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水点豆腐

2018-04-23 00:58裘山山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4期
关键词:柳色

裘山山祖籍浙江,现居成都。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等多项奖励,还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

上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李悦苏被处长叫去办公室,她顿时忐忑不安起来,这种忐忑她已经很熟悉了。一进去,吴处就让她关上门,然后单刀直入地问,上面发的那个精神文明奖金你领回来了吧?

悦苏说,领回来了,十万整。

她声音很低,好像声音大了贼就会听见。

吴处的声音倒很大,这样,你去拿五万出来,你两万我三万。

悦苏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开玩笑吧?是考验我的吧?五万?升级也升得太快了!悦苏忙说,不可以的,那是专款。

吴处皱眉道,这个鬼精神文明工程把咱们累得够呛,最该奖励的是咱们,去,拿过来。

悦苏看出他是认真的,不是在逗她或考验她,他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都扯到下巴了,让他的脸成了猴脸。

看到李悦苏发呆,吴处把眼睛瞪圆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那些获奖单位都是我报上去的,我不报,他们一毛钱也没有!我不找他们要钱就算够对得起他们了。

悦苏还是发呆,呆若木鸡。吴处不耐烦地挥手催促道,去去,拿五万过来,剩下的五万给他们分分就可以了。

悦苏垂死挣扎道,可是通知上已经写明了,这次奖金是一个单位两万,少了一半怎么发呀。

吴处有点儿生气了,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气恼地说,怎么叫你做点儿事那么难?你是处长还是我是处长?不会动动脑子吗?

悦苏几乎闻到了他的口臭,不知昨晚又上哪儿去吃喝了,搞得消化不良。她转身,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取了钱,又气冲冲地返回吴处办公室,把装了五万元的信封用力甩在他桌子上,喏,五万都在这儿,我不要。

说罢她转身就走。心想,我不拿,就不信他敢拿。

说来吴处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虽然处里的小金库由悦苏管着,但她的所谓管,就是丫鬟拿钥匙的那种性质,毫无监管权力。她接手小金库这半年,吴处每次出差都要从她这里拿个三五千,从来不还。机票和住宿费可都已经报销过了。有一次他甚至很无耻地跟悦苏说,我老娘马上要过生日了,我想买个像样点儿的礼物,你那儿还有多少现金?全给我吧。悦苏抵抗了几天没抵抗住,还是拿了五千给他。隔三差五给他往饭卡里打钱,就更是小菜一碟了。

在那一刻她顿悟,前任林大姐为什么坚决不管小金库了。

去年悦苏被评为优秀公务员,部里发了一千元奖金。她拿到手还没捂热,就被吳处狠狠训了一通,说什么“你的票根本不高,你的优秀公务员是我给你争取的。你怎么能就这么领了?应该放到处里的小金库”!悦苏知道,一旦放进小金库,就成他的了。悦苏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一个月薪水也有两万多,为什么连一千也不放过?

最过分的是,上个月上级给他们处发了一笔奖金,由于新的财务制度严格,不能提现发给大家,只能买礼品。悦苏去请示他买什么,他说打到他公务卡上就行了。悦苏还以为他去买呢,结果再也没有下文了,全成他的了,一万五!

悦苏每次遇到这样的事,就觉得生无可恋,暗无天日。她像一只掉进蛛网的小虫,无望的挣扎。可是不但没挣扎出来,还把自己搞得胳膊腿都快要断了。她天天盼着他调走,甚至暗暗咒他得绝症。

上周处里开会,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可否另找人管小金库,她的理由是自己要生孩子了。吴处一口否决,说每个单位都是女同志管财务。女同志仔细。其实还不是因为她年轻,好使唤。

怎么办啊?这是五万啊。悦苏愁眉苦脸地走出吴处办公室。

在卫生间,她碰到了林大姐,忍不住叫唤说,林大姐,我真不该接你的班啊。林大姐心领神会地笑,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罪了。她继续娇嗔说,好烦啊。林大姐没再说什么,甩甩手上的水离开了卫生间。悦苏快快洗了手,也随后走出。她想,如果这会儿遇见柳色新,他一定会说,纯真的心灵又被残害了吗?

林大姐和柳色新,算是悦苏在单位上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尤其是柳色新,应该算她的男闺蜜了。

悦苏刚分到局里,就发现同事里竟有柳色新这样的人,惊喜不已。柳色新不过比悦苏早分来几年,却像个老先生。兴趣爱好特别广泛,诗歌绘画禅茶,样样通。聊起天来又有趣又有知识,特别好听。他最热衷的是茶文化。不仅对各种茶了如指掌,还对茶道与佛学、茶艺与诗歌都很有研究。他读过的那些书悦苏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宣和北苑贡茶录》《东溪试茶录》《续茶经》《煎茶水记》等等,真不知是他从哪儿翻出来的老古董。聊起茶,他可以从种茶、采茶开始,说到制茶、选茶、煮茶、品茶,再说到茶器、茶道,无穷无尽。至于中国的茶圣陆羽,和日本那位第一次将茶文化介绍到西方的作家冈仓天心,在他嘴里就跟老友似的熟稔。这两年,他已经发表了好几篇关于茶文化的文章了。悦苏很奇怪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政府机关工作,他应该在大学里或者研究所待着才是。但悦苏很庆幸他出现在他们局里,让她有了个透气的地方,不然她得憋闷死。

更重要的是,柳色新虽然是个小科员,却在吴处面前不卑不亢。既不怕他,也不怼他,就当他不存在。其实吴处也曾欺负过柳色新。有一回柳色新写了一篇《智能化办公更应该提高人文素养》的文章,获得了市政府举办的征文奖,奖金三干元。吴处竟然让李悦苏只给他一千,扣下两干。他说柳色新写这篇论文时他提供过很多信息,那两干应该给他。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悦苏气得够呛,让柳色新去找他理论。柳色新笑笑说,没事儿,我多两干少两干无所谓,不要让你为难就好。

每每悦苏对吴处咬牙切齿时,他就会开导她说,任何一个单位都会有这样的人,没有吴处就会有张处,有这样的人才生态平衡,全是你我这样的人不行。水至清则无鱼嘛。有时候悦苏觉得他过分“佛性”了,她才不信一个单位必须要有吴处这样的人来平衡。难道一锅汤非得有颗老鼠屎才算汤吗?柳色新听到她这话举起两手说,我投降,我说不过你。

悦苏的脚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柳色新办公室。门开着,里面传来柳色新打电话的声音,好像是在联系植树节活动。她顿了一下,转身回自己办公室了。

午饭时,悦苏如愿见到了他,暗自愉悦。

柳色新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他的中式衣服,踏着他的布鞋,留着他的胡子,不像三十岁的青年,像年过花甲的人。他拿着饭盘慢悠悠地走向食堂最角落的桌子。悦苏心里一动,那是他们的桌子。

曾经有段时间,每天午饭是悦苏最开心的时光。他们会很默契地走到角落那个位置坐下,边吃边聊。有时候她还会跟他去办公室喝茶。柳色新在办公室备了一套茶具。最让悦苏觉得新奇的是,喝茶前他会先在办公桌上铺上一块茶巾,才拿出壶和杯子泡茶。他说仪式感是茶文化的重要部分。他泡一壶正山小种,或者一款凤凰单枞,或者福鼎白茶,一边喝一边给悦苏讲解。茶文化是最能体现东方文明的,或者体现亚洲文化的。他很骄傲地跟悦苏介绍,就好像茶是他发明的。其他很多方面,亚洲文化总被西方文化歧视,独有茶文化,在几百年前就体现出了东方文明的优雅品格,让西方人惊讶。

慢慢的,悦苏也逐渐爱上了茶。在此之前,她只喝咖啡。

她不否认那个时期,自己对柳色新已经很有好感了,甚至有点儿动心了,她总想见到他,见到他总开心。以至于和男友约会时,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有点儿小不耐烦了。而柳色新也明显地喜欢上了她,他看到她时,眼里的笑意总让人想起春天的柳树,叶片透明,树干饱满,快乐地摇曳着。

