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

2018-02-26 13:13娄光
当代小说 2018年12期
关键词:局长电话妻子

娄光

清仁和妻子又吵架了,吵架的原因说起来挺没意思,过小年去谁家,就这点鸡毛蒜皮的不是事儿的事儿。去谁家还不行呢?可就是不行,这就开始了,每年到这时候就没完没了地吵,过完小年,还有年哪!往后这些日子哪天去哪家还都是个事。

还是先从小年开始吧。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就小年了,正巧又是周末,夫妻二人休息,儿子小烨不上课,一家三口都有时间。

小烨读高中,还有两个月高考,正是关键时期。小烨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早晨六点就得走出家门,晚上十点多才放学回家,比他爹清仁还忙。老师对小烨抱很大的希望,认为他能考上清华或者北京科技大,反正只要正常发挥,进北京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清仁和妻子也这样认为。都这么说,孩子就有压力,于是天天拼着命学习,为清华或者科技大而努力。学习紧张,便没有时间去爷爷奶奶家。小的时候,小烨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两位老人对他也格外疼爱,以前,每个星期都要和大孙子相聚一次,可自从上了高中,见面就少了,尤其进入高三之后,几乎很少在一起,从上次到现在差不多三个月没见了,老爷子老太太都特别想念大孙子。清仁是个大孝子,前几天就想好了,把小年这天安排给父母,权当给儿子放一天假,考试好坏,当然不差一天。

就这样,尽管一宿没怎么睡觉,大清早清仁还是早早爬起来,下了床先去拉窗帘,天是阴的,没有阳光,就像清仁昨天到现在的心情。小区里,夏天刚刚铺就的石板路落了一层薄薄的清雪,清仁脑袋顶在玻璃上,梗着脖子往窗外看,边看天空飘下的雪花边对妻子说吃了饭咱们回妈家。妻子就问,回哪个妈家?清仁头也没回,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妈家呗。妻子不高兴了,她用质问的口气对清仁说为啥回你妈家,怎么不回我妈家?清仁说,每年不都这么过的吗?妻子像按在电门上了一样腾地坐起身来看着清仁说,那就不能改改道吗,今年回我妈家。

昨天在电话里清仁已经告诉父母,说回家过小年,父亲特意问了一句,小烨能回来吗,清仁说,小烨明天就放假了,一直到初六。老爷子挺高兴,嘱咐儿子一定要把大孙子带上。如果突然发生变化,父亲一定非常失望。本来就心烦的清仁就更烦,于是他问妻子,你啥意思呀?妻子说,没啥意思,就是回我妈家呗。听声音,她也有些烦。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再如果两个人只要有一个心情好一点,退让一步,那么悲剧也完全可以避免。到谁家过年,这事有那么重要吗?可问题是,他们谁也没有那样做。因为他们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原本,清仁这段时间的心情还凑合,特别是前天,他还着实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清仁是政府大院里大头科员,那个大院里,科员有的是,可四十三岁的高龄还没名没分的,就寥寥无几了。

清仁没有背景,没有钱,也干不出什么出彩的活儿,这个结果好像也在情理之中。前几年,清仁还琢磨着往前奔奔,奔了几年仍没着落,他就泄了气,就爱谁谁了。再后来,他就成天只想小烨。

半年前,市里局级干部轮换,他们局也轮来一个新局长,清仁瞅着那人眼熟,可就是没想起在哪见过。但是局长认出了他,还在走廊里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让局长一提醒,清仁想起来了,自己的父亲和局长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厂里的劳模。俩人也在二十来岁时见过几面。以清仁在机关混了近二十年的经验,这种关系实在算不上什么关系,所以,除了见面点个头,清仁跟局长的距离没再近半寸,他也没像年轻那会儿想入非非。清仁从早到晚,甚至写材料时想的仍然是他的儿子小烨。

可是前天,突然,一个主任科員的头衔砸在了清仁的头上。虽然还是科员,可毕竟前边多了俩字儿。这在等级森严的机关,意义是非同寻常的。清仁觉得终于熬出了头儿。知道信儿的同事说,局长够意思,跟着他干准没错,这么一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关系,人家都能主动想起,是个认亲的官儿。也有风凉话说,清仁让局长当了回道具。清仁不听那些,不管咋说,他清仁现在往前走了一步,他还想,借此机会,也许可以好好接近一下局长,说不定副处和正处也是有可能的。清仁又重拾起年轻时的梦想。

