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红色记忆(二)

2018-03-26 12:25铁流纪红建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众日报大娘鬼子

铁流 纪红建

三个儿子交给党

在革命战争年代,母亲送儿打日寇,妻子送郎上战场,男女老少齐动员,是较为普遍的现象。而对于革命者来说,往往是以牺牲生命和家庭为代价。这似乎是不可逃脱的历史规律和宿命。

在莒县,在沂蒙,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丈夫加入了党组织,干革命去了,媳妇既要支前、抚养儿女,还要种庄稼,更要面对敌人的报复。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整天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许多妻儿,苦苦等待,还没有等到赶走日本鬼子,没有等到解放,却等到了丈夫或是父亲牺牲的噩耗。

曹吉亭就是这样一位“不合格”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

其实,二十五岁之前的曹吉亭一直在努力地当着合格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他出身农民,五岁丧父,十三岁丧母,只读了四年私塾,就被迫在家放牛。母亲去世后,他跟着二伯过,十六岁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二十岁时,他结了婚,随后三个儿子相继出生。虽然祖上给他留下了几亩地,但那是薄田,靠天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养家糊口,除了给自己家种地,他还给地主家打短工、扎觅汉(当长工)。

他是一个朴朴实实的农民,是个踏踏实实的扎觅汉,但他又是个不一般的农民。个高,长得壮实,尊老爱幼,充满正义感。脾气虽略微暴躁,却不失稳重。六岁那年,有一天他随母亲赶集,见一土豪骑马过市,横冲直撞,用马鞭抽打路人,年幼的他对此情此景愤懑不平。他问母亲,挨打的人为啥不还手呢?母亲说,骑马的是有钱有势的人,被他们打了,咱老百姓哪敢还手。这件事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正义的种子。他想,若是练一身过硬的武功,就能抑强扶弱了。他所在的长岭前坡子村有个武术学校,农闲时他就跑到那里去操练拳脚。他读书勤奋,常受到私塾老师表扬;他练武刻苦,加之身体灵巧,练得了一身好功夫,赢得乡邻叫好。他还喜欢听鼓词,有一次他听了说鼓词的讲“双鞭呼延灼抵御外侮”的故事,心潮澎湃,双拳紧握,恨不得回到历史现场,提起武器,帮助呼延灼一起对抗敌人。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功夫还差得远,还得学。他的家族里有个叫“三机匠”的人,会一手铁鞭功夫,他就整天跟在这个人后面缠着要学。“三机匠”见他决心大,能吃苦,有恒心,就把铁鞭功夫教给了他。练武,锻炼了他的筋骨,也磨炼了他的意志。更为重要的是,剥削与压榨并没有让这个朴实的农民无原则无底线地逆来顺受,他的脑海中渐渐有了“穷人翻身求解放”的思想。

1937年“七七”事变的枪声,让他彻底醒悟。当党组织需要他时,他丝毫没有犹豫,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党组织。当时,他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可以说是拖家带口。加入了党组织,不仅意味着奉献,还意味着牺牲,随时有被砍头的危险。从小家的角度出发,他的选择是残忍的,是对妻儿极不负责任的。但他深知,砸不烂旧世界就没好日子过,就得受人欺凌!他不仅加入了共产党,还当上了联络员,并把自己家当成了联络站。他在家开了个小杂货铺,表面上做着卖火柴、酱油、醋等物品的买卖,实则是开展联络活动。

1937年冬,他悄悄发展了四十来个党员。

1938年2月,日本鬼子占領莒城。鬼子到处奸淫烧杀,无恶不作。曹吉亭气愤不已,拿出一把七星宝刀,朝桌子砍去:“看俺不砍死你们这帮狗日的!”妻子见他手起刀落,好端端的桌子顿时被砍去了一角,就心疼地嘟哝了一句:“家里穷得就剩下这张桌子,它碍你什么了,你非得砍一刀?”

曹吉亭双目圆睁,大声道:“俺气不过了!”

这天夜里,大家又齐聚在小杂货铺里谈论时局。

“现在日本鬼子都打到俺们家门口来了,真是无法无天了。作为中国人,俺们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自由、事业、未来!现在,俺们大家只有团结一切力量,武装起来,才能救亡图存,解民倒悬。”曹明楼是党员,又算得上村里的知识分子,他对当前的形势做了分析。

“团结起来,打死狗日的鬼子!”

“日本鬼子都骑到俺们头上拉屎了,再不团结起来抵抗,俺们还是中国人吗?”

“吉亭,俺们还能只管锄地吗?”曹明楼激动地问曹吉亭。

曹吉亭愤然而起,拧紧双眉,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俺们拿起枪来干吧!”

“对,俺们一起干!”大家一致赞同。

“俺们明天就参加民众抗敌自卫队,打鬼子去,不去的是孬种!”曹吉亭站了起来,高大的身体,此时像山一样伟岸。

“来,来,来,俺们现在就喝壮行酒。”曹明楼也站了起来说。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把碗里的酒倒得满满的。

“兄弟们,要是愿意一起参加队伍打鬼子,就把这碗酒给干了!”曹吉亭端起酒来,高声说道。

大家的情绪被点燃了,直到夜深了,他们仍无睡意。他们激昂地筹划着第二天参加队伍的事情。

第二天清早,三个儿子还在睡梦中,曹吉亭便向媳妇做了简单的交代。他说:“媳妇,俺参加八路军去了,家里和孩子顾不上了,一切都靠你了。还有,俺当八路军的事,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人家问,你就说俺闯关东去了。”媳妇有些不舍,但还是很支持,她强忍着泪说:“你去当你的八路军吧,你走吧,家里和孩子你不用操心,俺会管好的。”随后,他便消失在晨光中。

清晨,前坡子村的曹吉亭带着曹明楼、褚新农、褚启东等十几个汉子离开家乡,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莒县民众抗敌自卫团。一夜之间,村里少了十几位壮汉,这让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猜测了半天。

自此,曹吉亭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先后担任班长、排长、指导员、县大队副政委、滨海军区独立三团政治处主任等职,参加过石井、石沟崖、赵家岭等大大小小数十次的战斗。他作战勇敢,为抗日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然而,他的选择,他在战场上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是以牺牲家庭幸福为代价的。按理说,父亲是家里的一片天,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但他没有为孩子们撑起一片蓝天,更没有成为家中的顶梁柱,反而成了定时炸弹。他奔赴革命道路之时,他的大儿子曹根培已经五岁,父亲离家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开始有了模糊的印象。

2015年3月20日下午,我们找到了在莒县县城原物资局老宿舍的曹根培家。家里没有任何高档家具和电器,但非常整洁,特别是书房里那些成堆的书籍,让我们感受到这个家庭精神上的富有。虽已八十二岁高龄,可曹根培老人身体依然硬朗,记忆力超强,关于父亲的往事,他记忆犹新。

曹根培说,俺父亲自1938年走向抗日前方后,天天忙于战事,几乎不顾家。家中的生活本就贫困,他不但资助不了家里,反而经常向家里要钱,要衣服。有时警卫员用的钱也都是从俺家中拿的。钱多由伯父曹建华送给俺父亲,有时也会由八路军代捎。

那时候,因为是八路军家属,俺们不但没人管,还会被人嫌,被人抓。父亲离开家后,俺们几个都小,有地也没人种,种了也没有好收成。俺们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抗战时期俺们莒县大旱了几年,粮食歉收,俺家就靠吃糠和野菜度日。像什么刺儿菜、曲曲菜、车前子、苦菜子,还有各种树叶,現在孩子都叫不上名儿的许多野菜和树叶,俺们小时候都吃过。有一次,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俺娘只得忍痛把家中两只老母鸡卖掉一只,换了一个花生饼。花生饼不大,四张饥饿的嘴,三下两下就能吃完。俺娘只能一天切一点,当肉腥,掺上野菜度荒。一天,俺娘对俺说,咱没的吃了,你上坡里去挖挖野菜,看看什么样的好吃。俺跑到坡上一看,刺儿菜、曲曲菜早被人挖光了,俺就只能挖那些孬一点的苦菜子。挖回来后,俺又把野菜煮了煮,煮好后,发现没盐了。俺们离海近,主要吃海盐,可鬼子把沿海都封起来了。这咋办?俺只得拿了个碗,跑到一个姓褚的人家。俺叫她二嫂子,俺说,二嫂子,俺家做饭没盐了,你们能不能把咸菜缸里的咸菜汁给俺点。她说行,使个碗舀上。俺就端回家给俺娘。俺说,吃饭咱少搁点,能多吃几天。听俺这么一说,俺娘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怕俺难受,忍着没哭出声来。到了晚上,俺娘以为俺们都睡了,哭了整整一夜,俺其实没睡着,俺是在装睡。就这样,俺家度了七天荒。还有一年春天,俺娘把拌有砒霜的高粱种子用水泡了几天,其实根本不能吃了,但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最后磨了面,烙了几个煎饼全家吃。结果俺全家都中毒了,幸亏地下党支部的领导带医生抢救及时,俺全家才免去一场灾难。逢年过节,别人家热热闹闹,喝酒吃肉,俺们家只有野菜吃。俺娘也没办法,男人在外面当八路,自己光拉扯三个孩子都累得不像样子了,哪还能弄到钱。俺小时候压根就不知道月饼是啥味,一到八月十五中秋节,人家都吃月饼,俺家啥也没有。俺娘就对俺说,你父亲没在家,你看看咱那地瓜熟了没有。俺家有块地种了地瓜。俺到了那里,找那秧子好的,刚裂缝的扒开看看,瞧见地瓜才长得像小手指头那么大,再找另一处扒开看看,也只有小手指头那么大,不舍得挖。好不容易找到像大拇指头那么大的,就扒了出来。这地瓜就是俺们过中秋时最好的食物了。到了过年,全家人大眼瞪小眼,啥好吃的也没有呀!俺娘却跟俺说:乖孩子,人家过年咱过年,人家割肉咱不馋。有一年,俺家高粱熟了没人收,俺娘急得没办法,哭着回娘家求援。俺娘脚小,本来行走就困难,又遇上大雨天气,身上被雨淋透了,等到了娘家村边,发现河里又发了大水,俺娘冻得直打冷战。幸亏河边有个渡河的人,用大盆把俺娘渡了过去。俺娘一见到俺姥姥,便大哭起来,并求俺舅舅帮一帮俺家。当舅舅跟着俺娘来到俺家高粱地里时,竟发现地里好好的高粱一夜之间被人偷了个精光。俺娘哭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

曹根培说到这里,双眼里闪着浑浊的泪水!

