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杨树达的遗稿去哪了?

2018-02-27 07:19
文史博览 2018年1期
关键词:伯父祖父祖母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必须讲明,祖父主要著作中的绝大部分,在祖父生前都已经出版了。在他去世前的几年间,是他著作出版的一个高峰期。1954年以旧历算,共出书7种(包括再版)。去世几年后出版的,有《盐铁论要释》《积微居读书记》等。

杨树达

至于祖父没有出版的重要著作,只有《文字形义学》一种(1955年写定本)。《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也是20世纪80年代才出版。

但这并不意味着祖父没有出版的著作就不多。祖父一生勤于著述,白天晚上笔耕不缀,直到去世。弥留之际发出的呐喊也是“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完呢”。

在《杨树达先生之后的杨家》中,我曾提到,祖父丧事刚一办完,我们就开家庭会议,议决将祖父的藏书——有好几万册,其中不乏善本——全部捐献给祖父最后供职的湖南师范学院。但祖父还有一些遗稿存留家中。这些遗稿后来到哪儿去了?

我的记忆里,祖父的遗稿,存留在湖南长沙湘春中路36号安庄二楼楼梯口左侧的储藏室。该房间许多时候并未上锁,我进去过好几次。1965年迁往学宫街后,这些遗稿便被保管于堂屋西南角的一口大木箱内。“文革”中我翻过这个木箱,记得里头也有别的文件,如七伯父杨德豫小时候的日记,以及祖父的各种证件等。这些遗稿,有两个去向:一是大约1960年年底或1961年年初,被北京中国书店工作人员于铭收购;一是八伯父于2001年去世前,移交给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了。

七伯父在《〈文字形义学〉概况》一文中曾这样说:

父亲逝世以后,1960年年底或1961年年初,北京中国书店的一个工作人员来到长沙家中,将包括该稿在内的若干书稿贱价购去(当时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保姆,再无他人。母亲卧病在床,精神萎顿,因见来人持有两位学者的介绍信,遂予轻信)。中国书店后来又在北京以贱价将该稿售出。因书店售出时并未登记购买者的姓名单位,所以此稿不知流落何处,20年来踪迹杳然。

我对当时情形略有印象。大致的情形,正如七伯父所说,1960年年底或1961年年初时,祖母病卧在床。祖母出生于1894年圣诞节,当时已经66周岁。平日我在附近《新湖南》报社幼儿园全托,周六下午才被接回。其他人白天上班,所以七伯父所言“当时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保姆,再无他人”,是确实的。于铭来时,持有两位学者的介绍信,其中一位我依稀记得是马宗霍,他是祖母极为熟识的人。当时祖母住楼下西南间,我父母则住东南间,窗户朝向前花园。祖母即让人自己上楼去找。那人将遗稿装满两箩筐,雇工人挑下楼,然后拿出一摞清单,让祖母过目后签字。祖母草草看了看,便签了字。

难道是祖母穷极了,卖遗稿换钱?我以为绝对不是。祖母一生,大大咧咧,对钱财毫无概念,有钱即花,花光了事。祖父在世时,是不让祖母掌管钱财的。七伯父曾说,祖母有时钱不够花,就向在上海的银行做事收入颇丰的哥哥张家祺(迪人)要,他也就几百几百地寄来。1943年,张家祺得了一场病,当时日本人实行药品管制,得不到有效治疗,去世了。如果需要用钱,将这些遗稿出版,所得稿费,较之卖给中国书店的所得,不知要高出多少。我以为,祖母一是病中头脑昏聩,二是见到熟识学者的介绍信,也不知当时于铭说了些什么,便将这些遗稿统统托付给他了。

当时经堂叔杨伯峻先生(即杨树达的侄子)极力争取,祖父的一些遗著被列入出版计划。而家人到二楼楼梯口储藏室找寻时,一些重要遗稿却不见了。家人询问祖母,一位叫辛田的曾受科学出版社委派来长沙取遗稿,科学出版社是否退还?祖母说不清楚。后来的中国书店于铭来收购遗稿,是否列有清单,祖母是否签字,也记忆模糊。因此,当杨伯峻先生问起时,家人以为科学出版社所借遗稿没有归还,中国书店于铭收购手稿手续存在问题。杨伯峻先生据此在北京找到金灿然、齐燕铭(金是寿伯中华书局的领导;齐是祖父挚友吴承仕的学生,任教北平中国大学,祖父三十年代应吴之邀兼职中国大学,与齐熟识)出面说话,开始追查手稿去向。最终的结果如上述信中所述,科学社既已归还,于铭处也有清单和签字。这样,杨伯峻先生着实尴尬,出面的领导也有所抱怨。1963年4月的来信中,就有这些情绪的流露。

除了著作,祖父遗稿中的日记,恐怕是最为人所关注的了。

我曾翻检七伯父留给我的一些他与其他学者的往来书札,才知道整理出版祖父师友遗札,是由张舜徽先生最初提议的。1984年、1985年,我整理《积微居友朋书札》。当时,各通书札按什么顺序排列,是个问题。有人提出,按写信者的姓名音序排列,又有人提出按其姓名的笔画排列。七伯父提出,同一作者的书札放在一起,按写信时间排列;作者次序的排列,以每一作者第一通书札的时间先后为准。这样,从头读起来就有历史层次感。但这样排列也有困难,因为许多作者书札落款中只有月、日,没有年份。七伯父又提出,祖父保留下来的这些书札,日记中都有记载,建议我到中国科学院善本书阅览室去查。这些日记,是于铭从祖母处购得后,中科院图书馆从中国书店购买的。这样,我就有幸与这些日记朝夕相处了半个月(两次,每次一周)。

