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文学学科发展问题对数字人文学科建设的启示*

2018-04-14 16:43
江海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人文学科比较文学人文

李 泉

国际与国内数字人文的研究现状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人文学科出现了大规模的“数字化”浪潮,包括研究对象的数字化、分析工具的数字化、研究过程合作交流模式的数字化、研究成果的传播、交流和评定的数字化。在世界整体全球化和电子数字化浪潮的驱动下,经过近60年的发展,作为学界热点的数字人文学科(Digital Humanities)已经成为西方高等教育体制设置的固定专业,不少大学还专门成立了数字人文研究中心,致力于数字人文的前沿理论研究。

近几年来国内的数字人文研究开始迅速升温,不过总体而言和国外研究还有很大的差距。随着西方数字人文研究的最新成果被越来越多地引入中国,中国数字人文研究开始兴起,引入了国际数字人文研究的重要成果,旨在解决中国的学术问题,不但推动了国内数字人文研究的发展,日渐缩小着与西方数字人文研究的差距,而且不少研究成果为世界数字人文研究贡献了中国智慧,提出了特有的中国模式,拓宽了世界数字人文的研究领域,发出了数字人文的“中国声音”。

从研究路数来看,国内的数字人文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两大路径,一条路径是数字人文的“术”,即人文学科在数字化技术支持下的认识论创新和方法论创新;一条路径是数字人文的“道”,即数字技术为人文学科乃至人本存在提出的全新人本哲学命题与哲学问题。从研究领域来看,目前国内数字人文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图书馆情报、历史考古方面,重点是数字化技术对文本发掘、传播、阅读与接受方式的研究,当然也有对数字人文的人文精神、美学演变、哲学思考、学科建构与交叉学科的重构提出更深层次的思考。目前数字人文学科中的数字文学与数字文化研究尚未引起国内学界的重视,专论数字文学的成果只有寥寥几篇文章,包括傅守祥的《文学经典的大数据分析与文化增殖》,黎会华、楼育萍为美国学者斯蒂文·托托西主编的论文集《比较文化研究中的数字人文与媒介间性研究》合撰的书评《走向媒介间性——评〈比较文化研究中的数字人文与媒介间性研究〉》,戴安德、姜文涛、赵薇的《数字人文作为一种方法:西方研究现状及展望》,黄维樑的《比较文学:数字化时代的企业》。因此,如何将数字人文引入文学研究、如何让数字文学研究为数字人文学科贡献理论资源,是数字人文研究中值得开垦且大有可为的领域,尤其是与数字人文同为复合型学科、具有极大学科相似性的比较文学,更需要重点关注。本文首次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建构角度来探讨数字人文学科的发展,将立足于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学科相似性来探讨比较文学学科发展问题对数字人文学科建构的重要借鉴意义。

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学科相似性

笔者发现,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具有极大程度的学科相似性,值得学界进行深入探讨。在笔者看来,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学科相似性主要体现在学科生成、学科架构、学科理念和学科前景四个方面。

首先,从学科生成来看,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都诞生于交通与通讯科技推动人类的交流机制、社会文化乃至存在方式发生巨大变革的历史背景下。在信息科技的支持下,人类信息传播的速度更快、跨越地域的范围更广,互动性更强,参与度更高,产生世界性影响的覆盖面更大、速率更高、途径更多、影响更深远,认知的全球性与全域性需要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具备视野的世界性、认知的跨学科性、思维的跨文化性、模式的开放性与理念的时代性。

其次,从学科架构来看,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都是由“研究方法”+“研究对象”组成的复合型学科,最后都需要基于一种局部性与个体性的“术”升华为具有整体性与共通性的人文之“道”,而“术”与“道”在有机结合中也都超越了纯粹意义的“术”与“道”,“术”因“道”的存在而吸收了“道”潜在的伦理与学术价值,“道”也因“术”的注入而更新了时代性认识,因此成就了“互为道术”的学科理念。“比较”与“文学”、“数字”与“人文”这两条路径作为比较文学和数字人文的两条纵横轴,时而交错,时而并行,共同搭建起了比较文学和数字人文“术”与“道”的学科支撑。

