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

2018-03-05 00:51孟昭旺
当代人 2017年11期
关键词:碧玉小舅哥哥

1

碧玉是十二岁那年冬天来到我们董村的。

按照村里的辈分,她应当管我叫小舅,管我哥哥孟林叫大舅。当然不是亲娘舅,这个舅舅是名义上的,没有血缘关系。只因她的母亲千里迢迢来到董村,改嫁给李卫国后,又认了我本家大娘做干娘。这样一来,碧玉一家便跟我们家族攀上亲戚,我和哥哥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的舅舅了。

现在想来,碧玉来到董村前,我的生活实在乏味。原因如下所述,在董村,我缺少有意思的玩伴儿。每日里,只得尾巴般跟在哥哥身后,打猪草、逮老虎虫、捉蜻蜓,时间久了,只觉得腻,无聊透顶。

哥哥的状况与我相仿,有好几回,写完作业后,他就凑到我跟前,问:“孟毛,咱们去哪玩儿?”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正有同样的问题准备问他。

碧玉来到董村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儿时,总到我家里,找我们兄弟俩。在董村,其实有不少跟碧玉同龄的女孩子,红琴姐、凤霞姑姑、秀丽姐,她们常凑到一起,说话解闷,叽叽喳喳的,像喜鹊。碧玉却不喜欢跟她们说话,原因是,她跟她们说不到一块儿。碧玉属于没心没肺的那种人,性格毛毛躁躁的,她们却一个比一个细,心眼儿小得像针鼻儿。

碧玉说:“我就喜欢跟你们玩儿,一个大舅,一个小舅。”

说完,用胳膊揽住我和哥哥的脖颈,咯咯地笑起来。

2

那一年,我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性格腼腆,人多时不敢说话,爱脸红。碧玉见到我,“小舅小舅”地叫,我不敢答应,低着头,不看她。哥哥跟我一样,也是个腼腆的人,他却没有我这样的担忧。因为碧玉不管他叫舅舅,而是直接喊他名字,孟林。

碧玉不喊舅舅,哥哥也不介意。毕竟,这个舅舅只是名义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只是有一次,碧玉的母亲在场,见她直呼哥哥的名字,便嗔怪她没大没小。又说,小舅喊得挺亲的,怎么这大舅就不认了?碧玉反驳说,我叫他舅舅,怕他不敢答应呢。

便问哥哥:“你说,我叫你舅舅,你敢不敢答应?”

哥哥木讷地站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碧玉就笑了,说:“看,我没说错吧。”

说完,做个鬼脸,跑了。

话虽这么说,再有旁人时,碧玉便改了称呼,不管哥哥叫孟林了,而是规规矩矩喊他大舅。这么一来,哥哥也跟我一样,红着脸,不敢抬头了。

哥哥呢,起初不敢叫她的名字,只瞅着她说话,必要时,加个语气词,“哎”。后来,被碧玉挑了毛病,一脸严肃地纠正说,我有名字,我的名字不叫“哎”。哥哥这才改口,叫她碧玉。碧玉就拍拍他肩膀说,这还差不多。

后來熟识了,也跟她开玩笑,把她的发卡藏到水缸后头,抓了“臭大姐”放到她头上或是把她引进“闯窝”(指陷阱,在地上挖坑,深约一米,上以树枝树叶覆盖,撒一层浮土,引人去踩,孩童游戏用),看她人仰马翻的样子。

碧玉可不怕这些,我说过,她是个假小子,浑不吝,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一次,我和哥哥骗她,说带她去捉知了,把她引到“闯窝”,她毫不知情,一脚踩到上头,掉进里面。我和哥哥笑得前仰后合。碧玉大概被吓到了,她的脸色苍白,蹲到地上不肯动弹。过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哭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我和哥哥都吓坏了。碧玉一边哭,一边说:“你们骗人……呜呜……你们都是骗子……呜呜……”

我不知道碧玉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只是游戏,为什么要说我们是骗子呢?

我们好说歹说,她只是不依。

我有些着急,天渐渐黑下来,母亲一定在等我们回家,我的心里装了十五个吊桶。哥哥比我更着急,他的额头已经冒出汗珠来。为了哄碧玉开心,哥哥想了很多办法,包括他自己跳“闯窝”,包括把虫子放进自己衣领。他甚至答应她,让她跳一百次山羊。

“一千次也行,”哥哥说,“一万次也行。”

碧玉却只是摇头。

最后,哥哥无奈地说:“你说吧,碧玉,到底怎么办?”

