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侍妾涉夫诗词观照(一):浓情蜜意与暌离之伤

2018-03-26 03:35骆新泉王佩瑶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诗词丈夫

骆新泉,王佩瑶

(徐州工程学院,江苏 徐州 221018)

儒家以伦理治家国,对家庭伦理关系规定得极严密,家庭中女性有非常明确的分工:嫡妻的作用是持家与传衍子嗣,侍妾是夫妻关系的补充,侍婢与家妓则为男性提供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服侍。故夫妻关系是封建家庭最核心的关系,侍妾、侍婢、家妓则是封建家庭重要的组成部分。

封建社会中能文善诗的侍妾们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涉夫诗词,内容涉及婚姻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欢聚时的浓情蜜意、暌离时的孤独悲伤、闲暇时的女红琴棋,以及主妇欺压之叹、绝命悼亡悲歌等。明代侍妾涉夫诗词中数量最多、情感表达最充分的是与丈夫欢聚时的浓情蜜意和暌离时的孤独悲伤,故本文只就此两类作品进行探讨,且只限定在婚后创作的诗词作品,从良家女为妾和女妓为妾两个层面解读明代侍妾涉夫诗词中抒发的浓情蜜意和暌离之伤。

一、夫妾浓情蜜意

清初文学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李渔在《闲情偶记》中对妻、妾的不同作用作了这样的比喻:娶妻如买田,植五谷桑麻,重在实用,只求持家生子;娶妾如治园圃,“以其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不能顾名兼顾实也”[1]。娶妾既然重在声色之娱,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身份当然无法与正妻相提并论。侍妾要提升或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可能曲意奉承丈夫,向丈夫邀宠,其涉夫诗词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倾诉对丈夫的柔情蜜意和相思之慨。当然,不可否认其中大部分作品所抒发的情感是真实的。

邢慈静(1573—1640),号兰雪斋主、蒲团主人,晚号鸣玉,临邑(今山东临邑县)邢柳村人,自幼颖慧,家中藏书过目能诵,是明代著名女书画家、文学家。少女时代的邢慈静便诗词书画无所不精,钱谦益《列朝诗集》记载,慈静母万氏非常疼爱女儿,定要将之嫁给贵人,延宕到二十八岁才嫁给武定人大同知府马拯。马拯,字吉甫,号镜石,山东惠民县城西北三里马家堤口村人。马拯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中进士,三十年的仕宦生涯中,两袖清风,在辽东宁煎兵备任上,与崛起的满族首领努尔哈赤部抗争,后累官至贵州布政使。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这样介绍邢慈静:“慈静,临邑人太仆邢侗妹,以归方伯马拯,故又称马邢卿。”[2]钱谦益与胡文凯皆未言明邢慈静是以妻还是妾的身份嫁给马拯的,但张明叶《中国历代妇女诗词选》则言:“邢慈静,大同太守马拯妾,有才思。著有《芝兰室集》。诗中少有脂粉纤媚之气。”[3]笔者赞成为妾的说法。根据实际情况,慈静虽系晚婚,然马拯娶她时已是大同知府,所谓“方伯”就是一方诸侯之长。作为一方诸侯之长的马拯不可能在娶慈静之前一直未婚。《德州日报》2013年3月23日刊发的文章验证了这个推测,文章说慈静是在哥哥的撮合下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嫁给当时在朝廷命官中已享有盛誉的大同知府、原籍山东武定府(今惠民县城)的回族人马拯的,而此时的马拯“早已成家有子,邢慈静就这样作了马拯的偏房”。另据武冬梅考证,“马拯先后官辽东、贵阳,慈静皆随同。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马拯卒于任上”[4]。从邢慈静涉夫诗判断,婚后她与丈夫感情一向深厚。慈静诗存于《芝兰室非非草》与《兰雪斋集》两集中,芝兰室是她待字闺中时的书斋名,兰雪斋是马拯书斋名。在陪伴马拯的夫妾生活中,二人恩爱非常,我们可以从慈静表现婚后幸福生活的作品中得到印证,如《海棠》中以雨后海棠喻说新婚少妇的娇媚慵懒,并以“卯酒初醒春睡起,好将娇态问明皇”言说夫妾二人如漆似胶的情意。《红指甲》和《送春归》分别以玉笋摹状自己的纤指,以桃花摹状自己的粉面,皆表现出对女性美的自信,充满新婚的生活情趣。《灯下》更将一位新婚不久抑或是洞房花烛夜女子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脱妆凝幌采,娇态愈堪怜。多为明羞蕊,低回不肯前。”将灯光下的女子面对新婚的丈夫,想揭帷幔又羞于揭,但最终还是揭掉了帷慢时的羞涩、娇媚乃至胆怯,一一呈现出来,羞涩中有激动,矜持中有奔放,尽显新婚少妇的心理活动。《过运河》是在随马拯回山西途中所作,言说“夫重封侯妾随行”的夫唱妾随之乐。《送莲瓣寄谢》两首,其一是“两瓣红莲赋色光,为怜零落亦清香。分明汉殿沟中叶,何不题诗到草堂”。结合诗题不难看出,此诗是写夫妾二人池边漫步时,丈夫或许是无意之中递给她两瓣凋谢的荷花,令她感动不已,便借“红叶题诗”事典抒发自己被爱的幸福。其二是“香风暗度玉池莲,向晚残红落水边。不到仙家多少恨,遗将双瓣作花钿”。诗人由掉落水边的残红,联想到仙家遗梅花瓣的神话故事,进而想象丈夫递来的两瓣残荷就是赠给自己的花钿,颇富浪漫情怀,也见出夫妾二人的伉俪深情。

