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村上春树不会放过二战的恶

2018-03-16 20:58沈佳音
看天下 2018年6期
关键词:骑士团南京大屠杀村上春树

沈佳音

2018年3月8日,第一批中国读者拿到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新书《刺杀骑士团长》的简体中文版。与此同时,在豆瓣预订的读者还拿到了两袋同名定制版挂耳咖啡。“在阳光下,喝着咖啡,读着村上,幸福……”这是出版社的宣传语,也是很多人对于村上春树作品的想象——有点小资调调的都市生活。

2017年2月24日,《刺杀骑士团长》(共2卷)在日本东京的纪伊国屋书店正式发售

不知道村上春树对于这种定位会作何感想,但至少这位年近古稀的作家绝对不会满足于此。在这部新作里,他投射了二战的背景,纳粹暴政和南京大屠杀的阴影,甚至可以说,这些是故事的起点。

二战阴影

日本文化里有武士,而无骑士,自然也没有骑士团长。骑士团长是莫扎特歌剧《唐璜》中的人物。在剧中,浪荡公子唐璜欲对美貌女子非礼,女子的父亲骑士团长赶来相救而被唐璜当场刺杀。

酷爱歌剧的村上春树每次欣赏这部歌剧都会想骑士团长是怎么回事呢?“我被其发音给我的奇妙感触吸引住了,随即涌起好奇心:如果有一本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小说,那将成为怎样的小说呢?”村上春树在接受《朝日新闻》的采访中说道。

《刺杀骑士团长》是书名,也是书中藏匿于阁楼的惊世名画,还是书中的关键人物。村上春树用其勾连起二战创伤与现实吊诡。为何画家雨田具彦创作了这么一幅惊奇的杰作,却又将其束之高阁?为何画中人物身穿1500年前日本飞鸟时期的服装?小说的情节波谲云诡,扑朔迷离。多线叙述中,雨田具彦被二战改变的一生渐渐浮现。他原本是日本冉冉升起的油画新星,在奥地利进修期间,德国吞并了这个国家。而雨田具彦被遣送回国,从此对这段经历闭口不谈。

与此同时,他的弟弟雨田继彦——东京音乐学院的学生,被送往了中国战场,从上海到南京在各地历经激战,途中反复行无数杀人、掠夺之事。进入南京后,他们被上级命令用军刀砍杀“俘虏”。“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扫射。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 (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个接一个把尸体吃掉。”回来后不久,雨田继彦便在阁楼里割腕自杀。他是为悠扬弹奏肖邦和德彪西而出生的,不是为砍人头而出生的人。

雨田继彦在遗书中记录了砍俘虏脑袋的情形。他的侄子转述:“上级军官递军刀给叔父,要他砍俘虏脑袋……叔父以颤抖的手好歹挥起军刀,但一来不是有力气的人,二来那是批量生产的便宜军刀,人的脑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轻易砍掉。没办法砍中要害,到处是血,俘虏痛苦地挣扎,场面实在惨不忍睹。”“叔父事后吐了。能吐的东西胃里没有了,就吐胃液。胃液也没有了,就吐空气。因此受到周围士兵嘲笑,骂他窝囊废,被上级军官用军靴狠狠踢在肚子上踢飞。谁也不同情。结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虏脑袋。为了练习,要一直砍到习惯为止。那就像是作为士兵的通过仪式。说是通过体验这种残忍场面才能成为合格士兵。”

这或许有村上春树父亲的影子。他的父亲在研究生院就读期间被征召入伍,参加了侵华战争。回国后,他父亲当了老师,还是个兼职佛教僧侣。村上春树小的时候,父亲每天早上都在饭前向佛坛献上长长的深深的祈祷。有一次,他问父亲为什么祈祷,他回答为了在战场死去的人,为了在那里——无论友方敌方——失去性命的人。

斗士

这并不是村上春树第一次写到南京大屠杀。1994—1995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通过滨野军曹之口说道:“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扔下井去,再从上面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

