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平洋航海者》的人类学思考

2018-03-07 10:56周如郡
文化学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库拉土著礼物

周如郡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81)

马林诺夫斯基在他的代表作《西太平洋航海者》一书中给世界读者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经济方式,即特洛布里恩德土著的库拉圈。不同于现代经济模式,它是一种以短暂占有为目的交换活动,遵循两种空间上的准规则维持两类礼物的流动,顺时针方向流动的河流是红贝项圈的传递;逆时针方向流动的河流是白贝臂镯的流动。两种礼物会在流动的过程中不断易手,赠予者与被赠予者都仅仅是暂时保管两种珍贵的礼物,他们不以长期占有宝物为荣,而是要不断地给予别人再不断得到其他宝物,是一种为了给予而给予的行为观念。在库拉过程中收到有价值的礼物会提升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威望,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甚至全村人都会因此感到荣誉倍增。因此,库拉圈是土著为之热血沸腾的活动,也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最显著的特点。他们围绕库拉圈还会进行一系列其他的经济活动,例如库拉过程中的普通商品交易、独木舟的制作、甘薯园圃的打理等,这些包括库拉在内的经济活动都表现出一种不同于我们现代社会的经济逻辑,这也是马林诺夫斯基想要展示给我们的,只有在他们的时空和文化背景下这一切才显得特别顺理成章,因而关于经济的理解并非只有线代经济一种逻辑,不同的文化结构也会生成不同的经济观念。

一、在社会文化中理解经济行为

项圈和臂镯都只是一种装饰性物品,即便在工艺和选材上花费了大量心血也只是一件实用性不强的物品,土著人何以为不惜冒险远航也要把它送给库拉伙伴?这样高耗费低收益的活动到底为何令土著人为之狂热?

(一)信任与责任网络

库拉活动表现出来的经济观念实际上反映了特罗布里恩德土著们特有的社会文化,他们不断地赠予然后再不断地收到礼物,但对于收到的礼物没有权利长时间保留,及时地将收到的礼物送给别人是他们的社会责任。他们被一个无形的责任、义务网络联系起来,这同样是基于他们特有的文化背景,就像他们所遵循的亲属观念要求女方的家族成员将获得和收入无条件分配给她们一样,库拉的义务型交换也是他们一项特别的活动。被这个网络涵盖的所有土著都有义务进行和维持这项活动,通过不断地赠出两种物品来完成自己的责任,再通过收到别人的赠予来实现自己的权利。在这个无限循环的圈子里,每个人都有责任和权利去赠出和收获,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在自觉地遵循赠予的义务才使得每个人都有实现权利的机会,才让这个库拉圈交易得到延续的生命力。在这个过程中,信任机制也被建立起来,土著人不会蠢笨到将他们视为珍宝的礼物无条件送人,而不是自己留下来,如果用这种观念去思考土著人的行为就不免犯了先入为主的观念错误,我们不应该用自己的文化标准去衡量其他文化中的行为。他们之所以自觉地遵守不断流动的规则,是为了赢得自身的信誉,获得库拉伙伴的信任,只有如此才能使库拉活动长此以往并且顺利地开展。

(二)荣誉

土著人十分注重打造一件精品的过程,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挑选材料,并将其制作城成精品,如用涂料和植物装饰过的贝壳做成项圈和臂镯,然而真正使一件库拉礼物富有价值的却是因为某个有地位的人对它的曾经占有。这种荣誉被库拉土著看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誉,甚至当某一个人得到一件极为珍贵的礼物时,整个村庄的人都会为之感到荣耀。

这种因为得到某物而具有的荣誉感,与欧洲争相收藏皇室珠宝而获得的荣誉感类似,为一件珠宝因曾经被某个贵族拥有,并被在某个重要场合时佩戴而变得富有价值,这种价值附加在珠宝上,也被收藏和占有珠宝的人一并拥有。[1]库拉的礼物带给人的荣誉大致也是这样的逻辑,每一件珍贵的库拉都有专有的名称、传说和浪漫的故事,拥有它的人甚至可以准确地说出曾经都有哪些人拥有过它,这件物品因为被这些不凡地位的人曾经拥有而具有了极高的价值。人们通常会乐于在村里讲关于这些库拉的故事,讲述它们的历史,在什么时候它们如何不断易手,都经历了谁,自己因做过它的主人是多么的骄傲。这种象征层面的价值是特罗布里恩德土著社会的重要追求,于是人们乐此不疲地展开一次又一次地远航,期许获得富有价值的库拉,并从中获得无上的荣誉。