清仁本想当天晚上就把这事告诉妻子,可妻子夜班没回家。清仁只好自己瞪着眼畅想了一宿。但是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一上班,所有好心情都烟消云散。处里一直空着的处长位置终于来了人。本来处长的椅子跟他没关系,他清仁就是再畅想,也不会从主任科员一下畅想到处长那去。但是新处长偏偏他又认识。这回的认识可不比跟局长的那种认识。新处长姓王,是清仁的大学同学。清仁对这个同班同学印象挺深,那是个事事都不靠前的主儿,什么球也不玩,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上学的时候,清仁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后来一毕业,这个农村娃就回县城了。清仁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农村娃突然冒出来当了他的“王处”。

清仁别扭。他的别扭从一个电话开始,演化成了愤怒。清仁的处平时有四人,现在加上王处就应该有五人,可是昨天,副处长领着其他几人下基层了。所以,办公室电话响起时,就清仁和王处两人。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响到第四声时,清仁听见王处突然说,你怎么不接电话?清仁从一堆材料里抬起头,看见电话明明被副处扯到了办公桌上,也就是说现在的电话明明离着王处更近。清仁犹豫着,接,没面子;不接,他是处长。短短的一两秒中,清仁罗列了一串接与不接的理由,这时,他听王处说,快接吧,万一是局长呢。清仁本能地跨过去,拿起电话。的确是局长,但是,是找他的同学王处。

昨天的电话出奇多。清仁接了一个又一个。有时为了不接电话,他就往厕所跑。活了四十三年,清仁第一次强烈地想到俩字:窝囊。当了二十年大头科员,他都没想这俩字。临下班的时候,清仁又接了一个电话,还是找王处。王处放下电话,跟清仁说,你去四处取份材料。清仁按着吩咐去了四处。可取完材料的清仁说什么也迈不动回处里的腿,他直接走出政府大门,回家了。清仁一想把自己屁颠颠取来的东西交给王处,他的脸就火辣辣的。

回家的路上,清仁想应该跟妻子说说自己的憋屈,可妻子参加同学会没在家。后来,清仁想幸亏妻子没在家,这么丢人的事儿,他清仁是不应该跟妻子说的。嘴上没说,就憋在心里,憋得清仁一宿似睡非睡。

再说清仁的妻子。清仁的妻子本来这段日子也挺平静。因为是老护士了,科里给她的工作不算重,夜班也是隔三差五地值那么一两次。可是,清仁的妻子昨晚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她平静的心就没法再平静了。

同学是中学同学,总共七人,有一个来晚了,就是说,当时桌上围坐的是六人。除了清仁的妻子外,每人身上一件貂皮大衣。清仁的妻子穿的是件羽绒服。来之前,清仁的妻子站在衣柜前选了半天,最后选了这件羽绒服。这还是去年打折时,清仁陪她买的。临走,清仁的妻子站在镜前端详了半天,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一件衣服的功能,这件羽绒服都满足了,是名牌,而且是美国的品牌,穿着还很得体,漂亮。清仁的妻子庆幸自己当初买了这件衣服,要么还真没有穿得出去的冬装。

清仁的妻子是意气风发走进饭店,走进包间的。可是五件貂皮齐刷刷地摆在眼前。清仁的妻子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一件打折的羽绒服就是她半月工资了,一件貂皮可就是她们家几个月的生活费呀。就在大家追忆往昔的时候,清仁的妻子满脑子想的就是这种差距。像这座北方小城的大多女人一样,清仁的妻子也梦想着有个貂皮,但她做梦也没梦到过梦想能变成现实,清仁的妻子是一个理智的人。

清仁的妻子这会儿也想到了俩字:失败。她想她的人生咋这么失败?