再次,从学科理念来看,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都因为跨越性追求和世界性胸怀而具有极强的内在包容性和外在开放性,都是基于人类经验的个性与共性、类同性与差异性来从人文本体论层面探究全人类的认知机制与文化形态的规律的学科,因此二者都具有一种独特的跨空间全球视野、跨时间历史视野、跨学科系统视野和跨文化认知视野,注重实证性和理论性、科技性和哲学性、地域性与世界性、发散性与集约性的辩证统一,力图基于个体的差异性建构一种具有跨越性、升华性的多元整体性。

最后,从学科前景来看,比较文学和数字人文都迎合了世界整体全球化和信息传播全方位、高速度的时代要求,以宏观的时空视野和宏大的学科体系为支撑,探寻现存文化问题的解决方案,推动全球文明的共同发展,因此具有鲜活的学科生命力和广阔的发展前景。当然,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学科体系庞大,研究范围牵涉甚广,在发展过程中可能会遭受诸多质疑和否定,可能会面临诸多挑战甚至学科危机,但在批判与自我批判中不断淘汰谬误、获取真知的理论建构模式也是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把学科危机变为学科转机,以突破学科问题获取学科发展动力的重要途径。数字人文与比较文学定能在迎合时代浪潮的发展中走向全面繁荣。

比较文学学科发展问题对数字人文学科建设的启示

数字人文要成为一门独立健全的学科体制,就必须先解决四个本质性的学科问题,分别是:学科领域问题、学科建制问题、学科方法论问题和学科使命问题。

第一个问题,学科领域问题,也即如何界定明确的研究对象的问题。什么研究属于数字人文学科领域,什么研究不属于数字人文学科领域?对于这一问题,我们应当有十分明晰的认识。一门学科必须有用以区别其他学科的研究界限,这是一门学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而非隶属于其他学科的基本存在条件。因此,数字人文作为一门数字科学与人文科学交织、融合跨学科与交叉学科特征的新兴学科,也应当具备用以区分其他学科的确定研究界限。上世纪比较文学学科出现的“学科领域无限扩大”问题就是个典型的教训。当学科领域的特定界限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比较文学俨然成了一个动力强劲的“吸尘器”,大量不属于跨国跨学科性文学比较研究的“文学研究”甚至连“文学研究”都不是的各种“泛文化”“泛理论”研究都被吸入比较文学,导致比较文学的学科范围大得无所不包。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乔纳森·卡勒就曾犀利地指出:“如果比较文学继续向泛全球化和泛文化两个方向同时迈进,那么这门学科的研究领域就会无限扩大、直至杳无边界。值此之时,这门学科也不再像是一门学科,也不再有专属的学术领域:沦为了一种研究整个世界所有话语和各种文化产品的泛化研究。”①从世界比较文学当下的发展状况来看,虽然比较文学研究领域在规模上无限扩大,但其中真正能够推动比较文学学科建设与良性发展的实质性内容却少之又少。结果比较文学领域出现了“喧宾夺主”、甚至“鹊巢鸠占”的学术怪象,充斥于比较文学领域的大量非比较文学研究反倒弱化或遮蔽了对比较文学学科体系起到建设性与完善性的理论研究,使比较文学学科自身的定位和学科的规范性遭受了极大的冲击。比较文学只是涉及文学这一个大学科门类内部的国别文学与区域文学跨时间、跨地域与跨学科的交叉与整合,就出现了如此严重的学科领域过度扩大问题,那么对于囊括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在内的多个学科、多个领域、多种技术、多种媒介的数字人文学科,必然更是一个规模无比宏大的理论体系,学科领域界定会更加复杂、更加困难,也更需要慎之又慎,严格把关。所以,我们在建构数字人文学科理论体系的同时更要警惕研究领域的无限扩大问题。倘若未来的某天数字人文无限扩张成为了“不拒细流”的“学科巨无霸”,那么它也必然会在无边蔓延的“包罗万象”中走向自我解体。往昔对比较文学学科危机的判决书“如果什么都是比较文学,那么比较文学什么都不是”同样适用于数字人文学科:“如果什么都是数字人文,那么数字人文就什么都不是。”总而言之,一个学科具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开放性理念是科学的、正确的,但不具规范的“无限开放”和“漫无边界”则会让一个学科从吸收有效学术理论资源的“聚宝盆”沦为置放无用学术垃圾的“吸尘器”。因此确立确定的领域,就是数字人文学科建构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在学科发展史上,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命名都遭受过质疑,被认为学科的名称与本质不相符合。对于什么是比较文学、什么是数字人文,学界已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与共识,但由于学科命名存在极大的争议性,这两个学科并没有形成一个绝对标准、完全统一的定义。笔者认为,我们可以采用卡尔·波普的“证伪法”,也许目前我们没有对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学科含义与研究领域形成统一的看法、做出清晰的界定,但我们暂且可以抛开概念定义的含混性、复杂性和理解的多元性,首先排除一些不是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研究,以此反向确立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的实质疆域,确定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学科的应有之义。