(三)以占有为主的经济观念

库拉交易与其说是一场满足物质追求的活动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满足土著们精神需求的活动,从不断地给予到不断地获得礼物,他们得到了宝贵的库拉品满载荣誉,但是这种对宝物的享受却不是以据为己有为前提,而是通过给予来完成神圣的使命,这种逻辑不同于现代社会的经济逻辑。在现代社会中,人们通常会选择将某种认为有价值的物品据为己有以满足自己的需求,人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希望美好的事物为己所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特罗布里恩德土著不把珍贵的物品占为己有,而是要转送与他人来实现礼物的价值,从而收获没有实用价值的象征性符号——荣誉感感到困惑。

这种特别的经济追求更加说明经济模式不仅只有一种,经济行为是镶嵌在它的社会文化之中的。对于荣誉感的追求而不是对物质满足的追求是特罗布里恩德社会的特别文化内涵,不仅在库拉交易中如此,在其他经济活动中也表现出他们追求精神价值的一致性。如日常生活中,土著们将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打理甘薯园圃,他们对于这项劳动投入了大量精力,不仅认真对待耕种的每个环节甚至在整理和装扮园圃方面也费尽心思,只因为漂亮的园圃会让他们获得较高的赞誉;收获甘薯后他们最大的乐趣不是食用这些果实,而是将他们堆放起来用于展示自己的收获是多么丰盛以此来获得荣誉感。当然,土著的思维逻辑也受利己原则支配,但他们的利己追求是建立在对荣誉感的满足,而不是现代经济模式下对物质需求的满足上。

二、关于特罗布里恩德土著经济与现代经济的思考

库拉经济的出现带给现代社会的是巨大冲击和疑惑。在市场经济背景下,人们习惯于用利己主义原则去思考问题,用物质需求逻辑去分析原始经济,从而对土著经济存在误解甚至是不理解,而我们需要反思的也正是这一点,思考西方经济理论是否适用于任何一种经济行为?

(一)物品的本土记忆

马克思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理论,即在现代经济中运输是将产品转换成商品的重要环节,运输可以将一类产品大规模地输送到它的市场地,从而摇身一变成为商品。因此,商品是一类抹去了它生产地的记忆,被转移到另一个空间上,再被另外一类不具有产品的本土记忆的人们享用使用价值的物品。对于商品来说,它所拥有的本土记忆和占有它的群体是两个完全不同联系的系统,而现代经济忙着不断地扩大生产,不断地寻找更广阔的需求市场,忽略了文化系统是否统一的问题。也正因为全球性商品对异质文化的有效包容,促成了一个同质化的全球市场文化,如可口可乐畅销到世界各地,使人们尤其是青年一代忘记了他们的传统饮品,成为了全世界饮料的代名词。

库拉经济具有与之相反的特点,经济活动的每一个环节都渗透了土著的文化观念和传统习俗,其交换的物品是承载了土著情感和荣誉的物品,甚至是与日常用品有着严格区别的一类神圣的物品。远航之后进行的交换更是满载记忆的过程,无论是赠予者还是被赠予者都十分珍惜库拉本身承载的珍贵记忆,并因此赋予了库拉非凡的价值,交换者也因记忆的累积获得不同程度的荣誉感。他们的交易活动尽管也伴随着附属交易,但并不偏重于纯粹的商品交换活动,更像是一场记忆交换的活动。而由于这些丰富的记忆,以及不断注入的新的记忆赋予了礼物本身无上的价值,也使得库拉交易充满了意义。

冷战结束后,市场经济迅速席卷全球,个体主义也在迅速崛起。个体主义在消费领域表现为对产品的个性需求日益增加,个体主义消费者希望通过消费满足他们更多的文化要求而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需求。这样的消费者更像是全球生产浪潮下的少数逆流而上者,他们不愿意为千篇一律的生产品买单,不喜欢没有文化记忆的冷冰冰的物品,他们需要的是更多有热度、有记忆的事物来丰富他们的精神文化世界。尽管这是小范围的发展趋势,然而这是否能说明这代表了一种背于全球市场经济的反向需求呢?