冯元元,字小青,明万历年间南直隶扬州(今属江苏)人。杭州豪公子冯千秋妾。小青通文翰,解声律,精诸技。但不幸的是见妒于正室,被迫徙居孤山别墅,不能与冯千秋见面,亲戚或劝其改嫁,不从,凄怨成疾,遂命画师画像自奠而卒,年仅十八。潘光旦说得更具体:“万历四十年(1612年)病瘵死,得年十八岁。”[5]小青涉夫诗中充斥着对爱情的渴望和对幸福婚姻生活的期盼,如《绝句九首》其一之“愿将一滴杨枝水,化作人间并蒂莲”,其三之“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皆表达出夫妾恩爱的愿望,但见欺于正室不说,冯千秋的所作所为也令她失望至极,以至于她不禁发出“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其八)的怨言。丈夫的不珍惜,再加上正室的“旧云竟压新云头”(《古诗一首》),终使她于人生最美丽的年华香消玉殒。

黄媛贞,字皆德,嘉兴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朱茂时妾。朱茂时(生卒年不详),字子葵,号葵石,清代词人、学者、藏书家朱彝尊伯父,文才、政治、军事皆擅。《贵州通志》卷二十载:“朱茂时,秀水人,崇祯间知贵阳府。”[6]朱茂时为官刚明果决,礼贤下士,奖掖后进。清代盛枫《嘉禾征献录》卷五十“黄媛贞”条明确记载了黄媛贞被纳为妾的经过:“年十五六,同邑贵阳知府朱茂时过其门,闻读《史记》,询之旁人,则贞也。力求媒妁娶为妾。”黄媛贞能诗词,著有《卧云斋诗集》,工书法,婚后,朱茂时书信大都出其手。朱茂时是一位有骨气的士子,明朝灭亡后,不愿出仕清廷,隐居于南湖畔别墅放鹤洲,黄媛贞随往,夫唱妇随,逍遥自在。这可从黄媛贞《丙午荷夏鹤洲池中开并蒂莲喜赋》《壬辰春日集饮鹤洲限韵》等诗得到印证。黄媛贞婚后不少词作都流露出对丈夫的亲密感情。《谒金门四首》是一组记录随夫踏春的词作,在处处桃红李白的暮春时节,与丈夫“相携归未晚”(其三)的情景宛如工笔画一般清晰可见。《浣溪沙二首》其二中的“姿态相依宛若仙”、下半阕的“香衬绮罗行处稳,花环佩黛笑来妍。同归绮陌暖风前”也是这种软玉温香情怀的呈现。《蝶恋花十一首》当是作者送别丈夫后对离别前夜及离别之后的情感变化的叙说,从中反映出黄媛贞对丈夫的依恋之情,其中第五首词回忆当初与夫“两袂轻携”的情状,“绣幙低垂,未许兰灯见”更是将夫妾情事展现出来,可谓香艳。黄媛贞不像一般良家出身的侍妾那样对夫妾情事矜持不言,而是数次提及,如《临江仙八首》其六中的“罗衣犹带春情”,《桃源忆故人二首》其一中的“歌云笑雨”“施芳帐”等无不是或明或暗的性爱呈现,这在良家女为妾中倒是较为少见。

