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爱情和梦中的白马王子

2018-02-26 13:13王凤国
当代小说 2018年12期
关键词:花椒树篮子花椒

王凤国

那年暑假,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和三儿一起度过的。

三儿是我的邻居,和别的邻居不同,按辈分我要叫她姑,那年夏天我是第一次见到她。三儿家里姐妹多,从小寄养在姥姥家。那年夏天她母亲刚把她接回家。三儿的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三儿的名字是按顺序叫的,她的妹妹轮着往下排,叫小四,小五。三儿的母亲直到小六才生出儿子,取名称称,终于称心如意的意思。三儿比我大两岁,那年正好十七岁。十七岁的三儿早已经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地里的活计三儿都会。和三儿相比我就幸福多了,我除了上学之外,什么也不会干。母亲也不让我干。

和三儿认识之后,我发现每天下午四点钟,三儿就背着柳条筐,手握镰刀,往北山上走。傍晚时分,背着满满一筐青草回来。我家所在的村庄由一条条的巷子组成,巷子从南到北一条直线,直线两边门对门住着一户户人家,无数条直线构成了我的家乡。村庄就坐落在山脚下,想去山上,走几步就到了。我很羡慕三儿可以天天爬山,央求她带我一起去。三儿说只要我母亲同意就行。

母亲刚开始不同意,她说,你还得写作业呢。天又热,等会儿我去沟边找点草也够羊吃几天的。咱家就一只羊能吃多少草。

母亲见我噘着嘴巴不吱声,只好说,你拿这个篮子去吧!

我说,也行,给我把镰刀,我想和三儿一样去割草。

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怕把母亲惹恼了,连篮子也收回去,只好提着篮子去找三儿。

三儿看到我拿的家什笑了,她说。走吧!

我不高兴了,说,笑啥?

三儿不理我,走到她家院子里,抓起筐背在身上,又从墙上取下镰刀。我看三儿准备完毕,立马提着篮子跟上。忽然,三儿站住脚步,我差点撞上她。临出门前母亲把她的草帽扣在我头上,帽檐太宽,低下头根本看不到前面。我连忙抬头问,怎么不走?

三儿说,等我一下,马上。

三儿放下镰刀,背着筐就进屋了。期待上山的心情使我急躁起来,我埋怨三儿太磨蹭,一边嘟囔一边往三儿的屋子走去。

三儿和四妹、五妹住在一个房间。大姐二姐结婚走了,剩下她姐妹三个挤在一张陈旧的木板床上。床上铺着凉席,几个花花绿绿的枕头横七竖八地扔在床上。凉席上湿了一片,像刚刷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不把席子撤下来,整个儿都刷,偏偏就刷那一小块地方。三儿把一个塑料袋扔进柳条筐里,见我进来盯着床看,她脸一红,说,走吧!

从巷子里出来,路就变得窄了,石头多了起来,越往上走石头越多,路越难走。三儿领着我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不时就会出现一块大石头,还要时刻防备野草。这种草特别怪,专挑路边长,而且生命力特别顽强。黄色的小花开过以后,会结出一簇簇像针一样的种子,细长的种子顶端还有三到四根更细的针杵。只要你轻轻地一碰,就算你没有碰到它,风儿也会刮得它粘在你裤腿上,你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除非你能耐着性子,蹲在地上一根根拔下来扔了,否则只好任凭它们跟着你来回游荡。三儿说,这草叫鬼搁针,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地跟着你。我被三儿说得汗毛一竖,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路边的野草,怕它会黏上我。快到山腰的地方出现了岔路,三儿说,咱往西边去,东边我昨天去过了。西边的草嫩,你能薅动。

我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沿着岔路往西走,路就变得平坦了,没有上山费劲了。山上视野开阔了,树种繁多,我分不清它们的种类,满眼都是一样的绿。山下的房屋也沉浸在高大的杨树绿叶里。一阵风吹过,隐约看到屋顶上的红瓦和矗立在屋顶发着光的天线。