第二个问题,学科建制问题。实际上第二个问题是第一个问题的延伸,也是数字人文的学科理念能否在现实学术机制中生根发芽、发展壮大的根本保证。只有回答并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才能更好地回答与解决第二个问题。就实质而言,第一个问题是数字人文研究跨学科性的学科定位问题,第二个问题是针对数字人文研究跨学科性更进一步的学科分类与学术评价问题。数字人文学科的研究人员及其研究成果要在现实学术体制中存在与发展,首先应理清研究人员的归属与评定问题。数字人文学科该如何对下辖子学科加以划分归类,确定学科人员的院系归属以及跨学科性质的研究成果能否在本专业或其他相关专业内获得职称评定或成果认定方面的相应认可与认同?这是数字人文的现实发展诉求对现存学术体制提出的新挑战。以往学界可以根据一个学者的固定研究领域或特定研究范式判定学者的学科归属,而如今人文学科边界的模糊化可能会引发难以进行“学科界定”的问题。对此,比较文学在发展中又出现了类似的教训值得数字人文吸取,那就是“滥跨学科”引发的学科归属混乱情形。“比较文学”在发展道路上逐渐摆脱了局限于“比较”性文学或是“文学比较”的束缚之后,以“比较”方法论为基点建构起了纵横交错的广泛研究领域和多元共存的系统研究范式,开启了广阔的开放性研究领域,于是后现代理论、文化研究、心理分析、性别研究等文论界流行的研究范式成了比较文学多元理论建构的体系支撑点。鲍德里亚、雷蒙·威廉姆斯、福柯、克里斯蒂娃等大家名作因深刻的思想和独特的研究范式被纳入文论研究的经典参考著作,这些研究范式与方法论也无一例外地都属于宏观的“跨学科”研究,在跨越了“文学”内部研究的边境后向多个学科渗透,进入到更为广泛的政治学、历史学、文化人类学、宗教学、地域学等多个学科领域。于是冠名为“比较文学教授”的学者成了难以界定身份的“杂家”,研究范围远远超出文学,跨到了人类学、女性研究、性别与性研究、区域研究、历史研究和政治研究,最后研究重心也并没有收回来,而是一直在多个学科之间徘徊,分不清其身份到底是人类学家、语言学家、宗教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还是政治学家、心理学家或是哲学家。当现实中医药史学研究者加入了心理学系,文化人类学者加入了宗教学系,文化人类学系聘用了符号学学者,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学家参与了文学项目,发展社会学家加入了经济学系,修辞学专业的文学学者的名字出现在了法学系员工的名单上,学者的身份界定与院系归属出现极大的混乱,更会让人感觉现行学术体制可能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美国比较文学学者肯尼斯·苏文也曾在《比较文学在美国:力图构建一种谱系》一文中对跨学科研究学者的学科归属提出了明确的质疑:

对于学者院系归属“名不副实”的情形,一些学者肯定不免想问:‘这个同事真的是研究比较文学的吗?’这个问题既可以从思想层面提出质询,也可以从修辞层面提出疑问。于是这一问题就成了一个十分基本,但对我们其中的一些学者来说却无法忍受、同时又无法回答的问题。这一窘迫状况不只是文学研究所独有的——几乎所有人文学科和阐释性的社会科学都面临着同样的尴尬境遇。②