这些困难还不算什么,更难的是,当时参加党组织,参加八路军是秘密的,不敢和亲戚朋友说,一旦暴露,便有掉脑袋的危险。曹根培家不仅少衣缺食,还担惊受怕,甚至要时常躲着鬼子。

曹根培说,由于俺父亲常年在外打仗,极少回家,俺二弟曹际明还不认识俺父亲,俺娘怕他年龄小,对外讲实话,说漏嘴,每次俺父亲晚上回家时,俺娘就对俺二弟说,这是你二舅。俺二弟就傻乎乎地叫“二舅”。俺父亲逮着他就亲,俺二弟被俺父亲的胡子扎得乱窜,等俺父亲走了,俺二弟就说:以后别让俺舅来了,他的胡子扎人。俺娘听了心酸得直落泪。

俺父亲当八路军的事后来还是暴露了。怎么暴露的呢?俺一个亲戚跟着俺父亲当八路军,八路军没得吃,穷啊,还苦,他就不干了。他从八路军部队里带上枪上陵阳,投靠了伪军赵团。汉奸团长对俺那个亲戚说:“你来投俺,真的还是假的?”俺那个亲戚说:“真的,真的。”汉奸团长说:“你是假的,八路军很少有叛变的。”俺那个亲戚说:“俺都拿了枪来了,还能假得了?”汉奸团长说:“枪不能代表你的真心,你要是抓来八路军的骨干,就说明你是真的。”于是,俺那个亲戚就带着一帮子汉奸去抓俺父亲。汉奸团才百十个人,俺父亲所在的八路军团光一个独立营就有三百多号人,汉奸根本打不过八路军。他们打不过八路军,抓不到俺父亲,就跑到俺家抓俺们。俺娘听到消息后,就带着俺们躲了起来。俺那个叛徒亲戚真是属狗的,鼻子灵着呢,哪里有味就往哪钻,他又带着汉奸去抓俺姥姥,还威胁俺姥姥说:“把你闺女、女婿叫出来,你不叫来俺就杀了你。”俺姥姥说:“你们带那么多兵,扛着枪都找不着,俺一个老嬷嬷,脚那么点(小脚),走也走不了,俺上哪儿去找?”那个叛徒亲戚说:“不找就杀,杀你们还不像杀头猪一样简单。”俺姥姥说:“看你能的!怎么着咱们也是亲戚,你就不怕遭雷劈?”俺姥姥家穷,卖馍馍,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买了一头大驴,那汉奸见了,就把驴子牵走了。临走的时候,汉奸还说,限他们半个月内送多少银元,不送的话,就杀他们全家。那时俺有四个舅,就三亩薄地,俺姥姥吓得把地卖了,把银元送了去,这才算完。为防止被鬼子和汉奸抓,俺也不敢姓曹了,不断更换姓,姓过项,姓过虢,姓过褚,姓过穆,还姓过孙。

那时候,鬼子经常来“扫荡”,特别是1942年更频繁。有一天,俺娘对俺说:“你上胡同里看看,别家今晚上哪儿躲鬼子了?”俺就去看,看人家夹着蓑衣,领着老婆孩子走了,俺就跟在后面,看到人家上狼窝涧沟了,俺就像兔子似的跑回来,领着俺娘和俺弟跟着去了。俺看人家在那里很好,就学人家,也拾些小石头,铺在地上,趴在石头上就睡着了。晚上俺起来小便,发现绝大部分人不见了。俺急了,他们又上哪儿了?俺问一个老汉,老汉说,上哪儿?人家看看你们睡了,都走了。俺才明白,人家知道俺父亲是党员是八路军,怕受牵连,躲着俺们。后来,人家躲在哪,俺就在他们附近找个树丛,或是找个庄稼地,趴在那里。

“鬼子快来了!大家快跑呀!”有一次,邻居们突然叫喊起来。俺娘拉着俺们兄弟四个就跑,往庄东头跑。那时俺四弟才几个月大,俺娘就把他抱在手里。庄东头小河刚发过大水,河两边还有淤泥。俺娘脚小,抱着四弟,领着俺们三兄弟,拼命往前跑。四弟哇哇大哭,哭得俺娘既紧张又害怕,过小河时,寻思着一步迈过去,谁承想一脚踩到淤泥上,滑倒了,四弟被甩出老远,一下子没有了哭声。俺娘哪顾得了多看呀,抱起四弟继续跑,跑到张家林的一棵松树下藏着。这时俺娘才想起给四弟喂奶,一看,发现四弟早就咽了气。俺娘悲痛欲绝,边哭边骂狗日的日本鬼子,害死了俺四弟。那一天,村里一个老大爷火了,气得胡子直撅撅,他拍打着胸脯说:“乡亲们呐,她男人是当土匪了还是当强盗了?俺们这样躲着她娘儿几个,都只顾跑自己的路,这样对吗?她男人是打鬼子的,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俺们大家伙吗?俺们都摸摸自己的心窝,还有良心没?”乡亲们都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很多人围过来安慰俺娘。后来,俺发现,乡亲们再躲鬼子时,就喊上俺们了,有时还替俺娘抱抱孩子。

四弟死后,俺父亲就把俺送到滨海军区抗日小学。他对地下党组织说:“俺四个儿子摔死一个。鬼子老去抄俺的家,俺得留一个出来,留出一个儿子别让鬼子杀净了。”俺娘开始不同意,说俺太小,舍不得。俺父亲说:“孩子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家的,晚离开不如早离开。让他学习文化知识,接受新思想,培养自己独立生存的能力,有什么不好?再说,起码滨海抗小安全,鬼子捞不着杀。”这么一说,俺娘含着泪同意了。于是,俺在地下党的护送下,通过敌人的几道封锁线来到了滨海抗小。

由于日本鬼子实行大“扫荡”,俺们在滨海抗小的生活也非常艰苦。有一天,俺父亲来到了滨海抗小。他们先在田校长屋里拉呱。俺开始不知道,后来一个同学把俺叫出来,说你爸爸来了。俺一看,两个警卫员,三匹马,还有好几把盒子枪,很威武的样儿。俺父亲把俺叫去,问俺:“你有什么困难吗?”俺当时还真不明白是啥意思。看俺沒反应过来,俺父亲又说:“你有什么需要俺办的事没有?”俺说:“爹,你也是庄稼人,咋当了兵说话就拽开了呢?”俺父亲笑笑,道:“在队伍上就这样,要不人家听不懂呀。”俺点了点头道:“没有事,俺在这里能吃饱,已经很好了。”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下着雪。俺站在雪地里,好冷,脚趾都从鞋子的窟窿里露了出来,两只鞋都是前面一个大窟窿,后面一个大窟窿,没有袜子穿。俺又补了句:“俺鞋毁了,没鞋也没有袜子。”俺父亲上掏下掏,左掏右掏,从里掏到外,摸遍了口袋,一文钱也没掏出来。堂堂的八路军政委,骑着马,带着枪,校长就在面前,很没面子。俺看他偷偷地问警卫员,一个警卫员也是啥也没掏出来。另一个警卫员是山西人,姓左,他总算是掏出来了,北海币一毛钱,有一个角还被烧了。俺父亲说:“给你,去修修鞋。”

说到这,曹根培叹了一口气。俺父亲从1938年参加革命一直到1945年,没为自己和家人谋过任何利,最后为革命牺牲了。昨天俺看电视,讲的是一位老人站在鸭绿江边,说他父亲从那里上的桥,过的鸭绿江,却再也没回来。看到这,俺就想到了俺父亲,眼泪哗地就流出来了。

曹根培提到一个王建青的少将,他是山东省新泰市人。俺父亲就是他的老部下。俺后来听王大爷说,1945年初,延安来人了,来选干部。他们走访群众,群众说俺父亲在干部战士中的威望很高,打仗勇敢,和党一条心。延安方面决定把俺父亲调到山东军区政治部任职,师职干部。后来,调令都已经来了,警卫员张子山甚至都为俺父亲准备好了行装。可就在这时,形势发生了突变,日本鬼子重新占领了莒县县城,父亲他们从城里打到了东关,又从东关打到了王家山、新旺等地,后来就驻扎下来了。俺父亲在会上跟要调他的领导说,等打胜新旺这一仗他再走。他掌握敌情,熟悉部队,熟悉地形,坚决要留下来参加战斗。结果第二天晚上,父亲中弹了。从新旺抬到中楼街的时候,王大爷问俺父亲:“老曹,你怎么样啊?”俺父亲说:“俺不行了,新旺怎么样了?”王大爷说:“新旺快攻下来了。”他问俺父亲还有啥要求。俺父亲说:“俺没有要求了,一个是要尽快把新旺的敌人消灭掉,再就是俺还有三个儿子,都还小,就交给党了!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将来好好干,都要成为共产党员。”说到这,俺父亲就牺牲了。

房间里很静,房外偶有两声鸡鸣,曹根培说着说着,一下子哽咽住了,含在眼里的泪水控制不住了,吧嗒吧嗒落了下来,一颗一颗地滴在他的腿上。很久他才道:“王大爷比俺父亲小一岁,当年他当莒县独立营政委时,俺父亲是副政委。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情谊深厚。俺父亲牺牲后,他还专门写诗悼念:革命军人志若钢,出生入死几创伤。新旺激战血流尽,留得芳名千古扬。”

