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哲学家相处

2018-03-12 09:05刁克利
大学生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毛线树林动物园

刁克利

(一)

哲学家的汉语名字叫唐哲顺,他是夏威夷大学的哲学教授,英文名字叫Thomas Jackson。因为同是克雷顿大学哲学教授、作家袁劲梅的客人,和他一起度过了两天半的时间。这是我和哲学家最密切的接触。

我到达奥马哈那天,他到机场接我。在等行李的时候,回头见一长者手里拿一张纸片,上面写着Dr.Diao。他胡子全白,修剪得很整齐,到嘴唇。头发灰白,笑容纯真、智慧、灿烂。他领我到车场取车时,旁边一辆车碰巧要上人,他们的车门打开,我们就不能上车了。他就站在一旁等着,还笑着对略有歉疚的对方说:没关系。绅士得自然,优雅得简单。

坐上车,知道他周六要主持儿童哲学思维开发师资培训的讨论课,就问他如何教儿童学哲学。一般人们都认为哲学是深奥的,儿童是天真的,好像是思维的两极,哲学和儿童连在一起,恐怕不容易。

他说,哲学教人进行深刻的思考,以发现现象背后的东西。儿童总是与好奇心相伴,因为好奇才愿意探究现象背后的原因。大部分人在成年之后就不愿意往深处想问题了,没有好奇心了。所以,儿童和哲学最贴近。

我们又聊到诗歌。也是从儿童说起。

我说,儿童和诗歌最接近,因为多数人在童年时代都天然地容易接受诗歌的熏陶和滋养,成年后则诗意难觅了。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儿童可为成人师,就是要人保持童心,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发现生活的诗意。所以,每个人生来都有诗性。但是,大诗人必须是哲学家或者像哲学家一样思想深邃,才能在好奇心消失后仍然保有发现诗性的愿望和能力。

他说,哲学的作用还体现在:每个人死前必然是哲学家,因为他必然参透生死,必然要能够平静地对待死亡。我接着说,这种状态就是了然了世界终于有尽头、生命也必然有限,却又能平静对待。这种思想的明净境界非哲学思维不能洞彻和通达。如此,哲学和诗意相通。

教授忙说:我记住你这句话了,每个人生来都有诗意,死时都必得沉入哲思。

他问到我的研究。我说作家研究不光是研究作家,也是为了发现吸引作家创作的诗性,就是文学的魅力。

他说刚读过一则报道,一位退休教师志愿到监狱里教犯人学写诗,那些诗后来还结集出版了。学习写诗的犯人们的普遍体会是,诗歌教他们平静下来,重新思考生活,发现生活。

是的,一个人要想发现生活的不寻常处,必须首先学会平静,心里安宁,才会思想丰富,才会视野开阔和发现更多。情绪平静,和学会思考,对关在监狱里的人来说很重要。他们可能很难做到。

哲学也是这样,一个无法平静的人难以思想。

诗歌让人感觉柔和,情感细腻。潜移默化中,粗野狂暴的情绪就减少了,这可能是对做事鲁莽的人的作用。然后他们还必须再向前迈一步:从诗意向哲思的跨越。好诗和一流的诗人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会细腻地想问题容易多愁善感,而哲学教人冷静地审视问题,也就是会问为什么。这样,一个人的见识和思想就形成了。“千真万确,”他说。

奥马哈城区的树林和草地像锦缎一样绵延,街道和房屋也随之蜿蜒伸展。教授平稳地驾车穿行其间。

我们俩谈得很投缘。

他说回到家把那份报纸找出来给我。

(二)

人人都喜欢他。袁劲梅这样介绍教授。

在回家的路上,他提议,我们去买毛线吧,第二天课堂上要用。于是我们到了一家商店。他对一个店员说,我是哲学教授,明天课堂活动上要用毛线。店员连忙帮他找。没有找到。他又对一位正在店里购物的顾客说:我是夏威夷来的,正在找毛线。那人连忙说,我也是夏威夷人。然后就告诉他哪个商店有毛线。

那是个很大的商店。到了服务台前,顾客排成两队在等候。他就夸一个黑人妇女的孩子好,那人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又一个妇女行色匆匆,他就让她排在他前边。他随口说,我们买毛线,上课用,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我们是在另一个商店里听说这里有才过来的。已经排在他前边的那个女人很肯定地说,这里没有。排到柜台前又问了店员,果然没有。我们转身离去时,她却主动说,她知道一家商店应该有,但还是先电话确认一下好。她又问,需要用她的电话否?教授说,那当然好了。她随即掏出电话,拨号,查询,答案是有毛线。你可帮了大忙了,教授称赞道。女人颇有成就感地莞尔一笑,走了。

