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眼泪

2018-03-26 12:29黄彩玲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紫红后山姑妈

黄彩玲

那是“文革”期间,我的父母亲被打成“走资派”,被抓到牛棚里改造去了。那年我10岁,弟弟8岁,没有成年,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便有亲戚把我们送回农村姑妈家。

姑妈家的那头大水牛,养了十多年了,全身皮毛乌黑,极通人性。我们刚到姑妈家不久的一天早上,刚刚吃过姑妈煮过的番薯稀粥,姑妈便大叫一声:黑牛过来!那全身乌黑的大水牛便从牛栏里乖乖地走到姑妈跟前,嘴里还不停地咀嚼着一把稻草呢,憨憨的,极像画里的牛。姑妈一拍牛屁股,牛便善解人意地趴下来,让我们姐弟两人爬上牛身,待我们在牛背上坐好后,牛慢慢挺起身子,坐在牛背上的我们仿佛一下子长成了巨人,可以看见屋后的山林。接着姑妈又对牛说:带他们去后山摘山稔子,小心走路哦,别摔了孩子。然后嘱咐我们只要紧紧拉着牛鼻子上的绳子,牛就会带你们去到后山了。第一次坐在牛背上,摇摇晃晃的,我和弟弟都有些害怕,但又很好奇,牛真的会听懂姑妈的话吗?会带我们到后山去吗?

正值夏末,山上漫山遍野地长满了山稔树,大概是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吧,紫红紫红的山稔子沾着水珠挂满了树枝。表哥交代过我们了,红色的山稔子还没有熟透,千万不要摘,只有紫红紫红的才是最甜的。这时,大水牛大声嗥了一声,意思是告诉我们到了。它前脚弯曲着地,慢慢地俯下身来,让我们顺利溜下牛身。我和弟弟在山稔树旁快乐地奔跑着,一看到熟透的紫山稔就大声叫喊着,不是我叫“弟弟快来”,就是弟弟在喊“姐姐快来”,边吃边摘,不一会,两人的嘴唇都被山稔子果汁染得紫红紫红的,像涂了一层厚厚的口红,便互相取笑起来,我说弟弟像女孩子,弟弟说我像妖精,我们采着、吃着、叫着、跑着,渐渐地跑到了山的深处,乐得忘乎所以。忽然,一阵长长的牛哞声让我和弟弟霎时立住脚,那声音如同不见了孩子的母亲在嘶声喊叫,饱含着焦虑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天哪,是水牛在叫我们!我和弟弟急急地转身往回跑,远远地,我们就看见水牛伸长脖子在朝我们张望嗥叫,一看到我们回来,马上俯下身子,让我们爬到牛背上,还没有等我们坐稳,就撑起身子,稳稳地、急急地向回家的小路走去,仿佛害怕我们再次走远似的。“姐姐,这牛真的是好奇怪哦!”弟弟贴着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从那以后,我和弟弟就深深地爱上了这头水牛,给牛起了一个名字叫“黑黑”。

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有一次晚上,姑妈去生产队开会很晚都没有回来,家里没钱点煤油灯,黑咕隆咚的,我和弟弟很害怕,便想起爸爸妈妈来,想着想着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突然, 门“嘭嘭嘭”地响了几下,弟弟高兴地跳下床来说:姑妈回来了。谁知打开门一看,原来是黑黑在用蹄子踢门。一看见弟弟,黑黑就用尾巴轻轻地扫着弟弟的背后,仿佛在安慰我们不要害怕,继而慢慢地趴在地上。黑黑来了,整个房间一下子充实起来,不但没有了黑暗中的恐惧,还因为有了黑黑的粗重呼吸的气息而感到些许的温暖。大概是白天玩耍累了,我和弟弟竟然在地上依偎着黑黑睡着了。姑妈回家后看见黑黑陪我们睡觉,拍拍黑黑的头:“你也懂得疼这姐弟俩哦!真是一头好牛呀,我们没有白养你哦!”