我继续跟着三儿走。终于,经过一片花椒树林后,三儿停下来。花椒树我认识,现在还不是收获的季节。花椒树上一簇簇绿油油的花椒粒散发着特有的麻香味。再过些日子,等到花椒粒变红了,麻香味就更浓了。摘下花椒晒干,磕出黑色的种子,一个个张开嘴的花椒壳就成了一味调料。花椒叶子也是美味的,把嫩嫩的叶子摘下来和麦糊糊拌在一起,撒上点盐,搅拌均匀,烙成煎饼,吃起来满嘴生香。

三儿说,咱就在这儿吧!

顺着三儿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片荒坡。荒坡上长满青草,许多的小石头藏在草丛里,从远处只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像谁铺的绿地毯。三儿说,那一片都是羊草。咱把筐放下,先割成一堆一堆的,然后再拿着筐去装。

我说,我拿的是篮子,还是提着吧!

三儿说,随你吧!

三儿一边割草,一边给我普及草的知识。三儿说,羊喜欢有嚼劲,又汁水丰沛的草。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鞭炮皮的草,这草叶子肥厚,边缘许多豁口,像炸开的鞭炮,成串成串地长在一起。还有蚂蚱攀草也很好。蚂蚱攀不像别的草一棵一棵,它的莖伸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茎上长满许多软刺,细长的叶子几片几片地聚在一起。在找不到这些好草的情况下,也会割一些次一点的,比如面条草。面条草长得很形象,叶子又细又长,中间一根茎直冲上天。狗尾巴草也属于次一点的草。狗尾巴草我认识,这种草不光山上有,公路两边,河沟沿上,到处都有,小时候经常摘下它们做成草环,戴在头上。除了这些,三儿主要教我认识不能给羊吃的草。它叫辣薅。长在坝沿荫凉里,一片连着一片攀附在石头缝里。三儿非常郑重地专门领我来到坝沿底下,用手指着叫辣薅的草说,千万看清楚,羊只要吃上一把就会要了它的性命。还有,你也不能碰,如果不小心弄到眼睛里,比辣椒厉害多了。我听三儿这么一说,忍不住多看了辣薅几眼,努力记住它的样子。

和三儿认识以来,她今天说的话最多。三儿指着一棵开着紫色碎花,长着细长叶子的草说那是草药。这种草叫远志,能治失眠。等到入秋的时候,拿把镢来,刨出根,抽掉芯,晒干就能拿去卖钱了。瞧,我背的筐就是用刨远志的钱买的。等到秋天你要是有空,我们来刨。还有这个,也能入药,叫地丁,和远志一样能卖钱。它比远志省事,不用抽芯,直接晒干就行,就是比远志便宜不少。刨远志的时候,发现地丁,也顺手刨下来。

三儿嘴巴说个不停,却一点也没耽误割草。三儿也不用镰刀了,直接用手薅。三儿的手像收割机一样,手到哪里草立马听话地溜进她手里,还发出清脆的声音。三儿薅的草像一排排士兵整齐地躺在地上。再看看自己的篮子,乱七八糟,草像和我赌气似的故意东倒西歪,还有几根淘气的干脆挂在篮子边上向我示威。我把它们使劲往篮子里一塞,篮子沿上露出的铁丝正好剐到了我的手指。没破,红红的一道。我一生气,扔下篮子,蹲在地上研究起远志和地丁。三儿看了我一眼,说,我从八岁就开始薅草,刚开始也和你一样,怎么也码不齐,薅得也不多。

三儿的草堆越来越多,我也马马虎虎薅了大半篮子。三儿准备装筐了。我说,我帮你吧!

