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茶道

曾园

“茶道”这个词在茶会中非常敏感，一个人只要谈起日本茶道，很难让人相信他不吹不黑，所以沉默是明智的。

也许这样说才是对的：日本茶道挺好，其他民族喝茶的方法与之相比也并不逊色。

但有种人的脑回路就比较难以琢磨。他们表面上瞧不起日本茶道，但内心深处为中国没有产生比日本茶道更强有力的茶道而沮丧。曾有一个年轻人听我说中国无茶道的时候几乎崩溃，他抓住每个人询问我这句话有无问题。

说起来中国茶道的精神也是有的，日本茶道的精神是所谓的“和敬清寂”，中国各地提出过更多的四个字，随便列举，就有“心境器艺”“和静怡真”“理敬清融”“正清和雅”“清静怡真”“廉美和敬”……此时暂停，可以说我们已拥有了六种茶道精神，比日本茶道强六倍。真实情况是，类似四个字可以无穷无尽地列举下去（又没有什么难度）。我遇到的每个茶叶店老板未必能提供价廉物美的茶，但都可以发明两种以上的茶道。似乎太多？有人会以为我在讥讽，其实，多少不是问题，韩国人就崇尚两种喝茶的精神：“清敬和乐”或“和敬俭真”。

我发现，国内有些茶道的论述都是以惊叹号结束的，如：“我们讲的是清静怡真！适合自己就是最好的！”真的，你很难在“和敬清寂”这四个字后面加上惊叹号。

所以，中国茶道要发展，第一步就是去掉惊叹号，让其他人的说法存活下去。

即使是日本，也至少有两套茶道，一套当然是“和敬清寂”，另一套呢，没有名字，但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以茶待客，以茶佐餐（飯前茶、饭后茶），不拘泥繁琐的礼仪，率性认真，甚至边喝茶边吸烟，茶香与烟味齐飘，研究茶文化的陈慈玉教授认为，这充分显示出庶民文化的真貌。

而“和敬清寂”这种茶道沦落成观光业的过程，被川端康成在小说《千只鹤》批评过了。他在诺贝尔颁奖礼有一个发言，提到过他喜爱的那种真正茶道，“一休所在的京都紫野的大德寺，至今仍是茶道的中心。他的书法也作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

所谓“茶会”，也即“感会”，是良辰美景、好友相聚的集会。在这种聚会中，茶道与日本其他文化一样，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其基本精神。为呼应“雪”“月”“花”的美，千利休主张，插花不宜插盛开的花。

花瓶用伊贺瓷，淋上水，显得鲜莹明洁白，与花上的露珠交相辉映。茶碗也用水浸润过，使之润泽。

日本茶道与日本文学一样，重视妖艳、幽玄的格调，讲究余韵，增进幻觉。这个是无法模仿也无法超越的。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必要创造出一种更妖艳更梦幻的美学来适合自己。

老牌克格勃和变节哲学家科耶夫一直精确控制着自己的名声，他曾经是那些法国名人的老师，他的学生有萨特、加缪等人。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提出过历史的终结。可能在半个世纪后，福山才写出了《历史的终结》这本轰动世界的名著。

科耶夫所谓的历史的终结，指的是最理想的社会秩序的探寻已经终止。而且，这种终结早就发生了。因为要说出点新东西已经是不可能。

带着这种后历史时代的伤感他四处游历，1959年他在日本看到了一个在历史终结之后，还有自我牺牲（其形式是毫无理由的自杀）、能乐剧、茶道等的社会。

是的，日本茶道让科耶夫受到了感动。他认为在后历史中，人们只钟情于动物性的吃喝玩乐。这个大度的哲学家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需要警惕的是社会丧失了历史记忆。智者不是要谋求一场新的革命，而是要防止先前革命的成果丢失。

茶道不就是一场充满了创造性的袖珍革命吗？

常常有人抱怨说自己在茶馆喝到了很好的茶，但买回家后发现自己冲泡的茶很不好喝—当然不好喝，因为通常我们都是带着松松垮垮的心情调配不洁净的茶具，还奢望茶汤能提供唤醒我们的功能。也许，不被烫到就是万幸了。

中国茶人也许站与坐的仪轨并不严厉，但他要在水与火之间称量这6克茶所能迸发出的能量，无人知道，今天的气压与阴晴都已被茶人计算在内。并且，在此之前，茶人已经冲泡过上百次这种茶，这一次，必须保持水准。也许在一次比赛中发挥出色，同样的茶在这一瞬间比所有的人都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滋味也更持久。这一次，茶一模一样，比赛仍在无形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