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版图

2018-04-17 03:31严歌苓
人生十六七 2018年4期
关键词:继父葬礼泪水

严歌苓

我平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竟是母亲的葬礼。

今年三月的一个下午,在异国他乡,我照例完成了一天的写作,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微痛的思念。我是在这种思念之痛突然发作时,一把抓起电话的。

三月的那个下午(正是祖国的清晨),接电话的竟是我的继父。妈妈是个敏捷至极的人,电话铃一响,她总是向电话一跃。自我远嫁,她知道早晨七点的电话铃声必定发自我这里。

我劈头就问:“妈妈呢?”继父说妈妈住院了,前两天刚经历胃切除手术。他接着告诉我,妈妈胃癌已是晚期。

妈妈是个那么健壯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怕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这样的一个妈妈怎么会说病就病了?而且还已经到了死亡的门口?

我到了上海,再乘火车到南京。妈妈已从外科转到了肿瘤科。我后脚还没跨进病房门就看见妈妈脸迎着门的方向,眼睛里尽是望穿秋水的神情。我叫了一声“妈妈”,泪水淹着眼睛和五脏。她像是等着我来搭救她,伸出已瘦黄的两只手,叫一声“女儿”。她的嗓音已失去了亮度。我走上去,把自己置于她的双臂之间。

我在她病房里待了六个小时,那句最难启齿的话,在我喉头,忽而又退缩回心头。在伪造的气氛中,健康人与病人的关系,要好处得多。我非但没把实情告诉妈妈,还去串通主治医生,请他帮忙维护我们善意的谎言。可是在我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妈妈突然拉着我的手。南京三月的春意,是潮冷的,妈妈的掌心却如以往那样干爽和温热。妈妈说:“女儿,妈妈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看两行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我的手在妈妈的两个掌心里越发冷下去。“别瞎猜,不是的,只不过是严重胃溃疡。”泪水在我眼中灼烧。妈妈笑了一下,带出一声叹息,然后装作轻快地拍拍我的手,说:“好好,不是就不是!”

第二次化疗后,妈妈常从头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似败草一样。妈妈曾有一头很好的浓密的秀发,编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样灵活的一根辫子,一甩一挥都是生命。话题就从头发开始,妈妈讲起她演的话剧中的一个个角色,讲到得意时,竟像是完全康复了,退回了几十年前的岁月,眼睛也是二十岁时的眼睛,而那早已拖长而形成深皱的酒窝,似乎又圆了。

五月份,我必须回美国处理一些事情。那时妈妈的情形也相对稳定。临走前的晚上,她忽然讲起她生我时的情形。她说我是在三分钟内就冲锋到了她的体外,当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儿”时,她拉着医生护士的手说:“谢谢!谢谢!”似乎是医生护士们成全了她对女儿的渴盼。

我没想到,妈妈会在离别时讲这件事,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义。

八月初,癌细胞已转移到妈妈的脊椎,破坏了全身的造血机能,她的身体里已基本没有红血球。妈妈在靠输血过日子。然而所有人都对我封锁消息,担心我的失眠症再次发作。某种感应的出现督促我早早订机票,于八月六日赶到上海。而我在电话里得到的第一句话是:“你妈妈昨天早晨过世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血尚要一会儿才会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我的知觉。我一再问自己:“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吗?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我是什么人?”我住在空寂的旅馆,我要走出去,可是外面也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

我哭不出来。没有了母亲,祖国的版图在我心里,从此缺了一块。

追悼会安排在我到达的第二天,只有一小时,因为殡仪馆四点钟关门。我临时写了悼词,语句文法都稍显错乱,只以满腹遗憾,通体悲伤将全文凝聚起来。我仅念了第一句:“亲爱的妈妈,我回来了,不过已太迟了……”站在第一排的哥哥就大哭起来。四十岁的哥哥,我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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