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生活与创作里的屈原

2018-03-22 12:03郭君臣张莉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离骚天问屈原

郭君臣 张莉

摘 要:在生活中,鲁迅常用《楚辞》中向上求索的意象激励自己;创作中,鲁迅与屈原的关系更是密切。创作生涯之初,鲁迅就借《离骚》和《天问》描摹出自己在个人和民族之间的创作格局,接下来不管是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希望与绝望纠结之时,还是20世纪30年代与各种灰暗力量缠斗之时,屈原都是鲁迅的重要思想资源。在创作过程中,鲁迅对屈原的认识不断加深,进而阐发出屈原笔下神话传统的精神光辉。

关键词:鲁迅 屈原 《离骚》 《天问》

在鲁迅的生活和创作中,屈原是一个活着的诗人。

许寿裳写《亡友鲁迅印象记》里专门有一篇《屈原与鲁迅》,写鲁迅一生和屈原的关系,有很多细节。两人是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许寿裳就从日本写起。还在弘文书院时,鲁迅买过日本印行的《离骚》,夹在拜伦的诗、尼采的传、希腊神话、罗马神话等等西方的书中间,许寿裳觉得有点“奇异”。确实是奇异,几本书古今中外全涉及了,这个场景可以说是鲁迅一生工作的隐喻:几本外国书之间的脉络是什么,《离骚》该怎么摆在中间,这些书和自己以及眼前的家国现实有什么关系,鲁迅都要一一思量。《离骚》之外,鲁迅最看重的是《天问》,许寿裳记得他说过:“《离骚》是一篇自叙和托讽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①《离骚》关涉的主要是个人,而《天问》关注民族的习俗和传统,两个维度如何相互作用,共济共生,也是鲁迅当时已经在思考的问题。

中国古人读书力求“反身”,读的书要和自己的生活紧密相关,引发反思,也激励意志。很长一段时间内,《楚辞》特别是《离骚》在鲁迅的生活中都发挥着类似作用。许寿裳举过两个例子,特别典型。一是说回国后住在北京西三条胡同“老虎尾巴”时,鲁迅特意从《离骚》中挑了兩个句子“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辑成对联,让乔大壮写了挂在墙上,和笔名鲁迅类似,是用来激励自己的。还有一次,许寿裳问起《离骚》中他最爱诵读的句子,“他便不假思索,答出下面的四句: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其间上下求索的坚韧决绝,反映了鲁迅的志意。②

《楚辞》意象和词句,鲁迅文章中多有化用,它们成为鲁迅言说世界、表达情绪的重要参照。比如对《史记》的那句有名的评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里《离骚》是衡量标准;再如1933年传言丁玲在南京遇害,鲁迅有《悼丁君》一首,最后两句“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远游》里的“湘灵鼓瑟”,《离骚》里的“哀高丘之无女”,自然地化到略显哀婉的诗句里,表达的是鲁迅对生命光华陨殁的惋惜和纪念。

不过,如果只有以上这些关联的话,很难说屈原进入鲁迅生活和事业的核心领域,我们需要再进一步,看一看屈原和《楚辞》,在鲁迅思考中国问题、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是怎样发挥作用的。

在鲁迅的创作历程中,关节点上都有屈原的影子。1907至1908年,在鲁迅文学生涯的初始阶段,两篇文章和屈原或《楚辞》有关,一篇是《摩罗诗力说》,一篇是《破恶声论》。《摩罗诗力说》中,屈原被放到拜伦、雪莱的序列里,是唯一能与“异邦新声”并列的中国诗人,鲁迅将其描摹为一往无前的诗人:“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③ 鲁迅夸的是屈原的“露才扬己”。

从班固开始,《楚辞》的怨愤之气成为一个问题,被视为最大的污点,班固以为这是在“露才扬己,显君之恶”,辩护者如王逸则反过来看,论证思路是:怨愤正见其忠贞,也正因忠贞才有这样大的怨愤。洪兴祖和朱熹注释《楚辞》,一直到1907年王国维作《屈子之文学精神》,都是延续了这个思路,前提是怨愤的确不好,辩护者要做的都是给这个怨愤加上恰当的限定语。鲁迅则完全颠覆了他们的前提,以为屈原就好在他的“露才扬己”,而且还做得很不够,“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④。