曹根培回忆道:父亲牺牲时,俺才十二三岁,当时俺娘叫俺,说你父亲叫鬼子打死了,你快回家吧。俺回家了,俺家门口场地的东北角上,摆着一口棺材。一些八路军战士也来了,那时候城里还有鬼子。为了不被鬼子发现,驻在小岭的八路军派了一个排在老林(祖坟)里砌坟,第二天就葬了,还在咱小店乡严家崮西召开了追悼会。山东军区、滨海军区、地委、行署的领导,以及莒县的那些文人、名人去了几千人。当时父亲的战友马骅抱着俺失声痛哭,他和俺父亲是好兄弟,他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连声说着:“兄弟,你怎么就走了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俺父亲没了,家里受老罪了。但好在党组织一直没有忘记俺娘和俺兄弟仨。不仅把俺们兄弟几个送到滨海烈士学校读书,历任县长马骅、王子谦、薛翰亭等还经常来俺家看望俺们。

到了1973年,县民政局局长王贵芬找到俺,说你父亲抗战打鬼子起了带头作用,中央有通知,说是分散的烈士要集中,俺们县的烈士集中到蟠龙山,你得把你父亲起出来火化,再安放在蟠龙山。俺问俺娘,把俺父亲烧了,行吗?俺娘说,组织叫办,咱办就是了。于是,俺们兄弟几个就把俺父亲火化后,送上了蟠龙山。当时俺娘说:“儿啊,俺死了,俺不上老林,俺从小你姥姥就不管俺,俺要是上了老林,老婆婆少婆婆都管着俺,俺不叫她们管。你好好想想,看俺上哪儿好?”俺说:“娘,你不上老林,那你上哪儿?”俺娘说:“俺就上蟠龙山找你父亲去。”俺说:“娘,你不是烈士,人家不要你。”俺娘想了想说:“那俺上东岭吧。”东岭,在庄东边,是个岭。俺娘一辈子这么辛苦,俺肯定得依着她。于是,俺总是装着看地,上岭上走了若干趟,最后定了个地方。

2000年,俺娘走了,感冒后引起重病走的,享年九十二岁。给俺娘砌坟的时候,支部书记说:“你砌两间,给你父亲写个牌位,和你娘做个伴。”俺一想,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砌了两间坟。随后,俺弟兄三个又上民政局写申请,说上蟠龙山要一点俺父亲的骨灰,和俺娘葬一起。俺娘受一辈子活罪,不容易!民政局同意了。这样,俺又买棺材,买衣裳,让俺娘和父亲葬在了一起。

对于小家,曹吉亭确实是一位“不合格”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可他用自己的青春和鲜血传承和弘扬了伟大的民族精神,也留给了自己孩子永恒的财富。这种精神上的财富,是无形的,也是巨大的,是孩子们发挥潜能创造财富的不竭源泉。我们了解到,曹吉亭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五个孙女,个个忠于职守,忠于事业,都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或许,这就是对当年那些英勇的革命者最好的回馈吧。

孩子没了哭声

有一种爱,是世间最无私的爱;有一种付出,是世间最真诚的付出;有一种关怀,是世间最永久的关怀,这便是母亲给予我们的爱。

那些在革命战争时期为革命做出过特殊贡献的女党员、妇教会主任、女堡垒户、女防特锄奸模范和女生产模范等,至今仍有许多生活在农村。她们经历过战争的苦痛,是历史的见证者和推动者。她们都是革命的母亲。

抗战时期,后横山村有这样一户普通人家,无论是妯娌,还是兄弟,他们都上下一条心,为保证《大众日报》的正常印刷,为保卫八路军的安全,与鬼子斗智斗勇,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后来几个妯娌被誉为“横山母亲”,兄弟二人被誉为“《大众日报》卫士”。

后横山村,地处莒县小店镇。这个小山村,坐落在横山的山坳里,山高涧深,交通闭塞,便于隐蔽和转移。除了地理位置好,最主要的是这里的群众基础好。这个村子紧挨后横山山崖的地方,有一户张姓人家。这户人家有四个儿子、五个闺女,闺女都已经出嫁了。四个儿子中,除了老二没有入党外,其他三个都是中共地下党员。老三叫张树貴,大高个儿,性格豪爽。

张树贵的儿子叫张彦华,今年七十二岁。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横山脚下帮小儿子搭养鸡大棚。张彦华个头不高,话也不多,是个朴实的老头儿。

张彦华向我们招招手,我们就都坐在了一块长石板上,张大爷摸摸下巴,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俺父亲可能是1938年入党的,介绍人是王善发。俺大爷入党更早,他对俺父亲和俺四叔影响都很大。后来,俺四叔参加了八路军,是在部队入的党。再后来,俺四叔成了一等残疾,头上被打了七颗子弹,你想想,就那么个小脑袋,硬生生地挨了这么多子弹,真是挺惨的。俺家与《大众日报》的缘分是从1941年开始的。这年夏天,鬼子头目冈村宁次指挥日军对抗日根据地进行什么“蚕食”和“扫荡”,实施残忍的“三光”政策。不久后,鬼子就发动了对沂蒙山区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扫荡”。鬼子制造了多起惨案,甚至还放毒气,进行细菌战。在那些鬼子眼里,咱们中国人真是连猪狗都不如啊,他们只要见到村庄就烧,见到中国人就杀。那个时候,可以说是“无村不戴孝,处处是狼烟”。

听俺父亲说,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他的一个上级领导把他和村里的另两个地下党员叫了过去。上级领导对俺父亲说,张树贵,现在鬼子又开始“扫荡”了,情况紧急,八路军机关都得往山区转移了。俺父亲点着头,他知道现在形势严峻。上级领导又问,《大众日报》看过吧?俺父亲一听《大众日报》就来劲了,说,看过,看过,宣传抗日的,很鼓舞人心,俺们都抢着看。上级领导说,《大众日报》创办两年多来,规模不断扩大,印数不断增加,影响越来越大。这对宣传咱们党的政策和抗日,起了很大的作用,引起了敌人的恐慌,现在他们开始注意上这张报纸了,他们把大众日报社列为重点破坏和“扫荡”的目标之一。现在大众日报社处境很危险,需要大家帮忙出力。俺父亲立即说,有什么需要俺们做的,请组织吩咐就是。上级领导点了点头后说,今天要交给你们一项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听他这么一说,俺父亲他们几个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上级领导。上级领导说,组织决定把大众日报社转移到咱们后横山来,这里山势纵横起伏,山深林密,便于隐蔽。油印机、纸张等刻印材料藏到村后的山洞里,平常就在山洞里写、刻、油印。你们的家都在横山下边,方便隐藏,报社人员就分散住到你们家里。你们不仅要自己参与,还要发动群众参与。要把群众的工作做到位,严守保密纪律。你们的主要任务是,轮流为报社站岗放哨,担负起后勤和安全保卫工作。有没有问题?能不能完成任务?俺父亲大咧咧地说,没问题,保证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上级领导说,你们是没问题,可你们能保证你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没问题吗?俺父亲他们又互相看了一下,表态说,没问题。上级领导说,那好,过两天报社人员就会用骡子驮上设备材料转移到这里。咱们分头行动,做好准备工作,最主要的是先做通家人的思想工作。

随后,俺父亲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分头行动了。张彦华说,俺家虽然离山崖边最近,适合八路军行动,但俺父亲那时兄弟多,房子小而且破旧,八路军来了怎么住?但再难也得办啊!俺父亲说,八路军打鬼子是大事,自己家的事再大都是小事,都可以解决!当天晚上,俺父亲就召集起俺大爷、俺二大爷和俺四叔,以及俺大娘、俺二大娘与俺娘说起这个事来,那时俺四叔还未成家呢。俺父亲说,八路军是好人,是替百姓打鬼子的,那《大众日报》是八路军办的报纸,是宣传抗日的。听上级领导说,别看这么一张纸片片,也能顶上千军万马的。如今,《大众日报》印刷所要转移到俺们村来,俺们不仅要保卫他们,保证报纸的正常印刷,还要腾房子给他们住,照顾好他们的饮食起居。从现在开始,你们一个个脑瓜子要灵点,眼睛都要瞪大了,这事是要紧的大事,谁也马虎不得!

俺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俺二大爷。俺奶奶虽然不是党员,但她老人家基本上会依着自己的儿子。那时俺父亲虽然还不知道俺大爷是党员,但俺父亲知道,俺大爷思想进步,在很多事上,几乎都与他心有灵犀。俺四叔虽然年轻,但基本上与俺父亲一条心。三个妯娌就更不用说了,关系处得就像亲姐妹,对于男人的选择她们向来是言听计从。俺大娘的娘家穷得揭不开锅,俺大娘从小就吃苦受累,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虽然她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长得矮小,但她吃苦耐劳,性格刚烈。当时她三儿子刚刚出生几个月。俺二大娘,个头比俺大娘高,性格温和,质朴善良。俺娘的个头与俺大娘的差不多,性格则与俺二娘的差不多,温和善良。俺父亲最担心的就是俺二大爷,怕他有不同意见。

俺二大爷问,多少人?

俺父亲说,二哥,有三四个。

俺二大爷问,住多久?

俺父亲说,没说。

俺二大爷问,住哪?

俺父亲说,俺打算把小西屋收拾收拾,让他们就住那里。

俺二大爷说,老三,八路军打鬼子,俺们作为中国人,应该支持。不仅支持,俺们看到鬼子还要上前去打。虽然咱家人多、房子小,但给八路军腾房子,咱也没得说,应该的。可老三你想过没有,俺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十好几号人,要是鬼子来“扫荡”,俺们家可就遭罪了。

俺二大爷这么一说,俺父亲一下子就语塞了。

这时俺大爷说话了,他说,老二说得在理,在家里藏八路,就等于在家里安了个大火药筒子,这确实对俺家不利。可话说回来了,要是都害怕,鬼子不更凶更祸害咱们老百姓了?咱们都要支持老三,就按照他说的办!