碧玉突然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除非——除非你亲我一下!”

3

碧玉读初中那年,跟哥哥同在一所学校。

那一年,哥哥已十六岁。他干净,周正,文质彬彬,人们见了,都夸他不像乡下的孩子,倒像城市里长大的。他也是谦逊懂礼节的,有着同龄人不具备的见识和品行。私下里,人们热情谈论着这个出类拔萃的少年。

“根叔与水生家的自留地扯不清,闹得不可开交,孟林这小子去了,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很快就掰扯清了,两家人都是心服口服。”

“孟林是个心细的孩子,白事儿上,磕头行礼这一套,滚瓜烂熟,什么三叩九拜、四平八稳、五谷攒心,都不在话下。最难的是磕寿字头,七七四十九个头,摆成个寿字,里头的门道不少呢。”

“俗话说,三岁看老。孟林这孩子,打小就让爹娘省心,将来肯定差不了。”

我的哥哥孟林,成了我们家的骄傲。那些日子,常有附近村的媒人上门提亲。黑龙村面粉厂李掌柜家的闺女、小丈桥村吕家的三姑娘、小薛村薛进财家的丫头……

对于这些提亲人,哥哥只客气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说,他还在读书,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只怕自己耽误了人家。这话说得委婉得体,给对方留足面子,不至于下不来台。从我家走出去的媒人们,对哥哥更加赞不绝口。

董村中学在乡里,离我家还有一段路,步行需路过白塘、一条七扭八拐的胡同和一条干涸的水沟。那时,学校晚上组织上自习,我们叫“上夜学”。哥哥那时读初三,碧玉读初二,虽不在同一年级,但都要“上夜学”,便约了一起走,说是彼此有个照应。

碧玉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母亲让哥哥照顾碧玉,她却把嘴一撇,不屑地说:“嘁,看他瘦得像竹竿,还不定谁照顾谁呢!”

母亲就笑,说:“你毕竟是女孩子。”

哥哥便揶揄道:“她才不像女孩子呢!”endprint

晚上吃过饭,碧玉就背着书包,到我家找哥哥一起上学。通常,她不到屋里来。只在院子里喊一声,孟林。哥哥答应着,背上书包,跟碧玉一起出门。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远去,我心里总有些失落。碧玉已经很久没跟我说话了,她成了哥哥的跟屁虫。她听哥哥的话,他让她往东,她就往东,他让她往西,她就往西。

我也想跟碧玉说说话,我想告诉她,我现在力气大了许多,要是玩儿跳山羊,肯定不会再摔倒。

“夜学”时间不长,大约九点结束吧。哥哥和碧玉从学校回到家,约摸二十分钟,九点二十分,我会准时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他们也说话,听不清,只断断续续的,哥哥声音低,碧玉声音大,且总是哈哈大笑。我心中寻思,哥哥这么内向的人,究竟跟碧玉说了什么,让她这么开心呢?

很快,哥哥就在门口停下来。碧玉则继续往前走。然后,我会听到开门声,插门声。哥哥进屋后,通常会跟我说会儿话,说得最多的是碧玉。

“回来的路上,碧玉忽然一脸严肃地问我,是不是有人给我提亲。她还说,她马上就要有妗子了。真奇怪,她怎么忽然关心起我的个人生活了?她应该知道,我们都是学生,学习才是我们的天职。”

“她今天给我唱了一首歌,郑绪岚的《少林寺》插曲。我敢肯定,碧玉是整个董村唱歌最好听的。别看她平时马马虎虎的,唱歌可不含糊。她的嗓音特别甜,就像泉水,像夜莺。”

“碧玉这两天生病了,我劝她请假休息几天,她就是不听。她是个固执的人,这真让人头疼。她还拿着我的手,放到她额头上,问我烫不烫。”

“碧玉提到了你,她说你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肠子。为此我严厉批评了她。我是你哥,当然最了解你。你那么小年纪,怎么会有花花肠子呢?”

