钮就远去了。我追出门外时,已经淹没在街上的人流中。

我冷丁立在了那里,知道这个叫陈小莓的女孩子,是遇上一件事儿了。只是,她究竟遇上了一件什么样的事儿,我无从知道。

收银员有事走了,小书店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好又到了一天中最忙的时候,我自然也就顾不得多想,立刻顶上她的位置,坐进了收银台。

平时我在书店站柜台,其实也不仅仅是为了给顾客做导购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对顾客进行监督。因为顾客中不乏孔乙己之类的人物,你如果不盯得紧,他们抽冷子就会将书朝怀里塞,然后大模大样地溜走,让你蒙受损失,却又莫可奈何。

直到晚上九点打烊,陈小莓没有回来。第二日早晨九点开门,往时,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准点而至,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接下来,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直到晚上打烊,她依旧没有出现。我便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情,定是非同小可的了。不由得就为她担上了一份心。后来,担心还在继续着,就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一下。可是,取出手机的时候这才记起来,竟然没有留下人家的电话号码。第三日再开门营业时,见她仍然没有出现,我就有些焦躁不安了。又没有电话去问询,又不能离开书店去找寻,我便有点儿一筹莫展,唯有干着急而已。还好,第四天到来的时候,我刚将书店的门打开,她就出现了,还是骑着那辆电瓶车从街上赶来。只是,进了门之后,她没有似往时那样坐入收银台,而是站在那里,怯怯地望着我,勾下了脑袋,半天才说道,叔,我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就好。

她道,我误了三天工,您还要我啊?

我大度地说,谁还没个事啊?快快坐下吧。

她给我鞠了一个躬,这才坐入收银台。

刚开门营业,店里还没有什么顾客,我便在一边坐了,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慌里慌张地就走掉了,还一走就是三天才回来。

她说,军子病了。

我说,军子是谁?

她说,我儿子。

我瞪大眼睛叫了起来,你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儿子了?

她道,我没结婚。

我又瞪大眼睛叫了起来,没结婚你怎么有儿子了呢?

她没有回答我,怔怔地在那儿发起了呆,眼睫上却慢慢地结出了闪闪的泪珠儿。那泪珠儿先是一颗,后是两颗,随之是三颗四颗五颗,接下来,就一颗一颗地数不过来了,扑簌簌地滚出来,一道一道地在脸上爬,爬出了许多小溪流。一看到她脸上那些无色透明的东西,我就明白了八九分。我清楚,现在的女孩子,莫说十九岁,就是十三四,十五六,都可以在未婚的情况下让人将肚子搞大。只是,搞大了肚子后,她们通常会去医院流掉的,生下来的情况则微乎其微。她怎么就将孩子生了出来呢?当然,可能她和男方提早结婚了。

我说,孩子的爸在哪?

她道,俺跟那混蛋分手了。

我怔了一下道,那孩子谁给带?

她道,我妈。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我什么都明白了。这当儿正好有个顾客进了门,我便尾在他身后,到书架前去了。

陈小莓由女孩变成了单亲妈妈,让我始料未及。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将其辞掉,仍是留她在店里干着收银的工作。虽然仍是留着她在店里工作,我对她却有了些想法。我一方面觉得她糊涂无知,行为不端,年纪小小就生出孽种来,另一方面也对她充满同情和怜悯。想这小姑娘,才仅仅十九岁,如果是别家的孩子,还应该在娘亲怀里撒娇呢,她却做起妈妈来,担当起养育孩子的责任。虽然她在我店里干收银,工作并不累,收入还可以,但是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也是够辛苦的,别的不讲,只那屁股,怕是要坐出茧子来的。后来,同情与怜悯渐渐地占据了上风,我就在她月工资三千元的基础上,又加了五百元。

加薪之后,我接着对她说,每天上班,你十点来就可以了。

我之所以将她的工作时间缩短了些,是因为在开门营业后的一两个小时里,店里顾客是极少的,我一个人能凑合。似我们这种小书店,一天里最繁忙的时间,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还有晚上六点到八点这两个时间段。这两个时间段,通常是学生们放学的时间。到了点儿,下课铃声一响,他们就呼隆隆地跑出校园,涌入书店,在书架上东翻西找,让小店人满为患。

她自然意识到我对她的特别关照,对我的感谢就是深深地鞠一个躬。

她每次向我鞠躬的时候,都让我觉得她并不是什么无知少女,非但不是,似乎还很有教养。

某一天的下午两点钟过后,学生们陆续上课去了,书店里一下子冷清下来,陈小莓又可以垂着眼皮玩弄手指头了。事实上,她一如既往,已经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就在这时候,门帘掀开,有个青年走了进来。那青年穿件脏不拉唧的皮夹克,头发长长的,似乎许久没有洗涤了,乱乱的,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他来到书店,显然不是购买书籍的。进了店门之后,就倚在收银台旁边的一排书架上不动了。嘴里叼起一支烟,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一边把眼盯向陈小莓。