随和,聪明,容易接触。这是教授给人的印象。他所到之处,人人争先帮忙。他对每个人先微笑,问候,再聊天,入正题。三言两语就能让人心敞开,他做来看似自然而然,要真正学到家却很难。这是一种心境。一个会和儿童打交道的人,能够让天真烂漫的儿童进行哲学之思的人激发了他身边每一个成年人的最好的天性。

我们又到另一个商店去。一边开车一边找路。因為比我早到不几天,他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我们最后没有找到那家商店。最后他说作家该下课了,我们要回家。见了劲梅,她告诉我们毛线早已备好,大家都很高兴。

(三)

午饭后,劲梅带我们到奥马哈城郊的孤儿院,占地160英亩。开阔的草地和茂密的林地之间,隐约点缀着一栋栋独立的二层民居。孤儿院采用家庭寄住的方式,住在这里的所谓孤儿,也包括出过问题、需要进行人生指导的少年。他们和负责他们生活、学习和精神指导的成年人夫妇组成家庭,一起住在这里。所以这个孤儿院叫少年城,或家庭学校可能更合适。和一般的美国学校一样,这里照例没有围墙,因为风景优美,故事感人,这里也成了奥马哈一个旅游地,有专门供游客开车穿行而过的路径。

我们穿过大片五彩缤纷的树林和青翠欲滴的草地之后,驶下道路,把车停在树林中厚厚的落叶上。旁边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开阔而蜿蜒的河流,转弯处开阔得像一个大湖。

这里的景色美得叫人心醉,静得让人窒息。湖水沁人肺腑般的清澈,悠闲的鸭子在湖水中似毫无知觉地划出一道道水的涟漪。远处的湖的对岸也是树林,那树林中的树叶在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整座树林里看不到地面,都被飘落的树叶结结实实地覆盖着。树叶像是画在树上,树好像被框在画里。脚下被踩得沙沙做响的树叶像是这画面的画外音。

作家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自在地欣赏落叶和秋景。教授走走停停,我跟着教授身后,大家都走得很慢。我的相机,躺在车上。

教授走着走着就完全停了下来,站立在风景中。四周万籁俱静,阳光、树叶、湖水都无言地用存在表明着自己的存在,或者说都无意表明自己的存在,而是独自享受着各自品味到的宁静。

他停在原地,站在湖边,树下,落叶缤纷的绿幽幽毛茸茸的青草地上,像风景中的一件道具。眼睛望着远方,隔着湖水在看对岸。我顺着教授的眼光看过去。对岸有树,树上的树叶粼粼闪光,好像翻转起来专门迎接太阳光一样精神百倍又怡然自得。旁边的湖水波光粼粼,鸭子在尽情嬉戏,是这秋景中唯一动静着的生物。

教授在深思,表情很享受。思想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他对我解释说,他在体会他8个月的孙子的状态,他没有语言,没有逻辑,没有观念,但是不可能没有思想,因为他会笑会哭,他的状态应该是直觉的、感性的,直线的思维和直接的反应。没有逻辑,没有推理,没有复杂的思维,但是有感觉有感性。直觉是最美的。可惜人大了以后渐渐失去了对这种直觉之美的体会。人大了就复杂了,包括思维的过程、思维的方式、思维的目的和思维的结论。

哲学如果还原成一种感觉,一种本能的反应,这该是诗的意境。教授这种思维体验和诗意直接相通,也是理想的哲学境界。所谓天人合一,所谓物我两忘,所谓物物,所谓得意忘言都是一种极至的体验,最简单最本真最原初,也最美。当然后来就越来越复杂了,能够有这种体验越来越难了,难得,难能可贵了。

谁能想到一个8个月的婴儿竟能如此启发一个哲学教授的神思呢?

