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夏牧场岩石上

2018-03-26 12:29阿瑟穆·小七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毡房岩石草原

阿瑟穆·小七

晚秋时节,一个雨后的下午。五点刚过,库齐肯和孩子们整理完一切——她们准备第二天出发,转场迁往冬牧场。从昨天收拾家当开始,她的嘴就是紧抿着的。她时不时放下手中的东西,站到高一些的土堆上,把手搭在额头前,向着远处张望。她这么做了许多次,有三四十次了吧,好像。看起来,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遗漏在了那儿,或者有重要事情等着她去处理。这让孩子们感到不安。

这回张望之后,她松开身上的帆布花围裙,团了团,塞进一个羊皮口袋。“我该去那面走走看,”这话既是对孩子们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我得去走一走。”

孩子问:“有什么东西丢在那儿了吗?”

“不,我只想随便走走。”她摇了摇头。

“妈,给您,”一个孩子跑着拿来棉衣,披在她身上,“快些回来啊。”这个季节,太阳落山之后,冷的刺骨。

她徘徊在草地上、山坡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可是,她的心中总是牵挂。她走过山坡,走过草原,停留在一大片岩石前。它们大多发着铁灰色的光芒,另一些是干血般的红色。那上面有许多非自然的陈旧痕迹,她看着那些牛、羊、骆驼、鹿还有展翅翱翔的老鹰,这是哈萨克先民原始动物崇拜的遗迹。库齐肯用手抚摸这些草原岩画,在她准备离开时,不远处岩石上的痕迹吸引了她的眼睛——那是被人用小的石块一点点敲击上去的数字和图案。这些痕迹新鲜而清晰,非常容易辨认——这是丈夫每天放牧的地方。

那么,这里记录了什么?

她俯下身子,认真查看岩石上的痕迹。最前面的岩石上刻着——七月十三日。哦,这个日子,他敲击的这个日子,她知道。可是笔迹对她来说却有些陌生——颤抖、扭曲,又很小心无力的痕迹。而以前他记下家里的每一笔收入和购物单上的字迹全都挺直而大胆,嗯,是他的笔迹。

也只有她知道他敲击“七月十三日”时的心情。就在清晨,他们从城里医院回来。医生说他的生命只有两个月。虽然,每个人都瞒着他,但他的眼睛告诉大家——他心里头明白着呢。

“一切都已经过去,”回到家,她耸耸肩,装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轻松模样,告诉他:“现在你需要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嗯,哦。”他答应着,他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他赶着羊群,去山坡上转悠。他需要阳光。他总是觉着冷。他在暖暖的草地上坐着,望着眼前的世界,怀着惶恐和孤独的心情,等待那个日子的来临——他已经感觉到了。事实上,任何走动对他来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疾病已经侵袭到他的内脏、骨骼和血液。稍微动一下,他就气喘不止。他肥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住他苍白无力的躯体,他浓密蜷曲的、泛灰色的头发已经脱落的稀稀落落。那个妻子和孩子们依靠过的象征着力量的肩膀,也不见了。

他的灵魂时常像个游魂,在他不知所措时出走。

我该留下点什么呢?给我热爱的草原。他想。他左右看看,捡起脚边的石块,走到不远处的岩石边,一点点,慢慢地,艰难地,把这个日子敲击上去——七月十三日!

旁边是两匹马和两个人的模样。这个,她一看便懂。每天,她都会骑着马儿和他在草原转悠一会儿,陪他一起看草原,看日出日落,尽可能不让他感到孤独。

她骑着马,走在他旁边,夸张地笑,大声说着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儿。草原上开满金黄色的野花儿,青草疯长,她哼唱起那首他追求她时常唱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丽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丽亚。

那天我到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入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霞……

她这么做,是想让他想点曾经快乐的事儿。她怀念以前的丈夫,奢望看到他的笑容和活力。真的啊!现在这个时候,他要是笑一下,那可真是她的幸福。

不管她多么努力,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极不自然。他们不看彼此,但他们是连通的,这种连通就像草地上的小径一样平常。它存在与他们的灵魂深处。她知道他心里明白,他也一样。可是在这种时候没人会说出口。就让日子这么过下去吧!他们都这样想,哪怕表面开心,也还不错。

是这样吧?

是啊!