从哥哥口中,我洞悉着碧玉的一举一动。每天晚上,我都期待哥哥早点儿回来,给我讲关于碧玉的消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哥哥回来得越来越晚,九点半,十点,十点半,有时直到午夜时分,整个董村陷入一片静谧,才能听到两人缓慢的脚步声。

哥哥回家后,不再跟我谈碧玉。那些日子,他像个神秘的特务,鬼鬼祟祟的,提防着父亲母亲,也提防着我。他开灯,关灯,上炕,都是轻手轻脚的,像个无声的影子。躺到炕上,哥哥通常不会立刻睡去,有时,他会拿出日记本,写一段日记。有时呢,就把胳膊枕在脑后,在黑夜里愣上半天。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只是不说出来,我装作已经睡熟,虚闭着眼,瞅着哥哥。我的心里乱极了,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那些日子,哥哥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他不再跟我说话,也不再跟我玩儿,我们俩看起来不像兄弟,我们形同陌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总是早出晚归,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只有在饭桌上,我才能见到他。他也呆呆的,有時候自己就笑出声来。有时呢,又显得很不耐烦,别人问话,他也不爱搭理。总之,哥哥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他的魂儿像被人勾走了。

母亲变得忧心忡忡。她虽然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出她的担忧。在家里,她总是愁眉不展,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有时,她会叫住哥哥。孟林,她叫哥哥的名字。她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又冲他摆摆手,说,没,没什么。

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母亲突然叫住我,一脸严肃地说:“孟毛,有件喜……”

4

碧玉已经很久不来找哥哥一起上学了,很显然,她在有意躲着他。不见他,也不跟他说话。有时候,她也来我家,借东西或者送东西。哥哥叫她,碧玉。她呢,瞅他一眼,就转过身去,匆匆走了。

有时,碧玉会在院子里站一会儿,跟我说话,说说她在东北时候的生活。她说他们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还有冰灯,用冰屋盖楼、城堡,雕成了小姊妹、老寿星……

碧玉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什么,便停下来,说:“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哥哥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装作忙自己的事情,写作业、喂鸽子或是给石榴树浇水。但他的耳朵始终支棱着,他在偷听我们的谈话。不仅如此,他还偷偷朝我们看。也不是正大光明的,瞅一眼,就赶紧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谁都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哥哥竟然跟碧玉吵了起来。那时,碧玉正在白塘边乘凉,跟她一起乘凉的,还有胖大娘、水生嫂、红琴姐、凤霞姑姑。她们正围在一起,问水生嫂一些隐秘的话题。水生嫂不肯回答,碧玉便带头起哄,问她,那人长得怎样,白白净净吧,像唐僧一样吧?

碧玉照样大嗓门,又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哥哥就是这时突然出现的。谁都没有注意他,谁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出现在人群中,径直走到碧玉面前,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走,他说。哥哥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像一块石头投进河里,搅乱了白塘边的平静。碧玉并没有打算跟他走,她对哥哥说,松手,孟林你松手。她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哥哥的纠缠。

哥哥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像一把钳子夹住碧玉(后来,碧玉曾亲口对我说,你哥哥的手劲儿可真大,像钳子一样)。哥哥有些急了,他嘴里一遍一遍地说,跟我走,跟我走!

随后,他们在众人面前大吵起来。

因为时间久远,我已记不清当时争吵的内容。我只记得,他们吵得很凶。碧玉对哥哥的表现十分不满,她把哥哥与流氓相提并论,她说他的样子,跟那群流氓没有分别。我哥哥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碧玉的鼻子吼道:“你这个……你这个……”

碧玉没等他把话说完,趁机从哥哥手中挣脱开,扬长而去。

那次吵架之后,哥哥变得失魂落魄。他不跟我们交流,也不看我们。一放学,他就把自己关进西屋。他趴在炕上,蒙住脸,一动不动。那些日子,他瘦了不少,眼窝深陷,神情恍惚。他看见我们,不再谦逊,也不再讲礼节,他只冷冷地看着我们,愤怒而绝望。

他也不再看书,他把书包高高扔到空中,书包里的书、作业本和文具散落一地,他看都不看。母亲没有怪他,她默默地蹲到地上,帮他把散落的东西捡起来,整理好。哥哥却不领情,他不但不领情,反而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母亲整理好的东西,很快被他再次抛起,散落一地。endprint

母亲坐在床头,安慰他,孟林,别这样,你要看书,马上就要中考了,你可不能这么不懂事。

哥哥不听,他用手捂住耳朵,把母亲的话挡在外面。

外屋是父亲的斥责声,没出息的东西,父亲骂道。然后是瓷器破碎的声音。这些天,家里的碗已被父亲摔碎了不少。

又能怎么样呢?哥哥的状况依然如故。我惹不起他,父亲母亲也惹不起他,他成了我们家的祖宗,成了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很少开口说话,只嘟嘟囔囔地念叨些什么。只有一次,半夜里,哥哥突然转过身来,厉声对我说:“孟毛,我知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5