陈小莓在看见年轻人的时候微微怔了下,随后又垂下眼皮,继续玩弄起自己的手指头,脸上平静如水、波浪不兴。站在一旁的我把眼望向那年轻人,再把眼望向陈小莓,却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家伙有些来头,他和小雌兔似的收银员,一定有着什么瓜葛或交集。

半天过去,年轻人还是吸着烟,盯着陈小莓看,并不说什么话;陈小莓则仍是垂着她的眼,玩弄自己的手指头,也不说什么话。一旁的我,则于平静之中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和诡异。忍不住走上前,冲着那年轻人开了腔,要买书?

年輕人并没有理睬我。

不买书,你来有什么事?我又问。

年轻人还是没有理睬我。

我的眉头不由就皱起来,态度硬硬地说,这里是书店,是公共场所,请不要在这里吸烟。

年轻人竟然还是没有理睬我。

我皱着眉头还想继续说什么,就在这时候,那年轻人突然将烟蒂一丢,对着陈小莓开了腔,孩子呢?

陈小莓仍是面无表情,仍是垂着眼皮玩弄手指头。不过,她开腔了。她对那年轻人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告诉我,孩子在哪里?年轻人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

说,在哪里?

不知道。

年轻人突然面露狰狞,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握在手里,亮闪闪地指向陈小莓的鼻尖儿,目露凶光地道,说,孩子在哪里?

不知道。陈小莓口中说出的话,还是那三个字,还是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皮玩弄手指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闪闪利刃。

我却吓得心跳如鼓、慌里慌张,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正考虑着是否要打110报警,手机还没有掏出来呢,那个年轻人就将刀子收了回去,在腰里一掖,悻悻地走了。走到门外又回过头,冲着我的收银员说,陈小莓,我和你没完!

陈小莓却仍是垂着眼皮玩她的手指头。

年轻人在大街上消失,我还心有余悸,不由过来问陈小莓,他是谁?

陈小莓告诉我,就是那个混蛋。

那个混蛋一定就是与陈小莓把孩子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了。

我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她道,要孩子。

我道,他要孩子干什么?

她道,卖掉了,再去赌。

我在倒吸了一口冷气后,便没有再吭声。我想起那个年轻人邋里邋遢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失意落魄的赌徒。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陈小莓呀,陈小莓,你怎么这么无知呢,怎么会同这样一个不良青年来往呢?如此的赌棍,还是个亡命之徒,你却同他发生了那事情,还有了孩子。这下好了,埋下了祸根,结出了苦果,招惹来了麻烦,今后你就受活着吧。

果然,话不幸被我言中,祸事不久便发生了。那个赌徒来了次跟踪,就找到了陈小莓在小西洼的住处,就将孩子掳走了。

事发之时,陈小莓正在店里上班,同样是通过手机获知的消息。这也是她做了我的收银员之后,第二次接到的来电。她一接电话就大惊失色,泪水迅速地迸飞了出来,在脸上横溢成一条条小溪。还是像上次一样,她仓皇而走,连个招呼也没有跟我打。但是,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只有为这个可怜的人儿暗暗祈祷了。

我的祈祷显然没有发挥作用,后来,即便是陈小莓报了警,惊动了公安机关,孩子还是没有追回。那个赌徒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第二天书店刚开门,她就泪水涟涟地来向我辞工,要满世界里找孩子去。

我说,你知道他家住哪吗?

她摇摇头。

我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在省城打工的时候。

我说,天下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呢?大海捞针,怕是徒劳。

她的泪水就出来了,无助地望着我道,叔,我该怎么办啊?

我说,让公安机关给找吧。

她听了却慢慢摇起了头,眼里含着泪,给我鞠了个躬,走了。

我知道她这一去,是无法找到孩子的,也知道她这一去,是不可能再到店里来上班了。因此,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就是再贴张告示,招一位新的收银员了。

我将告示贴了出去,却一连八天不见有人来应聘。第九天上,我正为找不到收银员而焦急呢,眼睛忽然一亮,那位被我形容成雌兔的陈小莓,竟然又一次走了进来。才短短的几天,她就带上了一身的沧桑,脸晒黑了,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神色疲惫,额头上还有好几道新鲜的划痕。她告诉我,她在省城找了八天,将省城的角角落落差不多都找遍,也没有找到她的儿子和那个家伙的踪影。不但没有找回儿子,还差点儿让一个不逞之徒给糟踏了。她额头上的划痕就是那个色狼留下的。她说着就哗哗地流眼泪。

