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的本体论研究

2018-03-22 12:03虞扬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死亡本体论

虞扬

摘 要:本体论是探究世界本原的哲学。本体论的实质是诗,诗是高度提纯和形式化的产物。《恶之花》一直被认为是黑色病态诗作,对于其中的黑色、死亡本原意义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和挖掘。探究《恶之花》黑色意象的本原建构、进一步认识死亡的本体论意义,才能认识到《恶之花》并非是波德莱尔呻吟忧郁的病态声音,而是对人性、对民族、对国家、有着强烈和深刻思考的诗作。

关键词:《恶之花》 本体论 黑暗 死亡

本体论是由西方“ontology”一词翻译而来,探究的是关于物质世界本原的问题。“ontology”即Being的logos,从这个角度看“本体论”这一名称略有不当,“是论”更接近“ontology”的本原意义,表示超越一切概念对象的存在。本体论的实质是诗,因为本体论追问的是“存在之为存在”,形式化到极点就是本体,诗乃是高度提纯和形式化的产物。《恶之花》一直被认为是现代派诗作的鼻祖,是现代文明转型时期波德莱尔忧郁、病态的黑暗诗歌。它的晦涩艰深让人望而却步,其中不断出现的“黑暗”“死亡”等意象让读者笼罩在阴暗的黑色世界中深感不安,这正是世界转型期忧虑情绪的体现。然而过度的黑暗意象和对死亡的不断重申使得人们将其视为病态罪恶美的代表。我们需要直接面对《恶之花》中的一切黑色想法和死亡追求的本体论意义,进入诗人建构的黑色迷雾背后的世界,准确把握《恶之花》并非是一个无力诗人的无奈反抗、对世界不满的消极颓靡,而是一部对人性、对文明、对社会中的人都给予关照和考量的哲学思考之作。所有的黑色、死亡都是诗人在对世界、人性、未来的设想中的绝望,是对国家、民族、人类等重大问题进行思考并试图解决,但最终别无他法的绝望。

一、什么是本体论

本体论主要追寻的问题是世界的本原究竟是什么。“本体论”这个词是从“ontology”翻译过来的,“ontology”是亚里士多德“第一哲学”的核心,他认为哲学研究的对象是本体,探讨事物实体的本质问题,他认为研究世界本体的问题是优先于其他一切科学的第一哲学。“ontology”的字面意义是关于ont、to on或Being、to be的logos。对于“本体论”的名称,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不尽合适,根据它的字面意义来看,有些人倾向将其翻译为“实体论”,或译为“存在论”“是论”“万有论”,其实它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实体(metaphysical entities)。“实体”不是日常生活语言中的客观实在,本体意义上的主体是形而上学的主体。“是论”可以说是最接近“ontology”的本义的,所谓“ontology”就是“Being”,“Being”是哲学概念中的最高理念形式,是超越一切概念对象的存在。它不能被规定,无法被准确解读和道破,一旦予以它某种制约性,它就失去了最高意义的价值,失去了最普遍意义的存在。所以对于“Being”,我们只能从否定的角度去理解,黑格尔在《逻辑学》中的阐释便于帮助我们理解:“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规定……这个无规定的直接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无,比无不多也不少。”

所以“Being”是哲学中逻辑思维里面超越一切的范畴原义。从这个视角来看,“是论”是最贴近它本义的准确表达,在这里,“是”就不是一个简单表示判断肯定的词,而是超越事物表象属性的本源之意。