酒过三巡,最后一位同学终于来了。她的到来让清仁的妻子松了口气儿。她也没穿貂。清仁的妻子想,也有女人活得跟自己一样。可是,这位同学举杯敬酒时,引来一阵尖叫。有人喊着:你这手咋这么嫩啊。清仁的妻子定睛看去,那是一只细腻无比的手,是二十岁的姑娘才能拥有的皮肤。一桌的女人就去感叹这双手。

清仁的妻子也跟着慨叹,可是她明显感觉要崩溃,自己的人生何止是失败,而是太失败了,作为一个女人,咋能啥啥没有呢?借着酒劲儿,清仁的妻子哭了。

其实,清仁的妻子没喝多少酒,她基本是个不会喝酒的人。所以,她没把眼泪带回家。清仁当然也就没看出妻子的这顿饭吃的有什么不同。如果他能知道妻子的难过,也许他就能放下自己的心烦。可是妻子什么也没说。

平时,妻子的脾气有点酸,多数情况下清仁不和她一般见识,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忍让,一直是躲避冲突,一直是针尖不对着麦芒。清仁总觉得不能给妻子更好的物质生活,那么至少要在精神上让她舒服。但今天清仁心情实在不好,他也不是一个把单位的烦恼转嫁到家里的人,他就是没心情商量事儿。于是,他说,这事不用研究,就这么定了,去我妈家。

妻子正在叠被,她扫了扫床说,行,那你回你妈家吧,我带儿子回我妈家。

妻子的脾气不好是不好,可从来也没这样不讲理过,清仁奇怪地回过头来瞪着妻子看,大声地吼着,凭什么你把儿子带回你妈家?小烨也是我的儿子。

妻子不看清仁,继续扫她的床。

这时门开了,儿子小烨不高兴地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吵啥呀,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让我多睡一会儿觉。可困了。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儿子关上门,转身回自己房间接着睡觉。

事至此,两人都不再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后来的事情还是不会发生,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的一种样子。但他们的斗气还是没有停止,好像有人故意和他们作对,故意把事情往反了拧,这样,他们的命运就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迅速地前行。死亡正在逼近刘家。事后,清仁在稀里糊涂中也有过瞬间的反省,这一生里,他做过许多愚蠢的事,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蠢。

妻子一声不吭地出了卧室,去了厨房。清仁也跟了出去,发现她正从冰箱往外拿螃蟹和大虾。那是清仁为岳父家准备的过年东西。清仁俯下身,咬着牙低声道,你干嘛?可是,妻子好像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清仁想发作,又想起了睡觉的儿子。他捅了下妻子,示意她進屋说话。妻子仍然没理清仁,继续有板有眼地从冰盒里往外拿东西,一下一下塞进那只大塑料口袋里,清仁只好站在她的身后看着,等着。妻子终于装完了冰箱里的年货,又拿了一只口袋回到卧室。清仁跟着进了卧室,将门关严。

清仁压着嗓子闷声闷气说,你别拿了,小烨醒了,咱就走。

妻子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屋有人说话,她径直走到窗前要去开窗,可窗子被冻得无法打开,妻子用力地晃动着。屋里的冰箱放满了东西,只好将一些鱼啊肉啊的挂在外面的墙上。清仁知道那里有妻子为岳母准备的羊肉。

清仁不耐烦地说,你没听见啊。

妻子继续晃动着窗户。清仁无法知道,其实妻子现在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拗着他。如果今天早晨,清仁说的是回岳父家,妻子肯定坚持回清仁的妈家。这是妻子释放失败感的惟一方法。这种失败感放在早几年,她或许会跟清仁叨咕几句。可如今四十几岁,人生大局已定,丈夫不能改变,生活不能改变,她还叨咕什么呢?不叨咕,那就只有拗着了。可惜,妻子的这些想法清仁到最后也无从知道。

清仁又说,你别拿了,拿也没用,我都跟我爸妈说好了。就回我们家。

妻子嘟哝着,那你就把儿子掰成两半吧,一人一半。说这话的时候,“咣”的一声,窗子开了,妻子已经拉开窗户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胳膊去取挂在墙上的冻肉。寒冷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子漫进室内。

清仁听妻子这么一说,血突然涌到头顶,他不想再吵醒儿子,就伸出手去捅了妻子后背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大过年的你放什么屁。虽然声音很小,但妻子感受到了来自丈夫的厌恶情绪。妻子头也不回,伸起腿也厌恶地踢了清仁一脚,那脚正好落在清仁的脸上。

清仁眼睛一热,面前一黑,妻子这一脚不偏不倚踏踏实实地踢在了他的眼睛上,清仁情急之下伸手一挡,也许是用力过猛,他听到妻子嗷的一声,人就从窗口飞出去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台上已经没有了妻子的身影。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同时楼下传来巨石落地般的响声,随即就有人惊呼:有人跳楼了。声音穿破嘈杂的早晨空气飞入清仁的耳朵里。