那年秋天,哥哥如愿考取了县一中。那一年,董村中学考进县一中的只有三个人。我哥哥成绩排在第一位。

那时,他已彻底从碧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他看起来充满信心,眼神里散发着光芒。他的身上也散发着光芒,人们重新对他竖起大拇指,他们夸赞他的聪明,说上了高中就等于跨进了大学的门槛儿,将来一定错不了。

哥哥就读的高中在县城,离董村七十里路,骑车须三个小时。按照学校安排,哥哥每月才能回来一次。

临行前,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只有上学才是正道,其他的都是歪门邪道。他还说,最好离碧玉远点儿,不然你早晚要吃大亏。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但我有自己的主张。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我不想一直跟在哥哥后头。我和他不一样,他是他,我是我。

我比碧玉低一年级,照例每天上夜学,因了哥哥的前车之鉴,母亲不再让我跟她一起走。我听母亲的话,离碧玉远远的。即便遇上,也只简单打个招呼,保持着客气,也保持着距离。

一旦走出他们的视线,情况就不一样了。通常,碧玉會在白塘的对岸等我,她起得比我早。为此,她常取笑我,说,孟毛你真是条懒虫。她这么说的时候,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她那时已经留起了长发,乌黑的,梳成马尾,中间用发卡卡住。发卡是金色的,闪闪发亮,像蝴蝶落在头发上。她的头发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我们一起沿着白塘走,走过那条七扭八拐的胡同,走过干涸的水沟,渐近学校时,我们就分开。她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已谙熟此道,极少出错。

我说过,我跟哥哥不一样,他是他,我是我。

碧玉开始描眉了,她把眉笔装在文具盒里。她身上还带着一面小镜子,想化妆的话,随时都可以。

她每次化完妆,都把脸凑到我眼前,问我,好闻吗?

我通常会保持沉默,或者,要求她干点儿别的。

我说:“碧玉,你唱首歌吧,听说你唱歌好听,唱一首郑绪岚的《少林寺》插曲,怎么样?”

她就唱。果然不错,像夜莺,也像泉水。

我问她:“碧玉,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6

时间很快到了九十年代,人们开始频繁谈论改革、下海、商品经济。县城的人民商场改成了中信商厦,买东西不再讨价还价,而是全部明码标价,人们可以在商厦里随便晃荡。商业街开起了录像厅、台球厅、歌舞厅,还有一批外地人开的发廊。很多人从乡下来到县城,用时髦的话说,叫“淘金”。

秀丽姐和凤霞姑姑进了灯泡厂,当工人,每月能挣五百多块,管吃管住。红琴姐在商业街租了个摊位,卖衣服,她嘴巧,人也灵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快便在县城站住脚,且招揽了不少回头客。

我和哥哥没去淘金,父亲不让我们进工厂,也不让我们做买卖,他只让我们读书。那年秋天,哥哥考上南方一所大学,我则到县城上高中。村里人都说,我跟哥哥,一看就是兄弟俩。但我总觉得,我跟哥哥是不一样的。

碧玉没有继续上学,她退学了。她退学后的那年冬天,李卫国遇到些麻烦,有一次,镇上开大会,让他去挂标语,爬梯子时,一脚踩空,从梯子上掉下来,昏死过去。送到医院抢救几天,人本没事儿了,只说是胃不舒服,再一检查,却被查出胃癌。医院跟家属商量,让拿主意,碧玉和母亲坚持开刀做手术,说,做手术,养个一年半载就能下地。李卫国却坚决反对,说开膛破肚太吓人,何况还要用刀子在里头搅,不死也要受大罪。又说,本就残了一条腿,可不能再折腾了。

李卫国脾气倔,碧玉她们说不动他,只好作罢。

那时,碧玉家里承包了十几亩地,种西瓜。碧玉白天伺候李卫国,晚上跟母亲去瓜棚看瓜。西瓜熟了,拉到集市上卖,卖不完就骑三轮车到附近村去“串乡”。家里没劳力,搬搬扛扛都靠母女俩,不容易。挣了钱,大部分给李卫国看病买药。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一年到头,都给医院扛活了。

我和碧玉的生活再无交集,我们成了两条分叉的河流,分别流向不同的地方。

有时,我放假回董村,会见到她。多数时候,她在忙着:要么推着三轮车“串乡”回来,要么带着饭去瓜棚看瓜。见到我,也打招呼,说,小舅,放假了?我答应着,嗯,放假了。彼此有些尴尬,有些不自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7