三儿说,好,我去那边解下手。

我说,在这儿呗!也没有别人。

我还是去花椒林里吧!万一有人看见多不好!三儿说着走向柳条筐,从筐里拿出塑料袋,快走几步钻进花椒树林里。

没等我把草装完,三儿就蹑手蹑脚小跑着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慌慌张张。我刚要说话。三儿快步走到我跟前,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她说,我带你去看看,轻点,别被他们发现了。

发现,被谁发现,什么东西会被发现?一连串的疑问催促我紧紧跟在三儿的身后。

花椒树上有很多刺,一不小心就会被扎。我又是第一次进花椒地,走得格外慢。三儿一看就是经常出入花椒树林,她的速度和在平地上一样快。那些花椒树好像和三儿是朋友,见到她主动把刺藏起来。我却不一样,根本不敢抬头,蹲在底下钻,还扎了我好几下。很快,来到三儿解手的地方。地上的土湿了一片,凹进去一些。卫生纸扔在坑里,上面粘着鲜红的血。三儿赶紧用脚踢起周围的土埋上。三儿的眼睛一直盯着下面那块花椒树林看,拽着我的手有些发抖,还出了汗。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女的穿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合身的剪裁勾勒出优美的身材,乌黑油亮的头发披在肩上;男的上身穿一件白衬衣,扎在黑色的裤子里,腰带很亮,从花椒树缝隙射进的阳光,正好照在腰带上,有些反光。那个男的一会儿摸摸女孩的头,一会儿搂搂女孩的腰。女孩则一直低下头,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拉拉男的手臂。男女都背对着我们,根本看不到他们的长相,三儿觉得女孩的背影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是谁。离得有点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就这样,我和三儿半蹲在花椒树下,一步也不敢多动,我们像定住一样,双腿失去了知觉,一块儿瘫在地上。才发现太阳快下山了,于是互相搀扶着蹑手蹑脚地走出花椒树林。

来到三儿的柳条筐旁,腿还在打晃,又麻又酸的感觉折磨得我们龇牙咧嘴。我和三儿相视一笑,坐在地上揉着腿。三儿脸很红,好像我从花椒树林带回的不是三儿,而是刚才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我们俩在地上坐了很久,腿不麻了,我和三儿都用双手撑在地上,仰脸看起天来。太阳没有了中午的火辣,多了几分恬静,周围的云朵在太阳的余晖里也温润起来,一阵风吹来,云朵跟着风飘动。偶尔几只不知名的鸟儿飞下来,落在不远处的山楂树上。

回家的路上,三儿走在前面,背上的柳条筐有了重量,三儿每走一步,筐就晃一下,草也跟着忽闪一下。草已经堆到筐最上面,三儿的脑袋从后面看有些隐约,像草丛里长了个脑袋。我把篮子挎在胳膊上,虽没有三儿割的草多,却也是有些重量的,再加上三儿走路特别快。我只能加快步伐,篮子在我的胯上弹跳,露在篮子沿上的草也跟着翩翩起舞。

他们是谁?怎么跑山上来啦?

不知道,应该是附近的。

明天我们换个角度,也许能看清楚是谁。

三儿走得很快,筐里的草跟着她左右摇摆。

来到巷子口,路变宽了,我快走几步和三儿并排走。三儿肩上的筐很重,压得三儿脸上冒出很多细碎的汗珠。许多的汗珠汇成小河顺着三儿的两鬓流到脖子里。三儿把筐放在高些的石头上歇歇,我也把篮子放下,坐在石头上。三儿的肩膀上勒出一道红红的印,里面的内衣肩带也被弄得皱巴巴。

从巷子北边往南走,三儿家比我家要近些。三儿迈进家门,回头跟我说,明天,你别忘了。

我说,好的。

母亲见我回来了,赶紧接过篮子,摘下草帽,对我说,看你的脸都晒红了,赶紧去洗洗吧!累不累?

我说,不累,我和三儿说好了,明天还去!