有时,他们骑在马上会突然默不作声,他们在轻微的晃动中眺望远处起伏的山体,在这个幸福一生的绿色草原上默默前行。这时,以前的生活仿佛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在眼前跳跃、闪现——儿童时代,青少年时期,还有他和她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他们感到生命如此短暂。

一个毡房进入她的视线,毡房前跑着一只狗。这是他们生活的毡房,狗是他们的老牧羊犬,它叫“将军”——它的确是一名将军,统帅羊群的将军。它跟着他放牧十五年,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老了,身体虚弱,跑不动了,他把它安顿在毡房休息,好好享受晚年。

她想起来,将军曾经杀死过一只小小的野兔,这让她感到困惑。她觉得对不起那只兔子。“这是狗的天性,它要锻炼自己,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可以照顾自己,”他说,“同样,你也要锻炼自己,假如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你能……”“不会,”她说,“你一直在这里。”她打断他的话头。

她幻想过,他不再接受消耗体能的化疗方式之后,奇迹就会出现。显然没有。

“你说的对……”她自言自语,“你瞧,我没有垮下去。”她对着面前根本没有人的空气说话。他的这种思想,才不致与,他的离开使她感到熄灭世界的最后一盏灯。她没有被悲伤压的全身无力,胃口和睡觉也还行。嗯,她还能应对接下来的生活。

他赶着牛羊走在回家的小径上,远远看见毡房小窗里透出的灯光,烟囱里的炊烟,他知道自己的辛苦并不是毫无意义。他觉得的心里暖洋洋的。尽管是在暴风雨的季节,在充满雾气的空气中,那依然是一个温暖的神话。是的,從山坡上走下来,首先进入他视线的就是它,它是白色的,显得纯洁朴素。清晨,草地上的草儿绿油油,衬托着黄色的花明亮亮的,在这些颜色中的白色更显得温馨。哦,老牧羊犬晃晃悠悠跑过来了。它的耳朵在风中摇曳,夕阳照耀着它闪亮的皮毛。那是他永远的朋友,永远的家人。它永远会拿出十二分的期待,等待他的归来。它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流淌着真诚和虔诚。它抬头,瞅着他,蹭着他的腿打转转,把温暖圈在他周围。

呃,一个小孩。一个圆圆的头,两根横线代表胳膊,两条竖线代表腿。尽管在石块的敲击下小孩显得那样笨拙,但是,一眼看去,她便知道那是他们最小的儿子——那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一定在敲击中回忆这个孩子的从前,那个吃饭时总坐在他膝盖上的小人儿。他的头发像一簇簇打湿了的骆驼毛,柔软地粘在头上,脸白得透明,像白腻腻的肥皂雕刻出来的。小人儿仰头望着父亲的脸,他咖啡色的眸子同父亲的一样漂亮,但眼神更加深邃,深不见底。他看看父亲的脸,跟随周围的声音左右一顾一看。那小脸,秀气而恬静。他的睫毛又长又黑,宛如描出来的一般,当他垂下眼睑的时候,乌黑的睫毛在白而透亮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

往事已经模糊。早年的事儿就像演过的一场电影。后来,过了好久——中间的那段时间到哪里去了呢?——那些年,他们努力挣钱养家糊口。他们有四个孩子。草原上的青草茂密,他们有一山坡的羊。然后,在第二年把羊卖掉。价格降了。他们还是希望再一个第二年的价格好起来。然后又降了。他们整天为钱发愁。他们坚持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最后,她在他头上拔掉几根白发的那一年,他们手头宽裕起来。她清楚地记得某段艰难的生活,但无法将之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孩子们长大了,有两个已经大学毕业。家里的牛羊多了起来,有好几百只羊,十几头牛。他们不愁吃喝。劳累了一辈子,到了享福的时候,他却得了绝症。那一阵子,她不敢看他。他瘦极了,皮包骨头,又苍白,又困惑,看上去不知所措的样子。

几只羊,那里还有几只羊。那是他的羊,他生命中的珍宝。在岩石上敲击出它们的模样之前,他一定温暖地望着它们。天、地、空气、白色的羊群。他看着它们从身边走过,看着它们低头吃草,听它们闹哄哄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对于他来说就是享受。在蓝绿空间中,羊群显得如此醒目而灿烂。那时,他一定蓦然领略到生命的绚丽,一定痴迷地望着强大的蓝绿中那点点滴滴耀目的白色,在手起手落之间留在岩石上。

咦?下面,那么下面又是什么?她无法辨认,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溺水的人透过湖水看人生——她流泪了。透过泪水,她努力往下看,越过许多来自他生命中的符号,她凝望着“小母牛”这三个字。那是二人世界里,他对她的昵称。他还会叫她“小野马”,有时又叫她“野山果儿”或者“小羊羔”。但是,他最喜欢叫她“小母牛”。那么,后面是什么?她往后看去,哦,后面还有“我一生的爱人”这几个字。

