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呎半的 愁眉苦脸” 作曲家

2018-03-29 20:22
南方周末 2018-03-29
关键词:帕格尼尼交响协奏曲

李欧梵

俄国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v,1873-1943)的作品,许多自命不凡、自认品位甚高的乐评家和音乐史家对之评价并不高。然而,喜欢古典音乐的大众和不少钢琴演奏家却十分喜欢聆听或演奏拉氏的作品,特别是他的第二和第三号钢琴协奏曲,前者的主题旋律被改编为流行歌曲,后者经由卖座影片《Shine》(一译《闪亮的风采》,1966)的渲染,变成了演奏者技巧的试金石和观众的宠儿。这两首协奏曲的知名度足以压盖他所有的其他作品:三首交响曲和其他管弦乐曲,三部短歌剧,少数的室内乐作品和大量的钢琴独奏曲和歌曲。在世界各地的古典音乐会上,拉赫曼尼诺夫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然而在音乐史和音乐研究领域,他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人物,和他同时代的史特拉文斯基的地位无法相比。

我个人却是一个拉氏的粉丝,听他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的唱片长大。这首曲子的旋律可谓荡气回肠,特别是第二乐章,在我年轻的心灵中勾起了无穷的浪漫幻想。他的第一和第四号钢琴协奏曲却似乎乏人问津。此次2018年第46届香港艺术节请到俄罗斯钢琴家马祖耶夫(Denis Matsuev)和俄罗斯“史维特兰诺夫”国家交响乐团来港献艺,把四首协奏曲分三场连续演奏,另配以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和拉氏自己的《交响舞曲》,三场爆满,一票难求,我只选最后一场,主要就是为了欣赏拉氏的冷门作品:第四号钢琴协奏曲。当晚的节目还有他晚年的《交响舞曲》,并配以热门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马祖耶夫是演奏拉氏作品的专家,奏来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把这首有相当难度的钢琴协奏曲不当一回事,一下子就奏完了,我真想再听一次,并将之和前三首做个比较。从一个乐迷和非专业人士(我不会弹钢琴)的立场,我觉得这四首协奏曲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来欣赏,虽然前后相隔34年,但拉氏的音乐情操如出一辙,都化在优美的旋律中。然而,仔细分析起来,却是有所不同。前两首毕竟是年轻时代的作品,似乎把浪漫激情展现于外——英文所谓的“把感情挂在袖子上”,第三首(1909)达到技术的高峰后,到了最后一首,似乎不必再炫耀技巧,浪漫情绪依然存在,但已经收敛多了。

拉氏的第一首钢琴协奏曲是他的作品第一号,他作此曲时年仅19岁,还是一个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而第四首完成于1926年,他已经是一个流亡在外的“移民”。他在十八九岁时个性就有点忧郁,也许不少艺术天才都是如此,更是浪漫时期的艺术家典型。然而,到了他的流亡时期,这种忧郁早已超越个人的气质,变成一种离乡背井后的长期失落感。他本出身于俄国贵族家庭,家里原来拥有五处田庄和房产,但他的父亲经商屡次失败,房产变卖殆尽,全家只好由圣彼得堡迁到莫斯科。虽然家道中落,但贵族心态不变。拉氏成长于世纪之交的莫斯科,时当俄国近代艺术史上最辉煌的“白银时代”,艺术和文化界人才辈出,然而社会和经济上的变化也极大。二十世纪初的莫斯科,工人运动已经展开,终于引发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这场影响深远的大变动,年轻的拉氏似乎对之无动于衷,然而和所有贵族的命运一样,拉氏全家要离开熟悉的俄国环境,开始流亡的生涯。开始时资金雄厚的流亡贵族并不觉得艰苦,特别是住在巴黎或瑞士的人,然而颠沛流离的时日一久,情况又有所变化。