陶楚生、杨宛、王微,皆系名妓出身,为茅元仪侍妾。茅元仪(1594—1640),字止生,号石民,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文学家茅坤之孙,明末杰出军事家。学识广博,文武皆擅,著有《武备志》等书。“崇祯初以荐授翰林待诏,寻参孙承宗军,改授副总兵官,守觉华岛,旋以兵哗论戍。”[7]茅元仪自幼喜读兵书,熟悉用兵方略,曾九边关塞,后为兵部尚书孙承宗重用,于崇祯二年(1629年)因战功升任副总兵。但在晚明那个特定历史时期,茅元仪仕途不顺,报国无门,以至于悲愤纵酒而死。茅氏《亡姬陶楚生传》中载陶楚生卒于癸丑(1613年)四月,卒前将金陵名妓杨宛推荐给茅氏。杨宛(约1597—1644),字宛叔。茅氏《钟山献序》云:“宛叔归于余,年才十六耳。”[8]157杨宛归茅元仪后,深得宠爱,在诗词、书法上得到丈夫悉心教导,自己又肯用功,进步极快,这使得丈夫对其疼爱有加,并不顾时俗以“内人”“内子”“细君”称之。茅元仪叙述迎娶杨宛的情状和感受是“夹岸秦淮万户多,齐声呵赞遏流波。竞传一自来迎汝,不数当年桃叶歌”(《迎宛叔催妆诗》五首其五)。杨宛对茅元仪也以“外”相称,而非如一般侍妾那样以“主人”“主君”相称。杨宛对茅元仪感情厚密,仅词题中表明思念茅元仪的词作就多达十余阕,如《燕归梁·送夫子赴军,和原调原韵》《千秋岁·江上寄外和来韵》《西溪子·梦外》《南柯字·寄外》《前调·病中寄外》等。《更漏子·与外坐月下》全词叙述夫妾二人月下对坐时的言语温存,下阕叙说二人私下里的小声戏谑,仍不免被侍儿猜破,现场感十足,最后则说到“今夜个,胜双星。温存直到明”的性爱上去。

王微(1600—1647),字修微,小字王冠,称草衣道人,扬州人。七岁丧父,不幸流落金陵青楼,遂为江南名妓。她与杨宛是一对青楼好姊妹。王微创作颇富,据载有《期山草》《樾馆诗集》《远游稿》《闲草》等,但皆未见。王微的生活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1623年之前)常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交接董其昌、汪然明、潘之恒、王晋公等名士;后期(1623—1647)是为妾时期,先嫁茅元仪,又归许誉卿,故其后期之作主要作于明末为妾时期。《全明词》中收录王微词25首,内容有写景、抒怀、闺情、酬答。王微涉及茅元仪的词作有《捣练子·春夜送远》和《天仙子·别怀》,前词中把与丈夫的分别说成是“春梦断”,“君也念,侬也念”,夫妾情感如胶似漆。

