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四十年的纠结

吴斌

1978年10月，我接到了鄂西北一所师范院校中文高师班的录取通知书。于是，一只箱子，一卷铺盖，一张半价火车票，我就踏上了改变命运的求学之路。

在师范学院，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我最感兴趣的课程是古典文学。全班四十五个同学，只有六个女生。年龄最小的不到十五岁，像我们二十岁左右的学生最多，年龄最大的是我们的班长三十二岁。因为老婆是本校77届的学生，实在是按捺不住寂寞，把两个孩子交给老人托管，追随老婆而来。记得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啥都不懂的生活委员屁颠屁颠地跑到班长老婆的寝室敲门汇报班务，班长过了一会儿才开门。事后，班长满脸不高兴地说：“星期天的早晨敲门干吗，正干好事呢！”把大家都说笑了，生活委员还是一头雾水。上师范最大的优越就是享受国家提供的生活补助，每生每月17.5元，家庭贫困的学生经过评议还有两块钱的助学金，这对当时的农村学子无疑是雪中送炭。

那时，学校图书室就是两间因陋就简的平房教室，书架上摆着的大多是政治书籍，数理化教学资料，少有国学经典、纯文学书籍。一本武汉大学中文系编的《唐诗选注》吸引了我的眼球，像邂逅一位心仪的姑娘，顿生强烈的占有欲。那真是一部好书。“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不定将来能成为一个著名诗人。一段时间里，我只要进图书室就借阅它，并带着一个笔记本抄录需背诵的诗歌，如饥似渴地边抄边背，坚信只要工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在大约抄录了一百多首的时候，图书室的内外结构我已非常熟悉了。室内吊着简易的天花板，两头的木门，三个没有防护网的木制玻璃窗，窗户的开关就是简易的插销。或许真像《周易》里说的“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囊中羞涩的我突然闪过一丝邪念。关键是那时拨乱反正刚开始，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这本内部发行的好教科书。下放农村知青队时，曾参与干过偷鸡摸狗的事，也为了增加肚子里的油水，翻窗进保管室偷过芝麻油。经验告诉我，这事很简单，得来全不费工夫，不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我现在是一名大专生，偷东西是违法乱纪的勾当，小时候外婆就告诫我：“小时候偷针，长大就偷金。”一旦发现那多丢人，不仅诗人做不了，还可能身败名裂。复杂焦虑的心情就好像刚背会的《诗经·关雎》里得了相思病的青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一会儿狠斗私字一闪念，一会儿又用鲁迅的《孔乙己》来安慰自己，“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再说图书室也不止一本《唐诗选注》；一会儿又做起了诗人梦，“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女款款向我走来。啊，真有颜如玉！一番巫山云雨却是一枕黄粱……我找同寝室的年龄最小的乡党同学谈了我的想法，他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我就当他默认了，就求他帮我望风。

我选择了一个没有月亮的日子。白天我以借阅为由头，先将藏书位置准确记住，又顺手把书架附近窗户的插销提起来挂在窗扇的栓钩上，既能推开窗户，又不至于被发觉做了手脚，要不然管理员顺手将插销按下去就前功尽弃。学校晚上一般十点多熄灯，我与乡党熄灯前借口散步走出了寝室。天很黑，山和房子在黑暗中更显得深幽，山风凛冽，寒气逼人，走在路上腿有点哆嗦。好在图书室不远，就在山坡下，我一个人先去推了一下我白天做过手脚的窗子，还好，没有被发觉。我赶紧告诉乡党，帮我注意一下周边的动静。我迅速推窗而入，不到一分钟就拿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唐诗选注》，然后小心谨慎地将插销挂在窗扇的栓钩上，纵身跳出窗户后轻轻地带上两扇窗户，接近窗框的插销口时使劲一带插销滑落就自动合上了，然后用袖子把窗台的痕迹抹去。前后不到两分钟搞定，但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第二天去查看插销已自动合上。

《唐诗选注》是到手了，可满书的圖书借阅印章，只要拿出来翻阅，别人就知道是图书室的资料，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对书上有明显痕迹的页码该撕扯的就撕扯，就像在撕扯那不光彩的时光。还将封面重新包了一层书皮，表面上尽量看不出猫腻。一本参考书，我像捡了一个烫山芋，不知道放在哪里为好。平时，上课可以不拿出来，但放在寝室肯定不行，人不在的时候谁都有可能翻阅，一旦发现就露馅。锁在箱子里更不正常，为了一本参考书搞得神神秘秘反而导致欲盖弥彰。干脆把它压在课桌的底层，同时，进一步发扬抄录的光荣传统，既能掩盖我那肮脏的劣迹，又可以在同学面前表现我学习的刻苦，可谓一举多得。可是，每当我独自一人抄录时，总是爱疑神疑鬼地朝外面看有无人在盯梢。经常抄错字，原本字迹整洁的笔记本圈圈点点越来越多，涂抹得一塌糊涂。还给图书室肯定不可能了，选本已被我弄得面目全非，或贴着活页印刷品，或粘着抄录的卡片。我也确实舍不得这本好书，每每品读，仿佛沐浴在唐风中与诗人们造膝。但是，很多时候捧着它我整个人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心思看书。背后如果有人喊一声会吓一大跳。经常做被抓的噩梦，如办学习班写检查，加倍赔款，勒令退学，挂小偷的牌子游街示众。游街时怎么也迈不动腿脚，猛地被人一推跌落山崖，飘飘然即将落地时惊醒了……噩梦醒来身上总是湿的。就这样煎熬地度过了一个学期，寒假我把它带回家了。好在学习的资料越来越多，课时结束纠结的心情才略有缓解。

这是一段很不光彩的历史，一段怎么也洗刷不了的污点。今后，我怎么去以为人师表的形象教育学生？

临实习前，我向已是学生会主席的班长袒露了我愧疚的心。鉴于我两年多的一贯表现，又考虑到面临毕业分配，班长宽宥了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谨记“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时光飞逝，我已在基层行政部门工作了十几年，搭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搬新家时，从旧书柜的藏书中发现了这本《唐诗选注》。它的再现让我为之一震，束之高阁的悲凉油然而生。原以为“学而优则仕”之后的“稻粱谋”不再需要它了，原以为娶妻生子之后不需再以书去献媚“颜如玉”了，可是，那个因为爱书连自己名声都不管不顾的另类青年在哪里？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