这些字让她窒息,她跪倒在草地上,亲吻那些笨拙的、颤抖的图案和文字,抚摸它们。她伏在那些字上,吻了又吻。

她穿过岩石群,踩着伏倒在地,干萎的草丛,躲进雪松林。她内心的某个角落,总是渴望独处。独处的时候,她可以让往事浮现。现在,她处于一个安全而隐秘的世界。她左右看看,担心有人看到。实际上周围根本没一个人。她在一块潮湿的石头上坐下,坐了很久,脑子很乱。

她尝到了咸味,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流泪。自从他走了之后,她第一次放任泪水不停止地滑过冰冷的面庞——这段时间,太忙碌了,她甚至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用于思念。她不敢回忆那天发生的一切,可那些却偏偏刻进她的脑子。那天,他突然想吃烤馕。她烤了热腾腾的馕饼。他靠在被子剁上,慢慢咀嚼,吃了大半个——他已经一周吃不下东西了。然后,他慢慢坐直身体,喝干碗里的奶茶。喝了茶,他突然来了点人气儿,他的嘴里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话。他问刚刚吃的馕饼是今天的吗?然后他自己回答,是今天的馕饼啊,明天就是明天的了,这个还值得拿出来说吗?他又说,那么,奶茶也是一样啊。他还提了好些个问题。他问棚圈门上的木头栓子是不是被羊挤得掉下来了?他问牧场上的草长多高了?他问奶牛是不是跑到后山,找不到了?他还说替代他放牧的儿子早就没耐心了,是吧?他用一种空洞的没有聚焦的眼睛盯着前方……这是一双已经充了血的眼睛,乌黑的被病痛折磨的痕迹就像伤疤一样圈在这双眼睛的四周……天哪,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出的话儿时而飘忽时而现实。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呢,他的手抬起又落下——他那是让她扶他躺下。

他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噜噜的,像是冒泡的水管,不过,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她俯身趴到他身边,凑近了,凝神倾听。“好了,好了……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那个声音催眠一般,一会儿,她疲惫地睡着了。她有三个多月没好好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再看时,他仰面躺着,脸颊凹陷下去,嘴张着,看上去就像是故事结尾的句号。医生赶来了,从被子里拿起他的手,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又把另一只胳膊朝上伸了一下,露出手腕上的表。医生看着秒针慢慢走着——他在善良而耐心地尽他于事无补的义务。过了一会儿,医生松开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告诉她和孩子们:“已经走了。”

“走了”意味着“永远离开”。她懂。然而在听到这话的一霎,她看到的是他赶着羊群往山坡上渐渐走远的背影。她多么希望他像以往那样,回头,朝她挥手,对她绽开温暖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没有一丝困惑,仿佛相信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依靠和希望,而她在他眼里也是。但他没有回头,没有挥手,更没有微笑。

他走了,永远离开了!

夜幕降临,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风漫不经心的从湿乎乎、黑沉沉的雪松间穿过,夹杂着潮冷的冬天气息。她走出松树林,看着夜影逐渐向四周蔓延。她安慰自己说,悲伤会自动离开,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她努力让自己想点高兴的事儿。她计划着,转场迁入冬牧场之后,卖掉大部分牛羊。孩子们该上学的上学,毕业了的,可以去找喜欢的事做。家里虽然算不上多么富裕,但眼前的日子还是有把握的。

她自己呢,在飘雪的冬季,天不亮就起床。呼吸着健康而冰冷的空气,给棚圈的食槽里铺上新的干草,然后,坐在木头小凳上,头靠在奶牛温暖的体侧,看它给予她们一家注入满皮桶的牛奶。她想让自己轻松一些,过这种没有灾难和恐慌的舒适生活,一种美好的生活。

可是,无论她如何幻想,悲伤的情绪重又在她四周弥漫开来。他经受的苦难、他的离去,在她记忆的某个点、某个地方痛苦地鼓起山脊——他走时的场景重新袭上心头。唉!没有经历过,如何去理解离去的人心中的孤独和无助呢?她爱他。但是她无法想象,在漫长而短暂的两个月时间里,他是如何与死神交流,如何孤独地迎接死亡。而死神又是怎樣的呢?它像蛆虫一样吞噬他的身体吗?它时不时抓住他的肩膀往黑暗中拖拽吗?它掐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吗?它丑陋无比吗?它面目狰狞吗?哦!无法想象!无法理解!无论怎样,在走之前,无论身边陪伴多少亲人,他都要孤独面对,无人陪伴。

他在与死神交流的日子里,在夏牧场岩石上留下这些。在他伟大、庄严、神秘莫测的最后日子里,他心里的景色是这些,只有这些……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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