俺四叔说,二哥,你就不要多想了,俺们兄弟和俺嫂嫂们一起,齐心协力打那狗日的鬼子吧!

俺奶奶也说,日本鬼子比恶狼还凶,你不打他,他也会来咬你的。

俺二大爷说,俺并不是怕鬼子,只是担心俺家里的老人孩子。既然大家都表了态,俺也没啥说的。

家庭会议召开后,这个朴实贫穷的家庭一时变得躁动起来,警惕性也高了起来,晚上只要听到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惊醒。男人们为迎接报社的到来,开始寻找和布置山洞;女人们开始布置起小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好让八路军住得舒适点。

张彦华说,没多久,在俺父亲他们的帮助下,报社印刷所人员将拆卸装箱的印刷设备,藏在了村东南巨石林立的大山沟狼石涧里,将油印机、纸张等刻印材料藏到村后的山洞内。印刷所的人员,在分销处负责人老黄的带领下,不分昼夜,轮班在洞中写、刻、油印,坚持出报,然后由交通员化装成做生意的商人,分送到根据地军民手中。

自从报社来后,俺父亲和其他党员,就组织民兵,不分昼夜地为他们站岗放哨。白天要保证报社的正常工作,晚上还要保证报社人员的人身安全。当时是交通员负责分送报纸,要是交通员不熟悉當地情况,过敌人的封锁线时,就很容易被敌人识破,那危险就大了。一次,报纸印出来了,可道路被敌人封锁了,报纸不能及时送出去。这可急坏了负责人老黄,他在那里一个劲地转圈。这时,俺父亲就站了出来,他对老黄说,黄同志,你别转圈了,让俺去,俺在这里土生土长,对这里的情况熟悉,能够随机应变。俺父亲想了一个办法,他把报纸全部放在煎饼里,装作给亲戚家送煎饼,每张煎饼夹一张报纸,就这样,连续挑了三担报纸过了鬼子的封锁线,总算是把报纸送了出去。还有一次,报社没有铅块了,又让老黄发愁了。俺父亲他们二话没说,一行几人,装成赶集的,在敌占区买了四十公斤铅块,趁着晚上,把铅块弄了回来。老黄笑了,洞里的机器又转了起来。

俺父亲他们不光站岗放哨,送报纸,买材料,还负责给报社买子弹。战争年代,《大众日报》的工作人员,既是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也是八路军,他们能写能说能做,还能打枪。但他们忙啊,哪有时间去弄子弹。俺父亲又站了出来。当时,俺大舅给国民党57军抓了壮丁,俺父亲找到了他,要他想想办法弄点武器和子弹。俺大舅摸摸头皮,三摸两摸,就想出了一个主意,最后他拐走了57军两百多颗子弹和一杆枪。那时都穷啊,俺大舅家也穷,不要钱,就要粮食。八路军用一些高粱就把这杆枪和两百多颗子弹换回来了。俺父亲不光要负责给八路军弄武器,还要负责帮他们藏武器和子弹。藏在家里还不行,鬼子会用刺刀到处刺,不留死角,什么都能查出来。俺父亲就把武器和子弹藏到山洞里,都是非常隐蔽的山洞,放进去后,先在上面放上一层又一层的石头,最后再在外面铺上一层土,土上再铺上草木。鬼子来搜过几次,除了搜出高粱谷子之外,啥也没搜出来。

俺父亲他们这些大男人在外忙,俺娘她们这些屋里的女人也没闲着。最开始,俺家来了几个八路军伤员,那是《大众日报》在转移过程中受伤的工作人员。俺娘她们妯娌几个,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八路军吃,轮流着照顾。八路军伤员很坚强,伤势稍好,他们就回到了战场上。后来,来了四五个女八路,就住在俺家。俺娘她们可高兴啦!大的叫姐姐,小的叫妹妹,都以姐妹相称。俺娘她们又拿出自己穿过的破烂衣裳让女兵换上,最后把女兵的军装藏到山洞里去。要是感觉女八路还是不像山里女人,俺娘她们就往女兵衣服上抹土,把她们的头发弄乱,再往她们的头上和脸上抹点灰。

再后来,俺家来了一个男八路,长得瘦瘦高高的,别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他领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干部,长得秀气,挺着大肚子。当时上级领导跟俺父亲交代,不仅要保障女八路的饮食,还要保证她的安全,更要保证她顺利分娩。上级领导没说男八路姓啥,也没说女八路姓啥,更没说他们的职务。但俺娘却不在意这些,她觉得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城里女人漂亮、可爱,非常喜欢她。于是,她主动承担起这个任务,每天给女八路做好吃的,女八路有什么不舒服了,她就负责求医问药。俺娘还从女八路那里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不久后,俺家院子里就响起了孩子的哭声,女八路顺利生下一个闺女。俺娘高兴坏了,她小声地向俺奶奶和婶婶她们打招呼,生了,生了,生了个千金,将来一定跟她娘一样,是个漂亮丫头。俺父亲和俺大爷、俺二大爷他们虽然不敢迈进小西屋看看,但也高兴得不得了,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

让俺娘没想到的是,女八路生下孩子不出三天,就搁下襁褓中的闺女走了。俺那善良的娘有点想不通,这个女八路有知识,又有文化,长得也漂漂亮亮的,怎么就这么狠心呢。那时俺二哥才几个月大,还在吃奶。俺娘抱着女八路的闺女,让她吃着自己的奶,不仅让她吃,还让她先吃,俺二哥反倒经常被饿得哇哇大哭。孩子哭是常有的事,有时俺娘看着孩子哭得伤心,俺娘也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哄着,一边骂着说,闺女啊,也不知道你那个狠心的娘干什么天大的事去了,居然连月子都不坐了,就这样扔下你不管了。俺娘不知道,其实当时好多闹革命的共产党人,都是在长征路上、战争途中生的孩子。她们要打鬼子,要打游击,哪有时间带孩子啊!生完孩子就跟上队伍走了,毛主席的老婆贺子珍、贺龙元帅的老婆蹇先任不都在打游击时和长征路上生过小孩子吗?两三个月后,男八路和女八路回来了,都穿着军装,很威武的样子。女八路从俺娘怀里抱过孩子时,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那女八路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想想,孩子生下来她就走了,能不想吗?看着孩子哭,俺娘也哭,哭得眼睛都红肿了。男八路就过来安慰俺娘,女八路抹抹眼泪也来安慰,俺娘道:大妹子,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咋说走就走了呢?那母鸡下了个蛋还咯嗒咯嗒叫几声呢,可你拍拍腚就走了。女八路听了,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后来,他们给俺家钱,俺娘不要,只知道哭。直到多年后,上面下来人调查,俺们才知道,当年的男八路是徐向前,女八路是他的老婆,那个小孩是徐向前的闺女。

当时咱后横山村群众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鬼子只知道俺们这里有八路,但他们并不知道《大众日报》就是在俺们村里的山洞里印刷的。俺们群众也渐渐知道了《大众日报》的重要性,他们都冒着生命危险,绞尽脑汁,极力去保护。

1941年冬天,那会儿《大众日报》来俺们村差不多才两个月,鬼子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扫荡”。听俺娘说,那次鬼子来得可多了,日本鬼子和伪军,加起来共有三四百人,从两边的县城过来的,黑压压的一片,像那蝗虫一般。鬼子出动的消息传到俺们村后,俺父亲立即通知了《大众日报》的人,然后组织村里的民兵掩护报社人员埋藏机器,转移设备。这个时候,俺全家,包括俺娘俺奶奶俺婶俺大哥他们都忙碌起来了。

俺奶奶对俺大哥张彦存说,孙子,俺家的马和骡子还放在碾台沟,你赶紧去看看,看能不能牵走藏到山里去,别让鬼子给牵走了。

俺大哥快速跑向碾台沟,但他光顾着俺家的马和骡子了,忘记鬼子已进了村。跑着跑着,突然从前面传来一声吆喝。俺大哥停下来,定睛一看,妈呀,一大堆鬼子,个个龇牙咧嘴的,也不知道他们嘴里呜里哇啦说些啥。俺大哥准备往回跑,但迟了,鬼子的枪已经对准他了,俺大哥就这样被鬼子逮起来了。俺大哥被抓起来后,鬼子把他吊在了村里的那棵老槐树上,用鞭子抽打。鬼子很会折腾人,他们把干鞭子沾上水来抽,可狠了,俺大哥一会儿工夫就被抽得皮开肉绽,他们逼他讲出八路军和《大众日报》的下落。俺大哥说,俺不知道什么是八路,俺就是一个种地的,更不知道《大众日报》是啥玩意。鬼子再抽,俺大哥强忍着泪水说,俺真的不知道啥是八路。鬼子看俺大哥还是个小孩,后来也就没再拷问他,要是年龄再大一点,那命就没了。

鬼子要来时,俺大娘正在为报社人员烙煎饼。俺大娘是烙煎饼的高手,她烙的煎饼有三大特点:火烧得好,煎饼摊得匀,揭得完整。八路军就喜欢她烙的煎饼,那《大众日报》的人更是天天吃。

听说鬼子来了,俺大娘立即警惕起来。她想,这烫手的煎饼是给俺八路军烙的,可不能落到鬼子手里,她把煎饼用包袱卷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烙好的一摞煎饼,就往村前的黄豆地里跑。她是个小脚,跑着跑着就摔倒了,孩子被摔得哇哇哭,远处有人就喊,那娘们,你快把包袱扔掉吧!怎么这个时候还不舍得那点财?俺大娘心里想,死了俺也不扔,俺还得留着给八路吃呢。后来,她把煎饼稳稳地埋好后,又立即往村外跑。刚到村前,敌人从对面气势汹汹地过来了。俺大娘只得抱着孩子往家里跑。

鬼子很快就跟着俺大娘来到俺家,他们拿着刺刀四处乱刺。找来找去,既没找到八路,也没找到好用的好吃的。这可把鬼子气坏了,他们就找俺大娘出气。

一个汉奸凶巴巴地说,把所有好吃的通通拿出来。

俺大娘很沉稳地说,没有,俺家三天两头地饿肚子,锅都揭不开,哪有什么吃的!