可是悦苏当时已经有男友了,这男友还是父亲通过AI软件筛选出来的,对得可谓严丝合缝。父亲虽然是个作家,却是个人工智能爱好者,凡事都尽可能依靠人工智能。他将女儿的各种信息,生辰八字,身高体重,血型属相星座,籍贯出生地,对颜色的喜好,对食物的喜好,对数字的喜好,甚至对手游的喜好,还有吃饭的速度,入睡的姿势,当然还有学历学位,以及父母兄妹的状况,林林总总,一百多条信息,全部输入,才找到了这位叫袁谋人的男友。悦苏起初有些抗拒,好像命运被计算机给安排了。但被迫去见了一面后,还真是对上眼了,袁谋人的条件无可挑剔,还不满意就不是正常人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确定了关系。

袁谋人比她大四岁,博士毕业,在一家人工智能公司搞软件开发。聪明能干,长得又高又帅。父亲是软件工程师,母亲是画家,还有个姐姐,继承了母亲,也是画家,但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画家,是数字画家。家庭组合完美,而且都是高收入高智商高颜值。可以说,条件好到爆。

要说不如意,就是一点,袁谋人埋头专业,对专业以外的东西兴趣不大,所以和悦苏的共同话题比较少,只有聊到人工智能,他才会滔滔不绝。他的口头禅是“根据数据显示”,或者“根据算法来看”。而數据和算法之外,他总是嗤之以鼻,谓之非科学。悦苏经常开玩笑地叫他计算机。

不过,悦苏在被柳色新狠狠吸引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回到袁谋人身边了,其间的情感的转移和复原,完全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的。并不是传统的专一观念束缚着她,而是,一段时间后,不知怎么,她竟对柳色新渐渐失去了最初的热情,听他聊天没那么起劲儿了,看到他的中式装扮也有点儿别扭了。感觉之下,还是袁谋人更顺眼,更吸引她。于是她从喝茶,又回到了喝咖啡,觉得还是咖啡来得快,更提神。

悦苏跟闺蜜(真正的女闺蜜)说起此间的感受时,闺蜜说,古人早就说了,乐莫乐兮新相知。新相知最能让人的多巴胺上升,一旦变成旧的了就不再能产生多巴胺了。悦苏却觉得不完全如此,要说旧人,袁谋人才是旧人,可她怎么又重新对他有了热情呢?或者说,她再看到袁谋人时,忽然感觉还是他(比柳色新)更吸引自己呢?他的西装比柳色新的中式衣服更显得精神呢。

也许根据数据显示,她只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根据算法,他是她最完美的丈夫。

还是相信科学吧,她暗自思忖,默默地向计算机投降了。之后不久,她就嫁了,再之后,怀上了孩子。一切都成定局。柳色新很失落,一度午饭时间不再去饭堂。

但也只是一度,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毕竟,他是一个凡事都看得通透的人。如此,柳色新依然是悦苏在单位上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人。他见到她,依然是一棵春天里的柳树。而悦苏每遇处长作恶,仍会找他吐槽。尤其是怀孕后,悦苏跟他交往少了很多顾忌,那隆起的腹部好像盔甲,可以抵御住来自他人的猜疑和来自自己的心虚。

悦苏打好饭,走过去,很默契地在柳色新对面坐下。柳色新一看到她,眼里春风拂过,笑道,袋鼠妈妈你好!

悦苏也笑,她不反对他给自己取的这个绰号,从镜子里看,自己真的像个袋鼠。

柳色新说,怎么,纯真的心灵又被残害了?

果然,他完全知道她找他要说什么,他熟悉她每一个表情。

悦苏克制着愤怒,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柳色新。反正我坚决不要,我不想再妥协了,以前他拿个三干五千我都忍了,这次数额太大,五万元,这可不是小数目,我妥协了等于是帮他。助纣为虐。

悦苏有些激动,用筷子戳着饭。

柳色新暗示她声音小一点儿,压低声音说,这家伙的确过分,现在残害的不是你一个,是两个,还有个更幼小的心灵呢。悦苏说,就是,我们母子同受污染。柳色新说,我估计他不会就此罢休的。悦苏说,我就不信他一个人敢把五万元都吞了。我不拿他肯定不敢拿。柳色新说,我看难说。他这个人,在钱财面前已经毫无廉耻了,不定会怎样呢。悦苏说,他不怕我揭发?柳色新说,我看他是吃准了你。

两个人低声絮叨着。悦苏一时间愁上眉梢。

柳色新忽然笑起来说,你也不用那么愁,好像世界末日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悦苏苦笑说,还有吗?

柳色新说,当然还有,船逢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悦苏继续说,还有呢?

柳色新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悦苏吃吃地笑起来,还有吗?

柳色新拿筷子一敲饭盘,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悦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愁容一扫而光。

悦苏最喜欢听柳色新说这些俗语俚语老话了,也不知他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现在也只有在他这里可以听到这些老话了。其他时候,她听到的都是干篇一律的印刷体。领导报告里充斥着几个要几个不要,或者几个坚决几个必须;丈夫这个计算机则动辄说,“根据数据显示”“这显然不符合程序”“计算机算法比你更了解自己”。

只有在柳色新这里,她能闻到从前的人间烟火味儿,听到人话。或者,她还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小女人。

悅苏暂时忘掉了烦恼。

下午上班,悦苏刚进办公室,吴处就来了,一看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就把厚厚的信封往她抽屉里一放,压低声音说,这个你必须拿着,这叫风险共担。还有,不许跟任何人说,包括你老公。一个下属要懂得保守领导的秘密。

一个贪钱的人,还能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是够奇葩。悦苏都已经无法愤怒了,她发了会儿呆,就拿着手机跑到楼梯拐角处,去给柳色新打电话。

她声音发颤地说,你还猜对了,他真的没罢休,刚才真的拿了两万元给我,放我抽屉里就走了,我怎么办呀?

柳色新说,虽然我平时总劝你忍,这事儿我还是支持你坚决不妥协。你还是去还他。保险起见,用手机录个音,把话说得明确一点,这样的话,万一以后出事了,好歹有个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悦苏想,对的,要留个证据。录音不如录像,她有个高清数码微型摄像机,是袁谋人给她买的,还没用过。

她回到办公室,从随身包里拿出来,那东西只有胡豆那么大,因为是女式的,做得像一朵胸花。她把它别在胸前,去吴处办公室。走进办公室,悦苏喊了一声“吴处”,抬手很自然地摸了下衣领,录像开始了,于是把信封往桌子上一放,字正腔圆地说,吴处,这个钱,我不能拿。

吴处脸色铁青,眼神凶巴巴地说,你怎么这样,屁大点儿事都不敢担当?白让我信任你了!

悦苏不语。

他缓和了语气说,其实我这也是为你好,你不是马上要生产了吗,孩子生下来花费很大的,就你那点儿工资哪里够。

悦苏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拿这个钱。这个是上级拨发的专款。是给下面那些单位搞精神文明建设的。

吴处说,你还真是天真,你以为他们拿去会干好事吗?还不是私下分了。他们得了荣誉就可以了,我们得点辛苦钱正该。

悦苏真是反感到家了,他一口一个“辛苦”,其实他什么事儿也没做,最辛苦的是林大姐和柳色新,他俩一趟趟往基层跑,有时周末都在下面待着。悦苏不想再跟他理论了,拍了拍信封说,这是你刚才给我的两万,我放这儿了。然后转身出门。

走出门后她如释重负。心想,我不拿,他肯定不敢拿。过两天就会退回来的。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得逞。她给柳色新发了个短信:已退还。后面还带了两个举着胳膊的表情符号。

不料只过了一个小时,吴处就叫悦苏去他办公室了,悦苏不确定他到底会怎么做,还是戴着“胸花”去了。进去后她有意说,吴处,你找我?吴处很轻松地把信封扔给她,看厚度里面没有两万,他说,既然你坚持不要,我也不勉强你。那我就留四万吧,我最近开销大。你把剩下的六万发下去,就发给前三名好了。

悦苏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处理,不但不退,还多要一万!这种无耻让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呆了一会儿,傻乎乎地说,那另外两家怎么办?财务上要有他们的签字才行。

他瞪了一眼道,你替他们签个字不就行了?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我教你?真是笨!