我说,你去公安机关留个血样,在我这里上着班,慢慢地等吧。总有一天孩子会找到的。

她默默地点了头,按照我的意思去做了。

返回书店,就又坐在收银台里了。

再次坐入收银台,我就留意到,她不再是那只安静的雌兔了。在有顾客来付款的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收钱,找零,送客,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不再理散乱在脸上的头发了,也不再托着下巴望着某个地方出神了,而垂着眼皮玩弄手指头的情况,更是再也没有发生过。至于从手袋里掏出一根黄瓜来咀嚼,就更无从谈起。她要么侧转了身子,朝着街上张望;要么取出手机来,给公安部门或是别的什么人打电话,问有没有孩子的消息或下落。如果有顾客抱着孩子进门,她的目光就会牢牢地盯在那孩子身上,看看是不是自己丢失的儿子。

我安慰她说,你别急,孩子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真的会找到吗?

我说,当然。

我接着说,你还可以向电视台《等着我》栏目求助,他们也会帮你寻找的。

她说,这个节目在哪个台?

我说,中央台。

没过几天,她在看了《等着我》这个节目后,果然就把求助电话打了过去。

就是在陈小莓向中央电视台《等着我》栏目组求助不久,每年一度的暑假姗姗到来。暑假到来,学生们就都放假回家了,书店里便不怎么繁忙。而这时候,我那在省城某学校任教的儿媳妇也放了假。儿媳妇放了假,有了时间带孩子,我那前去做保姆的妻子便可以歇闲一段时间,就从省城返回了家。

书店里有了妻子帮忙,陈小莓似乎成了多余人,但是我并没有将其辞掉。我将店里的事情托付给妻子,准备去趟省城。此次去省城,我的目的有二,一是看看我那还没有见面的孙子,二是到省城的图书市场转一转,考察考察,看看有什么样的书籍上市,瞧瞧什么样的图书走俏,再同那些省城的书商们交流一番,以便将书店做得更好、更大,创出更好的效益。

主意打定,我来到了省城。

我用了三天半的时间,就将这两件事情做完了。

第四天吃过午饭,我准备朝回返。

我从儿子家门前坐上公交车,半个小时后,便到了火车站对过的长途汽车站门前。下了公交车,朝长途汽车站大门走的时候我突然站住,发现不远处的路口上,在一株遮天蔽日的法桐树底下,有个人似曾见过。忙拿眼睛去打量,猛地便认出来,正是那个掳走陈小莓孩子的赌徒。他还是穿着那身破破的皮夹克,头发还是长长的乱乱的。他坐在那里,身边铺了一个棉垫子,棉垫子上躺着个一两岁的小孩子。小孩子正在那里哇哇哭啼。有行人从旁边走过,他就作一个揖,请求人家施舍些什么。我猛地就明白这个赌徒从陈小莓那里抢走孩子是什么目的了。我转身就向他冲过去,想将那孩子抢夺回来,归还他的母亲。但是,马上我就立住了脚。我想,毕竟孩子是那家伙的亲生儿子,与我这个外人没有丝毫的关系,我前去抢夺,不仅师出无名,也有点儿越俎代庖。况且,他还是位怀揣刀子的亡命徒,一不小心,怕是连命都会搭进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还是想一个更安全、更稳妥的策略为妙。

策略当然马上就产生了。我将电话打给了陈小莓,让她报告公安机关,然后火速前来营救。我则隐蔽在此,随时观察他的动向,来个里应外合。

家是暂时不能回了。我抬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家大型超市,超市门口的台阶一级又一级,高高的,干净而又遮阳,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不逞之徒。我便背着包儿走过去,在最高的那一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家伙一如既往地在向行人乞讨,那孩子也一直在哇哇地大哭。不时有人走过来,丢下些钢镚或者纸币。我一面牢牢地将目标锁住,一面同陈小莓进行热线联系。我就从陈小莓那里得知,她和警察已经联系上了,马上就要上路了;接着又得知,再有一个多小时,他们就会到达省城。随后她告诉我,他们的车辆已经进入省城的市区,再有半个小时就会到达现场。我便抖擞一下精神,暗捏一下拳头,等着他们的到来。

似乎没用半个小时,我就同陈小莓,还有三个便衣警察接上了头。他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锁定目标后,立刻扮作行人包抄了过去。

没有费丝毫的周折,那家伙就让三个警察给一把扭住了。陈小莓则飞奔上前,将孩子抱起,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然后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孩子成功抢回,陈小莓就又坐在书店里的收银台里了。