(二)生产行为与劳动力

“生产”一词最早来源于古拉丁语,有将“无形的东西转化为有形的、可看见的物质”的含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产都被认为是以“神”“自然”为主体的活动,认为人不是生产的主体,神和自然才是。神创造了自然以及世界上所有的物质,因而存在的一切物质都来自于神的创造,而人只是生产活动中的中介,将神与自然的创造转化为有形的物质的中介者。处在前现代社会阶段的特罗布里恩德土著即如此认为生产,他们精心打理甘薯园圃,收获丰富的果实,然而这并不能够让他们认为这是他们通过努力劳动获得的,他们认为丰富的果实是巫术、神灵和某些看不到的超自然力量促成的结果,因而他们对土地上生长的果实怀有很大的敬畏之心。就像他们总是乐于将这些丰收的果实堆在粮仓里,展示给别人看自己的收获是如何丰盛,宁愿这些甘薯作为展品被放坏也不是贪婪地享用这些食物。相反,现代市场经济却在太多的发展借口下贪婪地索取自然资源,使人们面临着巨大的资源匮乏灾难。

一些现代经济学家认为,土著人是不具备工作能力和工作效力的,表面上他们看起来懒惰又不上进,这种对劳动力的浪费阻碍了他们对财富的创造。可事实上,我们从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航海者》书中看到的全然不是这番景象。土著人对库拉交易的狂热、打理甘薯园圃的认真、造船技艺的娴熟都与现代社会不存在差异。他们没有把劳动力用在创造现代社会中所谓的有价值的地方,所以才导致我们认为他们是“懒惰”且“无用”的。实际上,他们对劳动的理解并不与我们相同,他们对劳动力的支配全以部落责任、传统价值观念及风俗习惯展开。他们对库拉交易的狂热是因为希望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精心打理园圃是为了给整个家庭赢得他人的赞誉,甚至是在酋长举办的比赛上赢得声誉;造船工作更是体现出他们对部落或村庄的责任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能在需要时能使用船只。这些才是他们支配劳动力的全部理由,而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物质或者财富以使自己变得更有效率。

三、库拉经济的经济人类学思考

经济人类学是基于人类学的一门分支学科,既不是纯粹的经济学也不是纯粹的人类学,是两门学科的交叉重叠,因而不能只关注单一的经济问题也不能只着眼于文化现象,侧重点是要关注社会文化背景下的经济领域。

库拉经济对于现代经济而言,不属于一条发展阶段上的两个不同的时间序列点,不是进化范畴的问题,也不应该属于发展程度的问题。从《西太平洋航海者》的记述中我们应该能够领会到,库拉经济与现代经济是属于完全不同种类的两类经济模式,一种是在全球市场经济背景下的现代经济模式,一种是交易环节相对简单且规模较小的经济模式;现代经济以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为主要目的,库拉经济以满足精神需求为目的。尽管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以发展的名义被卷入市场经济的浪潮中,但绝不代表世界上只有一种经济模式,只不过是市场固化了人们的发展思维。在这种视野下,现代经济和库拉经济是一种一般与特殊的关系。承认现代经济占据主流社会的现实状况,经济人类学就应该关注市场经济在发展过程中给不同地区和社会带来的各种问题,但不应该忽视其他类型的模式存在,例如库拉经济,它原本就是一项独立于现代经济体系之外的经济行为,由一群拥有着与现代文化迥然不同的传统和观念的土著们操纵着,并且通过他们的经济行为建构起庞大的社会关系,连接起不同家庭、不同村庄、不同部落之间的社会生活,并且每个人在这类关系中都有自己角色应该担负的责任和义务,更重要的是他们也都努力并自觉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推动着社会的发展。

发展不应该只有一种思路,经济人类学应该充分意识到世界文化的多元性,去探索更多的可能,这才能够更加接近人类文化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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