哥哥大学毕业那年,碧玉嫁人了。

她的丈夫是黑龙村一个货车司机,比碧玉大十岁,离过婚,但家里有钱。碧玉“串乡”时,曾到黑龙村,货车司机瞧上她,便托媒人上门提亲。媒人上门来,只说对方家庭条件好,嫁过去有个靠山,不愁吃不愁穿。碧玉原本不同意。她母亲就劝,说,咱娘俩本就是苦命人,能找个家境好的,比什么都强。离过婚就离过婚吧,知道疼人。

听母亲说,碧玉出嫁那天哭得一塌糊涂,人们劝也不管用,迎亲的鞭炮响了多少遍,她只不肯出来。问她缘由,她摇着头,人们再三追问,她才说了句话。

我问母亲:“碧玉说了什么?”

母亲说:“一个人的名字。”

我问:“谁?”

母亲摇摇头说:“唉,别提了,人终究拗不过命啊。”

后来,我到省城上师范,学中文。哥哥则留在南方,在一家不错的设计院做设计师。毕业第二年,哥哥娶了单位领导的女儿。一开始,他常给我打电话,他说他在南方城市里很闷,总觉得孤独,总想起董村的人和事。但他跟谁都没法说,他就出去喝酒,有时喝醉了,坐在马路边,一直到深夜。他还说,要是方便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他的工作不忙,有的是时间。endprint

我从没给哥哥打过电话,虽然我也时常觉得孤独。

碧玉后来离婚了。货车司机脾气暴躁,碧玉脾气也冲,俩人说不了几句就动起手来。碧玉毕竟是女人,动不动就被打伤。反复了几次,索性离了。那时李卫国已经去世,家里只有碧玉的母亲独自生活。

离婚之后的碧玉并没有回到董村,而是来到省城。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报社做编辑。那时,我在二环外一个名叫十里尹村的村子租房住。碧玉来省城找我那天,我请她在村外的小酒馆喝酒。那时的碧玉已经开始发胖,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显得木讷而臃肿。

喝了几瓶啤酒,碧玉有点儿喝高了。问我能不能帮她找份工作,她说,干什么都行,能挣钱就行。

我说,试试吧。

碧玉就笑了,她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谢谢你,小舅!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像哭了一样。

我幫她介绍了几份工作,超市收银员、医院护工、保险推销员。可惜,这些工作,她做的时间都不长。原因是,碧玉脾气太差。不是跟顾客吵架,就是把病人痛骂一顿。最离谱的一次,她竟跟一名保险客户打起来。我赶到时,碧玉正揪住那女人的头发,对方则死死揽住她的脖子,俩人互相撕扯在一起。我上前拦下她,她依旧不依不饶,说,帮我打她,快,小舅,帮我打她。

我当然没有动手。

回去的路上,碧玉很生气。她气鼓鼓地走在前面,我怎么叫她,她也不说话。最后,她坐在马路边哭起来。

那次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系。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我们经常在她下了夜班之后,一起在附近吃点儿夜宵。我们计划在年底前结婚,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打算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便无暇顾及碧玉了。我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她搬了两次家,又换了手机,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有一次,我和女友下夜班回家,路过一家名叫“夜宴”的歌厅门口,看到一个女人正跟几个男人道别。男人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女人则发出夜莺的叫声。隐隐约约地,我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确定那是碧玉,虽然她化着浓妆,涂着鲜艳的嘴唇,但我能听出她的声音。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远远地,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把头扭到一边,对身旁的女友说,走吧,我们回家。

我再没有见过碧玉。后来听说,她离开了“夜宴”,再后来又离开了省城。

很多年过去了,转眼间,已至中年。我很少回董村,也很少回想从前的事。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经常把张三记成李四,我想,用不了多久,过去的事情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他跟我客套了几句之后,问我,你猜,我跟谁在一起吃饭?然后,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小舅吗?

(孟昭旺,河北南皮县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在《十月》《长城》《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春风理发馆》。)

特邀主持:康志刚

插图:杨璐

编辑:耿凤endprint

猜你喜欢
碧玉小舅哥哥
碧玉蝶
忙忘记了
“老洋漂”的多彩生活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良心
小舅
哥哥什么都知道
犀牛哥哥道歉
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此“碧玉”非彼“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