那个赌徒自然也进了拘留所。只是,他在拘留所里关押了没多长时间,就给释放了出来。不过,在赌徒释放出来前,陈小莓已经将家搬离了那个叫小西洼的城中村,在相反的方向租了所民房住下来。陈小莓每次来店里上工的时候,也不再从前门进,更不再从大街上走了。她从家里出来,骑着电瓶车拐入一条僻巷,七绕八拐,来到书店的后面,然后从后门进入店中。如此一来,那个家伙就不容易觅到她的行踪了。

一段时间过去,那个家伙并没有在书店里出现,孩子也一直很安全地由姥姥带着。陈小莓忐忑不安的心就渐渐地放了下来。心放了下来,人就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在我的眼里,她又似一只安静的雌兔了。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周而复始,转瞬之间,竟然有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整整的一年里,那个家伙始终没有在书店出现,孩子自然也就一直安然无恙。倒是在这一年里,我的书店经营得越是好。过了年关,我索性将隔壁的一家门面店盘了过来,将隔墙推倒,扩大了经营面积,也扩大了经营范围。由过去单纯地经营图书,又朝儿童用品方向发展。如此一来,效益差不多翻了一番。此时,陈小莓还是干着收银员,她在这个岗位上虽然乏善可陈,但也让我无法找出什么毛病来。没有找出什么毛病,就算是优秀员工了。我没有更高的要求。我不但没有更高的要求,还慷而慨之地将她的工资增加到四千元。这个数目,都赶上工作十来年的公务员了。

领到工资的那天,她又深深地给我鞠了一次躬。

日子还是周而复始地过下去,忽然有那么一天,大家正在忙碌着,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又倚在了收银台旁边的书架上。我和陈小莓打量这个人,都将眼睛瞪大了,差点儿叫了出来。是那个家伙!他在蛰伏了差不多两年后,又在店里出现了。差不多两年了,他竟然还是穿着那身皮夹克,还是长发乱乱的,脏脏的,不同的是,他的手里拐了一只沉甸甸的聚氯乙烯编织袋。倚到书架上之后,他将编织袋在脚边一丢,又叼上了一支烟。他深吸一口在腔内,又徐徐地吐出来;再深吸一口在腔内,又徐徐地吐出来。与此同时,将目光盯在陈小莓身上,只是盯,不说话。

我知道这家伙来者不善,心里有些慌,拿眼去望陈小莓,却见她在吃了一惊后,又变得淡定而又从容,眼皮垂下,玩弄起自己的手指头,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久久,那个家伙开了腔,陈小莓,你还认得我?

陈小莓垂着眼皮没有理睬。

陈小莓,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吗?

陈小莓还是垂着眼皮不理睬。

那家伙没有再说什么,将嘴里的香烟快速地吸完,把烟屁股一丢,拿脚来蹍死,抓起那个编织袋就到了收银台前,然后将手探入袋内,抓出一件东西来。他将那东西冲着陈小莓亮了亮,丢在了收银台的台面上。我瞪大眼睛,早就看出来,那是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随即,那家伙又将手探入袋内,再次取出一沓来,还是冲陈小莓亮了亮,丢在了台子上。接着是三沓四沓五沓六沓。他可能觉得一沓一沓地从袋子里取,有点儿太麻烦,在取了十来沓之后,索性将那袋子提起来,高高地举起,一下子倾倒了出来。就听哗啦啦地一声响,收银台上便堆起一座纸币的小山岗。台子小,容不下,还有许多沓纸币滚到了地上。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钱呢,嘴巴张着,眼睛早就瞪得不能再大了。书店里的那些顾客们,本来都埋头于书架上的,这时候也围了过来,纷纷地将眼睛瞪大了,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似乎只有陈小莓坐在那里无动于衷。面对如此多的钱,她仿佛视而不见,依旧垂着眼皮,在玩弄自己的手指头。这时候,就见那家伙捏着已经空了的袋子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过头,再次将目光盯向陈小莓,道,我和你,两清了!说着就出了门。

那家伙剛刚出门,一件事情却猝然发生。就见陈小莓突然跳起来,几步冲出收银台,站在了门口,对那家伙尖着嗓子便是一声大喊,你站住!一面喊着,一面回身抓起那堆钱中的一沓,向那家伙砸了过去。接着是二沓三沓四沓五沓,便见那些捆扎得齐齐整整的百元大钞,似一块块砖头,被她一沓沓地扔出了门外,雨点般地落在了那家伙的头上与身上。

将所有的钱丢向门外后,她又坐回了收银台,又垂下了眼皮,管自玩弄起自己的手指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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