同理,对于数字人文学科来说,数字人文学科的所属学院体制势必引发形式上的争论:数字人文中关于计算机辅助设计技术的数字美学项目是该放在计算机学院还是艺术设计学院,抑或是人文学院的美学系?数字人文中文学阅读统计研究的成果,是该采用人文学科的SSCI收录标准评判,还是采用自然学科的SCI收录标准衡量?包含电子传媒技术科学与受众主体接受心理学的传播学该界定为人文学科还是社会科学?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脑神经科学与认知语言学交叉兴起的新学科,又如何界定人文学科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界限?我们应当确立何种学术机制,对这种在各个领域“跳来跳去”的学者进行专业资质与成果认定呢?这些问题不只牵涉到微观上的学科制度与学者发展问题,还涉及宏观上学术思维的把控与研究政策的制定问题。如果没有确立相对稳定的学科建制,学科的院系归属与机制发展、研究成果的认定与评判都会引发众多现实问题。在教学评估和科研成果认定方面,各个院校和各个院系也必然会引发学术资源和学术成果认定的巨大争议与激烈争夺。对此,我们需要有思考成熟而又制度完善、合乎学理又切实可行的方案,解决时代发展中学科领域里新出现的学科范畴划分定性问题。

第三个问题,学科方法论问题。具备能够反映出鲜明学科理念的独有方法论,是数字人文学科作为一门独立学科进一步稳固学科地位和赢得后续发展的重要保证。比较文学对学科独有方法论的探寻历史,再次为数字人文的学科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可供参照的范本。比较文学学科史上出现第一次学科合法性危机,同时也是比较文学学科曾经面临的最大冲击之一,就是意大利学者克罗齐对比较文学学科方法论发起的挑战。克罗齐认为,“比较”是任何学科都可以应用的普通、实用方法,因此不能成为独立学科的奠基性方法论。比较方法论的主观随意性不足以支撑一门学科所需的确定性和科学性基础。面对克罗齐的诘难,法国比较文学研究者提出了“比较文学不是文学比较”这一著名口号,全然放弃了比较文学的“比较”方法论,转而以实证性的“国际文学关系史”的“关系”研究取代。从一方面来讲,法国比较文学研究对“比较”方法论的放弃,或者更确切来说为“比较方法论”注入了比较文学学科的空间跨国性与史学实证性特质,可谓是对“比较方法论”进行的一次发展与升华。从另一方面讲,法国比较文学研究自我设限、摒弃文学美学研究、过于强调文学史学研究的研究方法“建立在牺牲学科应有范围这一重要缺陷基础之上”,让比较文学“拘泥于文学史的实证性研究”。③美国学者韦勒克在1985年美国教堂山“国际比较文学会议”上宣读的《比较文学的危机》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提出:“我们的学科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其中严重的症状在于我们没能从事实上确立学科专属的研究对象和独有的方法论。”④于是美国比较文学研究者打开了法国比较文学研究为比较文学人为设置的界限,让比较文学回到了平行性的文学美学批评,并引入了探讨文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的跨学科研究方法论。但是美国比较文学研究学者的做法也出现了严重问题,即让比较文学的领域无限扩大,形成了“比较文学无边论”与“泛文化现象”,而始终没有确立学科独有的方法论。美国学者勃洛克就曾毫不客气地断言,他不相信有朝一日比较文学会成为一门建立在方法论基础上的语文学分支。后来学者依然不懈地探讨以“比较”命名的“比较文学”中“比较”方法论超越单纯的“比较”之法,拔擢更高、发掘更深的方法学科理念问题。前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主席、法国学者让·贝西埃就提出了极具创见的观点,认为“比较”从初期的形式与内容类同性的比照,吸收了法国研究者基于文学文献传播与国际文学关系史生成的“国家多边关系”理念,最后在全球化的“相互关系多元共存”时代背景中消解了“本我”与“他者”的从属与被从属、支配与被支配的国家二元或多元对立关系,在自我的批判性审视中实现“国别文学的相互认识与相互认可”。⑤让·贝西埃的比较文学“比较”的理念,是把国别文学的比较置于全球化格式塔与文学格式塔之中,让“比较”承载一种系统完形的思维、精神、做法与范式,去建构指向人类未来的世界性文学共同体。