《摩罗诗力说》中评述屈原的基底还是《离骚》和《天问》,“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是对《离骚》的概括;“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则是对《天问》的归纳,其中都有“伟美之声”;“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⑤,侧重的是屈原个人张扬奇拔、振奋人心的一面。《离骚》和《天问》还有民族精神遗存的一面,其中瑰丽雄奇、奇异多姿的神话体系,鲁迅更是看重,《破恶声论》云:“夫神话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则逞神思而施以人化。”⑥它们是一国艺文和文明的源头,也是一个民族不断更新、保持生命活力最重要的思想资源。

《离骚》和《天问》隐含着的个人与族群、个性与民族精神之间的区域,大体上也就是鲁迅思考、致力的领域,他的目标是在现代中国重新恢复古民朴野、光大的精神世界,途径是当下国人们“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努力,要继承屈原的敏锐与张扬,但也需要超越屈原,添上勇决和坚韧的品质。屈原止步的地方,也就是鲁迅的志意开始的地方。“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⑦ 这是鲁迅的召唤,也是他的自我期许。

第二次鲁迅从屈原身上认出自己,是在“彷徨”之际。1922年写《呐喊·自序》,鲁迅多有言说,提到了“铁屋子”,说走出铁屋子的努力,说对同志的慰藉和呼唤,沉郁顿挫,意气风发,是嘹亮的号角。1926年小说集《彷徨》出版时,只引了一段《离骚》作为题辞:“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简洁明了,却也更苍劲有力。

小说集里多是理想在现实里受挫的故事,但整部小说集的气氛却不阴沉,《祝福》结尾写在祈福祭祀的喧闹中,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将继续生活下去,可能会成为《孤独者》《在酒楼上》里的“我”,甚至是《伤逝》中的涓生,会接着见证或亲历更多悲哀的故事,但寻求更好生活的心并没有改变。这三篇小说的结尾,也都隐藏着向上的生机: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⑧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⑨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⑩

用《离骚》里的几句诗做小说集的题词,真是恰恰好好,标识出小说中人们在痛苦、哀伤、悔恨中向上的力量。几句诗也是鲁迅的自我激励,有日积月累、具体而微的努力,也才谈得上漫漫长途。正如张文江说的,诗句中“这一无尽的求索意象,衔接起了《呐喊》和《彷徨》,也贯穿了鲁迅的一生”{11}。

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化为现实里的求索和彷徨之后,鲁迅再来讲屈原,意旨丰厚了很多。《汉文学史纲要》是1926年在厦门大学的讲义,这时鲁迅发现“露才扬己”已经不能说明《楚辞》的真正秀异之处,“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屈原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把这些怨愤放到楚地天地人神的背景中,展现为一次灵魂上升与下降的历程:

其辞述己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次述占于灵氛,问于巫咸,无不劝其远游,毋怀故宇,于是驰神纵意,将翱将翔,而眷怀宗国,终又宁死而不忍去也。{12}

“露才扬己”的背后,是对信念的坚守,对现实的不忍,对楚地山川神鬼的深情,这些要素不断交织,成为要质问天地的峻切冲动。1926年前后,鲁迅创作了《野草》,其中的“我”求生入死,上天堂下地狱,与人对质,同狗驳诘,是大体上类似于《天问》的篇章。《淡淡血痕中》直接怒斥造物和人类的怯懦,是具体现实激发的痛切之言。《复仇》写“神之子”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被人类戏弄、侮辱、诅咒,又为上帝离弃,是由思虑而来的痛切之言。

问天天不语,屈原因绝望愤而弃世,跃出人间世里的纠缠,鲁迅则选择在现世中死缠烂打。《过客》写行路者,前面即使是坟也要跨过去继续前行,困顿而倔强,枯槁而坚强,不抱任何希望,也不要一点布施和同情,这是鲁迅的自况。《过客》写于1925年3月2日,九天之后,在给许广平的信里,鲁迅说,“走‘人生的长途”,不管是“歧路”还是“穷途”,他“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13}。