汉奸说,你撒谎,没吃的,你家还养着孩子呢!你家不仅有好吃的,还收留了八路,是不是?

俺大娘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说,俺连八路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没有见过八路!再说,穷人就不养孩子了?富有富养的办法,穷有穷养的门道。

汉奸说,你胡说,有人说你们家就藏了八路。

俺大娘说,你们不是查了吗,俺家哪里藏了八路呀?

“啪!”看到俺大娘还在辩说,一个鬼子一枪托把俺大娘打倒在地。俺大娘生怕摔着了孩子,紧紧地抱着孩子,用自己的右手和头护着孩子的头。

汉奸说,说不说?

俺大娘说,俺不知道!

这时,汉奸一把从俺大娘怀里抢过孩子,举到空中说,说不说?不说就摔死他。

俺大娘被汉奸的举动吓蒙了,很久没有出声。

汉奸以为俺大娘屈服了,对她说,娘们,赶紧说,只要说出八路的下落,说出八路军报社的下落,你的孩子就有救了。

俺大娘半晌回过神来,流着泪说了句,俺真的不知道。

其实,那大众日报社就在俺大娘嘴边上,她告诉了鬼子就没事了,可她就硬说不知道。

俺大娘的这句话彻底把鬼子激怒了,一个鬼子从那个汉奸手里抓过孩子,举过头顶,最后往炕上摔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就停了。俺大娘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等俺大娘醒来时,她身上已经湿透了,是鬼子用冷水把她泼醒的,大冷天的,俺大娘冻得直发抖。当时本村的虢夫远被鬼子逼迫负责从井里往上提水,每提上一桶水来,鬼子就浇到俺大娘身上。虢夫远气不过,就故意放慢提水的速度,拖延时间。鬼子也不傻呀,他们看出了门道,一枪托捣在虢夫远的鼻梁上,这一下,把虢夫远的鼻梁都捣歪了,血哗哗地流个不停。后来听他说,鬼子用冷水把俺大娘泼醒后,又把她吊起来施刑,灌凉水,再用脚踩,把她折磨得几次昏死过去。鬼子一直从晌午折腾到太阳偏西,俺大娘还是那句话: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最后,鬼子只得在村里放了一把火,扫兴而归。

鬼子一走,八路军安全了,《大众日报》保住了,但俺大娘的孩子危险了。她的孩子不会哭,也不能动了,只有两个眼珠子时不时转一下。母子连心,俺大娘哪能不急啊,她抱着孩子想往县城医院跑,可那里全是鬼子,哪敢啊。她只得跑到邻村的一个小诊所,但大夫把了把脉后,摇着头对俺大娘说,妹子,孩子快不行了。俺大娘哭着把孩子抱回家,看着孩子这样,她饭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两天后,俺大娘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了。

第二年,《大众日报》就从俺们村转移到其他村去了。

那孩子可成了俺大娘一辈子的伤心事,想起来她就哭,可她却从来没有埋怨过任何人,那次受刑,她的气管还落下病根,她也没向组织上提出过什么要求。后来组织上说起这些事,要给她些帮助,她摇摇头坚决不同意。她说:那年月,谁家没为革命出过力呀?谁家没搭上过性命呀?都向组织提条件,组织上能顾得过来?国家有国家的難处呢。

一直到2000年,俺大娘一直过着朴实艰苦的生活。

张彦华的讲述很平淡,断断续续,不连贯,甚至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这些并不重要,也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对“横山母亲”“《大众日报》卫士”的敬意!

张树贵一家子誓死保卫《大众日报》的事迹,仅仅是当时横山革命老区群众的一个缩影。当时,整个横山地区是有名的“红区”,当地有“前横山,后横山,八路来了住不完”的顺口溜。八路军在这里驻得稳,待着放心,在革命老区采访时,我们还听说,在抗战的烽火硝烟中诞生的《大众日报》,由于战事频繁,报社被迫不断转移,从1939年1月1日创刊至1947年10月19日,报社机关设在临沂地区境内的八年零十个月又十几天,就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个历史阶段,先后辗转于临沂的九个县三十余个村庄。不论条件多么恶劣,印刷出报从未中断,即便因特殊情况不能铅印时,他们就出石头印、油印报或书页式小报。

为何《大众日报》能够顽强生存,薪火相传?

首先,大众报人既是办报队,也是战斗队,在反“扫荡”的时候,报社组织了游击大队,一是为了保卫报社,二是发动群众反“扫荡”。当时,他们和敌人遭遇是常有的事。1941年10月,日军调集了五万兵力对沂蒙山区抗日根据地大举“扫荡”。11月下旬,《大众日报》第一战时新闻小组被迫转移。11月30日拂晓,走到大青山时,不料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新闻小组在战斗中被冲散了,三十多位同志除个别人成功突围外,其他的人全部壮烈牺牲。这就是山东抗战史上壮烈的“大青山突围”,同时也是《大众日报》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牺牲。战争年代,《大众日报》社有五百三十余名干部、职工在工作和战斗中英勇捐躯,这在中国报业史上乃至世界报业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

其次,应归功于沂蒙山革命老区群众的巨大贡献。据史料记载,在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共有一百六十多位沂蒙乡亲为了帮助报社埋机器、藏纸张、掩护伤员而壮烈牺牲。他们中有老人、孕妇,也有未成年的孩子。报纸从印刷发送到设备保存,报社干部、职工从生活起居到战斗转移无不得到群众的倾力支援。据说,《大众日报》创立时,报社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报纸都无处可印。报社印刷厂所在的沂水县云头峪村最新的房子就属牛庆禄家,牛庆禄三个月前刚刚盖了新房,娶了媳妇,新房子小夫妻才住上不到百天,村女救会主任陈忠芳找到牛庆禄的新媳妇刘茂菊,对她说,八路军为了打鬼子,把印刷所设俺们村,需要房子装机器……一听是为了打鬼子,刘茂菊二话没说,马上张罗,与丈夫、公婆挤在一间屋里。当年每隔三天就风尘仆仆地挑担送报,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将报纸送到山东分区、山东纵队指挥部,发往全省各地及大江南北和革命圣地延安的,正是群众。由于根据地缺乏物资,油墨、纸张、铅字等都是通过地下党从济南、泰安等地历尽曲折弄来的。有一年夏天在转移的时候,铅字装在一个箱子里,放在小车上推着过河,没想到碰到河里的石头,小车一颠簸,箱子翻到了河里,铅字全都撒出来了,一个个铅字散落在河中,有些还被河水冲走了,而转移的时间又很紧张。得知这一情况后,村民们立即自发地组织起来到河里捞铅字,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铅字全部捞了出来。

俺没被她拉下水

电影《红日》的故事,发生在孟良崮战场。

老兵李全,陵阳镇方家址坊村人,是电影《红日》中腰里挂着小闹钟、机灵活泼的连部通讯员李全的原型。虽然已经九旬高龄,行动迟缓,但一开口说话,我们就感受到,他依然思维灵活,热血沸腾。

李全去当兵时二十一岁,那时解放战争刚刚开始。他兄弟四个,他是家中老大,他提出要去当兵时,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李全说,俺父亲思想太顽固了,他就是不同意让俺去当兵。为什么呢?庄里那些地主、富农戳弄(添油加醋)他,你怎么还敢叫你儿子去当兵?那不是去送死吗?就是不死也得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也是个废人!俺父亲就在背后说俺,你不能去,他们都说,当了兵就有可能回不来了。俺母亲早没了,估计她要是在世,也会反对。俺说,俺想当兵,非去不可。

李全的老伴叫史孝荣,比李全小八岁。李全当兵走时,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她插话说,那时候打一仗,牺牲一片,谁敢去当兵?俺老汉是跟着俺三哥一起去的,俺三哥第一个报的名,他叫史孝全。俺三哥去了没多久就牺牲了。我们问,是不是大爷当兵走的时候,你们就订婚了?史孝荣说,那时候俺还是孩子,哪知道那些事呀,不过俺也当上识字班队长了。当年组织识字班的时候,俺就对他们说,你们也得叫俺当个官。他们说,你就当识字班队长吧。于是,俺就带着识字班,四处斗地主什么的。

李全说,俺是跟着三哥史孝全一块儿去当的兵,俺们都在二纵6师,却不在一个团,俺在18团,他在17团。也不止俺们俩,咱庄当时走了十好几个,后来死了三个。庄里把俺们送到区上,区上把俺们送到县里。人家部队带队的就在县里。到了县里,部队带队的就管着俺了。一到部队,就把俺们这些新兵编上连,编上排,编上班了。

俺是怎么当上通讯员的呢?俺没参军的时候,就在县大队给朱大队长当通讯员,跟着他一起去打鬼子、打汉奸。刚到部队一登记,人家问,你在家都干过什么?俺就把这个事说了。人家一看,你在家既然当过通讯员,就别编到排里班里去了,直接在连部当通讯员吧。当时俺们连队有广东、广西、湖南、江西等地的人,说话都和俺不一样。俺一去,他们就管俺叫“侉子”,就是说你最土了,说俺说话、吃饭都和人家不一样。后来大家都参加战斗了,大部分战友都牺牲了,现在回想起来,怪想他们的。俺现在真盼着他们再取笑俺,说俺土,可活生生地都一下子没了。俺有个广东的战友,叫王开明,早晨还跟俺开玩笑,中午就中弹牺牲了,俺趴在他身上哭个不停,边哭边摇晃着他的身子喊,王开明,你起来,你快起来呀!快起来说俺土,说俺是个大土蛋呀!