这些日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祖父1920年到北京一直到去世写的,一共51册。一部分是祖父1905年到1911年年底在日本留学时写的,只有四五册。前一部分不知何故,有两册没有被于铭购去,一册为第四十六册,是1949年年初到1950年长沙解放前后的记载;一册为第五十册,是1952—1953年高等院校“思想改造”即“洗澡”时期的记载,弥足珍贵。下面这封五伯父杨德骧给七伯父的信就谈及了这两册日记:

七弟:

多时不通音信。数月前得悉你身体欠佳,离职疗养。不悉疗效如何?深盼早日康复,返回工作岗位。

寿哥(即杨伯峻,编注)从长沙回京,谈及父亲文集事。诗集部分由寿哥负责,从父亲多年的日记中摘录。此项工作由寿哥委托孙秉伟(我四女婿,66届老高中毕业生,教了10年书,1977年考入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今年年初毕业,留校)趁八月份暑期之暇,到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父亲日记中誊录完毕。唯日记缺两本,在长沙家中。寿哥商之于我,为使诗集完整,是否可商之诸弟妹,将该两本日记寄京,摘出其中诗文,保持诗集的完整性。

再,据小婿孙秉伟禀我,科学院图书馆对父亲日记极为珍视。每册外加塑料皮,每八册装入一精制小木盒,不是特殊介绍信,概不外借。图书馆同志也表示为缺少两本,深表遗憾。因此,我想到是否可商之诸弟妹,将该两本日记转让该馆。作价若干,双方共同协商,使父亲部分手稿(日记也是父亲手稿的一部分)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我们后辈也可稍慰先父在天之灵。不悉弟妹们意下如何?我郑重声明,也代表六弟郑重声明(六弟六月份因公来京,我们曾议论过):图书馆作价若干,我们一文不受,留给弟妹们生活困难者。具体分配方案,由弟妹们协商决定,我们不置一喙。

我近来身体尚可,每日仍半班,但工作忙,下午除可安静地午睡一小时以外,其余时间基本仍从公。

你已是五十开外之人,多年苦难,身心备受摧残。今日罹疾,非一日之寒所致。盼诸多珍摄,早告痊愈。

九弟调长沙,不知调成否?念念!

诸弟妹处不另,望及时请代致意!

即祝

早日康复!

五哥德骧

八二.八.卅一

笔者的五伯父杨德骧,是杨树达先生次子,抗战前考入清华大学,1939年毕业于西南联大。

七伯父收此信后,次年长沙诸长辈才得以聚集一堂,讨论两册日记是否交给中科院图书馆,我也参加。大家一致同意,不要钱,捐献出去。此时,我冒昧地插嘴说:最好让他们复印一份,给我们留底。长辈们说,逢彬的意见很好,就请他们复印这两册,但不作为先决条件。我又说,我指的不仅仅是这两册,而是所有五十一册和留日日记。对此,长辈们不同意,说这有“交换之嫌”。我至今认为,我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后面发生的事情将证明其正确性。

中科院图书馆很快回信了,信中热情洋溢地表彰杨家,也完全同意在收到两册日记后,将精心复制副本寄来。副本很快寄来了,复印得非常清楚,用深蓝色厚毛边纸作封面,线装,相当精美。可惜的是,后来廖海廷先生借去阅读,其中一册封面不慎弄坏了。在1984年第4期的《图书情报工作》杂志,有一篇署名“余单”的短文《著名学者杨树达先生〈积微居日记〉已成全帙》,文中说:“经与杨氏亲属商谈后,欣然于1983年12月捐赠中国科学院图书馆。”

这两册日记,曾长期存于家中,我认真读过,存于中科院图书馆的四十九册,也翻阅过半个月。这些日记用的是毛边纸,大小约为16开本的书,每册厚薄不一,在1.5厘米至2.5厘米之间,竖行毛笔书写。日记还用了例如阏逢摄提格、旃蒙单阏的太岁纪年法。留日日记,写于1905—1911年祖父留学日本期间,用的新式笔记本,比32开本略小,厚约2.5厘米。这种笔记本类似旧时流行的知识介绍笔记本,地脚留得较多,用来介绍世界各国风土人情,本土及殖民地等。虽是日文,但我能看出个梗概。记得介绍“清国”,将内地十八省作为本土,而将蒙藏、新疆青海以及南洋诸国算作“殖民地”,大约“殖民”就是移民的意思。日记是英汉对照,左边页中文,毛笔竖行书写,右边页英文,钢笔书写,花体,书法特别漂亮。但该日记由于年代近百年,且用现代工艺制作纸张时用了大量的氯,纸张已经发脆,翻阅时稍不注意,即成碎片。这几册再不出版,待成齑粉,也就晚了!

至于藏于家中的其他手稿,在长期与祖母住一道的八伯父去世之前,已经移交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对于这些手稿中有些什么,七伯父十分关心。然而,由于各种原因,直至七伯父2013年年初去世,我也没能完成他老交给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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