《野草》之后,鲁迅心中希望和绝望的纠结告一段落。早在1917年鲁迅决定再一次投身于文学事业时,就有这样的纠结。《呐喊·自序》细致描摹了与钱玄同有关希望的问答:“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14}鲁迅还是怀着希望的。

但现实中依然多有让人绝望的事态,“彷徨”是鲁迅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犹疑,该怎么办呢?1921年写的《故乡》中,鲁迅已经有了基本答案:“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5}1925年5月的《杂感》中,这个答案变得进一步具体切实,鲁迅号召人们执着于现世:“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16}

1927年鲁迅在广州又经历了一番革命与反革命的洗礼,10月移居上海。短暂徘徊之后,鲁迅开始转向杂文写作,愤激的调子沉潜下去,嬉笑怒骂,死缠烂打,涉及的是现实的方方面面,小到孩子的貌相、文人圈里的乱象,大到国家忧患、文化更新、中国与世界的沟通,如此等等,都是从身边的事实和文字开始,纵横捭阖说开去,论时事不留情面,砭痼弊常取类型,力图撼动现实新生或传统积存的黑暗,让文章成为匕首和投枪,成为“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17}。

这时,鲁迅再来看屈原,已经超越了屈原式的怨愤,因为有能力站开一步。在后期的杂文中,鲁迅有时也调侃一下屈原,用他来标识某些人物或性格类型。比较典型的有三处:

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18}

假使屈原不和椒兰吵架,却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约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发牢骚的,他首先要防落第。{19}

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20}

最后一段说1929年《新月》杂志被国民党口诛笔伐的事件,其他两段也关涉具体的现实状况,是借屈原说事,不过同时也是在批评中国文人延传至今的某些精神特质,源头可以追溯到屈原那里。这时屈原的问题已不仅仅是不敢“反抗挑战”的问题,而是在君臣主从的政治格局中,不可能“反抗挑战”,他的“露才扬己”格局太小,太在意君臣秩序里的是是非非了,不够刚悍,也不够辽阔。几个例子中,鲁迅都是把屈原往下说。

不过另一方面,那个高洁、向上的屈原还在。1933年11月,鲁迅有一首诗《无题》:“一枝清采妥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这首诗是应山本初枝之请,写给土屋文明的,用的全是《楚辞》里的意象,这是一首赞美屈原的诗,同时也是暗暗的自我期许。世间无数波折,楚地的清采贞风并没有被淹没,而是在屈原颠沛流离的生命历程中化为天地间永存的一缕芳馨,眼下世界又一次萧艾丛生,这清采、贞风和芳馨还能流播下去吗?这首诗是一个简单的回答。

更重要的是《离骚》和《天问》标识出的神话系统,它们是屈原精神徜徉的去处,也是鲁迅展现民族精神广度和宽度的最重要资源。1921年创作的《不周山》,1935年收入《故事新编》中,改名《补天》,像屈原一样,在萧艾密布的尘世中,鲁迅凭借其清醒的睿智和上下求索的坚韧,让那民族神明的光辉再次照临到多灾多难的现实里。

①②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见马会芹编:《挚友的怀念:许寿裳忆鲁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第5-6页。

③④⑤⑦ 鲁迅:《摩罗诗力说》,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页,第71页,第71页,第102页。

⑥ 鲁迅:《破恶声论》,见《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

⑧ 鲁迅:《在酒楼上》,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

⑨ 鲁迅:《孤独者》,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页。

⑩ 鲁迅:《伤逝》,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页。

{11} 张文江:《〈呐喊〉〈彷徨〉的结构分析》,见《渔人之路与问津者之路》,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页。

{12}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3-384页。

{13} 鲁迅:《250311 致许广平》,见《鲁迅全集·编年卷3》,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53页。

{14} 鲁迅:《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15} 鲁迅:《故乡》,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0页。

{16} 鲁迅:《杂感》,见《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页。

{17} 魯迅:《小品文的危机》,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3页。

{18} 鲁迅:《从帮忙到扯淡》,见《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56页。

{19} 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见《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页。

{20} 鲁迅:《言论自由的界限》,见《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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