在笔者看来,比较文学学科内的“比较”性方法论不同寻常意义的单纯“比较”性研究方法,因为比较文学的学科理念赋予比较文学学科中的“比较”性方法论以一定的特殊性。首先,比较文学学科对比较研究法的规范性和适用性提出了更为明确的要求。“X+Y”浅薄比附性研究不是比较文学研究。从学科诞生之后法国研究者提倡的“跨国研究”与“文学关系史研究”、美国研究者力推的“平行研究”与“跨学科研究”,再到中国研究者反对欧洲中心论、倡导“跨文明研究”,都是基于本我和他者二元参照而达成的更为宏观、整体的认识。其次,在“比较”性的一般方法论+特定的“文学”专属研究对象基础上组建的复合型跨越性学科之中,“比较”的方法论就在蕴含着全球视野和世界胸怀的学科理念中获取了比寻常性“文学比较”之方法更具有宏观高度和思考深度的特殊含义,即在国别文学之间的互识和互补基础上建构来自于国别文学又超越国别文学的世界文学。总之,比较文学的“比较”性方法论具有对本体的文化自觉意识和对他者的兼收并蓄意识,比较文学的目标是基于自我和他者的局部性文化参照拔擢至宏观的多元融通性文化视野,从而深化对本体的内省和对他者的认知,达成不同文化间的互识、互补和互证,促进文化的生成与创新。比较文学的本质是基于国别比较与国际互识方法论基础上的跨地域、跨文化、跨学科的跨越性文学比较研究。

对于“比较文学不是文学比较”,我们也可以说,“数字人文不是人文数字”。数字人文中的“数字”,包括研究对象的数字化、研究方法上的数字量化分析与数字科技的运用、研究成果生成、交流与发布的数字化,并非数字人文的独有方法论,而是数字传媒时代整个学界的大趋势。因此,数字人文的“数字”是一个蕴含着比数字量化与数字技术化更具有本体色彩和哲学意味的核心词,远远高于单纯的、采用数字运算的信息处理方式和数字化学术媒介,是基于“数字”方法论层面的、对学科理念的升华与拓深。数字人文因科学技术与人文思想的交织而融合了二元性学科理念,在研究资源上兼具开放性和封闭性,在研究方法上兼具实验性和思辨性,在研究规模上兼具合作性和独立性,在研究范式上兼具多模态性和演示性,在研究成果上兼具理论性和批判性。谷歌公司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与创意总监贾里德·科恩对新数字时代的呐喊式警醒十分确切地描述了数字人文在开创性历史时代面临的空前挑战:“我们将会以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方式、更快的速度迎接更多的挑战,而这种挑战的部分原因来自于我们手中的设备,并且这种挑战的个体化程度和参与度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⑥相对于带有末日审判悲观色彩的“警世预言”,笔者从内心情感上更倾向于接受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的乐观断言:“数字化时代的存在具有四个强有力的特质将引领它迈向最终的胜利:权力分散、全球化、和谐化和授权实体化”。⑦现实亦如他所述,数字化生存作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与生存方式,给数字人类带来新希望与新福祉:“数字化生存取得了显著的效果:众多泾渭分明、不相往来的学科和企业一改先前竞争得你死我活、一损俱损的态势,开始寻求多方共赢的合作模式。失落已久的‘共同语言’再次出现,让人们能够跨越国界、互相理解。如今在学校上学的孩子都有机会感受从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件事的经历和体验。”⑧数字新时代正向性的新变化也准确印证了“科技是把双刃剑,关键取决于人类如何使用”这一凸显人本主体性的观点。