“ontology”追问的是“存在之为存在”,其探讨的主体是形而上学主体,这是形而上学最核心的问题。“on being”可以指“存在”,也可以指“是”,用“存在论”代替“本体论”是不尽合适的,“本体”常常与很多词交互使用,比如substance、noumenon、essence、thing-in-itself等,本体意味着绝对不可分,这是其他词语所不能代替的意义。Subtance在價值论上的表达就是主体,语法上表现为主词(subject),前面已经说到“实体”无法代替“本体”的表达。“本体”上的“物”指的是物本身(thing-in-itself),是物的内在本质(essce,inbeing)。形式化到极点就是本体,本体论在本质上是诗,诗是高度提纯和形式化的产物。我们从柏拉图这里可以窥见这一说法,柏拉图认为诗人是理性的敌人,他将诗人从理想国中驱逐出去,他认为诗人只是模仿者,模仿事物而永远无法抓住它的本质;他还认为诗人迎合人性中的低劣部分,培养发展人性的欲望,压制残害理性的部分。柏拉图遵从理性,建构了一个理念国度。但是,柏拉图自己就是个诗人,雪莱将柏拉图视为诗人,在《诗之辩护》中他通过论证推理和想象的关系,提高了诗人的地位和作用。柏拉图将感性与理性对立起来,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矛盾。

在诗歌派别中,浪漫主义是不拘一格地挑战任何意义上的宾词束缚状态而回到本体之我(自我)的努力,纯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存在于德国古典美学。尼采提出要“重估一切价值”,那么是由谁来重估?根据什么进行重估?重估是每个个体的重估,不拘束缚,他这是在为生命寻找“一个神圣的肯定”,“成为你自己!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你永远不能真正认识你自己,所以才会有“你应当成为你之为你者”;现实主义诗歌的存在不在于其描写了现实,而是在于通过对现实(实然)的否定指向人性应然。本体(虚灵的存在)是一切浪漫主义之源,也是现实主义诗歌之源;后现代主义反两千多年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理性主义、本质主义,具体表现为任何意义上的反中心、反权威、反本质、反理性,解构万物,对一切元叙述进行怀疑。后现代主义认为事物的本原就是反常规、打破理性。

探究诗歌的本体论建构是解读诗歌的一种重要方式,每一种意象背后都暗含着诗人关乎这个世界本质的思考。波德莱尔诗歌《恶之花》不是一种简单的病态黑色诗歌,只懂得宣扬丑恶,了解其诗歌的黑暗本原建构,进一步理解诗歌中死亡的本体论意义,才能正确解读《恶之花》,认识到它并不是一个忧郁诗人的矫揉造作、无力呻吟,其中表现了强大的民族思考、人性思考和社会哲学性反思。

二、《恶之花》黑色本原的构建

《恶之花》在结构上主要分为六部分: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目前多数人认为波德莱尔这样安排结构首先表现的是理想的缥缈和忧郁的沉重,人难以在忧郁的重压下怀揣着理想负重前行。“忧郁诚挚的观照中/心变成自己的明镜/真理之井,既黑且明/”(《无可救药》),由此展开诗人的探索。诗人的探索着眼身边,诗人眼中的巴黎充满了肮脏与丑恶,到处都是欺骗与罪恶。“一些散乱的解剖图/河岸扬尘,撒了一地/许多死人般的书籍/古代木乃伊般熟睡/……人们看到,神秘恐怖/变得更加完美无遗/仿佛农夫翻耕土地/这些剥皮人或骸骨”(《骷髅农夫》),巴黎是这样一番绝望图景,所以诗人“借酒浇愁”,直面“罪恶的花朵”,歌颂撒旦,最终寻求到死亡的归宿。《恶之花》的六个章节是浑然一体的,但是将其归纳为一个寻找而不能解的过程笔者认为是不尽合适的。诗人的六个章节是为了建构黑色世界,《忧郁和理想》篇数最为丰富,如果按照忧郁、寻找的过程来解读,显然这一章节不应过多。从内容上看,波德莱尔一步步将这个黑色的幽暗世界打开,不断涌现的黑色将个人、世界笼罩,让读者自己去撷取扎根于黑色土壤的“恶之花”。