悦苏急得要哭了,她说,我不能这么做,这是违反财经纪律的。

吴处说,怕什么?有我在,责任我来担。

悦苏说,你还是别让我管账了,让其他人管吧。

吴处拉下脸说,难道处里的工作要你来替我安排吗?去,按我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担责任。

你担个屁!悦苏退出吴处办公室,心里毛焦火辣的,恨不能立即拿着视频去纪委举报。

可是,如果去举报,纪委下来查,估计吴处不是免职就是开除公职。他倒霉都罢了,活该,问题是自己会被牵连的。肯定得调查半天,说不定还会被他反咬一口,毕竟他每次拿钱都是从她这儿拿的,都是她替他签字掩饰。自己马上就要做母亲了,无论如何,不能摊上这样的事啊。

怎么办怎么办?只能回家找丈夫想办法了。

晚上回到家,一早设置好的米饭已经焖好了,汤也煲好了。她打开地宝清扫房间,再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半成品菜来加工。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三,又赶紧按下了浇花按钮。炒好菜摆上桌,就急切地盼着袁谋人赶紧回来。

袁谋人偏偏晚回,七点才进门。悦苏来不及埋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袁谋人,还给他看了自己的录像。录像很清晰,只是有部分削掉了吴处的脑门。

袁谋人一边洗手,一边连连摇头,说这人太无耻了,贪婪的增长速度已经超过咱们的GDP了。这都已经进入智能时代了,他那个贪的本性还停留在工业时期,不,是农耕时期。

悦苏说,我感觉他比原来还贪,胆子越来越大,脸皮越来越厚,真是无耻,真是有病!

袁谋人说,说到底,这男人是太无能。有那些时间,完全可以去挣大钱嘛。根据数据显示,越是在蝇头小利上下功夫的人越发不了财。我看,他的整个大脑都需要更新,不只是观念,整个中央处理系统都需要更新,再不更新他就要被淘汰了。我们最近研究发现……

悦苏打断丈夫,你就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赶紧想想办法吧。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妥协也不对,揭发也不敢。我可不想在生孩子之前发生什么倒霉的事。

袁谋人的发挥被打断,不快地说,我又不是纪委的,我能怎么办?

悦苏说,你们研究的那些数字药品,就没有治贪的?

袁谋人说,我们研究的那些产品都是为人类谋福的,比如治疗抑郁症,治疗强迫症,治疗帕金森,治疗心脏病,以及其他神经系统的疾病。哪有为这种目的研究产品的?除非纪委要求我们立项。呵呵。

两个人在饭桌前坐下。丈夫说,今天小家伙怎么样?

悦苏说,没什么感觉,也不踢我了。

袁谋人说,正常的,小家伙开始全面生长,脸上长出眉眼了,手指都长出指甲盖了。

悦苏笑了下说:就好像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袁谋人说,哪里需要肉眼看,数据会说话。等下周我给你戴个芯片项链,这样我可以用手机APP随时监控你子宫里的情况。放心吧。我们的宝宝肯定是高智商高颜值的,而且非常健康。

这个悦苏也不怀疑。他们的一切,都是根据科学数据设定的。怀孕前,袁谋人特意采集了他们两人的各种数据进行了一番推算,不但推算了日期,还推算了地点。最后在海边和森林两者中,选择了负氧离子充沛的森林。于是专门飞到西双版纳度假一周,在那里孕育了宝宝。有身孕后,吃什么喝什么,乃至睡觉的方式,走路的步数,晒太阳的时间,都被袁谋人一一规定。最重要的是,袁谋人还通过改变卵细胞的方式,缩短了她的孕期,将九个月缩短到七个月,大大减少了她的负担。如此,他们的宝宝将在五月出生。

虽然很先进很科学,悦苏却感觉自己像个被设定了各种程序的孕育机器,被袁谋人这部计算机操控着。不是那么愉悦。

悦苏还是发愁。她说,我看书上说,二十四周胎儿的听力已经形成了,要是吴处的问题不解决,我成天和他吵架,成天不愉快,让小家伙听到了怎么办?

袁谋人说,听到他也不会明白,他的大脑思维还没开始运转,听到的只是声波。

悦苏说,但是不愉快的情绪会影响他成长的。哎,计算机,上次我们局那个张主任,就是服用了你们的数字胶囊彻底改变的。我们局的人都说他像换了一个人。你就不能在吴处身上再发挥一次数字药品的作用?

袁谋人说,张主任那是身体有病,影响到了情绪,情绪又反过来影响了身体。找出病因就可以调理。你们吴处似乎不是这个情况。

悦苏说,心理问题你不是也解决过吗?你侄儿手机上瘾,不是你帮他戒掉的吗?

袁谋人骄傲地说,那,我解决的问题多了。我还帮我同学修复了和他妻子的关系呢,还协助戒毒所治好了几个瘾君子呢。

悦苏说,你好好考虑下嘛,说不定那些药对吴处也会有效。我感觉他不光是心理有问题,身体也有病,真的,一种贪婪病,一看到钱就跟苍蝇见到屎一样,控制不住想往上扑。你们那儿应该研发出一种医治贪婪的药,太需要这种药了。我敢肯定,一旦研制出来,各级政府订单不断。

袁谋人言之凿凿地说,只要我们想搞,肯定能搞出来。现在嘛,只能靠制度了。

悦苏说,照理说我们机关的财务制度算严格了,报销个机票还要登机牌,发票都要写明所购物品清单。可是我们处里的那点儿钱还是他说了算呐,虽然贪不到大钱,但一年到头加起来也有十来万了。最主要的是,我每天和这么个贼兮兮的人在一起,好烦好烦。我总觉得除了制度限制,也应该增强人对物欲的克制力。

袁谋人说,就目前我们公司比较成功的数字胶囊来看,是通过放射信息,或者植入芯片,来调整和改变大脑内原先的神经系统,以改变原有喜好。是不是可以改变对某种物品的喜好,还有待研究。

悦苏说,最好能让他讨厌钱,看到钱就厌烦。

袁谋人哼的一声笑了,又是那种听到孩子说蠢话的表情。然后他抱起电脑,坐到了沙发上。

悦苏说,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不理人了?

袁谋人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不是查资料吗?现在智能产品日新月异,甚至分分钟有变化,我看看今天国外的进展情况,说不定能找到帮你治疗王贪官的路子。

悦苏只好去厨房给老公冲泡苦杏仁茶。

袁谋人有个癖好,只要动脑子,就得喝苦杏仁茶(而不是抽烟喝咖啡或者绿茶)。当然,如果做爱,他会来一杯红酒。两者绝对不能搞混。有一天晚上次悦苏在床上等他,他去洗澡却久不出现,悦苏忍不住去找,发现老兄竟然坐在书桌前搞起研究来了。原来他洗完澡,顺手喝了下午没喝完的苦杏仁茶,完全忘了在床上等他的娇妻,打开电脑就工作。袁谋人对此的解释是,我大脑皮层里的眶额皮质和海马比较特殊,跟嗅觉投射只有两个突触的距离,一般人是三个突触。

悦苏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说人话?

袁谋人说,就是说我的嗅觉过于敏感,直接影响到大脑神经的指挥系统。

悦苏嘲讽说,看来你已经具有神人特质了?

袁谋人说,你不信吗?我可以明确指出,你今天中午又喝茶了。

悦苏愣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开洗碗机。

袁谋人是国内最大的AI数字药品公司的软件工程师。他的导师非常牛,是中国数字药物领域的大咖,目前他们研发出的几种数字药物,已经临床试验成功了。比如帮助睡眠的,比如控制血压的,比如改善精神状态。目前他们还在研制改变人情感的,比如增强对异性的吸引力,或者,减弱厌恶情绪。

所谓数字药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药物,也就是说,不再是化学成分组成的了,而是在药片里包裹各种感受器(传感器),当患者吞下含有芯片的药物后,里面的感受器会随药片进入体内并激活,一方面向患者大脑发送信息,另一方面向外界感应设备发送信息。比如对失眠患者来说,吞下安眠胶囊,其中的感应器可以将中枢神经中兴奋神经阻断,导入安眠信息,患者很快便可以入睡,医生也可以观察到他的睡眠状况,适时调整。

悦苏他们局里的张主任,是个成功案例。张主任本是个很正直的人,就是脾气暴躁的吓人。有一次他通知悦苏去领办公用品,悦苏因为有事耽误,晚到了半小时,他就冲悦苏大吼大叫,青筋暴涨,吓得她腿直哆嗦,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事后张主任跟她道歉,说不是有意的,血压有点儿高,控制不住自己。

