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茕蛾

牛恺莉

摘 要：本文从文本入手，以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及人物冲突为线索，剖析松本清张对《黑色笔记》中元子形象的塑造，指出松本清张并非单纯描写女性犯罪现象，更揭示了那个年代日本女性所面临的来自社会和自身的双重困境。

关键词：《黑色笔记》 女性意识 松本清张

《黑色笔记》由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于1978—1980年间创作完成。女主人公原口元子利用一本记录了银行内用于偷税漏税的虚假账户的黑色笔记，在从业了十五年的银行盗用了七千余万日元巨款，成为了银座酒吧老板娘。为了在银座打出一片天地，她孤身一人，凭借着黑色笔记，一再进行勒索活动。若仅通过浅层解读，将元子这一形象简单地定位为为一己私欲铤而走险的犯罪者，而忽视社会背景，无视其内核中由女性意识觉醒而迸发出的反抗精神，也就低估了松本清张作品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难以挖掘其深度。作为社会派作家，松本清张并非单纯地描写女性犯罪这一特殊现象，更是融入了一个亮点，即元子这一女性对实现自身价值的渴望。本文试从文本入手，剖析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以及人物冲突，揭示人物展现出的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的一面，从而进一步探讨松本清张塑造这一女性形象的意义。

一、黑夜般的社会困境

为客观定位元子这一形象，有必要将其置入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中进行宏观审视。《黑色笔记》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本社会为大背景。当时，日本经济刚经历高速增长期，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尽管这一时期劳动力严重不足，女性成为劳动市场的一支重要力量，但女性的劳动付出仍得不到认可。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世界经济论坛发布数据，2011年日本性别平等指数在全部135个参评国家中仅排名第98位。而根据世界经济论坛所发表的《全球性别差距报告2017》指出，日本男女平等度在144个国家中仅排名第114位。如今尚且如此，遑论作品叙事时空下的情境。其原因在于，武家时代以降，日本社会便以男性为主导，女性被指定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这一刻板印象被巨大的社会惯性裹挟，根深蒂固，延续至今。于是女性被无形的枷锁所禁锢，丧失了独立的人格，逐渐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而随着经济发展，作为社会经济主力的男性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更加严峻，且基于思维惯性，女性甚至将这一困境合理化并欣然接受。松本清张对女性的真实生存状态进行了冷静且透彻的还原，其笔下细节无一不与时代背景及社会现实相契合，展示了包括元子在内的日本多领域女性面临的外部和内部的双重生存困境。

在元子从业了十五年的银行中，职业女性并未因体面的工作而受到良好待遇，只有男性职员才能得到调动升迁的机会。月台送别会上，男性将升迁之人团团围住，而女性“只能站在圆圈的最外围，不得不参与他们高呼万岁和拍手的行列。可女性自身却永远无法得到这样的升迁机会。她们必须在一成不变的白色墙壁中从事着单调的事务性工作”。

银行俨然是一部不断运转的冰冷机器，女性作为消耗品被不断吞吐代谢，一旦被利用殆尽后，回报她们的不是感激，而是必须结婚生子的社会义务。作为银行里资格最老且业务娴熟的女员工，元子却因不愿步上这条约定俗成的道路而受到了男性們的厌恶，成为他们眼中的“剩余货”：“没有什么比那些年纪不断上去，可却怎么也不结婚、赖着不走的刁蛮女职员更令人讨厌的了。”

在男性主导的职场中，女性的工作能力永远不被认可。而在女性的世界银座，陪酒女郎们在经济上也不得不依附男性，游离在社会边缘的身份也令其失去了话语权。即便是经营酒吧的事务所里的职业女性，也集体患上了失语症。俱乐部鲁丹的办公室中发生的一幕也揭示了女性的生存实态：“元子问了一个最靠近自己的女性办事员。女办事员沉默不语，只是将头转向前面的男事务员。”男事务员带领元子去董事长室时，“三个女性办事员这才第一次抬头，目送元子的身影”。她们做的是整理票据和抄写地址人名的工作，而“男人的桌子上摊开放着账簿”。女性职员自始至终噤若寒蝉，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店长等各种职位的男性问候客人的声音。女性普遍在职场中不被委予重任，只能做些机械性的工作，她们也早已习惯了麻木地恪守“本分”，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像一尊尊没有灵魂的人偶。

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女性也难逃生存困境。已故议员江口大辅的遗孀决定参加参院选举，触犯到渴望继承江口衣钵的秘书安岛富夫的利益，她被斥为“对政治一窍不通的遗孀受了其他人蛊惑企图获取同情票”“纯粹是个爱出风头的乡下老太婆”。在等级制度森严的日本政界，议员秘书却私下对议员遗孀大肆攻击，蔑视女性之风气可见一斑。政界始终是个受父权控制的体系，容不得一个继承亡夫意志试图步入仕途的女性的存在。因为在主导一切的父权观念里，女人是百无一用的。

松本清张曾说：“我认为探讨犯罪动机和塑造人物是相辅相成的。当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就形成了犯罪动机……除了动机还应当加上社会性，这样，推理小说的路子就广阔多了。”原口元子正是处在一个如黑夜般的父权制社会之中。它掩埋了女性的需求，压抑了女性的潜能，吞噬了女性的个性，堵死了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出路。这对于追求精神和经济双重独立，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元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痛苦。为了挣脱这个社会加之于她天然性别之上的束缚，投入到一个能大显身手的新世界中去，她不得不另辟蹊径。此时她盗用银行七千余万日元巨款用于购置酒吧的犯罪行为，也就并不难以理解了。