母亲说,不去了吧,你好好在家看书写作业。

我都十五了,什么也不会干,别人会笑话我的。薅草又不累。

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

吃过晚饭,我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有,在床上躺下,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某一天,我头发长了,穿着红裙子被一位男生牵着手翩翩起舞,男生穿和山上男的一样的衣服。我们开心地笑呀,跳呀,欢乐溢出梦境,我笑出了声。黑暗中我坐起来,摸着自己还在上扬的嘴角,细细品味梦里的情形。夜很静,我只听到心脏兴奋地跳动声,我用双手捂着,生怕别人听见。我穿上拖鞋走出房门,漆黑的夜晚空旷宁静,我仿佛置身沙漠里,蔓延到天边的黑让我有些恍惚。狗儿睡了。羊儿睡了。鸡儿睡了。就连天上的星星也睡了。我,只有我,只有胸口那團跳动的火焰成了这个黑夜里唯一的活物。起风了,夜里的风太温柔根本吹不醒熟睡中的人们,就连杨树的叶子都懒得动一下。我就这样在黑夜里站了很久,直到东边的天发白,周围的一切变得清晰,我那颗狂热的心才安静下来。于是,我钻进屋里,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终于熬到了中午十二点。我潦草地吃完饭,找到昨天薅草用的篮子,把里面的草全部倒给羊吃。母亲看到了,瞪我一眼说,别给这么多,羊吃不完就糟蹋了。

我不听母亲的,继续把篮子仅剩的几根草也倒出来。满不在乎地说,糟蹋就糟蹋吧!下午我再去薅。

母亲不理会我,径直走到羊圈把我倒出的草拿走,只给羊留下很小的一把。母亲说,一次不能给这么多,会把羊惯坏的。草一多,羊只拣自己喜欢的吃,而且光吃草尖,不吃草梗。

我不关心羊的问题,我只关心篮子里还有没有草。下午三点钟刚过,我就坐不住了。和昨天一样,我提着篮子去了三儿家。三儿正陪着弟弟在院子里玩,见我去了,三儿说,等一会儿吧!原来三儿的母亲,我的二奶奶没在家。我只好放下篮子,蹲在旁边看他们玩。

二奶奶终于回来了,三儿赶紧进屋换上长裤,布鞋。我昨天来的时候,三儿已经穿好了衣服。山上的蚊子多,不穿长裤是不行的。走山路,布鞋是首选,跟脚,轻便,吸汗。我也是听了母亲的话,套上校服裤子和运动鞋。三儿没有穿昨天那双旧鞋。她从床头的箱子里拿出一双新做的鞋子。见我盯着鞋子看,三儿很骄傲地告诉我是姥姥给她做的。鞋子的样子像只乌篷船,船头绣着一朵牡丹花非常漂亮。脚踝里边钉一根襻带扣在外边的金属圆扣上。三儿套上新鞋,在地上轻轻跺了一下走出屋子,背上柳条筐,拿上镰刀,准备出门。我早已等得焦急,赶紧提上篮子跟着走。

走出巷子口,三儿停下来,她往昨天薅草的方向看了看,手指着那片花椒树林说,昨天咱在上面那块地。那两个人在下面那块大的花椒林中间。那儿不靠路,不是我们从上面看见,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我也抬眼往山上看。我对山上还是太陌生了,就算去过一次,我还是不能分出那两个人昨天在哪块地里。哪块是那两个人约会的地方。从山下望去,山顶和天空连在一起,不时飘过的云像从山后面跑出来的一样。而山顶的大树更像是贴在天边的画。蔚蓝的天空,碧绿的树林,雪白的云彩,大自然真是位出色的美工大师,搭配的颜色既神秘又完美。到底有多少秘密藏在天空,树林,还有云彩里?