(四)

饭后,作家带我们到动物园去。

周末的动物园熙熙攘攘,多是拖家带口的游客。我和教授被人流夹带着进入了奥马哈动物园的丛林世界。

教授好奇心强,什么都看,观察仔细认真,有时候盯着一个动物一盯就是半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地定睛观看。他能全神贯注地看一条大鱼在水池里往返折回一圈,能看全一只企鹅从犹豫不决到奋不顾身入水且矫健流畅地游泳再爬上岸转身离去再站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伸长脖子立正张望的整个过程。

拥挤的人流不停地从我们身边穿过,经过了一批又一批,教授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对企鹅着了迷。他说他佩服企鹅笨拙的身姿如何到了水里却矫若游龙。他说这种身手的转换之快、形象改变之彻底让人惊叹。

离开企鹅时教授恋恋不舍,但是很快他又会被前方的新目标着迷。后来我发现,他实际上对看到的任何东西都着迷,都一样悉心观察,用心揣度,忘物忘我,入情入景。

我们还看到鸵鸟,架着翅膀,迈着长长的细腿,探着高高的脑袋,向前移动。他说这恰似优雅的女士舞步轻扬,流畅如云又静淑端庄。

还有热带鱼,色彩鲜艳缤纷斑斓,他说像是在夏威夷。

我们一直到动物园关门时候才出来。

教授看过的动物园一定比我多,就像他看过的树一定比我多一样,为什么我对见过的东西没有他那么大的兴趣呢?比如在孤儿城里的树林中,他看到而且聆听到了那树叶的落地声,并且从一个没有语言不存在逻辑也还没有声音的角度看那树叶在阳光中闪烁,然后自然地飘落,离开了枝头熠熠闪烁的同类,又落在地上的同类的身上。它离开枝头时,它的同类和它打招呼道别了吗?抑或它打了招呼,它的同类理会它了吗?它向地面降落时,是轻轻地躺在了它同类张开的怀抱和手掌里,还是重重地砸到了它们凌乱拥挤的身上?

我还记得,从家里到克雷顿大学的路上,他指给我看一颗树。那棵树挺立在我们疾驶而过的公路边,映衬在公路上方高高架起的铁道旁的阴影里。他说注意看,那树叶的颜色会变化。

在疾驶而过的路上,我们能看到一棵与众不同的树吗?

在疏朗绵延的林中,我们能听到一片树叶落地的声响吗?

我对他说,你的世界显然比一般人的世界丰富得多,他说这得益于他的哲学。

走出动物园门时,像所有从动物园出来的人一样,我们都累了,腿,眼睛,还有大脑。

在动物园门口的马路边,我们席地而坐,看着远方的车,近处的人,还有眼前绵延起伏的林地和草场。

晚上回家有中式大餐等着。饭后还有西式甜点,甜点后还有教授爱吃的冰淇淋。“这一天可真美好!”教授高兴得手舞足蹈。

(五)

周日,我们到一处森林公园看日落。

公园大得很,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山丘,遍植各种树木。停车,一级一级登上高高的铁架,铁架好象会晃动,因为太高了。已经高過了远远的森林中最高的树梢,还能拾级向上。来到最高一层,是个开阔的平台,随风有些微微颤动,觉脚下生云,看头与天齐。极目向下俯瞰,大河,铁路,森林,山丘,公路,小径,原野,一览无余。只觉得天高地阔,风力强劲,云的颜色浓郁瑰丽,夕阳缓缓地在浓郁瑰丽的云层间时隐时现。大地苍茫,森林辽阔,远远的在脚下爬行的火车像一条蠕动的蚯蚓,在浓密的森林中似有还无。人站得最高,身影也最小。森林只顾生长,万物竟自芬芳,人像是生生闯进自然造化中。

我们走下铁架的脚步声完全淹没在强劲凛冽的风中。站在人类自制的把自己抬高起来的铁架上,倒是可以高过匍匐在脚下的平原,郁郁葱葱的森林,阡陌纵横的河流,还有如蚯虫蠕动的火车。可是,走下铁架,人即刻就淹没在林中,复归于尘土。森林葱郁无限,大地辽阔无边。

美到无言,静到极至,万物自由,尽享天地造化灵性。以万物之心反观自己,人实在是大自然中的异类。以己之心推测万物,窥见万物之灵,人当有不时从俗世中超拔而出的志趣,使一己之心与万物通融,以我为物,以物为我。如此,方能领悟自然之于人的启示,涤荡世俗气息,享有万物之灵。

森林里有木屋出租,还有饭店,可以住宿,可以就餐。木屋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也是一道风景。

责任编辑:钟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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