俺是1947年4月入的党。当时连长和副指导员问俺说,小李,你看共产党有个什么前途?俺说,共产党打遍天下,老百姓拥护,非胜利不行。他们问,你看着共产党还行吧?俺说,怎么不行呢?共产党领导得正确,老打胜仗。他们说,你看着共产党行,你愿意加入共产党不?俺说,俺愿意,但那不得你们同意呀。他们说,你只要愿意,俺就和你拉呱拉呱。俺说,你们不让俺加入共产党,俺也得听从领导不是?!他们说,那就好,你好好干,听从领导,听从指挥。不久后,副指导员拿出个表来,俺说他写。俺没上过学,不会写字。副指导员一边填表,一边问俺。他问,你说说你加入共产党的目的是什么?俺说,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让老百姓有的吃有的住。接着他又问,还有什么?俺说,俺在部队要听从领导指挥,艰苦奋斗,哪里有困难,俺就上哪儿去干。副指导员又说,不错,你说的这些还都在理,你既然有这么个决心了,表我就給你填上了,再等两个月就转正了,那时你才是正式的共产党员,现在还不是,没有权利选举。俺就说,副指导员,咱俩这么近,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你及时地指导俺。副指导员说,光指导你还不行,你得干,工作都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俺说,指导员,你就看俺的实际行动吧!

下面说说郝鹏举的事,李全说。郝鹏举先投降到了俺们这边,也在俺县里住着。但这狗日的反复无常,一颗狼子野心未改。陈毅把他看透了,知道他不稳定。1946年秋天,他跟陈毅提出要求,说他要去打国民党。其实他不是去打国民党,而是去投国民党。陈毅说,那你去吧。俺们东南有一个连云港,就把他指派到那里去。没想到,半个月后,郝鹏举就叛变了,投靠了国民党,俺们这边就决定去把他消灭掉。当时俺们住在郯城西南,郝鹏举的部队在离俺们一百好几十里路的地方,并且分散住在了四十来个庄子里。俺们按照上级下达的指令,包围了这些村庄,这个团包围这个庄,那个团包围那个庄。俺们一收“网”,却一个人也没逮着。为什么没逮着呢?俺们打仗的时候,都是白布带子绑在右胳膊上,这是俺们的暗号。郝鹏举部队的军装都是俺们给发的,他们也绑白布带子了,和俺们一样,俺们不知道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打了一阵子,俺们光看庄里有向北跑的,也有向南跑的,就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庄,几乎家家有小炮楼,俺们围攻的那家小炮楼在大门口西里,怎么打?火力先掩护,俺们几个人几下子就冲到了炮楼底下,紧接着在一根大竿子头上,绑上一包炸药,一用力就戳到了炮楼的窗户眼里了。“轰隆”一声响,这个炮楼就被炸倒了。炸倒了,俺们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往里冲。进去一看,没人,难道跑了?这时,一个班长说要到茅厕解手。一进茅厕,发现里头有三个人。这个班长立即把手放到了扳机上,张嘴说了暗号,这三人的暗号与俺们的不一样,肯定是郝鹏举的人。这个班长说,缴枪不杀。他们立即跪下了。这个班长就说,好好好,起来。这三个国民党军就起来了,把枪搁下投降了。共产党的政策是缴枪不杀。俺们部队这时又下了新通知,白布别绑在右胳膊上了,改绑左胳膊。这次把郝鹏举的部队全部歼灭了。接着在苏北打了涟水战役。李全说,涟水打得也挺激烈的,当时俺给连长当通讯员。一次,连长叫了声“小李”,俺说,咋?连长!连长立即就吼俺,都是革命战士了,不能说咋咋的。俺立即说,有。连长说,你去和营部联系联系。俺说,好!但是连长,营部在哪里?连长又吼俺,他说,你自己找,我怎么知道在哪里。那是俺第一次给连长当通讯员,俺啥也不懂,但慢慢就懂了。

我们问李全,电影《红日》中的那个叫石东根的连长,是不是就是你们这个连长。李全笑着说,是的,连长是那个连长,李全也是这个李全。俺那时啥也不懂,就那么傻乎乎地跟着连长跑。俺虽傻,但啥也不怕,连长叫俺上哪俺就上哪。

说到这里,李全好像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了。他说,前几年,山东卫视一直在俺们这里录有关建国前老党员的节目,叫俺到省里录电视,开始把俺吓了一跳,为啥?当时是省电视台的那个人领着俺进去的,俺一看,那个地板锃亮,以为是水。俺对电视台的人说,怎么那么多水呀?电视台的人说,大爷,那不是水,是地板。俺说,地板怎么还锃亮?电视台的人说,现在使用的是高科技,说了您也不懂,您小心点。那时俺儿跟着俺,他就告诉俺儿,好好扶着大爷,要不然他会摔倒的。俺到那个台上一看,俺的个娘呀,一眼望不到边,那么高,那么远。俺说,这真吓人,比打仗还吓人。扮演《红日》里的那个连长也来了,他叫杨在葆,还有两个电视专家,中间安上一个桌子,他们坐在边上。省里的电视专家对俺说,大爷,你好好拿出劲来,就像当年当兵的那个劲头,你得说话。他们不叫俺小李,叫俺大爷。俺说,当兵的时候俺二十来岁,现在快九十了,哪有那么多劲。电视专家说,您使劲说就行了,您上去以后,头一句就说“老兵李全来了”。俺对电视专家说,不能那么说,人外有人,说俺老,下边还有比俺更老的呢。电视专家说,没有了,这儿就属您老,您就按我说的说吧。俺说,好。一想不对,俺不是当兵的吗?就改口说,是。俺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

说着说着,李全拍了一下脑门道,俺是不是拉呱拉远了?是不是还要拉打仗的事?我们笑了。李全又接着拉打仗的事了。他说,打下涟水后,俺就被调到营里去了,还是当通讯员,给营长当,那个孟良崮打得可辛苦了!打了七天了,临末了这一天,再不把敌人消灭,国民党新5军就要赶到增援了。这时,上边来了命令,早晨八点必须把孟良崮拿下。俺这个部队从孟良崮的西北角爬上去,很陡,很难爬,俺们一手抓着植物,另一只手也抓着植物,就像爬梯子似的爬上去。俺跟着营长,他指挥着,叫大家快上、快上。俺在营长前面,先往上爬的。蹬到一个平台,向后一看,妈呀,不能看,看了头就晕。这时,俺再往下一看,往上爬的营长正往后仰。不得了了,要是摔下去还得了,俺马上伸手用力把他一拽,就拽了过来。营长大高个,不轻,俺使大劲才把他拽上来的。上来后,营长说,小李,多亏有你了。俺说,俺的任务不就是保护你呀,你还说啥呢,不能这么说,营长。营长说,我要是倒下去,不就完了,不就报销了吗?那个山那么陡,要倒下去,真的就完了。战斗一结束,召开了全营大会,营长叫俺的大号,说不是俺救他,他早就死了,他宣布俺立一等功。营长一说,下边人就“哗哗”地鼓掌。还有奖品,奖了一条国民党的毯子。

打完孟良崮后,接着就是淮海战役。李全说,淮海战役临末,打碾庄的时候,俺负伤了。当时俺们营是突击营,其中一个排作为尖刀排,受命攻打城外一个炮楼。战斗非常惨烈,炮楼打下来了,部队突然接到撤退的命令。这时,营长对俺说,赶紧去通知尖刀排撤下来。路上要经过一个火力交叉点,有十几米的地方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机枪火力下,机枪声就跟过年放鞭炮一样,俺跟个壁虎似的趴着走。到火力交叉点时,俺身子完全贴在地上,把枪夹在两腿中间,趁着枪声停歇的间隙,迅速滚过这十几米。到那一看,那个排还有六人,都受了伤。俺大声喊,营长命令撤退!俺和这六人趴一块,就趴在一截土墙下边。这时,落下一个炮弹,把俺们炸翻了。两个人当场就被炸趴下了。俺左边大腿被炸了个窟窿,血直往外涌,左手也不能动弹了。俺左手大拇指到现在还不能动,左边大腿里面到现在还留有弹片。这里要是一动一蹭着,浑身就疼。医生说,是伤着神经了。

李全说,俺受伤以后,在营里的卫生所,腿被缠上了绷带,后来俺被抬到部队的医院。刚到部队医院所在的那个庄里,敌人的飞机就贴着屋顶来了,“哼”的一下子来了,又“哼”一下子去了。这时,接到上头命令,要求快点转移。谁能走,就快点走,不走,就没有活路。医院的负责人过来,对俺说,你能走吗?俺说,俺不能走。负责人说,那怎么行?俺说,死了就死了吧,先救能走的!负责人说,哪能活活让敌人炸死呢。过了一会儿,医院又找了些小毛驴来。有个人,五十来岁,牵着小毛驴来了。医院的人把俺抱了上去。俺一上去,就感觉要掉下来。为什么?腿疼。牵驴的人说,你揽着俺。俺就揽着他的脖子,身子靠在他身上。他就撵着驴快点走。这一路可把这个老乡累坏了,一路上驴喘,他也喘,要不怎么说军民是一家人,他再累,硬是没吭一声,俺到现在都忘不了他,咱们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人民,忘记了老百姓呀!就这样驮了十来里路,才有正式的担架。是老百姓的担架把俺抬下来的,住了一段时间院,俺才好的。好了以后,俺就归队了。这是俺第一次负伤。后来俺又负了两次伤,第二次伤好后,俺也归队了。最后一次不行了,医生说,你不能归队了。俺说,前两次都归队了,这次咋就不行?医生说,前两次是前两次,情况不同,伤情不一样。1950年初,俺退伍回到了方家址坊村。当时,俺这个村叫空白村。我们问李全,什么是空白村?他说,没有共产党员就叫空白村。俺乡里一听说俺回来了,领导还亲自来找俺。乡领导说,你转業回来了?俺说,嗯。乡领导说,那更好,咱庄里没有共产党员,你是共产党员,在庄里负责党务吧。俺说,行,但俺什么也不懂啊。乡领导说,不懂没关系,没事就学习学习,要不了半年,你就学会了。于是,方家址坊村党支部成立了,支部就俺一个人。于是,乡里开会就叫俺去,有什么事就叫俺在庄里布置布置,张罗张罗。