二、冲突与对立

松本清张将元子投置于复杂的父权制生态系统中，围绕着元子的女性意识不断制造冲突，从而导出元子命运的走向，元子与众不同的女性意识也同时得以凸显。由此，松本清张成功塑造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独树一帜的女性形象。

作为女主角，元子毫无姿色可言。这么一个女人突然到银座酒吧工作，身为男性的画家A立即想到的是“寡妇”“要供养比她小的恋人”。而得知不起眼的元子要在银座开酒吧，画家A一语道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元子身后是有个赞助商，还是她继承了某个伯父的遗产？

不难看出，这些臆想都在元子身后安插了一名男性形象。不仅画家A，被元子勒索的男人们的想法也如出一辙。背后的指使者、资助人、合资人皆为男性形象。名流们早已习惯站在男性优势地位上，他们宁愿臆想出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男性对手，也从未考虑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胆识过人的女人。殊不知，元子通过孤身实施大胆的犯罪计划，不但离开了令人窒息的银行，还获得了令其在银座大显身手的启动资金。此后元子如同重获新生——她变得更加自信，更加专业化。女性必须在发挥了自己的才干，证明了自己的生存价值后，才能产生自我认同。在成功勒索林院长后，元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一个被公认为上流阶层的卓越男性竟然被“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也沒有钱的三十岁女人”击败了。元子在此获得了自我认同感。通过犯罪，她把握了摆脱父权制桎梏的武器——私产与经济地位。这是僵化的职场永远不可能给予女性的东西。在这个女性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出人头地的社会中，她终于找到了唯一一条证明自己的路，并渴望通过这条道路活得更像自己。

在实施这条道路的途中，元子从不畏惧展示自己单枪匹马的姿态。在与银行经理、副经理以及银行律师等三人的谈判时，她从容不迫，不仅牢牢掌握了发言权，言语中还尽显对这些高级男性干部们尸位素餐的讥讽。而在与要强行收购自己酒吧的黑社会总会屋头目当面对质的过程中，元子又展示出了非凡的勇气。没有哀求，没有眼泪，而是毫无畏惧地说出了“不”。当元子一次次当着男性的面打碎身后男人的虚像，宣告自己与那些被操控的女性傀儡的不同时，她闪光的女性意识击碎了他们的傲慢，她的形象已然成为了对父权制社会最大的嘲讽。

元子是父权制下的离经叛道者，无论男女都无法容忍其破坏权力平衡，她可谓腹背受敌。在这个连女人都沦为扼杀女性意识帮凶的社会里，她独立，也孤独。她拒绝依附男性，不出卖肉体和尊严，凭借自己的经营手段，经济头脑甚至犯罪手腕求生存。无论是与“贤内助式”的林情妇市子的反目，还是与“寄生式”的陪酒女郎波子的争斗，都反衬出元子这一女性形象的难能可贵。虽然元子与波子的对立最终以波子将元子击垮告终，而随后元子又被林院长和市子杀害在手术台上，然而，“笑到最后”的市子和波子的胜利并不代表女性的成功。市子和波子只是受控于男性的附属物，她们所谓的胜利仅仅是男性强权镇压女性独立精神的又一次暴行，可以说，她们与元子一样，都是这次暴行的牺牲者。

作为一只在黑夜里茕茕孑立的飞蛾，元子注定被扼杀，然而扑火一瞬的光芒，尽管短暂，却照亮了黑夜。元子与男性的矛盾也好，与女性的矛盾也罢，表面上是源于金钱利益的纷争，背后却是其不肯屈从于父权话语，不甘心沦为男性附庸的心志。她反抗的是压抑人性的制度，而所有压抑人性的制度都该遭到反抗，尽管反抗是以一种极端的犯罪形式的方式进行。除此之外，可有他法？如若她安于现状，低眉顺眼地接受社会打上的弱者印记，那么就与市子与波子等人并无二致了。正是由于元子做出了超出一般女性的举动，反而凸显了其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在以往的推理小说中，此类女性形象鲜少出现。元子绝非仅仅是一个“恶女”。无论松本清张对元子持何种态度，至少其对元子反抗精神的刻画足以表现出对元子女性意识的肯定。

《黑色笔记》没有沿袭传统推理小说以男性为主人公的旧模式，而以女性意识强烈，富有野心胆略的元子为主角。这一强悍的女性形象在父权至上的社会环境中的盛衰沉浮，揭露了追求经济上和精神上双重独立的现代女性面临的现实阻力。在试图摆脱困境的过程中，元子的女性意识成了难能可贵的亮点。元子形象是松本清张揭露社会现实的武器，他呼吁大众重视女性面临的真实困境，表现出作者对女性的关怀和对女性生存困境等社会问题的关注。

参考文献

[1] 于朔，陈然.日本女性政治地位的变化及其原因[J].日本研究，2013（4）：66-72.

[2] 松本清张.黑色笔记[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

[3] 李德纯.松本清张论——兼评日本推理小说[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