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2018-03-26 02:46王传宏
山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保姆丈夫儿子

王传宏

倪秋芳到祝家做保姆时,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保姆离开了。祝修龄的儿媳妇纪小英向秋芳解释说,她们两个都不是对工资待遇有什么意见,只是因为祝修龄的脾气有些古怪,晚上经常不睡觉,把她们闹得有点受不了,这才离开的。秋芳听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一惊:她们都受不了,难道我就能受得了么?

其实说起来,照顾祝修龄的活儿并不算重。纪小英告诉秋芳,每天除了照应祝修龄一日三餐,按时服药和上厕所,再做点杂活儿就可以了。秋芳开始时还有些稀奇,不给老太太洗澡倒也罢了,怎么连每天的刷牙洗脸都省去了?冬天天冷,晚上连脚都不给洗,不难受么?可是,这些事不用做不是正好省了自己的麻烦?秋芳迟疑了一下,也乐得装聋作哑。

以前,秋芳在别的地方做保姆时,都是因为人家嫌她手脚慢,做事不麻利,要不就是因为她不爱干净,没干多久便被辞了。弄得秋芳都有些灰心了。自己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自然和那些年轻人不能比。以前丈夫还在家里的时候,她在村里虽然算不上有多么出挑拔尖,可也不能说有多埋汰。秋芳的丈夫去外地打工的时候,比村里别的人家都早。那时她还只有三十多岁。丈夫先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后来渐渐成了气候,做上了包工头。家里那一溜大瓦房就是用丈夫寄回来的钱盖上的,当初曾经让村里多少人看着眼热嫉妒啊。可是让秋芳没想到的是,自从有了钱,丈夫便在外头姘上了别的女人,很少回家了。

那时她还不算老,也有人私下里劝她,离了算了。秋芳虽然表面上依旧骂声不绝,心里也有些泄了气。要不是丈夫忽然遭遇的那两场车祸,这个家肯定早就散了。秋芳至今都有些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算不算是天意?第一场车祸是在丈夫第一次起诉离婚之后。那天,丈夫带着那个女人去给什么人送货,刚从车上下来,便被一辆摩托车给撞倒了。当时他自己并没怎么当回事,到医院检查时人却走不动路了。第二场车祸看起来更加蹊跷,是在丈夫第二次起诉离婚,去法院开庭的路上发生的。丈夫的那辆小面包车不知怎么就把路边正在晒太阳的一个老太太给撞了,那老太太的家人直接就把车给扣下了。因为出了车祸,急急慌慌地处理那些后续的事,离婚的事也就因此耽搁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两场车祸的缘故,丈夫后来再没有向秋芳提过离婚,不过也再没有回来过。为这事,秋芳还特意在屋前的院子里放过两挂鞭炮。那时,秋芳的儿子还在上中学。虽说儿子一直跟着她,秋芳倒也没觉着在他身上费过多少事。儿子上了高中之后就在县城住校,只有到周末的时候才回一趟家。丈夫这些年虽然不管秋芳的死活,儿子的教育费用倒是给的。秋芳每个星期给儿子蒸上一锅馒头,带上些生活费,除此之外似乎并不需要她操太多的心。儿子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上小学时就会自己刷锅做饭,甚至还能炒一两个简单的菜。所以有时秋芳在村里跟别人打牌不在家,儿子回家时见不到她,似乎也不怎么当回事。

秋芳就是在那时,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以前秋芳就是个不怎么讲究的人,现在变得越发邋遢起来。经常头不梳脸不洗,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好几年前的,她也不当回事。整日趿着拖鞋,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村里年轻点的差不多都出门打工去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秋芳觉得自己就是想跟什么人乱搞估计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秋芳年轻时就姿色平平,又生性疏懒,根本就不喜欢这些。

如今,家里原本宽敞结实的大瓦房早已经塞满了粮食和杂物,里面到处都是灰。因为大多数时间都是秋芳一个人在家,她连吃饭都有些不太正常。常常是早上起来煮一大锅稀饭,可以吃上一整天。