第四个问题,学科使命问题,也即研究理念和研究目的问题。第一个问题要回答的是学科从哪里来的问题,第二个问题要回答的是学科现在走到哪里的问题,第三个问题要回答的是学科怎么走的问题,第四个问题则是要回答学科将到哪里去的问题。一个独立的学科应该具有能够区别于其他学科以及一个大学科内部其他分支学科的特定、特有学科使命。比较文学用以区分其他学科以及文学学科内部的本国文学或是外国文学以及其他分支学科所特有学科目的与学科使命,是基于国别文学的生成、发展、跨国传播、接受、变异与创新的个体异同比较中生发出一种宏大的跨越视野,这种视野是由横跨地域的全球视野和纵观时间的历史视野两条中心轴线交错形成,最终目标是在宏大跨越性视域中建构一种结构上加以统筹优化的世界文学。这一学科使命和学科目标,充分彰显并能够实现比较文学的特殊学科定位——辩证性调试“国际间性”与“学科间性”“个体性”与“整体性”的复合性开放式学科。数字人文兴起于数字化信息技术迅猛发展的电子传媒时代与人工智能时代,在这个瞬息万变、扑朔迷离的信息云时代,人文学科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与研究工具的数字化使人文社科的数字化成了不可逆转的趋势。确如数字人文研究的先驱、美国学者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所言:“数字化时代如同大自然的力量一般,令人无法抗拒与阻止。”⑨谷歌公司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与创意总监贾里德·科恩亦在合著《新数字时代》中做出了先知般的预言:“在长远的未来将会出现一个发展完善的数字化等级体制,从很大程度来说人们的命运与经历将会取决于他们在这个等级体制中所处的位置。”⑩因此,应时代而生的数字人文学科所肩负的独特使命,就在于从学科理论体系建构的角度探索数字化技术支撑人文学科的建设与发展的实践与理论。数字人文的研究目的,即作为人文学科的学科目标,同时也是定义学科的本质属性,在于“推动人类或人类文化的发展,或是作为以描述性本质,或是转变为个人性、社会性或是产业性价值”。

比较文学中的“文学比较”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一种方法。比较文学对“国别文学”加以比较与整合的最终目标,是在相互理解、多元并存的基础上建构一种具有国际视野和世界胸怀的“总体文学”,也即世界文学。与之相似,数字人文中的“数字”不是最终目的,而是一种方法。数字人文对“数字化人文”加以量化研究与理论探究的最终目标,是建构一种兼具客观科学数字分析和主观人本思维感知的“科学哲学”。在从局部到整体、从方法到理论的整合融通之中,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同为复合型学科的学科架构,都包含了一种整体大于部分叠加之和的“格式塔”的学科理念。让·贝西埃把心理学中的“格式塔”完形概念引入了比较文学,为比较文学注入了格式塔心理学强调整体性、认为整体大于部分叠加之和的学科理念。在让·贝西埃看来,当下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处于一个跨国交流迅速加快、各国关系紧密共存的整体全球化时代,所以我们应当采用地域横切面的共时性视野,而非历史纵向度的历时性眼光看待全球化带来的新特征,从而对文学进行全球化格式塔与文学格式塔的世界文学二维整合:“如果我们开始意识到全球化的当代话语,那么就相当于把它等同为一个历史格式塔,一种元叙述,一种能够重组历史主义惯常范式的元叙述,我们不应再将文学(各体文学)和比较批评视为一种二度叙述或是元叙述的竞争者。那种阅读能够让文学构成立足于全球化话语。”确如让·贝西埃所言,比较文学就是一种“格式塔”架构。就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宗旨来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体现了格式塔心理学的内在理念:世界文学的研究领域高于国别文学的比较叠加,世界文学的跨学科研究方法高于各个学科的互相阐释,世界文学的学科史研究高于各阶段发展史的考察,比较文学的研究方法高于文学比较,世界文学的跨文化研究方法高于国际文学关系史,世界文学的整体建构高于比较文学的部分总和。比较文学以开放的世界性胸怀,通过异同对比、互识互补的比照性方法,以全球化视野和国际思维探寻来自各种文化的文学与文论在差异性、类同性和互补性,以及在跨文化传播中的文学—文化话语/语境的文化基因变异机制。比较文学学科的根本属性在于多元文学性,方法论的根本属性在于多元文学的文学跨越性,重要特征是国别文学的异质性、文学整体的互补性与跨文化文学交流的变异性。比较文学学科作为一门学科的使命在于利用多元文学的跨越性,通过对比异同、互为参照的方法,寻求文学的跨文化理解与感知,从而消除文学异质的文化理解隔阂,把握文学传播变异推动,进而推动各国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与跨文化理解。诚如宋炳辉指出,“正是在这跨越差异、寻求认同的过程中,比较文学承担了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根本关联的人文学术的使命。”

