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允我回报

2018-04-24 03:03海宁
幸福·婚姻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闺女监护室偏心

海宁

探视之后,离开重症监护室,走出医院,我去到附近的商厦。

我想給他买块表。

在国产品牌的一家专柜选中有一款机械表。价位适中,算不上昂贵,否则他会心疼钱;也不算便宜,否则我会心疼给他的不够好。这样的选择,可以让我和他都心安。

包装盒精美宽大,我将它抱在胸前,走回医院。

这是他手术后因肺部感染被送入重症监护室的第三天,状况并未有明显好转。昏迷,生命体征不稳定,身上插满管子,每天上万元花费,病危通知下了两次……

家人都在做最坏的打算。但是,我却坚信他会醒过来。

那天下午探视时,贴近他的耳际,我轻轻唤他:“爸。”清晰看到仪器屏上,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甚至感觉,握在掌心里的他的手,轻轻动了动。

他听到了,毫无疑问。

尽管医生说,是我的错觉,但我依旧确定,他会在哪一天的哪一刻醒过来,他还有心愿未了,比如,一块新腕表。

没错,这块腕表,是他入院之前要过的。

半开玩笑地,在一次吃晚饭时他说:“闺女,你看我这表该换换了,年头太长,越来越不准了,每天不是快就是慢个两分钟。”

我不假思索,当即应允:“买。”过了两分钟才反问,“怎么又是我?为啥不让你儿子买?”

他呵呵地笑:“你有稿费赚,比他有钱,舍得买好的。”

入口的米饭喷了一桌子,我哈哈大笑:“爸,你也太偏心了。”

是啊,他偏心,明显的。不只偏心,还贪心,想要换手表,并且要好的。而最重要的,他有心计,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儿,一戳就中。

我的软肋,连我妈都会说:“就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没错,我欠他的,在我成长的那么多年,仅是物质的亏欠便不计其数。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读初二时,小城里有钱人家的姑娘流行骑那种彩色的酷酷的变速车,我也眼馋不已。回来一说,我妈眼睛瞪得老大,“那么贵,咱可买不起。”他则半天不语,然后静静看向我又失落又不甘的眼神,只说了一个字:“买。”

真就买了,为此,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全家人集体节衣缩食。而工作之余一向喜欢种花养草的他,去了一家修理厂打了两个月短工。

这并不是特殊事例,而是常态,为此,他不得不常常去打点短工——在我成长的物质并不丰盛的年代,他倾其所有,纵我为所欲为。

那些年,说出来我家亲戚都不相信,作为城里有稳定工作的我爸我妈,却没有存款,属于早期“月光族”,尤其后来我读大学,更是“月光”得厉害,我妈说,工资卡余额从来没超过4位数。

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女儿要富养”这句话,用我妈的话说,他就是惯着我,没原则。

所以,早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他也拿捏住了这一点,于是这些年,我和他常常会有这样的对话:

“闺女,这手机按键不大好用了。”

“换。”

“闺女,今天上街看到一种电动车又轻便又好看。”

“买。”

“闺女,对门你李伯伯的儿子给他买了个按摩椅,看着挺好的。”

“买。”

他还爱美,早已不屑我妈挑衣服的眼光。确切说,是不满意我妈挑衣服的价位,她心疼钱,不舍得买好的。所以,一年四季的服装,他都要“等闺女回来再买,她买的好”。

我妈认为他偏心,将他这种行为解释为“以前偏心闺女,现在想过来了,偏心儿子”。他从来不辩解,只是呵呵笑。我亦从来不在乎,跟着他呵呵笑。

或者我妈是开玩笑,也或者她真的不明白,从前他的给,现在他的要,其实都是对我的偏心——他知道,如果不给我宠爱他的机会,我此生,怎会安心?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我们心照不宣,他只管笑呵呵地要,我只管翻着白眼给,从来没有多余环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开口索要的时候,我豪气应允的时候,然后我满大街地给他买衣服、买手机、买电动车……的时候,那种满足感,是任何一种快乐都不能代替的。

而这种幸福感,在那些年,他绞尽脑汁又倾尽一切宠爱我的时候,也曾经一一享受过吧?

所以,他要把这种幸福传递到我手中,让我一遍遍感受和重温。

我只想说,他做父亲的智慧超过很多人——我见过、听过太多为子女含辛茹苦倾尽一切却舍不得让孩子分担分毫的父母,我见过、听过太多父母把一生的苦难尝尽,不舍分享子女人生的甘甜,他们拒绝子女的付出,将此当做亲情的天性。

可是我,从来都不认可这一点,我几乎不能想象如果他也那样做,那么作为女儿,我的人生该如何圆满?

在适当的时候索取回报,才是他对我最大的偏心,是他给予我的额外的恩赐。

只是这一次,手表还没有来得及买,他被查出食管癌早期,很快入院手术。

因年事已高,心肺功能较弱,虽然采取了最安全的手术方案,但术后还是发生了肺部感染,术后当晚,他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那晚,我在监护室外空寂的走廊坐了好久,深夜12点,换班的护士一脸疲态走出来,看我一眼,默默不语。我朝她笑笑——我感谢但不想接受她的同情,我知道,他会醒。

在她离开后,我拿起那块新腕表放到耳边,听指针嘀嗒的声音,像心跳。

他是在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第六天醒过来的,医生都说是奇迹,我却不这样想。

回到普通病房后,我拿出腕表递到他眼前:“爸,给,你要的手表。”他抬起左手手臂,示意我帮他戴上——他采用的手术方式避开胸,在颈部和腹部各留了刀口,伤到了声线,暂时说不出话来。

我帮他戴好,他轻轻晃晃,咧开嘴笑了。

我看着他,76岁的勇敢的他,勇敢地醒过来,让我还可以继续偿还我的所欠,回报他的付出。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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