村里也有人替她不值,当初要是和丈夫离婚,再找个人嫁了,兴许现在又是一家人了。哪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秋芳自己却是没什么感觉,整日和村里几个无所事事的老女人一起打牌,坐在路边晒太阳,扯那些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秋芳觉得,自己那时其实是快乐的。晚上睡觉时呼噜打得山響,而那些忽然爆发出来的平滑而坚硬的笑声,就像是一大把尖锐的小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纷乱、逼人的光芒。秋芳一边笑一边不住地摇着头。秋芳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恐怕就是男人了,连自己的丈夫都这样对她,更何况是那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

好在秋芳的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了。儿子高中毕业后,考上一所职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城里的一家工厂上班。以前秋芳一直梦想着,等儿子结婚之后,她可以去帮忙带孩子,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儿子家。但秋芳的这个愿望很快便破灭了。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秋芳也去住过几天,帮忙做些杂事。可是,她在乡下早已经懒散、邋遢惯了,就连家务活儿也生疏得很。又是在新环境下,难免丢三落四、手足无措。儿媳妇见状,顿时有些嫌恶起来。而且尽管秋芳做事不灵,但因为有她在,儿媳妇的父母担心跟她不好相处,也不肯过来帮忙。于是,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女到底该由谁来带,顿时成了问题。

晚上,儿子坐在秋芳的床前大半天不说话。秋芳也知道他的难处,主动对儿子说,你看我总是笨手笨脚的,做事情也不行,要不还是回村里去吧。儿子听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大半天这才站起身,有些歉疚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回到乡下之后,秋芳忍不住长舒了口气,终于可以不用把自己拘束得跟坐牢一样,还要讨别人的嫌了。很快,秋芳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除了农忙时在地里干些农活儿,就是打牌、睡懒觉,跟村里的女人们一起嚼舌根。这样的生活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不好,因为这原本就是她早已经习惯了的。要不是这时忽然冒出个有关婆婆的赡养问题,这样的日子可能至今还会继续下去。

秋芳的公公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婆婆的身体倒还算硬朗,一直一个人单过。但在年前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人便有些糊涂了,生活也难以自理。几个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轮流接回自己家赡养。秋芳因为丈夫常年不在家,又不给她付生活费,便不肯把婆婆接过来。几个兄弟媳妇却不答应,说你又没有真离婚,不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办过手续么?秋芳说只要你们有本事让那个死鬼回家,我倪秋芳该怎样就怎样,绝不会说半个不字。那几个兄弟媳妇便冷笑,说你自己都没本事,我们哪来的能耐让他回来?你这不是成心耍赖嘛!几个人虽然拿秋芳没办法,但还是忍不住想给她出个难题,说你不想管婆婆的事也可以,除非跟你男人一样,也不在村里住。

这些年,秋芳早已经过惯了天马行空一样的日子。连当初在儿子家都不肯受一点憋屈,哪里还能忍受这样的约束?走就走,她还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只是秋芳根本就没有认真地想过,出来之后她靠什么生活?在城里,像她这种一大把年纪又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能做的工作,实在是屈指可数。除了打扫卫生、在饭店洗盘子这样的体力活,稍微轻松一点的就是做保姆了。而做保姆需要的却是她并不擅长的家务活儿。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是最不擅长的,也要硬着头皮去做。而且,让秋芳觉得有些庆幸的是,总会有人家要请保姆照顾老人。而他们大都只看保姆是否有力气,怕不怕脏,倒不太在意她的家务活儿到底做得怎样。比如,就像现在的祝家。

祝修龄是单住,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面除了祝修龄和秋芳,并没有其他人。这一点,让秋芳很满意。祝修龄又是脑子糊里糊涂的不太清楚,所以根本就没有人嫌弃秋芳早上睡觉睡过了头,做出的饭菜不好吃之类的。只是到了祝家后不久,秋芳便发现,照顾老人并不算是轻松的活儿。虽然白天的时候祝修龄大都是坐在电视机前不时地打盹睡觉,但晚上却闹腾得厉害。一遍遍地喊她过去,要喝水、上厕所。秋芳把祝修龄从床上拉起来,穿好衣服,连拖带拽地弄到卫生间里。但到了卫生间之后,却发现老太太又没有尿了。秋芳很生气,说你没有尿大半夜的喊什么?等到把她侍候着重新睡下,自己躺下来刚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祝修龄又开始叫了。