记得,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姑妈很早就从田里回来了。她拿着一大把新鲜的禾草,丢在黑黑的面前,然后摸着牛的头说:快吃吧,吃得饱饱的,以后就没有机会喂你了。牛摇了摇头,親昵地用尾巴扫了扫姑妈的后背,长哞一声,便低头吃起草来。我听了姑妈的话,愣了一下,忙问:姑妈,为什么以后没有机会喂黑黑了?“唉,侬崽呀(当地人称孩子为侬崽),这黑牛老了,没有力气犁田了,可姑妈又没有钱买小牛,只好明天把它杀了,卖肉换钱去买回一头小牛。”

我和弟弟惊呆了,紧紧地盯着黑黑,说不出一句话,黑黑终于听明白了姑妈的话,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大大的眼睛像人一样茫然地望着姑妈,仿佛突然间遭受到极度的伤悲,慢慢地,眼睛红了起来,又慢慢地,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地面上。我和弟弟一下子大哭起来,我拉着姑妈的手说:“姑妈,不要杀黑黑,我叫我妈妈给你钱……”

“你们的妈妈呀,比我们还穷呢,况且他们现在……”姑妈的眼睛也开始红了起来,径直走向厨房,说要煮饭了。

我和弟弟见求姑妈没有用,就急忙跑到田里找表哥,要他劝说姑妈不要杀牛。表哥看着我们姐弟俩,许久才说:“现在把牛杀了,把小牛买回来,养上几个月,明年开春时就有牛耕田了……”话没有说完,表哥就低下头去锄地,再也不和我们说话了。

“弟弟,我们走。”我一把拉起弟弟,去找小表弟。小表弟比我们小一点,是姑妈最疼的孩子,和我们一样经常和黑黑在一起玩。我们三个在厨房里拉着姑妈的衣角,不断央求姑妈不要杀黑黑,姑妈沉着脸,一直不说话,却不时地用袖口擦眼角。姑妈把饭做好了,叫我们吃饭,我们三个一起跑到牛栏里,任凭姑妈怎么叫喊,就是不肯吃饭。那时候,我们并不是有意识地用绝食来抗拒姑妈,只是感到有一种我们无法述说的悲伤弥漫着。

我和弟弟一直陪着黑黑,轻轻地抚摸它,摸它的头,摸它的尾巴,陪它说话……黑黑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叫声,这叫声在静静的村子夜空回响,凄凉而无奈,就是在那天晚上,10岁的我开始对死亡有了朦胧的理解,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睡意蒙眬中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声叫喊,我和弟弟一骨碌从床上跳起,跑到门外,只看见一个长相粗鲁的人手里提着一大块还淌着血的牛肉在门外站着,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姑妈说:“这是你们家的牛肉。”“啊,黑黑……”我和弟弟都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姑妈见状,急急地把那个宰牛人推出门外,轻轻地对他说:“我们不要牛肉了,你多给我们一点钱就可以了。”在农村的习俗里,谁家杀了猪牛都会留下一点肉自家吃的。宰牛人很奇怪地看了看姑妈,便掏出一些钱,然后把肉提走了。那天的早饭,我和弟弟依然没有吃,一家人都垂头丧气。姑妈对我们比以前更好了,但我们一直不愿意和她说话,她看见我们就常常叹气:“这两个侬崽呀……”

过了几天,小牛买回来了,是一只小黄牛,蹦蹦跳跳的,活泼极了,但我和弟弟却不愿意接近它。一看到它,仿佛像是看见了被宰杀得血淋淋的黑黑,心里就会好痛好痛。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10岁的我,8岁的弟弟发誓:再也不吃牛肉了。

直到现在,一看见牛,看见牛肉,我们就会想起黑黑,想起黑黑大滴大滴的眼泪……你说,我还有可能吃牛肉吗?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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