同理,数字人文中“数字人文”的概念也远远超越了把数字技术应用于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而是一种科学哲学的探讨,是人文思维的元话语。比较文学的格式塔结构的整体主义理念,即比较文学之所以成为比较文学,数字人文之所以成为数字人文的元叙述(meta-narratives)。与比较文学一样,数字人文的学科理念也具有开放性、科技性、跨越性、世界性、时代性,最终引向的是建构一种全世界全人类的科学哲学。

数字人文的“宏学科”学科架构引申出了数字人文暗含特有的研究理念与研究范式:首先,学科名称“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在英文中是复数形式,因此就本质而言数字人文是一种跨学科与交叉学科研究,是以数字化为方法论与世界观、统摄多学科理论资源的复合型学科,理论与实践能够广泛吸取多个学科的思想资源,同时也能够极大地拓展人文多学科与跨学科研究的可行性、研究方法与研究领域,为多个学科领域提供理论思想支撑;其次,在数字人文学科内部“数字”和“人文”之间是一种相互界定的关系。“数字人文”的学科交融共生理念决定数字人文学科中的“数字”和“人文”不是从数字到人文的、“单向度的确定逻辑”,而是一种相互依存、具有“二元式的辩证性”的塑造过程与重塑过程。因此,数字人文的复合性学科架构与延展性学科目标决定了数字人文的双向式发展特征——在数字与人文的跨学科二元结构基础上巩固并深化数字与人文研究的双向关系:一方面运用数字科技探索人文学科的新思想和新特征,一方面采用人文知识追问数字科技对于人本哲学的价值与意义。

总之,比较文学以一种跨历史、跨国家、跨文化和跨学科的跨越性视野、在国别文学的比较性考察中追寻本体与他者的结构性互识和互补,以此建构一种民族性与世界性辩证共在的世界文学;数字人文以一种客观量化统计和主观人本思想为根基推动数字化技术和人文学科的理论交叉与协同发展,探寻数字人文如何作为世界性的学科方法论深化地方人文经验以及地方人文经验如何补足世界性的数字人文思想,以此建构一种数理与哲理交汇融通的科学哲学,从而为信息的跨国、跨文化、跨媒介、跨学科传播及其研究提供了一种新视野与新介质,并基于全球信息传播、接受、传达与反馈的数字化交流方式来探寻超现代传媒动态体系的整体建构,以此深入考察数字化科技作为人类历史前所未有的存在方式以何种形式和何种机制深刻改变并塑造人、人的思维乃至人性。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都因“术”与“道”的二元性、“个体跨越”与“整体建构”的二元性以及“跨学科”与“学科本位性”的二元性而具有一种“学科间性”,一方面这种学科间性能使该学科获取一种跨学科的开放性,从而容易吸纳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迅速发展,另一方面这种学科间性也容易导致这门学科因涉及面太大、领域过于泛化而冲击学科的规范性和合法性。因此,比较文学与数字人文都需要立足于“学科间性”确立一种稳固的学科架构,为学科的发展提供科学可行的法理基础。