三儿仔细研究半天,说,跟着我走。

三儿和昨天一样走在前头,带着我来到山腰的岔路口。这次她没有沿着昨天的路线走,而是直接走进了别人的地里。山上不比平原地想种什么种什么,山上作物的收成全靠老天爷赏赐,所以山上的作物都是些耐旱的,比如谷子,地瓜,芝麻什么的。三儿带我走的就是一片地瓜地,眼下地瓜秧子刚长过沟,地瓜也就像土豆一样大小。我跟着三儿沿着地边往前走,很快就来到那一大片的花椒树林边。三儿蹲下身看了一眼又站起来,她在确认那两个人的具体方位。三儿确定了一下方向,挥挥手示意我跟上。我们继续沿着花椒树林边又往前走了几十米,三儿又蹲下身看,我也蹲下。看到了,他们又来了,就在我前方大约二十米的距离,可是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肩膀。我和三儿交换了眼神,三儿指指左边,小声说,再往那边一点,那边有个大石头,躲在石头后面正好可以看清他们的正脸。三儿和我轻手轻脚地溜到大石头后面,长长地松了口气。走近才发现大石头不是一块,而是由好几块不同形状的石头叠在一起的。石头缝里长出几棵野枣树,满树的枣儿压弯树枝,垂到石头上。三儿找来几块石头,把枣树拉到一边紧紧压住。空出的地方正好可以容下我和三儿趴在那里。我趴在三儿的里边,和枣树离得很近。看到满树喜人的枣儿,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嚼起来。不等下咽我又吐出来,真难吃,又酸又涩,一点也没有枣的香甜味道。三儿抿嘴笑了。

男的还是穿的那身衣服,女孩则换了一条粉色的裙子。今天,女孩明显开朗了许多,不光说笑声大了些,头也抬起来了。男的也比前一天放开了不少,手上的动作也多了。他一手拉着女孩的手,另一只手从后面搂着女孩的腰,今天他们靠得更近了。经过仔细辨认我发现他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哥哥。她家住在马路边上,以前我去她家玩,见过她哥哥。几年不见,她哥哥长变了,高了,头发长了,脸上的轮廓更立体了。我把这告诉三儿。

三儿转头看着我,说,那女的你认识吗?

我轻轻地说,不认识。你认识不?

三儿耸着的肩膀放下来,脸红了。她说,不,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我脑海里努力搜索女孩的长相,就是找不到和眼前这个脸蛋瘦长,身形也瘦长的女孩的名字。确实不认识她。

三儿一直盯着他们,连眼睛也不眨,当那两人有了这个举动的时候,三儿嘴里啊了一声,飞快地转过头蹲下来。三儿一出声我连忙往那边看。只见我同学的哥哥正捧着女孩的脸,嘴也贴在女孩的嘴上。

三儿说,别看了。走,割草去吧!

我有些不舍得离开,可是三儿坚持说走,我也只好跟着她往外走。

三儿把筐背在身上,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明白了,看着三儿绯红的脸蛋,我轻轻地笑了。说,你脸怎么这么红?

三儿说,你也一样。

没走几步,我又蹲下身看,两人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女孩这时已经躺在我同学哥哥的腿上了。他弯起腿继续低头吻着她。三儿见我蹲在地上不起来,回过头来拽我。

三儿拽我的时候,我想再看一会儿,没有马上起来。三儿光顾着看也没有发现,就在我的脚下一块大石头正摇摇欲坠。我往边上挪了一下,想摆脱三儿的手。谁知脚下的石头被我踩偏了,咚地掉到下面的地里去了,幸好我反应快,坐到了旁边。石头掉下去的时候,我和三儿都呆住了,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捉住一样,有些不知所措。回头再看一眼他们,很显然他们也听到了响动。女孩已经坐直了身子,男的也把弯着的腿放下来。他们的目光一齐看向这里。我和三儿快步逃跑。

等跑到山腰的那个岔路口。我和三儿才停下来,喘着粗气,倚在坝沿上歇息。我怦怦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分不出是石头吓的还是被他们发现吓的。