悦苏把此事告诉了丈夫,袁谋人就建议他去他们公司看看。他们的AI数字公司不仅仅是研究单位,也是一家医院,智能医疗院。

张主任去后,丈夫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发现他由于长期失眠,导致血压高,血压高又導致情绪易激动,情绪激动增加了血液流速,更容易失眠,于是进入了恶性循环。丈夫便推荐他服用他们公司最新推出的安宁一号。张主任半信半疑,毕竟数字药物还属于新生事物。但他已经被失眠症折磨得痛不欲生,愿意试试。没想到服用半月后,效果非常明显。原先每晚要服用四到五颗安定才能入睡,后来减到两颗,再后来减到半颗,再后来就取消了。随之,血压也降下来了。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单位上的人说他像换了一个人,笑容比外婆还慈祥。现在他很信服数字药物,一再向局领导建议,把袁谋人他们的数字药品公司,增加为他们局的医疗对口单位。

张主任的案例,让悦苏对丈夫很是膜拜:计算机,你还真是有点儿神呢。袁谋人却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这不算什么。我们最近有好几项重大突破,用3D打印机打印的肾脏已经进入临床试验了。最新研制的心脏起搏器,已经可以通过wifi控制了。

悦苏说,这个听上去有点儿吓人,会不会产生谋杀啊?袁谋人说,你侦探小说看多了吧。那仪器不是人在控制,是算法在控制。也就是说是机器人在控制。机器人通过网络随时监测患者的心脏,发现异常即可进行及时调整,大大减少猝死的发生。悦苏说,那谁来控制计算机?还不是人。袁谋人说,你放心,我们有严格程序,是互相制约的。悦苏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吗?袁谋人又从鼻腔里出气了,我跟你谈科学,你扯什么卤水豆腐。

悦苏走进卧室,见丈夫正在看投影电影,不是故事片,是纪录片。丈夫只喜欢看纪录片。他们的卧室根据袁谋人设计,像酒店的标间一样两张床。当然两张床都很大,可以随时同床。怀孕期间,丈夫很克制,一次也没有上过她的床。悦苏上了丈夫的床,靠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纪录片,是一部美国国家地理的《旅行到宇宙边缘》。

悦苏看了一会儿就走神了,她说,我真希望你们研究出一个仪器,可以通过wifi来控制吴处的贪念,只要他一拿钱,身体马上出现不适反应。比如说,马上就呕吐,或者头痛欲裂,像戴了紧箍咒。

袁谋人抚摸着悦苏的头发说,你可真能瞎想。我看,只要往他体内注射一点儿你的洁癖就可以了。

悦苏说。我有洁癖吗?

袁谋人说,重度。

悦苏说,不会吧?人家说洁癖是强迫症。我可没有。

袁谋人说,你是精神洁癖。不是成天洗手那么简单,要是那种我早给你治了。当初为了跟上你的节奏,谈好这个恋爱,我也是像对待科研项目一样啊,还采取了有效的方法呢。

悦苏笑说,什么方法?是不是仔细研读了“把妹宝典”?

袁谋人说,我才不会读那种小儿科的东西。我要采用的肯定是科学方法。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是三种激素。苯基乙胺,多巴胺,还有内啡肽。懂点儿科学,你就知道爱情是可以掌握的,既不神秘,也不玄妙,不过就是大脑中一系列的化学反应。

悦苏很是扫兴,什么美好的事情到他嘴里都成数据了。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计算机。但她还是追问他,你到底采取了什么方法?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袁谋人突然打住话头,说十点了,你该睡了。

悦苏回到自己床上,关灯躺下,心里却很是疑惑。黑暗中她努力回想那段时间,就是从认识到结婚那段时间,袁谋人有没有给她吃过什么药?好像没有,只是怀孕前补过维生素和钙片。但是他曾经说过,你这个人还是喜欢凭感觉来判断对错,当今已是智能时代了,太落伍,应该凭数据和算法来判断才不会出错。计算机比人的判断更准确。

面对这样一台计算机,悦苏只能听从。所以他们的婚期,孕期,都是按他的算法确定的。认识半年后结婚,袁谋人说那是最佳时期,超过一年就不好了。婚后第二个月就怀孕,也是他定的。所以推算下来,婴儿会在五月出生。

咱们家需要一个金牛座。袁谋人很笃定地说。

只有一点悦苏作了反抗,就是他提出悦苏生产后就不要再上班了,悦苏果断地说了No。

这天袁谋人下班回家,进门就跟妻子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关于你们吴贪官的事,我跟导师汇报了,导师同意把他作为我们的研究课题。这样的话,就可以让他尝试我们现有的产品了。

真的吗,太好了!悦苏很是兴奋。

袁谋人说,其实我们现有的几个产品,都可能适合他,都可以让他试试。问题是怎么才能让他接受治疗?我还没想好。他不像你们张主任,个人有求医愿望。

悦苏一时也想不出。

袁谋人说,要不这样,让我见见他,先近距离感觉一下他,同时也让他了解一下我的工作,了解一下我们公司。如果他愿意,就先做个全面检查,比如基因检测,脑电波检测。

悦苏说,好啊,明天你假装去单位找我,我就带你去见他。

袁谋人说,那不合适,太突兀。这样,你来安排个地方,我们一起请他吃饭。

悦苏眼睛瞪大了,请他吃饭?你搞错没有?

袁谋人說,你这个人就是死板。有些事需要变通才行。你不是想甩掉小金库吗?请他吃饭,气氛好了就可以提出来。我呢,也好近距离感受一下他。一举两得。

悦苏觉得有理,答应了。

悦苏找到吴处,编了个理由,说丈夫想谢谢他在她怀孕期间对她的照顾,请他吃个便饭。吴处一口答应,心安理得地赴宴了。

吃饭过程中,袁谋人一直主动和吴处聊天,悦苏在一旁默默作陪。一顿饭还没吃完,悦苏发现老公的眼睛已经亮了,是捕捉到猎物的那种光,他罕见地拍起吴处的马屁来。

袁谋人说,吴处,我发现您真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尤其从我们智能研究的角度看,是非常珍贵的,今天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吴处眉开眼笑,顺杆子就上,人才也没用喽,咱没有靠山,在处长位置上已经六年了,成骨灰级处长了。再是人才也老掉了。

袁谋人说,您不老,肯定还有机会改变。真的。

这回轮到吴处眼睛发亮了,连连给袁谋人敬酒。

袁谋人又说,我能感觉到您一点儿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您的追求欲望依然像一个年轻人。

吴处被表扬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悦苏瞟了丈夫一眼,她听出来了,他显然是话里有话。问题是,你跟这样的人话里有话,没用啊,他理解不了。

袁谋人还在拍,我感觉,按您现在大脑和心脏活力指数看,您一定会长寿的。你们家一定有长寿基因吧?

吴处说,这个,我还不清楚,我爷爷奶奶都去世了,那时候在农村条件差,七十多岁吧。但我父母都健在,快要八十了。两个人身体都很好。三年前我就把他们接到城里来了,和我住一个小区,这样比较放心。

袁谋人说,我可以帮你查一下基因。我们公司基因检测项目是最热门的,虽然做一次得三万多,每天还是有近百人来挂号。因为做一次需要半个月,现在的号都排到下半年了。不过我可以把你作为研究对象,这样就可以提前做,并且免费。

吴处一听到“免费”二字,眼里顿时盈满笑意,仿佛三万已经进了口袋,连忙举杯敬酒,谢谢谢谢。

袁谋人只是抿了一点,介绍说,了解自己的基因,知道自己身体的薄弱环节是什么,就可以进行针对性的改善。目前已经有很多人参加了这个项目,而且都是些成功人士,他们做了改善之后,人一下充满活力,年轻很多。

吴处说,真的吗?高科技这么厉害啊。佩服佩服。

袁谋人说,这不算什么,是很普通的项目。我们还可以做脑部扫描,检测脑电波,还可以用传感器检测你的神经系统,说不定还可以发现你未被开发的才华呢。或者说,你希望开发某种才华,也可以通过植入电极把它激活。

吴处越听越兴奋,科学家,认识你太荣幸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悦苏感觉时候已到,连忙接过话头说,吴处,你看我这身孕,马上就六个月了,最近也在他们公司做了个检查,血糖和血压都偏低,医生建议我多休息。你看,我能不能?

吴处手一挥,说我知道,我有数。但是你如果现在就休息,产后就不能休半年了。你再坚持个把月,产后就愉快了嘛。

悦苏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以一直上班到临产。我的意思是,能否给我减少一点工作量,把管账的事交给处里其他人?