我们问,支部就你一个人,庄里的工作怎么开展呀?李全说,那没办法啊,一个人也得干,再说,不还有群众吗?党员主要是带头,带好头,大量工作还是要群众来干,群众才是主要的。刚开始,叫小农经济,地各归各的,也各干各的。后来,上边来了指示,叫成立互助组、合作社。俺当时虽然年轻,但毕竟上过战场,也是党员,在庄里威信高,俺说怎么办,大家伙都拥护。俺就对群众说,上边来了指示,要搞互助合作,改变穷面貌。如果不搞互助合作,咱穷得就没法治。俺这么一说,大家就嘎伙着报名,参加合作社。俺们庄一百多户,头一回就有四十四户参加,搞起一个合作社来。乡里当时把俺们庄作为典型了,他们开全乡大会,宣布方家址坊村搞起合作社来了,并对其他莊的书记说,你们看看,你们怎么捣鼓的,人家都能办,你们怎么就办不了?搞起互助合作社来,接着俺们又搞统购统销。

一个人的支部,那是特殊时期的产物。在那个时期,在某种程度上,李全就代表着这个村庄的党组织。党组织战斗堡垒强不强,取决于李全的个人信念和工作能力。李全向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刚解放那会儿,“成分”对村民来说非常重要,有地主、富农、富裕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等成分。俺们庄里有好几户是富农,其中有户姓方的也是富农。一天早上,你大娘一早去赶集,上了城,俺就在家里睡觉,还没起床,门也没关严。正睡着,有人进到俺家了。俺一看,这不是方家儿媳妇吗?方家儿媳妇长得怪漂亮,那时候顶多三十岁。俺说,你咋进来了呢?方家儿媳妇说,俺来找你有个事。当时俺躺在那里还没起来,她就上俺床前,坐在一个凳子上和俺拉呱。拉了一会儿,她又上床沿坐着。突然,她拍俺一把,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起来?俺说,俺昨天上乡上开会回来晚了。她把手放到了俺被子上。俺急忙说,你把手拉开,坐下面去。她说,坐你边上,好和你拉呱呀。她是笑着说的,说的时候,手又放到了被子上。她说,李书记,俺寻思找你拉拉,把俺的成分给俺改变改变。俺一听就来火,说,成分谁也不能改,改了俺就不能活了,不能改。方家儿媳妇倒不急,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书记,不是你说了算吗?你说俺是俺就是,你说俺不是俺就不是。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来,说要俺买点营生。俺说,俺不要,你这五块钱就是颗炸弹,俺要了这五块钱,俺的头就待不住了。方家儿媳妇说,拿着吧,没那么严重,只要你不说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俺说,说了不要就不要,你赶紧给俺走,她又塞给俺好几次,后来,她看俺怪坚定的,再也不塞了。再后来,她把手伸进了俺被窝,嘴里还说大哥的身体真壮实呀!看样子她要往里钻,俺一下子急了,可俺浑身光溜溜的又不能坐起来,俺就两眼一瞪,大声道,你这个骚娘们,还想拉革命干部下水呀!你看错了,看走眼了,俺李全刀枪不入,再不走有你好看的!那娘们害怕了,低声嘟囔几句,真是个不吃腥的公猫!方家儿媳妇最后被俺撵走了。俺是过硬的,俺没有被拉下水!那娘们一走,俺就起来洗了洗脸,刚洗完,你大娘就回来了。俺吃过早饭,就上了刘家址坊,县公安局一个姓赵的,在那儿蹲点。俺到那儿一说,赵公安就问俺,你要着那五块钱了吗?俺说,俺没要,那怎么能要呢。赵公安说,亏着你没要,你若要了那五块钱,最轻把你撤职,再就是查你,如果还有问题,就法办你。

1956年初,李全就没干书记了。干什么去了?响应号召,去东北开荒了。李全说,俺第一个报名,在俺的带动下,俺们庄里一下子就有二十多个人报名。没几天,俺带队到了东北。俺们到了那里才知道,别说是个庄,连个人也没有,更没有房子。俺们就使竹竿,交叉着搭起一个棚子,这就是俺们的房子。下了雪,被子也挡不住,得使劲压着,不然连被子也会被刮走。俺在那待了二十来天,就待不住了,原来俺那个腿在东北一冻,疼得就走不了路了。当地人把俺送到了县医院,天天打针,打了两个来月,没见好转。那个县叫甘南县,在黑龙江齐齐哈尔。一打听,甘南没人能治。没办法,他们只得给俺办上手续,送临沂了。那时候,咱这里还没日照,咱就直接从临沂拿着手续,上咱县里,就回到家了。虽然俺腿疼,但还得吃饭,还得养家糊口呢,所以工作不能停。他们叫俺继续留在村委,配合新书记搞好村里的工作,后来又叫俺上林业去当队长。俺说,行,有事干就行。

保管员之家

建国前,无数农民选择入党。选择入党,就意味着选择责任,选择牺牲和奉献。战争年代,他们无数次穿越枪林弹雨,不惧牺牲,将生死抛诸脑后。建国后,他们没有躺在功劳簿上贪图享乐,而是依然生活在贫困的农村。他们中有的是村干部,有的是保管员,有的是护林员,有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

在夏庄镇李家石岭村那个破旧院子的破旧房子里,我们见到了坐在破旧沙发上的苗文路,他一百零四岁,有着七十一年党龄。带我们前来采访的夏庄镇干部说,老人家年事已高,视力和听力现在已经严重衰退,不能正常交流了。

在莒县乃至日照,苗文路是年龄最大的建国前老党员。老人住的房子还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土房。我们问镇干部,这么老的房子,怎么不给老人修一下?镇干部说,前几年,我们就想给他盖新的,可老人家一口回绝了,他说,俺都这把老骨头了,活不了几年了,建了也没多大用处。我们再坚持,老人就大动肝火,最后只得作罢。苗老性格随和,豁达开朗,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前些年镇上校准老党员的入党时间,他本来是1944年夏天入党的,属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党员,后来统计入党时间时给弄错了,写成了1946年,变成解放战争时期入党的党员了。当时我们都不好意思,连忙向他道歉,说想办法改过来,毕竟两年的党龄之差,会给老人带来补贴待遇的损失,但没想到老人倒很释然,笑着对我们说,只要承认俺是共产党员就行,哪年入党并不重要,补贴多少无所谓,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镇干部还说,你可别看这院子毫不起眼,破破烂烂的,但这里人丁兴旺,苗文路老人这个家族,是个大家族,有子子孙孙一百零八人,一百零八人中有十六人是党员。战争年代,苗老积极发展群众向党组织靠拢,搜集了许多有价值的抗日情报,由于工作突出,苗老很快被任命为民兵指导员。到了淮海战役,他又将一百五十多名民工组成了后勤担架队,从前线救下了大量受伤的解放军指战员。建国后,他甘于寂寞,一口气在生产队干了二十八年的保管员。不光他,在他的儿子和孙辈中,有多位当过保管员,有的现在仍在当着保管员。

保管员之家!我们同声道。

我们知道,保管员是一个平凡的岗位,在常人眼里,也就是负责仓库货物的保管、发放、整理等工作。但这个岗位,又代表着一种公正和信任,更是一种责任与信念的坚守。这种坚守,除了血缘亲情的传承外,是不是有一份特殊的精神纽带,在这个家庭默默传承着呢?

回答是肯定的!

苗希邦,苗文路的大儿子,已经是八十六岁高龄的老人了。他十四岁就开始给八路军送情报,十七岁加入了共产党,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个老革命。现在他与老父亲住在一起,照顾老父亲的饮食起居。

苗希邦说,俺家的传统与俺爷爷有关,俺爷爷叫苗法。俺爷爷弟兄六个,地不多,夠吃的。弟兄六个都不识字,常受人欺负。于是俺老爷爷叫俺四爷爷上学,俺四爷爷学习不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俺老奶奶就不让他上了,叫俺爷爷上。俺爷爷是老六,比较聪明,就学了几年,识了点字。因为读了书,俺爷爷知道识字的重要性,后来冬天闲着没活的时候,他就打算给俺庄里的小孩上“冬学”。当时,他跟庄里的老人商议,小孩反正也闲着,要不就在外头胡踢乱蹬(调皮),拦起来让他们学认几个字多好!村里有头脸的人都说好,他就动员家长叫小孩上学,教了几年“冬学”。俺爷爷教“冬学”,也教小学。那时,庄里兴买卖地,卖地要做文书,男娶女嫁写契书,就是订婚的那个契,还有过年写对联。庄里人都知道俺爷爷是个实在人,让他写什么,他都有求必应。俺们庄不大,但人还不算少,俺爷爷有时都忙不过来。后来八路军在这一带打鬼子,俺爷爷又跟着出了很大的力。那时有一个抗战学校,这个学校下来人做工作,宣传抗日。一般人家不敢让住呀,鬼子一来,不仅这家人完了,咱庄也完了。俺爷爷敢,他把人接到家里,对陌生人就说是他的儿子,排在俺父亲苗文路、俺叔苗文治的后面,作为老三,并起了一个苗文什么的做大号。俺爷爷还一再嘱咐俺父亲和叔叔,不论谁问,一定要说这是你们的兄弟。