三儿说,我们还是去薅草吧!薅不满筐,回家该挨训了。

我只好和三儿去薅草了。三儿这回带我爬得更高了一些。这里离山顶很近,石头更多了,一片连着一片,没有石头的地方种满松树,柏树。待到松米成熟,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扛着镰刀,拿着袋子上来摘松果。和下面不同,山顶不能种庄稼,很少有人上来。我们的到来惊走了许多站在树上的鸟儿,它们扑棱几下翅膀,飞进树林深处。松树和半山腰的庄稼地中间有很多荒坡,荒坡上长满羊爱吃的青草。三儿带着我在荒坡上薅起草来。突然,什么东西从我眼前嗖地一下跑过去。我吓得大叫,三儿放下镰刀,往那东西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知道把我吓坏了,说,别怕,是野兔。

我惊魂未定,紧跟着三儿。

我不吱声,看着山下。山下的村庄是绿的,公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把一个个毫无关联的村庄串在一起。绿色的村庄因了这条纽带变得生动起来。三儿抬头看了一眼山下,继续割草。

不远处,一棵桃树立在一片空地上。地上长滿草,看不见地皮。桃树无人管理,枝干格外嚣张,长得张牙舞爪,叶子又肥又厚,没有一点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看了看桃树,又看了看三儿涨红的脸和发亮的眼睛。

等三儿把筐装好,我们准备下山。太阳红彤彤的像个拴在山上的气球。却又和气球不同,红颜色把整个天边都染红了,仿佛太阳就是从那片红色里捞出来似的。太阳还有一竹竿的距离就该回家了。三儿说,等我们走到山下,太阳也就下山了。

来到山腰的岔路口,我和三儿都停住了,三儿看了我一眼,放下筐,往地瓜地走去。我也赶紧跟着去了。等走到下午我弄掉石头的地方,三儿蹲下身,探着头往花椒树林里望,不等我走到三儿跟前蹲下,三儿已经站了起来。说,走了。

我有些失望,说,天都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走到三儿家门口的时候,我有意放慢脚步,我以为三儿会像昨天一样,跟我说一句明天还接着去。可三儿什么也没说就走进家门。我站了一会儿,除了三儿家羊咩咩的叫声外,什么也没有。我也只好回家了。

母亲早早就站在门口迎接。接过篮子,摘下草帽,催促我去洗澡,然后吃饭。本来今天看到那对男女的样子,我心里一定很激动。可直到躺在床上,我才想起和三儿一起趴在石头上看到的画面。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味下午的一切。

白衬衣的男子这次正脸朝向我,我看清了他的长相。是他,没错。他笑着向我走来,也许梦里的我对下午的事情还有记忆,我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的靠近。终于,近了,更近了,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身体往前探着。就在他要吻上我的嘴巴,我也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脸变了,变成了兔子的模样。和下午从我眼前跑过的那只野兔一样,都是灰色的。我吓得赶紧跑,他在后面不停地追,风在我耳边呼啸,心脏扑通扑通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拼命地奔跑,却总能感觉到兔子的绒毛贴着我的脚后跟。终于,兔子追上了我,它张开嘴巴朝我的脚咬了下去。我啊的一声坐起来,梦醒了。汗水打湿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头发也黏黏地趴在脑袋上。我用手摸着受了惊吓而狂跳不止的心,打开台灯,打开风扇,盯着屋里一个黑暗的角落,害怕从那里会突然蹦出一只兔子来。同样是做梦,同样是从梦中醒来,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搅得我心烦意乱。

天亮了,我在母亲的洗漱声中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母亲来敲我的房门,我才又醒来。吃过早饭,困意来袭,我忍不住又爬上了床。母亲说,这两天累坏了吧?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你就别去薅草了。

我看看外面的天,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抿嘴一笑,翻个身睡去。我醒来已经快到中午了,母亲不在家。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听到母亲和我说要去菜园瞧瞧,豆角架该加固了,来了暴风雨塌下来,豆角砸进泥里烂掉就白种了。正午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心里暗自嘲笑母亲的大惊小怪。

吃过午饭,天空还是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就是有些闷。眼看就到三点,我戴上草帽,拿着篮子,准备同三儿一起去薅草。母亲正在洗衣服,见我又去薅草,她连忙关上水龙头,跑到门口阻拦。今天有雷阵雨不能去薅草了,怎么还去?

