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可

赵培龙

那一年我在空军驻闽某部任职。

一天上午，邓政委跟我说，老领导张牛科病得很重，你代表指挥所党委去慰问看望老人家吧。

张牛科，抗美援朝时任空军某团副大队长，是著名战斗英雄韩德彩的长机，当年与韩生死与共搏击长空，那次击落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哈罗德·费席尔上尉，张的飞机发动机中弹，凭着一股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他毅然没有跳伞，将受伤战机安全降落，险些机毁人亡。韩德彩当年19岁，飞行总时间100小时左右，击落费席尔，可谓英雄出少年，张牛科作为领头雁同样功不可没，应该说，他们都是英雄，都是功臣。这段传奇佳话令人动容，日后韩张成为生死之交。

我于第二天上午飞赴南京，吃过中午饭，顺便在机关办点事，然后匆忙赶往蚌埠。到达那家医院，已是万家灯火。张牛科的老伴见到我很激动，一开腔就是，这下好了，组织总算来了，这下好了。我问阿姨，这是怎么了？老太太叹息一声，看着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张老说，他不走啊，硬挺着，等你来，等你们组织来，等组织的认可呢。认可？认可什么？见我疑惑，老太太说，老头子心里有些事放不下，不然，早就撒手走人了。一来医药费自费部分怎么处理？二来经济适用房置换（一大换二小）能否批准？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他在朝鲜战场虽然没能击落敌机，但保全了一架战机，这算不算英雄？

老太太说，老头子不肯走啊，他在等组织，等组织的消息，等组织的认可。你来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我一时语塞，心想，这老领导，真是的，都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纠结这些个问题。但转念一想，他们这代军人，追求的相信的就是组织，只要组织决定，一声令下，可以舍生忘死。临了啦，心中记挂的仍然是组织，这不能不让我油然而生敬意。

惨白的灯光下，老领导口中鼻里手臂腿上插满管子，眉眼不睁，命若游丝，隐隐听到艰难的喘息，似有一股痰，堵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阿姨告诉我，老头子半月前就不能言语，神志不清了，医生让我准备后事，说只能挺个三天五日的，但他就这么挺着，苟延残喘，不肯撒手啊！这下好了，组织来了，这下好了。

我高声呼喊老首长，但毫无反应。我轻轻拍打他的胳膊，同时呼喊，仍然没有反应。我问，阿姨啊，怎么才能将各级领导和组织的问候，转达给首长，让他心安呢？老太太说，你只管跟他说，兴许他能听见。我问，那我怎么知道他听到了呢？老太太直摇头，说，我也不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老首长的身子，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很惊喜，难道他听到了我与老太太的对话。天晓得哪来的灵感，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正式与首长对话。

我大声地对老首长说：“老首长，我是空军某指挥所政治部的……我代表党委、领导看您来了……首长，如果您听到，请给我一个信号，或者微微动弹一下，或者轻轻哼一声好吗？”

时间静止。

十秒，十五秒……忽然，奇迹发生了。老首长用他那坚强的细微的颤抖的紧凑的“嗯嗯”之声，伴以轻微的身体颤动，给了我回应。看得出那是多么艰难和费力啊！我震惊了！老太太呆立一边张大嘴巴：“天啦，天啦，老头子听到组织召唤了，天啦，天啦！”

我很感动，嗓子哽咽起来。紧接着，我高声说，“谢谢您老首长！”我接着高呼，“老首长请您不要担心药费，您是老英雄，组织上一定会替您解决好，您尽管安心养病就好！首长，如果您听到了，请给我一个信号好吗？”

三秒，五秒，老首长仍然是坚强的细微的颤抖的紧凑的“嗯嗯”之声，仍然伴以两下轻微的身体颤动。

“谢谢您，老首长！”我接着继续高呼，“老首长，关于经济实用房置换问题，我们已经给上级报告，在政策范围内，组织会同意的。首长，如果您听到了，请给我一个信号好吗？”

五秒，只五秒，首长同样是坚强的细微的颤抖的紧凑的“嗯嗯”之声，再次伴以两下轻微的身体颤动。

“谢谢您，老首长！您在朝鲜战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英勇顽强，保全了战机，挽救了国家财产，保存了战斗力，不但如此，您多少年来为人民空军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您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功劳！首长，如果您听到了，请给我一个信号好吗？”

这次仅用三秒，首长便“嗯嗯”作答，那声音比前面都要强烈，身体颤动幅度明显增大。

我不知道我的眼泪是怎么流下来的。老太太同样热泪盈眶。她说：“这下好了，得到认可了。老头子，你，这下可以瞑目了。”说罢，泣不成声。

已是晚上九点多钟。我还没有吃晚饭，于是，我跟阿姨讲，能否让我先去吃晚饭，然后再来陪护首长。

老太太连连点头。于是，我同样跟首长请假。我高声说：“老首长我还没有吃晚饭，如果您同意，我吃过饭后再来陪您好吗？首长，如果您听到了，请再给我一个信号好吗？”

这次，大约等了十秒，老首长声音细微地“嗯”了一声，身体不再动弹。

我连声感谢。

看着躺在病床上处于弥留之际的老首长，我心潮起伏。共和国的一名老军人，临近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仍然记挂的是组织，想法对也好错也罢，仍然盼望得到组织的认可，这是一种怎样的信赖和坚守！

回到住所，我刚端上饭碗，老太太打来电话，告诉我，老头子刚刚走了，走得安详、宁静、平和。

我听后，只“哦”了一声，一时找不到贴切的话语来安慰老人家。

电话那头，老太太语调平和，仍然不停地重复着：“谢谢你，谢谢组织，谢谢组织认可……”

第三天上午，韓德彩中将赶赴蚌埠，挥泪为老领导张牛科送别。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