波德莱尔建构的黑暗本原世界主要通过对死亡的不断书写和重申。在《恶之花》的139首诗歌中,有89篇谈论到了死亡(或有死亡倾向)这一主题。六个章节中有一章主题为“死亡”,在其他章节也出现了大量的死亡描写。在《死亡》之外的章节中,有很多是直接描写死亡的场面,直面尸体的腐烂:“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在碎石的床上横卧/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热乎乎地冒着毒气/……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像要把它烤得熟透/……腐敗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黑压压一大群蛆虫/爬出来,好像一股黏稠的液体/顺着活的皮囊流动/它们爬上爬下仿佛浪潮阵阵/横冲直撞亮光闪闪/仿佛有一股混沌的气息吹进/这具躯体仍在繁衍/……/而将来您也会像这垃圾一样/像这恶臭可怖可惊。”(《腐尸》)这是一段对腐败尸体的描写,不畏惧它的恶心,不排斥他人回避的心态,将如此晦暗的场景以一种诗情去解说。同样在《被杀的女人》中,“在一间如温室般暖和的房里/空气又危险又致命/玻璃棺里面正在枯萎的花枝/翻白的眼,无思无想/却依然流露出曙色般的一瞬/朦胧又惨白的目光/床上,赤裸裸的躯体无所顾忌/……/一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流成河/流淌在干渴的枕上/枕布狂饮着鲜红的流动的血/仿佛那干旱的草场/就仿佛从黑暗中产生的幻象/让我们目不能斜视/她的头,一大团浓发又黑又长”。死亡似乎对诗人有着特殊的吸引力,诗人也善于剖开隐秘。当大量的死亡场面用诗的语言呈现在我们面前,直接带读者进入黑暗的世界,这已然成为人类的全部。在波德莱尔看来,死亡不是结束,身体的消亡不能阻止灵魂涅。

在涉及死亡的主题中,还有一种是对死亡的赞美。“当年,基督播的种子繁花满枝/不止一位高僧今天已被遗忘/他们个个把墓地当作了画室/怀着一颗淳朴的心赞美死亡。”(《坏修士》)死亡是崇高的,身体的腐败唯有通过死亡彻底抛弃,实现精神的净化,唯有此,人类终将会摒弃丑恶,看到美。将“死亡”作为最后的主题,诗人写了情人之死、穷人之死、艺术家之死,从不同维度和层次诠释着诗人对死亡的理解;《好奇者之梦》《一天的结束》以“我”心之愿表达了一个诗人的“我”、人类的“我”期待死亡降临;《远行》以组诗的方式讲述灵魂追寻者怀揣一颗快活的心在单调狭小的世界旅行,既然心中充满阳光,何关天堂与地狱?深入未知,死亡只是身体的死亡,灵魂的探索还在继续。

另一关于死亡的书写就是诗歌中的某类死亡阴暗意象。在《恶之花》的139首诗歌中,其中“魔鬼”“尸体”“灵魂”“坟墓”“地狱”等意象多次出现。“魔鬼”(幽灵)这一意象出现得最为频繁,出现“恶魔”意象的诗歌有27首。对于魔鬼的描写,作者给予了挺立硬拔的描写,不是对魔鬼的排斥和拒绝,而是将魔鬼化为一个强有力的存在。“一个大十字架是仅有的饰物/垃圾堆中发现了哭泣的祈祷/突然有一抹冬日的阳光射入/米开朗琪罗,但见那无名之地/力士基督徒杂然一处,霞光中/一些强有力的幽灵傲然挺立/张开五指撕碎了裹尸布一番。”(《灯塔》)“魔鬼”的意象在黑暗中挺拔独立。

“尸体”这一意象在《恶之花》中出现25次,诗人擅长并着重描写尸体的腐败恶心场面,将整个画面不遗余力地呈现出来。“千万思想沉睡着,像阴森的蛹/在浓重的黑暗中轻轻地抖动/它们伸开了翅膀,并飞了起来/染上了天蓝、蔷薇、黄金的色彩/于是,回忆令人沉醉,飞舞翩翩/在浑浊的空气中;闭上眼;眩晕/抓住失败的灵魂,双手推着它/朝人间疫气的无底黑洞走下/把它翻倒在古老的深渊边上/发臭的拉撒路撕破裹尸衣裳/这幽灵的尸体在复苏中扭动/不忘变馊的旧情,迷人而阴森。”(《香水瓶》)在波德莱尔的视角里,哪怕在美好的事物中,都隐藏着言说不尽的秘密和死亡,“尸体”这一意象所指代的根本意义就是死亡。