我指着天上的大太阳说,你看响晴的天哪来的雨。

母亲抬起头,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眯着的眼睛也在怀疑天气预报的可信度。趁着母亲看天的空当儿,我赶紧溜了。

三儿家门口有棵老槐树,我走进三儿的家门,乘凉的大人们都看着我,我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站在大门边上不知所措。二奶奶看了看我,她说,妮,你找三儿的吧?

我点了点头。

二奶奶说,她出去了。她背着筐走的。

我哦了一声。

三儿怎么没有喊我呢?是她忘记了?还是她想独自去?带着这些疑问,我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爬。靠近山脚下,地里种满了庄稼,伺弄得干干净净,很难找到羊爱吃的草。就算偶尔冒出几棵,也被这些庄稼人顺手薅下喂了自家的牲畜。半山腰地势高,石头也多,庄稼不好好长。不知道是种植方式的问题还是庄稼人的态度不同,半山腰的路两边出现两种不同的景象。路下边的地里井井有条,庄稼一排排整齐,精神。路上边的庄稼就随意多了,后娘养的一样,这儿一棵,那儿一堆,愿意长在哪儿,就长在哪儿。荒草早已代替庄稼成了这里的主人。庄稼和荒草之间较着劲,你强我弱,你弱我强。越往上走,庄稼长势越随意,荒草越嚣张。我一路薅着草,寻找三儿。小时候,大人寻找上山玩的孩子时,总是朝着大山喊一嗓子,孩子听到声音,乖乖下山回家。我不能喊,万一,三儿是为了昨天的事情上山,她躲在某个角落,我一喊,三儿就暴露了。

突然一阵风把晃眼的太阳吹进云里,山上所有的绿叶都跟着翩翩起舞。天暗了,乌云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风带着凉意越刮越大,我的草帽吹到了地上。我捡起草帽,心里有些慌,快步往山下走。风更大了,卷起的尘土眯了我的眼睛。我抬起手揉了一下,加紧下山的步伐。刹那间天就黑了,脚下的路也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我像喝醉了一样跌跌撞撞。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昏暗被撕开一道口子,发着亮光。紧接着震耳的雷声炸响,雨点很快就落下来,砸在路上,泛起些灰尘。终于在我走到山脚下的房子时,雨下大了,瓢泼一样。路上变成了小河,泥水夹杂着小石子哗哗往巷子里流。我躲进房檐下。

这时,两个撑着伞的人向我这里走来。等走近,我认出其中一把是我家的伞,母亲来寻我了。另外一个肯定是三儿的母亲。母亲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的弧度流下来,形成一道道水帘子。母亲隔着水帘子,看到我躲在房檐下,长长地松了口气。

母亲白了我一眼,抓过篮子。

二奶奶跺了一下脚,说,你们先回家吧!我去山上找找。

母亲要和二奶奶一块儿去找三儿。

二奶奶说,不用了,你们赶紧回家吧!我自个儿去就行。二奶奶卷起裤脚,逆着水流,往山上走。

雨下了很长时间,吃过晚饭,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外边还在下。虽然没有下午的时候猛烈了,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伴着雨声,我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一点下过雨的痕迹都找不到。要是非得要找,那就是屋檐下的那只水桶了,满满地溢出桶沿的水证明昨天经历了怎样的洗礼。

我来到水池边洗漱。大门开了,母亲从外边走进来,说三儿病了,发了一夜高烧。听你二奶奶说,三兒就蹲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电闪雷鸣地也不敢回家。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湿透了,冻得直发抖。

我赶紧往三儿家跑,去看她。

二爷爷见到我,说,三儿发了一夜高烧,去镇医院挂吊瓶了。

后来,我一连几天没见到三儿,三儿高烧引起了肺炎,需要住几天院。

开学了,我带着对三儿的思念去了学校。同学们一见面就唧唧喳喳地聊个没完没了,隔壁班的男生喜欢上我们班的女生了;我们班的女生暗恋谁谁了;谁跟父母出去旅游啦;还聊刚播放的热剧《神雕侠侣》,男生高呼喜欢李若彤,女生早已把古天乐当成了白马王子。我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一言不发。回到学校,一切都变得和原来一样,也不一样。