吴处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说,我考虑一下吧。他转头对袁谋人说,其实我让她管账是信任她,不是为了给她增加工作量。

袁谋人忙附和,那是肯定的,哪个单位都是领导信得过的人管账。只不过她这个人数学差,虽然你们的钱不多,但她每次回家算来算去的,搞得心理压力很大,对胎儿健康不利。

吴处说,哦,是这样啊。好吧,下周我就考虑换人的事。

悦苏高兴坏了,也主动给他敬了一杯酒。双方频频举杯,宴会圆满成功。

回家路上,袁謀人设置好汽车的路线,让车子进入自动程序,自己立即打开了电脑,说是有新想法需要马上整理。

悦苏忍不住说,喂,你今天一个劲儿拍,是不是有点儿过?

袁谋人说,你难道没听出来我话里有话吗?

悦苏说,我当然听出来了。但他可是当真话听的。你说他能活一百岁,这种人活一百岁不是害死人吗?那么大个老鼠,把我们单位都要吃空了。

袁谋人说,我说那些话是有目的的,我是在埋伏笔。你看我不是已经成功的让他答应检测基因了吗?既然要把他作为研究对象,就先得给他做各项检查。做了检查,我才有理由让他接受治疗。

悦苏恍然大晤。

袁谋人又说,我感觉你们这个吴处,大脑神经环路已经发生变化了,跟瘾君子一样被腐蚀了,一提到钱就进入兴奋状态,那个兴奋还不是一般的兴奋,是亢奋。而且他对钱的喜爱很单纯,不是为了拿钱去享福。你看他穿的衣服,全是大路货,没一个品牌。戴的眼镜也很普通。今天请他吃饭的餐厅也就是中等,他却赞不绝口,显然很少到高档餐厅吃饭。而且吃饭的速度像原始人一样,完全没有韵律。如此,估计他家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钱都被他存起来了。

悦苏撇嘴道,我就说他有病嘛。

袁谋人说,是有点儿病态,或者说变态。如果用海尔病态人格量表给他做一个测试,至少有部分已经变态了。但心理变态问题仍出在大脑里,所以除了基因检测外,我很想给他做个脑部扫描,看看他的大脑图谱如何,脑电波是不是有异常,很可能已是边缘型变态了。

悦苏说,是不是跟吸毒的一样?

袁谋人说,有相似之处。我们的人脑含了上亿个神经细胞,信息就靠这些神经细胞传递。其中多巴胺是负责传递快乐信息的神经递质,比如看到美女,美食,或者美景,感官接收后,多巴胺就会传递给大脑,我们就会感到快乐。而瘾君子的神经细胞已经被改变,他们的多巴胺几乎被毒品替代。如果大脑里有个计数器,多巴胺每传递一次就加一,计数器超过一定数值后电脑就有快感。这个数值也叫阈值。而吸毒的人一吸毒,瞬间可以产生成千上万个快乐信息,大脑计数器蹭噌噌地往上涨,阈值就被拉高,多巴胺就派不上用场了,或者说废了。所以瘾君子只能通过吸毒获取快乐。他越吸得多阈值就越高,瘾越大,越是无法控制……

悦苏说,你还是直接说吴处吧。

袁谋人说,你们吴处,是只要拿到钱,大脑里就瞬间产生成千上万个快乐信息,计数器蹭噌噌往上涨,特别快乐。随着拿的次数增多,他的阈值也被拉得很高。所以,一旦知道有钱而不能把钱搞到手,他不但无法快乐,还痛不欲生。我估计当处长这六年,他的多巴胺基本被搁置不用,废了,除了钱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高兴。你不是说他对工作完全没兴趣,甚至对女人也没兴趣吗?

悦苏频频点头。是的,他的工作全靠我们撑着,他就是一天到晚琢磨怎么把公家的钱装进自己包包里。

袁谋人说,我原先只是猜测,今天近距离观察感受之后,确定了我的猜测。他还真的是一个特殊人才,作为研究对象真是难得的标本。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被AI做过任何开发,真是原生态。

悦苏说,这种人才,好可怕。

袁谋人说,但他还是有优点的,你没发现吗?

悦苏说,没发现。什么优点?

袁谋人说,他很孝顺。对父母好。只要还有这条优点就有救,说明他还不是反社会人格。我在想,目前有三种方式可以尝试,一个是数字药品,但这个,目前还没有针对性特别强的。另外两个,一个是注射外源基因,一个是在脑部植入电极,这两种方式也许更可行,用新的基因编码改变他的变异基因,也就是改变他脑神经对外部事物的感应,从而控制他神经细胞的活动,改变他的习性。

悦苏迫不及待地扑到丈夫身上,那你赶紧搞呀,计算机。

袁谋人说,你太天真了,高科技的东西,从想法到成果,还有十万八千里呢。先测测他的基因再说下一步吧,或者再给他做个脑部扫描,看看脑电波情况。

悦苏说,那你就抓紧时间。这样,以后我去医院做产前检查我都自己去,不让你陪了,节省你的时间。

袁谋人说,你以为是你们机关写材料啊?加个班就行了。这个不行,我还得跟导师好好沟通琢磨,把我们俩脑洞一起打开,共同冥想。能不能找到解决方法,还不好说。

一谈到自己专业,袁谋人就无比骄傲。悦苏没办法,只好让他骄傲。谁让自己迫切需要他的帮助呢。

当然我已经有一个初步想法了。袁谋人说,我打算先让他注射一下我们那个新产品,就是往大脑里注入一种生化物质,改变他的兴趣点。如果效果不好,再采用其他方式。

悦苏说,往脑袋里打针呀?

袁谋人说,嗯。说起来,这个原理还是来自对蝗虫的研究。蝗虫曾经很猖獗,视为蝗灾。科学家经反复研究发现,蝗虫群聚成灾,是源于它们体内的多巴胺发生了改变。改变之前它们是散居的,没什么祸害的绿色蚱蜢;因多巴胺改变而喜好群居,一旦群居即变为土褐色,个头也增大并且样子狰狞,一起向某一方向跳跃迁飞,飞过之处将良田祸害殆尽,可以吃光几千亩庄稼。科学家就琢磨着,如果能将低量转基因多巴胺植入到有群居倾向的蝗虫体内,它们就不会群聚,不会个头增大样子狰狞了,不会集体跃迁,也就不会发生蝗灾了。

科学家真了不起。悦苏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袁谋人接着说,由此我们想到,人的基因也是可以被改变的。于是就开发了一种可以影响苯基乙胺和多巴胺的针剂,目前临床效果不错,但还没有拿到批文。我感觉你们吴处的情况很适合。可以让他作为志愿者先试试。

是试验?悦苏有些意外,我以为已经是成品了。

袁谋人说,这也就是走个程序,肯定可以通过的。

会有副作用吗?悦苏又问。

袁谋人说,这个,还没有数据表明。但是我分析,可能会减弱患者对生活的热情,就是说,可能会情绪低落。

周一上班时,悅苏按吴处应诺的,把处里的全部钱都取出来,再把账本拿上,一起去办公室交给他。

吴处很认真地点了钱,最后又从中间数了两干元递给她,笑眯眯地说,拿去吧,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分明是公家的钱,他居然好意思说是他的一点心意。恶心死了。悦苏心里猛烈吐槽,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吴处眼睛一瞪,你不要做起那副清廉的样子好不好?我这不是给你的,是给科学家后代的。这样,就算是处里给你表示的心意吧。我想大家都会同意的。

悦苏只好接过来,但心里很是腻歪,一回办公室,就用个信封装了起来,不想再碰。不过,能把管钱这个事甩掉,她心里轻松多了。至于生了孩子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中午从饭堂出来,悦苏遇到柳色新正往楼下走,怀里抱着他那个竹藤编的筐,里面有茶壶和杯子,是他的喝茶家什。

悦苏说,又去院子里喝茶吗?