俺父亲苗文路是1945年入的党,是在夏天。当时俺父亲在俺庄西边的一个汪(水库)里洗澡时,人家在那里说起入党的事。当时日本鬼子已经攻到了莒县县城,很多人都害怕入党,但俺父亲入了。在俺父亲入党前,俺家里实际上就已经成了党的地下联络站,俺父亲入党后,人家把他选到村部去,当村团长,就像现在的村长似的。那时开党员会,俺父亲他们都去岭南头那个沟里,不敢在庄里开。开会布置党内任务,都上那儿去开。后来,鬼子打跑了,又打国民党,俺父亲紧跟着就参加了淮海战役。在俺父亲的招呼下,俺们庄去了好几个人,有王安邦、孙彦良等,在外面待了六个月。王安邦是主要负责人,俺父亲是个副手。有一次,俺父亲跟房东一块儿拉呱,敌人扔了个炸弹,一扔扔到对臼(石头做的舂米工具)上,一声响,把门都炸塌了。王安邦被震聋了,俺父亲在堂屋没被炸到,把房东给炸死了。

回家后,俺父亲在庄里当民兵指导员,民兵指导员就是后来村里的书记。俺父亲干了几年书记,就换旁人干了,他就当一般干部,但还在支部里。以后成立互助组了,他当互助组长。再以后成立初级社,又进了高级社,俺父亲都是干普通社员。但他是第一个将自己的二十多亩土地和大量的物资捐献出来的人。实行人民公社后,他就在小队里当保管员。俺们庄分为一队二队三队四队五队,共五小队,他在一队当保管员,管钱管物。吃公共食堂的时候,他也在食堂里分过煎饼,做过食堂主任。俺父亲不贪便宜,家里再穷,也不拿公家一丁点东西。他经常对俺们说,公家的东西什么都不能拿,拿了就是犯错误,更何况是一个党员,想都不要想。他这一干,就一直干到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干了二十八年。

说到这,苗希邦八十一岁的弟弟苗希臣告诉我们说,俺对俺父亲的情况知道的比较少,打鬼子那会,当党员是保密的,不能说。到后来,解放了,能说了,但俺父亲也不怎么说,很低调,只知道跟家里人说,要好好干,从不说他有什么功劳。

苗希邦做人实在,但与鬼子打起来,一点也不含糊。作为家中长子,他是受父亲苗文路影响最深的一个孩子,并且在建国前就加入了党组织。十三四岁,他就当起了庄里的儿童团团长。他告诉我们说,那时候苗文月非让俺干,苗文月说,这群小孩得找个当领导的,于是俺就当上了儿童团团长。他说,你们好好站岗,别做坏事,别偷营生什么的,光行好事就行。俺们站岗,就是防止坏人进到庄里来。那时从这庄上那庄,过路得有个路条,庄里负责写的。要是没有路条,俺们就不准他过去。俺们手里拿着红缨枪,红缨枪是自己做的。开始是用小树做的,这么粗这么高,砍一棵,把头削削,刻上夹腰,绑上轻儿(当地的一种植物,搓成绳子),染上红的,以后有的是铁的了。俺们当儿童团,没有待遇,都是义务。主要站白天,晚上就是大人站岗了。俺们也就是打探个消息,真遇到大事了,还得靠支部。除了站岗,还送信,这庄上那庄送信。急的,就搁上一根鸡毛,纸一叠,插上鸡毛插上火柴,就一刻不停地送过去。那时,区长薛彦武住在俺家里。一次,区长写了封信,派俺去送,送到夏庄。那里有鬼子、有汉奸,但也有俺的人。俺还是小孩,鬼子不大防备俺。但俺又不能把信直接送到俺的人手里,也不能让鬼子找着。俺就按约好的,到了那里就上茅房解手,实际上是把信搁茅房里,用石头压着。第二次俺又去送,还没走,汉奸就发现俺了,不让俺走。俺就哭,俺说天黑了,俺家这么远。汉奸见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挥挥手让俺走了。俺们不光送信,还去收信。当时付诚是联络网的网长,之前都是他自己去取信,到后来他就找到俺。他说,你是小孩,不太引人注意,你去吧。俺说行。他说,区公所里有个墓碑,碑裂开了一个窟窿,有的话,那个信就在里头,没有就不在里头。石碑就在村北方的岭上。苗希臣接着他哥哥的话说,国民党进攻咱解放区时,那是1947年的事了。敌人一“扫荡”,往咱这儿走,离咱这儿就近了,咱就跑。有一次,在后庄岭大墩子站岗的人看着敌人从两边来了,就通知咱这边的人,咱这边的人就向东跑。跑的时候,俺哥哥还担着枪。俺那时已经记事了,记得到了东边一个叫曹岭的村庄,曹岭那些庄户人家就说,你看那个年幼的还担枪,还不快跑,叫敌人逮着那还了得。但俺哥哥没有扔,一直担着向东跑。那些枪不是俺哥哥的,是民兵的,俺父亲领着民兵呢。

苗希邦说,俺是1947年入党的。村里选的,也宣誓了,还写了申请,填了入党表。但俺不会写字,是人家代写的。当时人家问俺如何写申请,俺就说,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党叫俺干啥俺就干啥。俺还表了决心,主要是两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俺写了申请后,等了一两个月,一直到割麦子了,才正式发展俺入党。俺们那批共批了四个,两个男的两个女的,后来那两个女的没转正。俺姐姐叫苗希桂,她当时也是俺父亲的好助手。她不是党员,是团员。十四五岁就成为了团员,带头为部队缝衣服、做鞋子。一次部队上来了两名女八路就和俺姐姐住在一起,俺姐姐跟着女八路组织当地村民学习文化、宣传革命,很快成了骨干分子。

俺也當过保管员,这是建国后的事了。当时公社叫俺管理区里的粮库,各个大队都有粮库,也需要保管,俺就在大队当林业队长兼大队保管员。那时管林业和当保管都是个得罪人的活,组织上非叫俺干,说,你是党员,你不干不行。俺干的那些年,岭上栽着苹果树,满山的果子,大队还搞着副业,搞得很好,到秋收以后算账,庄里一个人还能分六块钱。那时,别看只有六块钱,别的庄里连六角钱都分不到,他们馋得不得了。俺一直干到五十七岁,干了三十来年。俺还管理着五保户,为什么管理着五保户呢?五保户烧柴、吃粮什么的大队都管着,俺就经常给他们送柴火和粮食什么的。俺把五保户伺候走了五个。

苗希邦不当保管员后,苗家当保管员的线还没断,传统还没丢。苗希邦的三儿子苗秀山告诉我们说,俺当过兵,1981年在部队上入的党。俺父亲年纪大,不干了,俺从部队上回来后接着干。不是俺自己要干的,是大队干部请的,社员都赞同。可能他们觉得俺苗家人比较实在,不会拿公家的东西,社员的眼睛是雪亮的,因为你实在、老实,才叫你干保管员,不然的话都弄你自己家里去,谁还敢叫你干保管,俺一干,就干了二十八年了,现在还在干。

八十一岁的苗希臣,是苗文路的二儿子,苗希邦的弟弟。他说,俺当了一辈子教师,在单位兼着当会计。俺哥哥光干活,捞不着上学,就俺上了学,上了师范。1957年大部分教师被打成了“右派”,教师不够用了,俺本来是学三年的,于是两年就下来了,分到小学教学。那时小学教师待遇很低,一个月才二十来块钱,好像是二十九块五,后来一步步地涨,涨到了三十四块五。不少老师因为工资低,生活困难,都下来不干了,或者想办法调到好单位去了。但俺父亲经常给俺敲警钟,他说,为党为百姓干点事就很好,党叫干什么都要好好干。不能嫌工资低,国家是培养你教学的,不是培养你发财的,你好好教学就行了,工资高点低点,不要计较那么多,工资也不光咱低。最开始在沂南教书,后来回到了莒县。刚回来,中心校长就安排俺上一中学习。一中办了个教师培训班,招了两个班,一个数学班,一个语文班。俺参加了数学班。培训了半年多,后来选会计,把俺给选上了。理由可能是,俺做人诚实,另一个就是俺当时在数学班里半年没出什么差错,做事比较严谨。后来一分,把俺分到了小店中学。在那当了两年会计后,领导觉得俺隔着大河,来回过河,不方便,也不安全,就把俺转回到本公社,上胡家孟堰联中当教师。后来,县教育局说俺原来当会计当得怪好,还要让俺当会计,于是又把俺调到夏庄镇的中学当会计,这一当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干到退休。俺一生没什么大起大落,更没有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业,就干了这些平凡的事。

苗希臣还告诉我们说,他的大儿子苗秀金原来也在部队当过兵,转业回家后,被安排到烟草公司去了,现在还在烟草公司,也是干保管员,就在寨里河镇。他的二儿子叫苗秀良,现在还在小店中学做副校长。在当小店中学副校长前,他在职中当出纳,当了整整十年。因为出纳当得好,领导放心,群众放心,他被提拔当上了副校长。俺二闺女也是教师,在日照,教小学。俺大孙女叫苗敏敏,上大学时就加入了党组织,是俺家里最年轻的党员。这跟俺父亲的教育与影响分不开。后辈也很争气,他们知道俺家的传统,知道俺们家是党员之家,可以不当大官,可以不富有,但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党丢脸……

讲述这些时,苗希邦和苗希臣兄弟俩的脸上挂着如同黄土般质朴灿烂的笑容。离开李家石岭村时,我们忍不住再回望这个朴实宁静的小村,还有那个陈旧破烂的农家小院。苗文路和他的子孙们,像村口那片茂盛的树林一样,平凡而又朴实。正是这些平凡而又朴实的“树木”,撑起了一个个小家,组合成了一个坚强而又温暖的大家庭。

〔原载人民文学出版社《见证中国乡村红色群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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