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12 10:27王彧浓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领悟王维佛教

佛教何时传入中国,其实很难考定,异说颇多,比较通行的说法是约在公元前后的两汉。从南北朝始,中国佛教进入兴盛发展阶段,佛教遍布全国,出家和在家佛教徒陡然增加。杜牧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说南朝佛教的兴旺。实则,杜牧作诗是为了讲究韵律美,他把实际寺庙的数量显然说少了。《南史循吏郭祖深传》说,“时帝大弘释典,将以易俗,故祖深尤言其事,条以为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所在郡县,不可胜言”。清朝刘世琦的《南朝寺考·序》中说:“梁世合寺二千八百四十六,而都下(南京)乃有七百余寺。”到了隋唐,又是中国佛教一个鼎盛时期。隋朝皇室崇信佛教,但宗教在社会上的地位及影响力,唐又逾越隋。唐皇信仰道教,但对佛教等其它宗教采取宽容、保护政策。唐代佛教的宗派有天台、华严、法相、净土和禅宗。唐武宗对佛教采取高压政策,史称“会昌灭法”,使得除禅宗、南宗等少数宗派外,其他佛教派别萎靡不振,但这已到唐代末期。佛教在唐的政治地位不及道教,但其综合影响力高于道教。贞观年间,玄奘西行求法,归来后受到至高礼遇,朝廷修建大慈恩寺及翻经院,让玄奘著书传道。基本上唐王朝三教并重,既兼容也利用,使得三教之间能够相互吸收借鉴,不断走向成熟完善,巩固王朝的盛世基业。佛教在这种背景下,对中国文化进行了“翻新”,给中国文化换了套概念。

佛教进入中国后,成为士大夫修己的一种功夫,像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屈原那样,在政治上惨遭排挤后就投江自杀的现象,几乎没有了。佛教之功,功不可没。佛教不提倡自杀,佛教解决纯精神层面的困惑,放下这些世俗的东西,可以获得心灵的安定和自由。政治上的不如意十之八九,因为有了佛教的熏习,中国文人士大夫变得越来越有弹性。他们顺意时,依儒家之说,挥斥方遒,建功立业。不得意时,他们就一心念佛,安住当下,参禅论道,乐得出世,收获解脱。佛教解决的是人的根本性问题,对外扫相、对内破执,有一种舍弃自身毛病和问题的决绝狠劲。唐代就有一位不可估量的大家,文学、绘画、音乐、史学研究他,就连佛学也研究他,总之,想系统梳理本门学科的历史,走到唐代,任哪个学界也不能绕过他。他就是唐代的王维。王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唐代著名诗人、画家。他参禅悟道,学庄信佛,精通诗书画音佛。历史上他诗名最盛,有“诗佛”之谓。他的五律和五、七言绝造诣最高,王维与孟浩然并称“王孟”。15岁起,他写就的诗便有文字记载,足见他少年时已有诗名。21岁,他考中进士,青年才俊王维一到京城,就成为王公贵族的宠儿。王维在绘画书法上开创新风,书法他最拿手的是草书和隶书。而关于他音乐修养之深,在《唐国史补》和新旧《唐书》里都记载了一则故事:说有人弄到一幅奏乐图但不知名,王维见后说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第一拍,请来乐师演奏后,果然验证了王维所说分毫不差。但沈括考证此故事应是杜撰,《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是散曲。沈括精通音律,他的话也应不虚。但正史记载王维精通音律,绝对是不假。