柳色新点头道,今天太阳这么好,不晒对不起天。走嘛,一起去。

以往,悦苏会马上答应的,但此刻却有些犹疑。她想起袁谋人昨天话里有话地说,你最近的激素水平好像偏高,瞳孔也有变化,不太像孕妇啊。虽然她生气地给他怼了回去,但还是有些心虚。

柳色新说,袋鼠妈妈现在需要多晒太阳哦。

悦苏说,嗯,医生也这么说,说我每天至少应该有一小时日照。但天天坐办公室,哪可能?只好每天晚上用紫外线灯补照一小时。

其实这话是袁谋人说的,她下意识地把他说成了医生。

柳色新说,什么灯也比不上大自然的太阳。

悦苏点头称是,便跟着柳色新一起下楼了。楼后的小花园有张石桌,他们常在那儿喝茶。柳色新在桌子上铺好茶巾,摆好杯子和壶,又跑去拿了个保温瓶,顺带还拿了叠报纸给悦苏垫在石凳上,这才开始泡茶仪式。

我有好茶,是明前龙井。柳色新美滋滋地说,昨天我一个好朋友分给我一两,搞得我今天一上午心里都痒痒的。这么好的茶,必须有同道分享,不然太可惜。

阳光甚好,悦苏马上感到脸颊温热,内心明亮。碧绿的茶叶在玻璃壶里一片一片地舒展开来,香气刹那间飘入鼻孔。真是喻悦至极!她感觉自己答应下来坐坐还是对的,这样的感觉太难得了。难怪柳色新常说,人的体验是最珍贵的,而不是数据。

她一边慢慢地喝,一边把他们夫妻请吴处吃饭,动员他做检测基因,哄他开心,请求不让她再管小金库的事,一一告诉了柳色新。

昨天吴处已经去计算机他们公司采集了基因样本,过两周就能出结果了。悦苏跟柳色新提起丈夫时,总是用计算机指代。我好期待啊,我还从来没那么强烈地关注过计算机的工作呢。

柳色新听得饶有兴趣,尤其是关于基因检测,脑部扫描之类。他虽然兴趣广泛,倒是第一次接触到人工智能,生物科学以及脑神经这类话题。或者说,终于有一个话题,是他插不上话的了。

悦苏说,现在就等着他基因结果出来了,这样的话,计算机就可以根据他的情况给他治疗,完全有可能把他那种贪欲,那种跟吸毒一样的贪瘾彻底地去掉。

柳色新说,有那么简单吗?

悦苏说,嗯,计算机说他们公司现有的几个产品都可以让他试试,一个是服用数字药品,一个是植入电极,还有一个是注射外源基因。目的都是改变他的脑神经对外部事物的感应,控制他神经细胞的活动,从而改变他的习性或喜好。当然也可能会有副作用。计算机说可能会让患者的生活热情减退。但是吴处那种人的生活热情不就是贪婪吗?减退了正好。

柳色新说,真不愧是计算机的夫人,说起来也一套一套的,把我都听傻了。难匿人家说,智能时代除了像你老公那样的神人,就是像我这样的无用人。

悦苏说,别笑话我了,你要是无用,我直接就是废物了。我完全是因为太烦吴处才关心这个事儿的。现在的关键是,通过基因检测和脑电波图,找到他的变异基因。接下来就好办了。

柳色新说,是吗?我怎么觉得,关键不是找到他的变异基因,关键是他本人是否愿意改变。

悦苏愣了一会儿说,这个,他应该愿意吧?为他好啊。

柳色新说,难说。你们把他作为研究课题,他本人知道吗?

悦苏说,应该是提过,没有正式说。我想是好事嘛,不仅为他好,也是为单位好,为国家好。

柳色新说,即使是为他好,即使是好事,也应该让他知情。你不觉得吗?不管这事儿多么科学,多么正义,也得遵循起码的伦理道德,尊重本人的意愿,要不,就是倒退了。

悦苏一时发呆,起码呆了十几秒。那一刻她感到羞愧,柳色新说得极是,不管多么好的事,也必须遵循起码的伦理道德,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他人?或者说,为达到目的就不择手段?早年受的人文教育上哪儿去了,唉,羞愧。

忽而她脸一下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你干嘛那样看我,我是不是很傻?

柳色新说,不是不是。你发呆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眼神,就像个小学生被老师难住了,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害怕,还有点儿羞怯,同时又显得很无辜,像个小动物似的,很可爱。

悦苏的脸更红了,搪塞说,哪里,我一下觉得好羞愧。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说她可爱了,也是很久很久没人欣赏她了。每每她被什么事难住时,袁谋人会毫不客气地笑话她,智商在线好吗?若偶尔说对了一个观点,袁谋人则会像老师一样严肃地说,正确。父母也同样,她若问了个犯傻的问题,父亲会直截了当地说,你动动脑子好吗?

这久违了的夸赞和欣赏,让悦苏有了久违的心动,也有些心慌。加上刚才那番话也让她自责。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她抬头看天空,又扭头看四周,感叹了一句,我特别喜欢春天,虽然我生在冬天。柳色新说,我是必须喜欢春天,因为春天一过我就黄了。

悦苏乐了,话题的转移让她如释重负。

以往聊天时,悦苏曾经问过柳色新,为什么那么喜欢茶文化,包括中式衣服,布鞋这些老旧的东西?

柳色新回答说,可能是为了抵御这个汹涌而來的智能时代吧。总觉得,现如今人的价值越来越被削弱了,自己快成无用的人了,于是在潜意识里,想靠这些传统的老旧东西,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悦苏深以为然。她也是在拼命抵抗,比如不让丈夫买机器狗机器猫,不让丈夫把阳台封死。只用空气清新设备通风换气,也不让丈夫把窗帘设置成电子开关,她要每天早上自己拉开窗帘,她还要在阳台上种花,闻闻泥土的腥气。

可是,她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受了丈夫很多影响。

虽然话题转移了,悦苏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划痕。看来,自己有必要提醒丈夫,吴处这件事,还是要慎重,要签一份协议,让本人了解并同意。

春光大好,四周的冬青树已进入旺盛的发育期,叶片如同那些注射了玻尿酸的姑娘脸庞,饱满到发亮。玉兰花大朵大朵地绚烂着,树上开的,地下落的,都让人眼花缭乱。贴梗海棠虽然小个头,也不甘被淹没,努力以她的艳丽夺人眼目。

悦苏环视一圈儿后说,我一看到这样的景象就词穷,不知咋形容好,脑子里只有白居易那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柳色新说,这不算词穷了,词穷的说法是,啊,好美。

悦苏大笑,说那还不至于,我至少还知道一句“渭城朝雨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呢。

这回轮到柳色新大笑了。

悦苏说,我一直羡慕你父亲给你取这么好的名字,不像我和我弟弟,赤裸裸体现了我爹妈的互相巴结,李悦苏。苏悦李,他俩一个姓李,一个姓苏。

柳色新说,哈,原来如此,很机智嘛。他们大概是受“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启发吧?

悦苏说,对的。只是那个“乐”字到底读1e,还是读yue,还是读yaO,始终有争议,他们就用了“悦”。不过我一般都跟人家说,我名字的意思是喜欢苏东坡,我弟弟名字的意思就是喜欢李白。附庸风雅呗。我跟我爹娘说,幸亏你俩跟诗人一个姓,如果跟动物姓怎么办?牛悦马,马悦熊?熊悦羊?

柳色新被她逗得乐不可支,说,也很好啊,世界和谐。

悦苏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开心。眼前的人和景都让她有一种久违的亲切。石缝里钻出来的草,地砖上飘落的枯叶,迅速爬过叶子的蚂蚁,还有阳光透过树丫落在地面所形成的捉摸不定的光影,都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忽然想,再高级的人工智能,也造不出这样光怪陆离的树影。

悦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太阳底下,坐在植物中间了,她的话匣子因此打开。或许,是春意让她的情绪发酵,用袁谋人的话说,她的大脑皮层的语言中枢开始快速运转。

我觉得吧,我们国家应该立个法,孩子的名字必须出自唐诗宋词。出自句子也可以,出自典故也可以。这样不但提高了孩子名字的颜值,也迫使做父母的必须学习唐诗宋词。顺带着,上户口的时候,户籍民警也借机学习一下唐诗宋词。比如孩子秋天生,可以叫西园,“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春天生,可以叫青梅。“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等孩子上学,在班上介绍自己名字时,很自然就把李白的《长干行》背出来了,把李清照的《点绛唇》背出来了。

柳色新不语,只是微笑。

悦苏说,你不赞同吗?不过我这话要让我们家计算机听见了,肯定又说我胡思乱想了。

柳色新说,胡思乱想才有乐趣。什么都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就是冷冰冰的机器人了。