秋芳翻了个身不理她,继续睡。但是,那叫声忽然一下子变得尖锐急迫起来,一声声地直朝人的脑袋里钻。秋芳忍不住有些吃惊,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干巴瘦弱的老太太,身体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大的能量。秋芳无奈,只好披衣起床,再把祝修龄从床上弄起来。可是,人还没有来得及走到卫生间,屎尿却早已经拉到了裤子里。于是,秋芳只好再到屋里去找换洗的衣裤。等到她张罗着让祝修龄换好衣服,再到床上躺下,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可是,折磨人的地方还不止这些。祝修龄经常会拉着秋芳的手,颠三倒四地问长问短。但说着说着,又会说到别的地方去了。由于腿脚不利索,常年不出门,再加上脑子糊涂,祝修龄早已经分不清早晚时辰。白天的时候呼呼大睡,晚上却常常喊秋芳起床做饭,说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该到吃饭的时间了。秋芳开始时还耐心跟她解释,但祝修龄根本就不听这些,只是把手腕上戴的那块老式手表伸到秋芳面前,说你看看,这都几点了?秋芳白了她一眼,你的手表有多长时间没上发条了?根本就不准的。说着,就想给手表上劲。祝修龄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恶狠狠地一掌掴过来,说你撸我的手表干嘛?想偷啊?秋芳听了,顿时有些生气,站起身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不再搭理她。可是,祝修龄依旧不肯善罢甘休,一声声地叫,不让人清静。无奈,秋芳只好到冰箱里拿几块点心给她。但是祝修龄只吃了一口,便把点心扔到了桌子上。说居家过日子哪有这样的?连饭都不做,拿什么劳什子点心来糊弄我!

祝家的几个子女差不多都在外地上班,留在月城的只有小儿子祝成。祝成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常年在家养病。儿媳妇纪小英自从嫁给祝成之后,就从没有上过班。秋芳曾暗自有些奇怪,既然纪小英是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为什么不让她来照顾祝修龄却还要花钱请保姆呢?不过,这个问题秋芳只是放在心里,从没有问过。

有一次,祝修龄在纪小英从家里离开之后,忽然问秋芳,刚才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啊?怎么看着这么眼熟?秋芳便逗她,说你看像谁啊?是不是有点像纪小英?祝修龄听了,忽然长叹了口气,说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让祝成娶了纪小英。这个女人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就跟养了一条狼一样。说着,祝修龄便一五一十地告诉秋芳,当初因为祝成的身体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媳妇,便托人到乡下介绍了纪小英。那时他们家穷得叮当响,纪小英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祝修龄也不嫌弃,掏钱给他们在村里盖起了新房,又把纪小英娶到了城里。

祝修龄的丈夫去世得早,儿子祝成的身体又不好,原本指望着找个农村媳妇可以帮忙照顾他,也相帮着做些家务。但祝修龄很快便发觉自己作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当初,原本是有好几个乡下姑娘可供选择的。为了保险起见,祝修龄特意挑选了身材不高、长相也不漂亮的纪小英。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纪小英却不是个贤慧女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祝修龄似乎从来就没有瞧上过纪小英,总认为她好吃懒做,心术不正。因为不像以前在乡下时那样下地干活儿,结婚生了孩子之后,纪小英就像是一只发面馒头似的迅速发起福来。祝修龄时常忍不住抱怨,说我每个月都是给纪小英发工资的。她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有文化,拿着我给她发的工资,却成天价什么事都不做,就会跟我顶嘴吵架。祝成又是个没用的废人,根本就管不了她……最后,祝修龄总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啊!