李因(1610—1685),字是庵,号龛山逸史,晚号今生。会稽(今绍兴)人,一作钱塘(今杭州)人。明末清初女诗人兼画家,工山水、花鸟,著有《竹笑轩吟草》等。李因早年为江浙名妓,后嫁光禄卿葛征奇为妾。葛征奇(?—1645),字无奇,一字轮以,号介龛,浙江海宁人,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官至光禄卿,诗画兼擅。李因在入清后生活了约40年,但其夫葛征奇死于清世祖顺治二年,故其诗题中以“家禄勋”“介龛”“家禄勋介龛”等为名的诗作皆作于明末。时任江南直指使的葛征奇弟子卢传敬在《竹笑轩吟草序》中言:“夫人临池染翰,全乎古人之致。且能诗,清新秀逸,读之无不叫绝。旧有《竹笑轩》一集,大率与吾师适意时唱和之作。”更让卢传敬感佩的是“夫人从吾师归山,后遇兵变,颠沛流离,誓死不去”[9]。危难之时,李因可以抛弃一切,但独手持丈夫生前诗稿,濒死不舍,功劳可谓大矣!《竹笑轩吟草》中收录李因与丈夫赠答唱和之作78首,内容涉及游山玩水、凭吊古迹、题画赏花、品评时事等,可见夫妻同调,伉俪情深。下文仅拈出涉及王玉烟的8首诗歌分析李因对丈夫的理解和宽容。李因在这8首诗中皆称王玉烟为较书,较书即校书,是对女妓的文雅称呼,典出唐代诗人胡曾《赠薛涛》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是唐代四川一带名妓,诗文兼善,后遂以校书为妓女别称。《较书王玉烟订盟于介龛矣,后复败盟,简笥中得其小似,代为解嘲四首》诗题中已明确交代这位姓王名玉烟的女妓已与葛征奇订婚,但不知何故而悔婚,究竟是男方悔婚还是女方悔婚不得而知(一般情况下侍妾是没有悔婚权利的)。也许丈夫与王氏的婚约李因事先不知晓,抑或事先知晓,但当李因发现丈夫还将王氏的“小似”一直保存着,就写了组诗4首以嘲之。其一末句为“赋得相思寄马卿”。马卿(1480—1536),字敬臣,号柳泉,明代彰德府林虑(今河南省林州市)人,累官至光禄寺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等。作者在此是用马卿曾做过光禄寺卿来指代丈夫葛征奇(葛征奇官职为光禄卿)。从第4首尾联“独向花前怜瘦影,丹青难写断肠人”判断,王氏是非常愿意嫁给葛征奇做妾的。再从《寄怀王玉烟较书二首》其一尾联“长条不惯东风舞,非是寻春春去迟”及其二“相思憔悴旧娥眉,燕子楼中独自悲。一曲琵琶凄夜月,江州司马泪空垂”中所用杜牧《叹花》和白居易《琵琶行》事典判断,葛征奇对王氏是有情谊的,但阴差阳错,这桩好事未成。再结合《赠王畹生(为玉烟女弟,工弈棋画兰)较书二首》中“次第新乘宠”看,王畹生、王玉烟二人皆被他人纳为侍妾,于是李因就劝丈夫“须读鸧鹒疗妒经”(其一)。鸧鹒是黄莺别名,古代传说以鸧鹒作羹可以疗妒,故云。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葛、李夫妾情感是融洽的,否则,李因就不会以嘲笑的口吻写这样的诗作。

呼文如,名采,小字祖,明万历年间江夏(今武汉市武昌)营妓,知诗词,善鼓琴,尤擅画兰。文如与潮州太守丘谦之生死相爱,他们的唱和之作合辑为《遥集编》,今或已散佚。丘齐云(1542—1589),字谦之,明代湖广麻城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 )进士,历官四川富顺县知县,升户部郎,潮州保宁知府。丘谦之为人刚正不阿,然不能容于官场,年三十八即致仕归家,此后与妾呼文如遍游名山大川,吟诗弹琴以终身。钱谦益《列朝诗集》中收录呼文如诗21首,并记载了丘、呼相识的经历:明万历四年(1576年),丘谦之出任潮州保宁知府,路过黄州,黄州郡守出营妓呼文如行酒,“一见目成,遂定情焉。将携之以东,生之父不许。生不得已,乃为书谢文如,文如恸绝,刺血写诗以报,誓死无他”[10]。但他们的愿望始终受阻于丘谦之父母,历经各种阻挠,直到丘谦之罢官后,事情才有所转机。据《列朝诗集小传》记载,壬午年(1582年)冬,某日大雪,丘登楼远眺,正在思念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呼文如,忽然听到咿咿呀呀的橹声,一叶小舟快速驶至丘谦之的楼下,一个女子推开船篷站起,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呼文如,遂“相与抱持恸哭。明日以书报其父,乃委禽成礼焉”[11]。古代婚礼以雁为订婚聘礼,故称下聘为“委禽”。呼文如被纳为侍妾后,作《宛转词归丘生后作》五首:其一写自己于二八芳龄时得见丘谦之,便“空床绣被为郎留”;其二写自己“文君自奔马相如”,主动追求爱情;其三写嫁为侍妾后,“郎吟诗,妾劝酒”“郎操瑟,妾鼓琴,天长地久同一心”的幸福生活;其四写“妾是小星郎是月”“郎乘驷马妾坐舆”的夫妾谐和;其五写自己即便今后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被休弃了也不后悔(“即令万死妾焉辞”)。所谓“小星”即小而无名的星星,语出《诗经·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毛诗序》云:“《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12]后人遂以小星为妾之代称。身为女妓,要嫁作人妾,实为不易,读呼文如《刺血寄生诗》可略知一二:“长门当日叹浮沈,一赋翻令帝宠深。岂是黄金能买客,相如曾见白头吟。”前两句化用陈皇后费千金求司马相如《长门赋》以重获汉武帝宠爱的典故,抒发自己希望丘郎抛弃顾虑、坚定信心的殷切心愿,后两句说,其实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根本就不是出于金钱的诱惑,而是被卓文君的《白头吟》所感动,言下之意,是希望丘能被自己的诗歌打动。