悦苏受到鼓励,又接着说:我真这么想,包括每个城市的街道名字,也应该来自唐诗宋词,比如一条街,左边是黄鹂街,右边就是翠柳街。左边是春花街,右边就是秋月街,嗯,左边是碧玉街,右边就是绿丝街,大家走到那儿会想起“两只黄鹂鸣翠柳”“春花秋月何时了”“碧玉妆成一树高,万千垂下柳丝绦”……然后在街边立一个牌子,写上此街名取自哪首诗,作者是谁。那该多好。你看看现在,到处都是同名的街道,更无聊的是数字街道,横一街横二街,一〇一胡同,三五五弄堂……恨不能搞成坐标图。

柳色新忽然起身,附身过去吻了一下她额头,说,我必须吻一下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

悦苏愣了一下,然后起身说,糟糕,我有份文件忘了复印。

遂回办公室去了。

傍晚时分,悦苏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发呆。夕阳从阳台照进来,客厅充盈着温馨的色调。饭菜已摆上桌,就等丈夫下班了。环绕音响正播放着西贝柳斯的小提琴曲。

不可否认,这个家有了计算机老公的安排,悦苏几乎不需要做什么了。她下班回家,仅仅是打开这个仪器,按下那个按钮,甚至不用动手,冲着某个仪器喊一声,它们就各自运转起来。袁谋人说,你尽管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看书吧。悦苏最初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但时间长了,感觉自己也像其中一台仪器,每天做着规定动作。

这会儿她呆坐着,连看手机的兴趣也没有。眼前时不时地晃动着柳色新的笑容,还有那突如其来的一吻。虽然是吻在额头上,却让她心跳加速,不得不马上离开。已经很久没有心跳加速了,受袁谋人影响,她也是每天测心率,测血压。她原先的心率是每分钟七十五左右,怀孕后也就是八十左右,完全符合袁谋人的参数标准。可是今天,她感觉自己在九十以上,有些慌张。

不好,这样不好。她在心里朝自己摇头。

回想起来,悦苏最初认识柳色新时,也常有心跳加快的感觉,很多时候,走在路上会莫名其妙地发笑。跟袁谋人在一起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跟袁谋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呢?似乎是一种踏实,满足,和无忧无虑。不用动脑子,听他安排就是了。

她曾经跟闺蜜说起过二者的差别。一个总是快速运转,把她带向她完全把握不住的未来,一个总是慢悠悠的品味,让她回到曾经喜爱的过去。但一个让她踏实,无忧无虑,一个却让她心神不宁,愉悦而又不安。闺蜜说,也许踏实和满足才能持久吧?那种怦然心动只是瞬间感受。美则美矣,转瞬即逝。她也这么认为,美妙总是瞬间即逝的。

可是为什么今天,她会再次怦然心动?今天的自己,不仅仅做了妻子,还是个孕妇,马上就要做妈妈了。按袁谋人的话说,她大脑里的苯基乙胺和多巴胺都降得很低了,占據主导的应该是内啡肽。内啡肽应该让人感到温暖,舒适,平静,而不是激情。也就是说,她现在应该是情绪最稳定的时候。

可她却怦然心动。袋鼠妈妈的盔甲不起作用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春天吗?以前曾听丈夫说过,一到春天,日照变长,气候变暖,色彩变得丰富,频繁地给人以新奇的体验,这就会改变人脑的神经内分泌活动。其中最为主要的是,会不断地刺激人脑神经系统分泌多巴胺,给人以愉悦,让人渴望恋爱。

可是,这个爱恋的对象为什么不是丈夫呢?如果自己对丈夫的爱恋因为春天而增加,她心里就会妥妥的。偏偏……茶还是咖啡?仿佛有人在问。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铃响了,是丈夫的专属铃声。悦苏起身迎接。

袁谋人似乎情绪很高,进门就说,我亲爱的夫人,今天怎么样?

悦苏答了一句挺好的,就没话了。袁谋人又问,那个小金库的事了了吗?悦苏连忙说,噢,了了,都交给他了。不过,他还是恶心了我一下,从里面数了两干元塞给我,说是我生孩子的慰问费。袁谋人鄙夷地说,这人还真是低端,我们请他吃顿饭都还八干呢。

悦苏又没话说了,连吐槽吴处的话都不想讲了。

袁谋人察觉到了,一边洗手一边问,怎么,今天是不是有点儿累?

悦苏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袁谋人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申请的关于吴处的研究课题公司批了,这样他做基因检测的费用,和接下来服用药品的费用都有了。而且,我还打算给他贴一张电子创可贴,贴在胸口上,就可以全天候追踪记录他的睡眠质量,精神压力,夜间呼吸及心率,可以通过这些数据,找出他的问题所在。

若放在两天前,悦苏听到这些话一定高兴极了,此刻却显得有些犹疑。她只是说了句,是吗?这么快?

袁谋人说,你怎么忽然不积极了?

悦苏说,也不是不积极,就是,那个……反正现在我也不管账了。

顿了一下,她还是下决心说,我是觉得,如果我们想让吴处做一些改变,比如改变他的基因编码什么的,改变他的脑电波什么的,肯定要先征得他同意才行吧?是不是需要签个协议……

袁谋人擦着手打断她说,急什么?现在连检测结果都还没出来,凡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来好不好?再说,检测基因是他本人同意做的,又没人强迫他。

袁谋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悦苏所熟悉的调子,居高临下,不屑。

悦苏不满道,干嘛那么大声?我就是那么一说嘛。

袁谋人缓和了语气说,我还不是看你烦他,不然我哪有那闲工夫管他的事?我一年可以申请的课题很有限,还忍痛拿一个名额给他。你知不知道我们那些项目都是很昂贵的?那个创可贴传感器,一张的成本就好几万。要是给他注射外源性基因,更贵。若不是作为课题,他哪有那个福气?

两人面对面坐下。悦苏默默地吃饭,一言不发。袁谋人意识到自己刚才反应过度,便态度很好地问,今天胎儿的情况如何。

悦苏没好气地说,胎儿情况你还不清楚?你不是随时在监测吗?

袁谋人说,我是问你的情况,孕妇情况我可监测不了。心情还好吧?

悦苏说,还好,中午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

袁谋人说,很好。紫外线对孕妇很重要。

停了一下,袁谋人说,我这两天在想,等你生了孩子以后,还是辞去工作吧。吴处那种人,眼不见心不烦。

悦苏果断地说,不,这个事情不讨论,我要工作。

跟着她又补充说,现在没什么家务可做,孩子以后也有人带。我在家干嘛?总不能成天看电视购物上美容院吧?那样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变成傻大姐了,而且一旦穷极无聊就会生事,找你的茬。

袁谋人想不出反驳的意见,说好吧,再说吧。

悦苏说,其实我们单位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除了吴处。

话出口,她有些后悔,袁谋人不会瞎猜疑吧?

十一

饭后,袁谋人难得提出去河边散步,他说他看了空气指数,今天相当干净。以往他不允许悦苏随便上街散步。

出了小区穿过街道,就是市里新开掘的玉露河了。这条河虽然是人工河,由于开掘时就设置为循环水,故河水清亮。当初他们就是冲着这条河买房子的。

河堤上的绿化带也修建得非常漂亮。今年春天来得早,这会儿玉兰已经开过了,眼下正热闹的是垂丝海棠,还有雪白的七里香。悦苏忽然想起跟柳色新一起说唐诗宋词的情景,不禁微微含笑。

她忽然说,喂,计算机,能背一首关于春天的古诗词吗?

袁谋人张口就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的,对吧?

悦苏笑,不错不错。还有吗?

袁谋人不以为然道,我要是成心想背,几百首也没问题。主要是现在我脑子里太挤了,这种事进入不了程序。

悦苏不语。这时,有个老头牵着条柴犬从他们身边过,柴犬萌萌的样子让悦苏看着就想抱,她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们走远。悦苏几次提出养个小狗,贵宾,柯基,雪纳瑞都行,被袁谋人否决。他说如果她真想养,就帮她从日本订购一条机器狗,又能陪伴,又没有乱拉屎尿的问题。被悦苏否决。她实在是不想让家里充满电子产品。

袁谋人说,关于你们吴处的事,我得好好跟你谈谈,咱们都心平气和的,不要激动哈,尤其是你,现在不宜激动。

悦苏想,难怪他要出来,在外面彼此都会克制,没法吵架。

袁谋人说,你那时候那么急于改变他,我才跟导师说的,讲了很多理由,才把他列入我的研究计划。现在公司批了经费,导师积极支持,这么好的事,你可不能打退堂鼓。你打退堂鼓,我怎么办?