拉赫曼尼诺夫的忧郁,不是心理失常之所致,而是文化上的失落感。作为一个技艺超群的钢琴演奏家,他是一个国际主义者,到处受到各国观众的爱戴,他可以靠演奏钢琴赚钱养家,然而并不能满足他的创作欲望。作曲毕竟不同,非但没有经济保障,而且创作灵感会受到环境影响而枯竭。拉氏自从1917年离开俄国之后,直到1926年,这十年间没有什么创作。而1926年写的第四号钢琴协奏曲在美国演出又大为失败,他再三修改,最后一个版本作于1941年,此中内心的艰苦,我们后世外人不得而知。也许行家可以指出,此曲在作曲的技巧上可圈可点,十分成熟,但我只能听到音符的“字里行间”隐藏的一股说不出来的乡愁。他最重要的音乐灵感来自俄国宗教音乐惯用的“Dies Irae”(原意是“上帝震怒”)和俄国教堂的钟声,在《交响舞曲》中更处处可闻。(可惜当晚指挥Kristjan Järvi的诠释有点哗众取宠)。拉氏后期作品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写了不少“变奏”,把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以钢琴技巧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作品,《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我甚至认为:拉氏把自己早期作品的浪漫旋律也加以“变奏”,不露痕迹地沁进自己后来的作品,这不算抄袭,乃作曲家常用的技巧。

聆听拉氏后期作品令我想到一个相关的问题:乡愁如何纾解?

那一个时代的俄国艺术家——从康定斯基到纳巴科夫——个个流亡海外,也个个思乡,甚至有少数人如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从法国归国,后来忍受政治批判。也许只有史特拉文斯基是个例外,他在洛杉矶生活得很好,又喜欢看好莱坞电影,在作曲风格上完全放弃早期的俄国民歌旋律和民俗题材,而走向现代主义形式上的试验,不断求变,“俄国味道”当然不见了。他在接受访问时说过一句话:音乐就是音符的语言,毫无其他文化含义。这是一个“高调”现代主义艺术家的论点。然而,那个时期史氏的作品和拉氏的一样,都不受观众的欢迎。两位大师都住在洛杉矶,而且居所相距不远,虽然作曲风格完全不同,但依然保持贵族风度,互有来往,有一次拉氏还特别把一罐俄国蜂蜜亲自送到史氏家门口,身高只有五呎的史氏,开门看到拉氏,给他一个外号:“六呎半高的愁眉苦脸”(“A six-and-half scowl”)。关于这一段佳话,在网上也可以找到不少英文数据,有兴趣的读者也可以参阅Alex Ross的著作《其它都是噪音:聆听二十世纪》(The Rest Is Noise: Listening to the 20th Century)。

拉氏的晚期作品,例如他的第三交响曲(1938年。柏林爱乐去年访港时演奏过,我也写过评论)、《交响舞曲》 (1940),和这首第四号钢琴协奏曲,风格较前期到底有何不同?我聆听的这场音乐会,提供了一个宝贵的经验。我觉得开头的第四号钢琴协奏曲和最后的《交响舞曲》可以连成一气,互相呼应,动人的旋律不是没有,但都很短暂,有点凄凉和无奈,仿佛拉氏在和他的过去对话,背后的主题就是他惯用的“Dies Irae”,最后复归平静,似乎求得心灵上的安宁。故乡既然回不去,他也认命了。

至于《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1934),表面上题材来自另一位十八世纪的小提琴奇才帕格尼尼,但经过拉氏的钢琴魔术(一共有24段变奏,有的不到一分钟)处理之后,原作者反而不重要了。如今钢琴家演奏此曲也不当一回事,很少人把它作为重头戏,而是用来搭配他曲。此次马祖耶夫也不例外,把它放在第四号钢琴协奏曲之后演奏,奏法也大同小异,我听来颇不过瘾,回家后把王羽佳和阿巴多的版本拿来细听,似乎多了一层韵味。这首曲子照样含有动听的段落,最为人熟知的是第18段变奏,听来像是拉氏自己做的旋律,原来是把帕格尼尼的主题倒转过来,我们外行人听不到,只顾享受旋律的华丽和优美。据拉氏传记作者所述,他本想将这首曲子交给俄国芭蕾舞团编成舞蹈,效法史特拉文斯基的先例,可惜没有成功。不过,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名叫《三种爱情的故事》(The Story of Three Loves,1953),第一段的故事就是影射俄国芭蕾舞团的总监蒂亚戈列夫(Diaghilev)和一位初出道的芭蕾舞星在船上偶遇的故事,就用这首曲子作背景音乐。聊胜于无,拉赫曼尼诺夫在天之灵或许可以得到少许安慰。

(谨以此文纪念拉赫曼尼诺夫逝世7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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