这一次,村上春树在小说中再度描述了南京大屠杀,增加了许多触目惊心的细节,翻译成中文也有1500余字。更重要的是,村上春树在小说还特意谈了南京大屠杀的人数问题。“日军在激战后占据了南京市区,在那里杀了很多人。有同战斗相关的杀人,有战斗结束后的杀人。日军因为没有管理俘虏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大部分杀害了。至于准确说来有多少人被杀害了,在细节上即使历史学家之间也有争论。但是,反正有无数市民受到战斗牵连而被杀害则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有人说中国死亡人数是四十万,有人说是十万。可是,四十万人与十万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刺杀骑士团长》译者林少华指出这恰恰击中了日本右翼分子的要害。这本书出版后,村上春树遭到了日本右翼分子的“围剿”。APA连锁酒店CEO元谷外志雄在酒店里摆放否定南京大屠杀的书籍,这次他也指责村上春树,讽刺他是为了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不得不写这样的内容。还有人在推特上发起“不买村上春树运动”。

对此,村上春树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时回答:“历史乃是之于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将其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故事虽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将以时间为友,肯定给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给人以好的力量。”

林少华从《挪威的森林》到《刺杀骑士团长》,先后翻譯了42部村上春树的作品。在1982年的《寻羊冒险记》中,他就发现村上春树开始寻找明治以来始终伴随日本现代化进程的军国主义的源头。借《寻羊冒险记》出场人物之口,村上春树断言:“构成日本现代的本质的愚劣性,就在于我们在同其他亚洲民族的交流中什么也没学到。”

2008年10月29日,林少华与村上春树第二次会面。村上春树对他说:“历史认识问题很重要。而日本的青年不学习历史,所以要在小说中提及历史,以便使大家懂得历史。并且只有这样,东亚文化圈才有共同基础,东亚国家才能形成伙伴关系。”

林少华觉得村上春树作为斗士的一面常常为读者所忽略。“村上春树一般被视为以描述现代都市人感觉见长的‘软性作家,而往往忽视了其中最具启示性的东亚元素和东亚视角,即村上对近现代东亚史中的暴力与邪恶的追问、鞭挞及他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来作为斗士的勇气、良知、担当意识和内省精神。”

旋转的楼梯

读完《刺杀骑士团长》,林少华觉得一切都那么熟悉:“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来,虚实两界或‘穿越这一小说结构就屡见不鲜,被妻子抛弃的孤独的主人公‘我大体一以贯之,具有特异功能的13岁美少女令人想起《舞! 舞! 舞!》 中的雪,走下画幅的骑士团长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麦当劳山德士上校两相仿佛,‘井和井下穿行的情节设计在《奇鸟行状录》已然出现……”

日本主流评论认为这部大长篇熔铸了村上文学迄今为止所有要素,但林少华认为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像旋转的楼梯,盘旋向上。“村上曾说写小说是用虚假的砖块砌就真实的墙壁。新的小说就是用旧的砖块构筑新的墙壁。”

2003年,林少华第一次在东京见到村上春树时,问他如何能保持笔耕不断。村上春树回答:“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的时候我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在社会上我们都不是自由的,背负各种责任和义务,受到这个必须、那个不许等各种限制。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让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我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我想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

林少华以《奇鸟行状录》为界将村上春树的创作分为两个阶段,前十五年的作品是比较注重于个体心灵如何化解寂寞、化解孤独的软性作品。但“村上春树是个有野心的作家”,他开始探讨个体与体制之间的关系,在体制的高墙面前,如何争取主体性,如何维持个人的尊严。

村上春树翻译了很多美国小说,但他最喜欢的作家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刺杀骑士团长》中,“我”和友人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有很多人物为了证明自己是独立于神和世俗社会的自由人而做傻事。

“他渴望写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么伟大的作品。《奇鸟形状录》可以视作他對这个目标发起的第一次尝试,《1Q84》是第二次尝试,《刺杀骑士团长》就是第三次尝试。”林少华说,“不过目前评论界普遍认为还没有达到,”因为,“《卡拉马佐夫兄弟》对人性的描写实在太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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