最后,比较文学学科研究重心所在也给数字人文一项重要启示,就是学科建设的努力方向应当是地域上的世界性、时间上的前瞻性、格局上的整体性。首先,学科研究方向应当具有跨地域、跨文化的世界性眼光,破除地方封闭主义倾向;其次,学科研究方向应当具有跨时代的前瞻性眼光,时间上向前看,致力于研究当下问题、勾画未来前景,寻求在发展中解决学科问题,而不是向后转的,一味埋头于学科历史问题而忽略学科的更新与发展。恰如让·贝西埃所言,比较文学“沉溺于学科史研究,却无法建立与当下的重要关系,致使探索未来思想与解决学科史问题一样遥不可及”。对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研究长期沉溺于对学科历史问题与历史概念的探讨,缺乏对当下新生问题关注的问题,曹顺庆亦指出:“比较文学学科理论应该走出历时性学科描述的误区,从学科史的研究走向共时性学科新范式的建构”。因此,数字人文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与发展迅速的学科,其理论建构需要注意的是,充分吸收学科史的理论建设成果、有机纳入当下的学科理论体系,同时绝不能局限于对数字人文学科史的探讨,而要勇于借助新科技、提出未来的新畅想,走在时代前沿、引领学术潮流。再次,学科研究方向应当具有整体性,格局大气、视野宏阔,数字人文的学科理论建构在吸收本门学科史、其他学科理论的理论建设成果的同时,避免把前人理论成果无机叠加、复制粘贴到当下的学科理论体系,导致学科板块划分不当、范畴不清、条理不明,进而引发相互重叠、过度臃肿、各自为政的问题发生,需要对学科内外、历史与当下的理论资源统筹优化,从而确立完整完善的学科体系。

小 结

数字人文这个学科非常年轻,很有活力,而且具有的巨大的发展潜力和广阔的发展前景,不仅在用理论和实践回答了人类历史上出现的问题,还在用技术和思想探索、建构人类未来发展的可能模式。数字人文与比较文学的学科相似性让这两个学科成为了“兄弟学科”或“姐妹学科”,充分吸取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前车之鉴将大大有利于数字人文学科实现本质性、突破性的健康发展。

比较文学学科远渡重洋、从西方来到中国后找到了生长的沃土,在充分吸收中国传统中的比较文学思想养分后不断发展壮大。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是经国务院批准的国家一级学会,同时也是全国文科最大的学会,中国各省基本都有地区性的比较文学学会。比较文学1998年与外国文学合并、成为中国语言文学新的二级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时至今年刚好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已在中国大学中绝大多数文学院、部分外国语学院与国际教育学院中深深扎根,成为一种建制稳固且规模庞大的学科力量。2015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外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设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二级学科,2017年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批准成立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分会,此后比较文学将在中国语言文学与外国语言文学两个一级学科中花开两朵、齐头并进,带着各自鲜明学科特色的学术成果与学术思想汇入比较文学的汪洋,共同建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学科理论。由此观之,相对西方学者老生常谈的“比较文学已死”之论调,中国比较文学不断在反思中发展、在探索中前行,尽管学科中依然存在不少问题、面临诸多挑战,但至少从目前的学科建制与参研规模来看,比较文学在中国最多会面临学科发展停滞的困境,而不至于走向学科的消亡。如前文所述,经过近60年发展的数字人文学科已经在西方高等教育体制中确立了稳固的地位,开设了众多研究中心,成为授予本科学位、硕士学位乃至博士学位的专业或项目,同时也在学界创办了众多专业期刊、出版了众多系列性专业论著。笔者相信,作为近年来学术热点的数字人文定能像比较文学一样,在中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生根发芽、遍地开花,成立数字人文中心,设置数字人文专业的本硕博、博后流动站,打造数字人文专业人才的全方位培养体系,创办数字人文专业期刊、出版数字人文系列论著,孕育出饱含“中国气派”的数字人文思想与技术,为世界数字人文学科的发展贡献中国智慧与中国力量。

①Jonathan Culler,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Last”, In Haun Saussy ed.,ComparativeLiteratureinanAgeofGlobalization,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39.

②Kenneth Sur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America: Attempt at a Genealogy”, In Ali Behdad and Dominic Thomas eds,ACompaniontoComparativeLiterature, West Sussex: Wiley Blackwell, 2011, p.71.

③曹顺庆主编:《比较文学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④René Wellek, “The Crisis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Stephen G. Nicholas Jr. ed.,ConceptsofCriticis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3, p.282.

⑥⑩Eric Schmidt, Jared Cohen,TheNewDigitalAge-ReshapingtheFutureofPeople,NationsandBusiness, London: John Murray, 2013, p.253,p.254.

⑦⑧⑨Nicholas Negroponte,BeingDigital, London: Hodder & Stoughton, 1995, p.229, p.230, p.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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