王维多才多艺,而且容貌颇佳,史载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是个完美男人的典范。他的绘画,被后人尤其是明代的董其昌推崇,推其为南宗山水画之祖。王维的生卒年不详,约公元701—761年。他出身河东王氏,蒲州人,祖籍山西祁县。开元十九年(731年),王维状元及第。王维字摩诘,名字合起来是“维摩诘”。“维摩诘”是梵语音译,意思是“无垢”。维摩诘是佛教著名居士,在家菩萨,他即便有妻儿,过着世俗生活,也能以无垢相称。以他为主体的《维摩诘所说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经典。维摩诘居士,是僧俗皆称颂的圣人。王维的名和字就是带着这样的天命来的。他与佛教有着深深的因缘。据王维的《请施庄为寺表》中说:“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年,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依自述,王维就生在佛化家庭,母亲笃信佛教,受到家庭熏习,王维和其弟王缙两兄弟都虔信佛教,一心奉佛,不茹荤血。王维31岁时妻子就去世了,他孤居30年不娶。关于王维不婚的原因有各种猜测,他虔诚信佛应是原因之一。从佛化萌芽到半官半僧,再到他后来过着近乎僧侣般的生活,与他官场世俗生活的不得志有关,也与他心境的自然变迁有关。早年王维还是渴望作出一番大事业的,但他入仕后所处的官场恰巧是“安史之乱”的前期,林林总总的诸多矛盾只有王维自己体会。佛教讲“因缘”而非“原因”,促成一个结果,是各种因素和缘故推波助澜的自然过程。王维写出“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一诗,并非是后人理解的真是走到了人生的晚年,他写这首诗那年,才刚刚40出头。

王维绘画被尊为文人画之祖、南宗山水画之祖,也是“因缘和合”的结果。界定或评判文人画的标准,起码要具备如下因素:有诗情、有性情、有学养、有思想、书法过硬、有人格魅力、有把生活过成艺术的风范。综合起来这些元素,才能给人一种凸显的印象:由这样的人,方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而这样的作品才配得上是文人画。王维就是被这些多样因素全面“挤兑”,集大成的艺术家。王维是诗人,从小天姿过人,诗情蓬勃。他擅长音乐,弹得一手好琵琶。他虔诚信佛,有出家人超然、枯淡的气质,自有一种翩然之美。拥有这样的气质,再加上王维是花样美男,他本人就堪称是艺术品。王维还是单身,这在封建社会文人士大夫三妻四妾的氛围里,他是绝对的“非主流”和“作男”。他在蓝田改建了一个别墅,这座别墅之前是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这里有山有湖,有樹林有溪谷,也有一个澄澈的诗情画意的人。这个人素日参禅论道,焚香独坐,品茶听松,吟诗作画,弹琴望山……基于这些因缘,王维被后世文人推为至尊是完全符合文人心理的。况且,王维绘画艺术也着实大美,并且他开创新风,还留有诸多画坛悬念。王维曾自言,“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从他自身来看,他很看中绘画。王维绘画真迹几近失传,从唐、宋画评画论史载来看,他擅长创作各种题材,包括人物、佛像、山水。他所画的佛像,于端庄静穆之外,还有慈悲心。慈悲是什么?简言之是能带给众生一切快乐,能让众生远离一切痛苦。这里的众生,还包括动物和非人类。能画出佛菩萨的慈悲心,不仅是画艺的问题,而是对佛菩萨之心的深深的理解。画画都有一个玄妙的奥妙,即是:要想画谁,先附身于谁。

菩萨的视角和心地是什么?凡人难以揣度。人类看不懂菩萨,好像蚂蚁看不懂人类。王维能画出慈悲心,最起码证明王维对佛学领悟之深,已深不可测。王维作画最广为流传的,还要说他的山水画。他画山水,有几个独特点闪亮于中国美术史。其一,他对水墨画发扬光大。水墨画在王维之前就有,但水墨画的独特价值却自王维这里得到振兴。王维的破墨山水画用笔独到,他“笔力雄壮”“笔力劲怒”,而在表现画意时又能清润,而且“界画精细,笔细于发”。其二,他选材独到,并且他的绘画主题被后世画家一画再画。王维好画雪景、捕鱼、山庄、村墟、剑阁、栈道等。其三,他将佛教义理和禅诗禅意融入绘画作品,最典型的就是他作画“不问四时”,往往蕉、莲、桃、杏、芙蓉反季节并置于一幅画上。苏轼对他的经典论述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然而,在理解王维绘画不问四时之处,他更核心的精神内涵并非画中有诗,而是画中有佛。《袁安卧雪图》,是王维绘画作品中极负盛名之作,也是引发后世争议最多之作。北宋政治家、科学家沈括是挑起这一争端的始作俑者,因为依史载只有他一人见过此画真跡。这在他撰写的笔记体百科全书《梦溪笔谈》里写得很详细。《梦溪笔谈》一书收录了沈括平生所见所闻,该书记述书画的条目近30条。沈括是严谨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书画收藏与鉴赏方面的行家。依这些可以论断,王维《袁安卧雪图》存在的真实性。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提到的:“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