从以上涉夫诗词文本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由于情与礼的剥离,明代社会生活中一部分人的夫妾感情生活逐渐取代了夫妻情感生活。

二、夫妾暌离之伤

明代女子嫁为侍妾后往往因丈夫仕宦他乡、求学异地、外出经商等原因与丈夫两地相隔,能诗善文的侍妾们就会拿起笔来赋诗填词,抒发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从这类诗词中,我们可以发现明代侍妾在夫妾暌离时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几近绝望的伤痛,远比正妻在同种情况下来得大胆直白。毕竟,和正妻相比,她们更少受到妇德规范的约束,再加上她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自青楼,对爱情的追逐较少受到世俗民风的桎梏,在诉说暌离之伤的诗词中,无论是良家女为妾者还是女妓为妾者,一律是直抒胸臆,并在这类诗词中偶有对性爱渴望的表达,女妓为妾者性爱渴望的言说更多一些。

上文提到的呼文如,婚后不久丈夫丘谦之去粤赴任,文如作诗《寄丘生东粤》、词《菩萨蛮·赠别丘进士》为之送行,别后又作《送生后还李楼》等诗抒写怀抱。其间二人书笺往还不断,单就文如而言,就有20余首诗词倾诉对丈夫的相思之情。

有些侍妾虽然只创作了几首或一首诗歌,但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著有《玉泉子金闺秘方》的明代医家张文介,号玉泉子。其妾方氏在《集贤宾套·秋闺晓思》之【集贤宾】中写自己在“漏尽天渐启,疏帘残月依依”的时候“愁怀无可比”,想对远在他乡的丈夫倾诉离情,却只能“独对空房模拟”;【前腔】中竟然把不能一见夫君的气愤撒向鼓噪的喜鹊身上,“最恨檐前鹊语沸,把梦魂几遍惊回”;【琥珀猫儿坠】言说自己因丈夫不在身边,照镜时忽然发现因思念丈夫而消瘦了很多(“菱花惊觑瘦宠儿”),于是连梳妆画眉都懒得去做了;【前腔】交代“昨日行人有信回,黄花应不负佳期”,马上联想到夫君回家后就能与他“料共追欢,笑把金杯”了;但她还是担心丈夫会变卦,在【尾声】中发出“深深祷拜纱窗里,但愿私心早慰”的心愿。休宁人吴玙妾徐简简,字文漪,嘉兴人。她在《寄怀》诗中将自己比作深锁重楼中的燕子,“王孙不在家”,自己只能局限于闺阁之中,与深锁在重楼中的燕子并无二致。在交通远比现代落后的明代,侍妾与丈夫一旦分离就意味着难以预料何日再重聚,所以钱塘沈遹声副室,仁和人杨琇(字倩玉)《清平乐·送别》中呈现的情状很有代表性,她送别丈夫时心情很糟,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却又不愿被丈夫看到,就把脸转向一边暗自垂泪,还要在分别时“万福郎前声一唤”,但这一声唤却使她“柔肠寸断”。送走丈夫后,杨琇竟然有“恨不将身化石,填他江上青峰”的奇思妙想,是妙语,也是至情语。全洁,字瑜素,江阴人,靖江陈某妾。全氏在《忆秦娥·秋日怀夫子黔南羁旅》中把这种地理上的远隔说成是“鱼书沉杳,雁鸿遥绝”,可见对夫妾团聚已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周蕉,字绿天,钱塘人,吴近思妾。周氏《清平乐》的创作背景是暮春夏初之际,上阕写屋外的鸣禽打断了作者的美梦,但并不说破是什么美梦,下阕才揭出梦境:原来是在梦中与丈夫相聚了,且是“分明对坐鸣琴”的美梦。但醒来后依然是单枕孤衾,于是她希望这美梦能够继续做下去,遂要“且莫轻抛珊枕,再从梦里追寻”。《虞美人·怀外》整阕词几乎句句用比,充溢着对丈夫刻骨的怀念。起句交代“别后音书无片纸”,次句用“一只鸳鸯愁欲死”言说自己的悲伤心情,接下来两句则将丈夫的外出比作“萍踪”,然后接以“便是浮萍还有日相逢”,更突出自从丈夫离家后,要想与他见一面实在是难上加难。过片用“枝头豆大青梅小。拟似芳心酸意少”比喻自己醋意少,当是正话反说,因为丈夫实在很久没有归家了,以至于对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也不去多想了。结句说丈夫因寻山问水竟然忘记了归家,“辜负山明水秀眼和眉”,这不由让读者想起宋代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倘若将王观词中的“春”字理解为“两性相求的欲望”,则全词主旨焕然一新;同理,若将周蕉词末句中的“眉”和“眼”与王观词起句中的“眉”和“眼”联系起来解读,则词意又别有一番情味。