清仁迅速将头伸出窗外,向楼下看去,他家住在五楼,这样的高度,让妻子掉下去之后,安静地躺在了石板上一动不动,鲜血染红了地面上的雪。清仁回身推开门,箭一样地冲出屋去。他是怎么跑出家门的,又是怎么来到楼下的,他自己一点记忆也没有,他只记得,来到楼下,第一眼看到的是妻子还在呼呼冒血的脑袋。他冲过去伏下身子抱起妻子,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并试图用手捂住喷涌而出的鲜血,血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流到地上,他喊着妻子,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的眼皮向上翻着,一脸的惊恐和不甘。清仁用力摇晃着妻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妻子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头上不停地往外流血。

这时有人说打电话,快打电话,120。

渐渐地围拢了一大群人。清仁无助地看着四周的人,乞求着说,帮帮我,救救她,她是我妻子。

人群里有人说,别动她了,救护车马上就到。

清仁手忙脚乱地按着妻子流血的伤口,这时,他兜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他不想知道那是谁来的电话。她的妻子都这样了,他还会关心是谁来的电话吗?他听到人们在他的头顶说着话,可他一句也没听明白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救护车的笛声冲破早晨飘雪的天空远远地向这里飘过来。这时,他才清醒了一些,人们闪开一条道。他扭头看向那条人体围筑的高墙,救护车转眼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跑下几名医生和护士,他们推开清仁,立刻实施现场救护。片刻,一个女护士直起腰对着一个男医生说,没有生命迹象了,心脏停跳,血压零。医生就冲着大家说,都让一让,保护好现场。于是掏出电话去报警。

清仁一回头,看到儿子小烨手里提着清仁的鞋惊恐万状地看着地上的妈妈。清仁如同在梦中,他一句话也没和儿子说,他站起身,推开他,从人群里走出。后来,他是怎么走出自己小区的,怎么坐上的公共汽车,又是怎么来到单位的,他一概不知。他进了办公室的门,看见一个人正撅着屁股往卷柜里钻,那是王处正从里往外拿材料。他听见王处说,你来了清仁,我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后天省厅的一个副厅要来检查工作,局长让我们接待,这两天你我就都别休息了。还说,这个副厅不吃葱蒜。王处头也不回地说,现在上面来人不许铺张浪费,别让领导连工作餐也吃不好,清仁一会儿你就去饭店交待一下,后天再去饭店的后厨盯着,不仅看着不要放葱蒜,菜板也要洗净刮净,万一有以前的残留呢?不行你就买个新菜板带去吧。清仁听着王处的吩咐,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温情,他多么希望能去后厨盯着这顿饭啊。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送走厅长,他可以回家给他的儿子小烨做饭。再过两个月他的儿子就要高考了。他还可以和妻子共同探讨一下他们的未来。他的妻子曾经说过,如果小烨在北京扎根了,他们退了休也去北京。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清仁竟然微笑着接起来,结果是对方打错了。清仁放下电话,对着王处的后背说了声谢谢,转身出了门。清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俩字儿,可这一刻,听着王处的那些啰里啰嗦的交待,他的确最想说的就是谢谢。

站在21层楼的楼顶,清仁看着近处的高楼,远处的山,看着天空飞舞的雪花,城市的喧嚣飞入耳内。他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梦中。他用力抽打自己的脸,脸已经发木了,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拿出手機,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拨过去,很快就有人接听了,他喂了一声,那边是儿子狂暴的哭声。

儿子小烨哭喊着:爸,你为什么要把我妈推到楼下去?

清仁愣住了,看来,这是真的,他听到了儿子真真切切的哭喊声,那声音像剑一样直入胸膛。

清仁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手机抛向空中。手机飞向远方的时候,儿子还在那里喊着他:爸,你在哪?警察在找你。

清仁不想向儿子解释,他无法解释这一切。他站在21层大楼的楼顶,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闭上双眼,张开双臂,他仿佛听到巨石落地的响声。他渴望着那声巨响。可是,一双大手却钳子一样扳住了他的肩膀。这时的清仁才听清,在呼啸的寒风中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警笛声。清仁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坚定又激动的面孔,他同样不想向这张面孔解释什么。

责任编辑:刘照如

猜你喜欢
局长电话妻子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张 晖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夜半电话
电话
谁把局长推下水
鱼局长
黄局长之死
谁都可以当局长
妻子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