国庆节到了,学校放假。早晨起来,我站在院子的杨树下,望着天空发呆。秋天到了,树叶快落光了,天空不时飘下几片金黄的叶子,只留下树枝在风中狂舞。隔着树枝,天空被分成许多不同的形状。母亲正忙着做早饭,忽然在厨房里叫我去买盐。我拿着零钱走出家门。

从我家的巷子里出来,一直往西,直走到我等车的站牌那里,再往南走几十步才到超市。不等我朝超市的方向拐,就被锣鼓声吸引,大路两边早已站满了人。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娶媳妇的。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我同学的哥哥。在我知道是他的一瞬间,来了兴致。

我挤到花车旁想看看新娘子。新娘子还没有下车,几个小伙子围着花车不停地闹啊叫啊。花车好不容易停在家门口,新郎打开车门。我看着新郎,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黑色的西装,打着红色的领带,头发全部往后梳着,露出俊朗的脸。

新娘从车里出来的一刹那,我蒙了,怎胖成这样?几个小伙子推推搡搡,新娘子站不稳,东倒西歪。一个调皮鬼把新娘子的盖头揭下来了,盖头是蕾丝的,四周坠着铜钱。新娘有些害羞,赶紧拽过盖头准备再蒙上。调皮鬼哪肯,抢过盖头,嘻嘻笑着说,别不好意思啦!虽然她脸上化了妆,头发盘了起来,我看得真切,不是她,肯定不是她。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她没有这么粗的腰身,也没有这么圆润的脸庞。

我手脚冰凉,浑身颤抖,刚才还兴奋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他怎么能这样呢?他牵了女孩的手。他搂了女孩的腰。他还亲了女孩的嘴。这些到底算什么?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把盐扔给母亲,去了三儿家。二奶奶见是我,连忙站起身来,拿过板凳叫我坐下。

我问,二奶奶,三儿在家吗?

二奶奶说,去省城打工了。前几天刚寄来一封信,我拿給你看。二奶奶说完,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我接过来,还以为是信,没想到是相片。第一张是三儿个人的,比以前漂亮了,时尚了。第二张是三儿和一个女孩的合影,女孩一脸的阳光,这女孩太面熟。想起来了,这怎么可能,这不就是山上和我同学哥哥谈恋爱的女孩。我问二奶奶,这女孩是谁?

二奶奶说,我也不认识。她和三儿一块儿去的省城。

我嗯了一声,很失望地走出二奶奶家。

从三儿家出来,我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往山上走。我来到夏天摔倒的地方,石头已经被人重新垒好了。我站在那里,朝花椒树林里望去。树上的叶子快落光了,不用蹲下,也能看到树林中央那块又大又平的石头。我径直朝大石头走去。石头很光滑,一定是经过很多人的抚摸才泛出这样的光泽。我摸了摸石头,坐下来,就坐在那个女孩坐过的地方。太阳眼看就落山了,花椒树没有了叶子的遮挡,阳光直接洒在了石头上。我望着天边。晚霞红透半边天,微风吹过,不断变幻着形状。一会儿看着像无数的鞭炮炸响,吓得云彩都朝旁边退去;一会儿又像结婚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太阳被围在中间,像新娘子一样,害羞得低下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躲到山后面去了。晚霞还在热闹着,只是没有了太阳,热闹里总有几分寂寞。慢慢地,夜幕降临,晚霞也没了闹腾的心思,消失不见了。想着这一切,我流泪了。

我突然腹部一阵疼痛,一股热流涌出体外。这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我捂着肚子,湿滑,黏腻的感觉催促我迫不及待地向山下奔跑。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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