封建社会中男子明媒正娶的妻子,“没有必要做一个克服自我发情期的人,只要能当个能生育不辱没家门的子女这样的女主人就可以了”[14]。但是侍妾就另当别论了,贱妾的处境迫使她们用青春美貌和柔情性爱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故其在涉夫诗词中也较多地提及男女性事,不管她们是用典故曲折传达还是用意象隐晦表露,都比正妻要多。黄媛贞诗词作品中就用一些性爱意象和典故来表达自己对夫妾生活的向往,如:《点绛唇七首》其七中的“春情淡”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春情淡”,而是兼含男女之情的“春情淡”;《玉楼春》中“病起春情羞玉镜”之“春情”也未必纯粹单指春日的情怀;《秋夜歌》其一在“寒萧萧兮清夜中”喟叹“冷蛩声彻罗帏空”,《桃源忆故人二首》其一中的“谩施芳帐”等都是这种意象的表达。至于“歌云笑雨”与男性作者爱情诗词中惯用的“云雨”事典并无二致。

明代侍妾中有不少之前是名妓,完成这种蜕变实属不易,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唐鱼玄机《赠邻女》)。男人们仅将与名妓绸缪缱绻看作风雅之事,有几个真能不顾物议娶一个妓女回家做妾呢?比如徐翩翩,字飞卿,一字惊鸿、鸾生,别号慧月、幼慈,本为南京旧院妓女,明万历间与徽郡出版界名流谢少连相识,并因谢少连一句“此陈王所云翩若惊鸿者也”而成为人们争相追捧的红人,但二人亲昵一段时间后,谢少连并未将她纳为妾。后又结识大名鼎鼎的汪道昆,才真正使她的名字被后人记住。汪道昆(1525—1593),字伯玉,号南溟,又号太函,明代戏曲家、抗倭名将,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进士,兼长武略,曾协助戚继光扫平扰闽倭寇,位至兵部侍郎。汪道昆62岁高龄时在金陵与徐翩翩相会,“汪(道昆)暮年眷金陵妓徐翩翩名惊鸿者,绸缪甚殊”[15]。两情缱绻,相互唱和,汪道昆还为翩翩创作了不少情诗,然他最终还是没有将其纳为妾。好在徐翩翩最后嫁给了郁澄江为妾,夫妾卿卿我我,倒也不错。郁澄江对翩翩是发自真心的爱,这使得大妇心生嫉妒,在郁澄江因官职变动赴任福建时,大妇不许翩翩同行,最终的结果竟是郁澄江郁郁而亡。只可惜夫妻携手只有六年,在郁澄江死后十年(1605年)的夏天,徐翩翩落发为尼。