悦苏说,我承认以前是我怂恿你做的,但是现在我意识到,我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以前忽略了这个问题,这种事,必须尊重他本人的意愿才是。

袁谋人说,我怎么没尊重他的意愿?我当时说可以把他作为研究对象免费检测基因时,他可是很高兴的,是愿意的。

悦苏说,因为他当时并不明白你那话的真正含义,他只是想贪便宜而已。他要是明白你们把他作为研究对象,也许会不愿意的。至少会多考虑一下的。

袁谋人说,我说的意思很明确啊,我说我们把你作为研究对象就可以免费检测。这是我的原话,我可是录了音的。

悦苏吃了一惊,什么?你还录音了?我怎么不知道。

袁谋人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也偷偷给他录过像吗?

悦苏说,我那是为了留证据,证明自己清白。

袁谋人说,我这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你别老觉得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做得就是对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手机,一涉及研究事项就会自动录音。

悦苏无语。

袁谋人继续说,既然他同意我们把他作为研究对象进行检测,那接下来的项目他也应该配合才是。否则我们不是白给他做基因检测了?那可不是验个血那么簡单。

悦苏惊诧莫名,没想到丈夫是这样想的。她说,恐怕不能这样等同吧?同意检测并不一定同意治疗,再说,即使是做基因检测,也是我们诱导他做的。

袁谋人的脸瞬间臭了,诱导?那也是为他好,这话可是你说的,怎么成了诱导?

悦苏说,当然是诱导,你自己都说,你是有目的的,埋了伏笔的。

袁谋人说,难道不是你同意的吗?

悦苏说,是,我当时的确同意。但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我现在觉得,不管目的怎样,就算是为他好,也不能强加给他,他有知情权。不能因为目的高尚就不择手段,尊重个人意愿是起码的。

袁谋人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又是人文主义那一套。其实哪有什么个人意志?所谓个人意志也是一种程序罢了,都是被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所受的影响所操控的。在我看来,个人意志所做出的选择,往往远不如计算机正确。

悦苏生气道,我不管你那些理论,我就是认为,如果要给他治疗,必须明确告知他是怎么回事,打什么针,吃什么药,植入什么芯片。还有,有什么副作用。就像做手术那样,让他签个知情同意书。

袁谋人明显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又跟某人喝茶啦?

悦苏怔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她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低头一看,竟是夫妻俩的争吵对象吴处。

若是柳色新,此刻一定会来一句,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操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反常,他小心翼翼地说他有急事,要马上见悦苏。悦苏吃惊地说,现在可是晚上八点呀,不能明天再说吗?

吴处说,不行,事情很急,必须今晚说。

悦苏说,那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吴处说,不好意思,这事儿必须面谈。你要是不方便出来,我来你家行吗,就耽误你半小时。

语气完全是祈求的。

悦苏就按了电话暂停键,跟袁谋人商议。袁谋人摊了下手,只好让他来喽。这么晚,你去外面我也不放心。

悦苏即可把家里的地址发给他。其实悦苏也希望马上见到他,她太好奇了,是什么事让吴处像变了个人?还没给他注射给他吃药呢,他就变了。太奇怪。

十二

悦苏他们刚到家,吴处就到了,估计他就在附近打的电话。

他的手里竟然还拎了一袋水果,虽然是最普通的苹果梨,但也让悦苏大惊。悦苏从认识他,就只见他拿进,没见他拿出过。悦苏傻呆呆的,以至于忘了起码的待客之道,还是袁谋人上前招呼他,请他换鞋,进来坐。

之后,袁谋人给他拿了罐苏打水,就进书房,主动回避了。

吴处坐下后,有点儿忸怩地动了动屁股,又咳了一下,也顾不上像初次来访的客人那样,先夸赞一下家里的装修布置,直接就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搅,事情太突然了。

悦苏不响,等着他说下文。

是这样的,我刚刚听到一个内部消息,明天省里的巡视组就到咱们局来了。他说到“巡视组”几个字时,微微有颤音,脸色苍白。

悦苏“哦”了一声,内心一阵狂笑,但面部表情还是克制住了,她低头喝了两口水,把笑意强咽下去,然后假装不明就里地问,他们来干嘛?是要换领导班子了吗?

吴处说,唉,巡视组你都不知道啊,就是找事儿啊,各种审计,各种检查。本來也和我没啥关系,我们处清水衙门,又不涉及钱财。你忘了去年巡视组来过一次,咱们那个管后勤的副局长不是被双规了吗?后来就送检察院了,现在还关着呢。

悦苏点头。她听说过此事,和那个局长不熟,也没太关心。她说,那他们还来干嘛,不是抓了一个了吗?

吴处说,唉,我哥们儿告诉我,这次巡视组是专门打苍蝇的,老虎已经打得差不多了,要打苍蝇,苍蝇就是那个,那个微贪……

悦苏又忍不住想笑了,说到“苍蝇”吴处的表情实在是太滑稽了,好像就在说自己,任谁看到都会笑的。

她继续装傻,那你找我干什么嘛呀?

吴处拿起罐子猛喝了几口,说,是这样的,你前几天不是把处里的账还给我了吗,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手,现在还在我手上。我就想,你还是接着管吧,因为,这个,你比较清楚情况,等巡视组走了,我再安排其他人。我保证不让你再管了。

悦苏的笑意一下子没了,忍不住嚷嚷说,又让我管?我才轻松两天。我可不想管了!

吴处说,我保证就一个月,巡视组一走我就交给其他人。这一个月我什么钱都不花,其实就是放在你那儿,也不用做账。

悦苏不吭声。

吴处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哥们儿说了,这次就是查小金库,虽然上面已经规定不让设小金库了,但是各部门都心照不宣地还留着点儿私房钱。所以这次一来就要查这个,据说三万就要立案。我,我是怕,万一我有事,我爹妈不得伤心死啊,他们都快八十的人了,经不起啊。小李,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嗯,这样,等你产后休息时,我多给你一个月假。

吴处双手合十,把悦苏当菩萨求着。

悦苏长叹一口气,诚恳地说,吴处,我真是搞不懂,你明知这样做会犯事儿,为什么还非要这样做?害得我一天到晚也是提心吊胆的。你说你一个月工资比我高多了,干嘛还非得拿处里的钱?

吴处说,我工资高?我一个月也就两万多,够干什么?以前好歹还有人送个红包什么的,现在一分也没有了,连过年都没人送了。今年我女儿出国留学,谁都不表示。要是搁前两年,我怎么也能收到一二十万吧。每个月就那点儿死工资,我实在是不习惯。

悦苏愕然,觉得跟他没法谈下去了,她想了想说,这样吧,看在你父母的份上,你把那四万还回来,其他的,我可以暂时帮你保密。

吴处说,可是,那四万,我已经换成美金打给我女儿了。

悦苏说,那你就没其他钱了?

吴处说,没了,现在谁会放那么多现金在家?我只要凑够五万就买理财产品,唉,攒点儿钱真是不容易,你说这官儿有啥当头?

他的语气和表情,完全没有一丁点后悔或者愧疚。悦苏实在是没耐心了,直截了当地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

吴处忽然换了一副无赖的表情道,你不帮也没关系,反正都是你签的字,你做的账,我什么也不会承认的。到时候谁倒霉还难说呢。

悦苏大火,正要说,我可是有证据的,书房门忽然打开了,袁谋人冲了出来,脸色惨白,眼神里那种惊慌是悦苏从没见过的。悦苏还以为他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马上说,不信你问我老公。

袁谋人却像没听见一样,直接冲到门厅去拿外套。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该死的黑客……我必须马上去实验室。

悦苏只好自己接着把戏唱完,我告诉你,我们家到处都有摄像头,只要有外人进入就会自动摄像。本来我还让我老公把你作为研究对象,帮你改改你的贪婪本性。没想到你居然威胁起我来了,还想栽赃给我!你这种人真是不配被研究,该上哪儿呆着就上哪儿呆着去!

吴处还傻傻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在确认真假。

悦苏只好大声说,吴家富,请回吧。

(责任编辑: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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