要說祝修龄也不是普通女人,也是大家庭出身,当年在女子师范读书时就出去参军了。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虽然没什么大发展,一直在机关里做普通职员,但是待遇还是有的。退休后,每个月还有一笔专门请保姆的护理费。祝修龄一辈子要强,从小就教育孩子要努力、争气,因此几个子女都发展得不错。到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这个从小就脾气古怪又没有出息的祝成。

那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子女虽然也常回来看她,可到底还是不方便。家里要是有个什么事,是根本就指靠不上的。自从退休之后,祝修龄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纪小英嘴上说是为了方便照顾,其实是觊觎祝修龄正在住的这套房子,顺势便搬回了家。趁着这个机会,纪小英还想让祝修龄把工资卡也交出来由她来保管,安排家里的生活开销。祝修龄当然不肯,说,不行!这么多年你在我这儿拿的钱还少么?莫非到老了你还贪心不足,还想来管我?纪小英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不过照顾老人时却不像以前那样上心了,时不时拍桌子打板凳地摞脸子给人看。虽然每个月拿着祝修龄给她的生活费,却常常不去菜场买菜。常常只是下点面条、煮点速冻水饺,要不就是蒸几个水鸡蛋或是拿几块点心外加一杯牛奶,便算是做好了一顿饭。那些节省下来的生活费,自然就落到了自己的腰包。

纪小英是从农村出来的,原本就能吃些苦。而对这样的待遇,祝修龄却有点接受不了。吵架当然是少不了的。只是现在纪小英早已今非昔比,根本就不把这当回事。祝修龄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哪里禁得住这样又病又气?经过这番折腾,人变得越发虚弱起来,时常精神恍惚。祝修龄的几个在外地的子女看不下去,特地回来商量对策。纪小英开始时还有些害怕,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不时放声大哭装可怜。你们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住院的时候我吃辛吃苦端屎端尿一个人在医院陪夜怎么没人看见?祝成又是个废人,我原本就是在替他尽孝。你们呢?老人生病的时候,有谁回来过?几个人听了,竟是一时语塞。纪小英见状,越发放肆起来,说我就这点能耐,谁有本事谁就把人接走,我是巴不得清闲自在。

这年月,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把一个正在生病的老人带走照顾哪是那么容易的?祝修龄又是在家里住惯了,哪里都不肯去。而且,即便他们能把她带走也不行,因为涉及到异地医保无法报销医药费的问题,所以这个方案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无奈,几个人最后还是决定给祝修龄请保姆。反正祝修龄有自己的退休工资,就此花掉也是应该的。

可是,要想找到合适的住家保姆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年轻点的保姆大都不愿意干侍候老人的活儿,嫌脏。上些年岁的,却又大都是老油条。纪小英借口跟祝修龄处不来,自从请了保姆之后便不肯来了。可是,把家里的一切全扔给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保姆,总让人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他们只好再央求纪小英时不时地回来照应一下。纪小英自然是有私心的,虽然表面上答应着,但心里却惦记着祝修龄的钱,不时在中间因为什么事挑拨着。在秋芳之前的几个保姆都是因为纪小英的缘故,才离开不干的。

对于这样一个泼皮无赖样的纪小英,祝家人的心里虽然有些恨,却又有点少不了她。纪小英自然早已经将自己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越发打横、使绊子。只有在见到钱的时候,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才会一下子笑开了花。

祝修龄原本就不喜欢纪小英,现在见她如此嚣张跋扈,自然是憋着一肚子气。但是毕竟年岁不饶人,自己又是卧病在床,还要指靠着别人照顾。看见纪小英心安理得地花着自己的钱,还时不时地给自己脸色看,祝修龄忍不住忧愤交加,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只好时常闭上眼睛装糊涂。可是,装着装着竟然渐渐变成了真的。精神日渐迟钝、沉寂,很快便陷入了迷离恍惚的混沌状态。

现在,祝家的人都说,祝修龄患有老年痴呆症,不认识人,糊涂着呢。可是,秋芳却总有点疑惑,觉得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有时家里有客人来,祝修龄虽然时常弄不清楚自己與客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一般过一会儿就能想起客人的名字。只有对纪小英,祝修龄似乎是把她彻底遗忘了。无论秋芳如何努力地提示、一遍遍地告诉她纪小英是谁,祝修龄依然很坚决地摇头,说不,我不认识她。