19岁的茅元仪娶了16岁的杨宛,二人正值青春年少,感情甚笃。作为才女的杨宛自然会用诗词来表达自己对婚姻的感受,仅诗题中表明夫妾暌离之伤的词作就有十余首,如“病也欺人孤另也,郎若在,敢相侵”(《江城子·病中寄外》)、“来去多恁般。将人消瘦尽,试看看”(《南柯子·寄外》)等。《千秋岁·江上寄外和来韵》叙写了杨宛接到夫君寄来的赠词后,激动不已,述说自从丈夫离家后,经常因思念至极而泪流满面,在梦中与丈夫缱绻,但梦醒后又陷入更大的悲伤之中。《长相思·本意》亦是同类主题的词作,下半阕通过绘春景之残过渡到“春梦残”,这里的春梦,我们完全可以解读为男女之间的春梦,是两性相求的欲望之梦。“这般般。那般般。偏是相思相见难。无情自等闲”,将相见难的刻骨伤痛全盘托出。结句“无情自等闲”的前提是无情,这就等于说,要让自己不去思念丈夫,那是无法做到的。这样的相思梦杨宛做的不少。在“人静悄”的深夜,丈夫在梦里与己相见,二人“才把名儿厮叫。鹦鹉报人来,又惊回”(《西溪子·梦外》)。此诗不由让读者联想到唐代诗人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但金昌绪的《春怨》诗直白显豁,杨宛的“梦外”词含蓄委婉,皆是表达思念丈夫的佳作。行伍出身的茅元仪总要长年出征在外,杨宛的送行词作也就自然记录了这些情感经历。《风中柳·送别》不从己方抒发离情别绪,反从丈夫一方写他对自己的依依不舍。先写送别的路上“高柳阴阴”,但再浓密的高柳也“遮不断郎归路”。这里的“归”不是归来,而是归去,是丈夫要回到部队中去。接下来写丈夫对自己的难舍难分(“倒教郎,情儿似絮”),末尾以“只般时候,又催花微雨”收束,可谓是以景语入,以景语结,摇荡多姿,耐人寻味。《燕归梁·送夫子赴军,和原调原韵》更是在词题中点明主旨,但此词与前词的不同之处在于,下阕以情语结,希望早日与丈夫一同登山玩水。但送走丈夫后的杨宛只能是“空羞煞、诉孤衾”。“孤衾”的诉说很值得揣摩,衾之孤与帏之空含义相等,既然“闺帏空虚是指女性生理需要的缺失,更明确地说是性爱的缺失”[16],那么衾之孤的含义就不言而喻了。清初王士禛在《池北偶谈》中言:“茅死,有姬杨宛以才色称,戚畹田弘遇欲得之。”[17]归田氏当是杨宛不得已而为之,试想一介弱女子,如何与当朝贵妃之父抗争?杨宛最后死得悲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有这样的记载:“甲申寇变,宛叔携田氏女至金陵,匿山村中,盗突入其室,欲污田氏女,女不从,宛叔从旁力卫之,遂同遇害。”[8]767

同为茅元仪侍妾的王微,《列朝诗集》《明诗综》分别收录她的诗作61首、6首,《全明词》收录她的词作25首。王微涉及茅元仪的词作有《捣练子·春夜送远》和《天仙子·别怀》,两词中把与丈夫的分别说成是“春梦断”,“君也念,侬也念”,“除非做本相思传”。单从数量上来看,王微与茅元仪的诗词酬答远不如杨宛,可见杨宛应该比王微更得茅元仪宠爱。

李因嫁为葛征奇侍妾后,较少暌离,故叙写离别伤感的诗作只有4首。《送家禄勋至常山赋别二首》其二:“轻舠已说到江头,泪泣滩声日夜流。此别经年肠欲断,如何教妾独回舟。”诗中只言分别时的不舍,感叹独自回舟的无奈,除此之外,不言其他,丝毫不见赤裸裸的性爱表白,甚至连暗示也不曾出现。《春日家禄勋闻命南归,感怀之作二首》甚至通篇不见一个“爱”字、“情”字、“思”字、“恋”字,但给人的感觉仍是情深,尤其是第二首尾联“杨花冲幕入,犹落故人衣”,以杨花飘飞喻指丈夫的仕途坎坷和南下路途的辗转不定,以故人喻指自己对丈夫的情感坚如磐石,读来给人既含蓄婉转又心旌摇荡之感。

明代侍妾涉夫诗词无论出自良家女为妾之手还是女妓为妾之手,无论是抒发欢聚时的幸福和乐还是暌离时的孤独悲伤,所表达的情感大都是心灵深处的真情表露,给今人理解她们的婚姻与家庭生活,提供了不可替代的研究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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