“灵魂”这一虚无的意象共出现22次,诗人通过“灵魂”的追寻去寻找自身、人类的救赎方式。诗人放弃身体的净化,试图唤醒灵魂的觉醒,在宗教世界里为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寻找救赎的一丝可能。“今晚你将说什么,孤独的灵魂/我的心,憔悴的心,你将说什么/……/无论是在黑夜,还是在孤独中/无论是在小巷,还是在人群中/她的幽灵有如火炬在空中飞。”(《今晚你将说什么,孤独的灵魂》)诗人始终想给灵魂寻求一个值得托付的归所,以净化灵魂,然而他寻找到的是坟墓。身体的溃败唯有通过死亡才能实现灵魂的新生涅。

“坟墓”意象共出现过17次,它表明了诗人的向死之心。“坟墓”已经成为诗人的一个灵魂自由天地,他所有的忧郁和悲哀都深埋于此。“——我这坏修士啊,灵魂成了坟墓/多少年来我在里面漫步、居住/这可憎的修道院,墙上依然可以荒芜。”(《坏修士》)“坟墓”的阴森意象直接与死亡相联系,向死而生。

除了上述意象,“地狱”“森林”“毒蛇”等意象也是多次出现,“黑色的女人”常常笼罩其中,这所有的意象都有一个共同指向——死亡。死亡这个问题是伴随诗人的忧郁困扰着他一生的,这正是黑色本原建构的重要方式。诗人在为人类寻求解救方式,生命会超越身体的死亡,死亡不是结束而是重生的开始。

三、《恶之花》死亡意象的本体论意义

没有死亡的问题不是哲学,海德格尔提出“人是向死的存在”。很多深刻的文学作品都曾追问过这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is a question”。死亡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死亡?波德莱尔眼中的死亡是何种存在?死亡的意义何在?面对这些问题,他面向自然田园、巴黎社会,目及所至都是丑恶,一朵恶之花开放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人类对待自然、对待他人都是极为苛刻、自私的,诗人在用残酷的笔墨描写弱势群体时也饱含同情;对于秩序被破坏的巴黎和艺术,诗人常常备感忧郁,悼念曾经的艺术家。艺术问题、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民族、性别等等问题都在诗人考量和忧郁的范围之内,他迫切需要为所有的问题寻找答案。

波德莱尔怀疑上帝,不相信真理,他歌颂撒旦和该隐,不断对人进行思考,不断为人类的困境思索着出路。“思索存在的人,而且思索的人,不能不思索死。”如果要为生存的人提供救赎,及不得不思考生是什么、死是什么、到底有无生死,如果有死亡,那么它对生存有何意义、为什么人們在思考生存的问题时总是会归结到死亡?所谓《恶之花》中的“以丑为美”到底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西方早有“美丑对照”原则,批判丑恶,远离丑恶。《恶之花》的美丑显现与“美丑对照”原则不同,这里的美丑不仅是审美意义上的追寻,间离了传统印象中的美丑之分,在人类摒弃的种种不堪中发现美;这一丑恶的美更是对生死问题思考的折射,引导人们思考为什么要对生趋之若鹜、逃避厌恶死亡。通过死亡摆脱腐败的外形,实现灵魂的净化。在存在的身体和净化的精神之间,诗人选择让纯净的精神存在下去,这也正是死亡的意义。

《恶之花》的死亡本体论意义是解读其价值的重要手段。波德莱尔怀揣着忧郁对人、社会、民族进行思考,不断地书写死亡并赞美死亡,通过大量对“魔鬼”“尸体”“灵魂”“坟墓”“地狱”等阴暗意象的描写,建构了一个丑恶黑色的本原世界。而这些共同指向死亡,《恶之花》的死亡是具有号召意义的,通过死亡将已经无法救赎的溃败身体摆脱,实现精神的涅。

参考文献:

[1] 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2] 李宜繁.波德莱尔诗歌死亡主题研究[D].西安:西安外国语大学,2016.

[3] 杨林.模仿、表现、客观、实用——诗歌本体论的建构[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9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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