纪小英曾经因为祝修龄对她的遗忘而愤怒不已,还私下里使用过许多伎俩。比如在前一个保姆已经离开,而后一个保姆还没有到位的空档期里,不给祝修龄做饭吃。有一次,纪小英还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悄悄扇过祝修龄一个耳光。那天,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祝修龄忽然像疯子一样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就像是一根根坚硬的生铁,死死地扯住纪小英的手臂便不肯松开,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边责问她是哪里来的贼,快把偷走的东西拿出来!吓得纪小英赶紧求饶,以后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自从祝修龄不认识人之后,她的身体似乎也开始发生一系列奇妙的变化。祝修龄患有多年的糖尿病、支气管哮喘,还有许多老年人时常会有的心脑血管疾病。现在这些疾病看起来似乎只是她身体里的过客,很快便消失不见了。虽然在某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它们又会忽然折回来,重新将她击倒,把她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现在,祝修龄的脸色却慢慢变得红润起来,声音洪亮,双目有神。由于记忆力衰退,周围的一切就像是一大片沙沙作响而又浩渺无边的潮水一样纷至沓来,但很快便又悄无声息地消逝而去,只把斑驳而模糊的水迹和污渍留在她的脑袋里。因此,祝修龄的脸时常会被某种激烈而纯粹的情绪占据着。有时她会指着秋芳身上穿的花棉袄说,这花色太丑了,我简直就没见过还有比这更丑的衣服。祝修龄对正在厨房里洗菜做饭的秋芳招了招手,说你过来。然后便皱着眉头掀起秋芳的衣服角翻来覆去地看,但看着看着却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祝修龄一边笑得直流口水一边说,你看这衣服上的针脚,丑得都让人觉得漂亮了。

与以前相比,祝修龄的饭量也明显变大了。吃饱喝足之后的祝修龄坐在电视机前,会忽然口齿不清地轻轻哼唱起来。那些忽高忽低、飘忽不定的曲调,都是秋芳从没有听过的。祝修龄兴致勃勃地告诉秋芳,这都是她年轻时候唱的歌。那时候多好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头上戴的是大盖帽,下面利落地打着绑腿,军服外面扎着条宽皮带,真是飒爽英姿,说不出的漂亮、帅气。有时,祝修龄还会让秋芳到屋子里把她以前穿过的旧衣服拿过来。可是,秋芳几乎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祝修龄伸出双手比划着,偏襟、收腰,衣服领子上还镶着一圈漂亮时髦的深紫色貂皮毛。然后,祝修龄又让秋芳找另外一件。黑色半身裙,宽宽的裙摆上细细地打着折皱,上面用丝线绣满了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可是,这些衣服秋芳一件也没有找到。祝修龄忍不住歪着脑袋疑惑道,怎么会没有呢?那可都是用的上好的绸缎啊,那条裙子还是香云纱的呢,一走起路来就会沙沙作响。祝修龄的脸看起来就像是被大风刮皱的一大盆水,上面忽然腾起一波波的皱纹。祝修龄转过脸来,把两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秋芳,一句话也不说。初夏的傍晚,天还不算太热,外面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也一起跟进了屋,正用看不见的虚空中的手指一下下触碰着屋子里的人。祝修龄忽然有些愤怒起来,忍不住骂道:畜生!都他妈的像畜生一样!然而这样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要不了多久,祝修龄就会把有关那些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秋芳因为这事还特意问过纪小英。纪小英听了,嘴里顿时“哧”的一声,说那是个患老年痴呆症的人,她说的话你也信啊?

猜你喜欢
保姆丈夫儿子
合作社成了『粮保姆』每公顷地减损500斤
我丈夫是得抑郁症了吗?
丈夫做事先斩后奏为哪般?
打儿子
在保姆家午睡
哇,咪咪虎当保姆了(!上)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我爱丈夫,胜过自己
狗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