此外,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还提到,他家收藏王维的另一幅画:“王仲至阅吾家画,最爱王维画《黄梅出山图》。盖其所图黄梅、曹溪二人,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读二人事迹,还观所画,可以想见其人。”基于这些论述,可以获取准确信息:其一,王维除了创作雪里芭蕉,也有其他不问四时的绘画作品,他就是不介意反季节。其二,王维热衷创作佛教圣人,并且他创作的人物,如见其人。黄梅、曹溪二人,指的是禅宗的五祖弘忍和六祖慧能。王维自己曾说,“悟寂为乐,此生闲有余”。那么解读此画,最应把着力点放到佛教教义上去领悟开示,而非被苏轼“画中有诗”这句权威论断所迷惑。佛教最迷人之处,是对真相的求索和对智慧的无尽探求,所谓深入经藏,智慧如海也。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空性的、缘起的、无我的、虚妄的,这是生命的实相,也是宇宙万事万物的实相。这也是终极真相。拥有如海的智慧,即慧力达到一定程度,可以有助于领悟宇宙世间的真相,即:空性。无尽的宇宙时空里,没有任何人和物,能够违背这一真相。但领悟这些,需要很高的慧力和定力。此外,还需要契机。即便出家人也需要一定的修行,才能在某个契机幡然领悟。时机一到,如桶底掉落,瞬间顿悟。人类照镜子,看镜子中的自己;人类看水中月,镜中花,都“清楚明白”那些是虚幻的投影。站在更高维度往下看,我们人类也是虚幻的投影。这一点就“不容易清楚明白”了。深刻领悟这些基本真谛,就理解不管我们看到什么,真的或假的,一概都是我们心灵投影的“幻像”,都是虚幻。这在《心经》里面说得很清楚:“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那么,为什么我们知道镜子中的自己、镜中花、水中月等是虚幻。而我们不知道人、猫、狗、花草树本、桌子、椅子、房子……这些也是虚幻呢?因为惯性习性和固化认知。这就是佛陀讲的“无明”。佛心禅意是用语言解读不了的,倘若硬着头皮解读,便是:我们知道虚幻不真的,是虚幻不真的;但我们不知道那些真的,其实也是虚幻不真的。《心经》里面还讲到:“无无明,亦无无明尽。”这是何意?最后连无明都没有了,兜过来就是空,领悟空性,就是领悟佛教最根本的教义。当领悟空性后,以前头脑里一股脑的固化认知和习惯性认知统统扫荡个干净。大脑里没有任何偏见和掣肘,想咋就咋。这是自由,真正的心灵大自由。王维绘画反季节,这都算客气了。扫除了头脑里的偏见和固化思维,那不管反啥都是合理的。王维绘画“雪里芭蕉”和“不问四时”,归根结底就是他是纯粹的佛系画家。他把对佛教教义的深刻领悟,融入到了绘画创作里。他绘画,是他修养佛学的一个修行手段而已。他的根,还是把自己看作了佛子。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首诗反常态,很怪异,但领悟了这首著名的禅诗,就是领悟明白了佛教的“空”。想来一千多年前的王维,在创作“雪里芭蕉”和“不问四时”的花卉时,一样抱有同样的心意。那一种会心之意,不就是诠释“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最好脚本吗?

还好,佛子之心,花意之意,总会有人明了……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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