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你听得见吗

苏尘惜

一

一夜之间失去至亲是什么感受？所有人都在问慕青这个问题，他却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已经在福利院十八天了。他每天傻傻地盯着槐树，忽而笑一下，他不与任何人交流，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他们都说，慕青可真幸运，那一片地区的四五户人家全部遭了灾，唯独慕青活了下来。在别人眼里是幸运，可只有慕青知道，独自偷生的滋味是多么痛苦。他清楚地记得，昏迷之前母亲将他紧紧护在胸口，那轰隆隆的声音笼罩着他们，直至失去知觉。当他睁开眼后，看到的是医院里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不是熟悉的小阁楼，耳畔也没有妈妈熟悉的叫骂声。每天清晨，妈妈总在他赖床的时候气恼地喊：“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想变成鱼干吗？”他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梦一场。

发生在凌晨的山体滑坡中只有他一个幸存者，妈妈死死地护住他，才让他死里逃生。跟他说这些的是一个非常温柔的护士姐姐，姐姐还劝他，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

慕青傻愣地呆在那儿，许久，没有眼泪，没有哭号。他的嘴里是略微咸涩的血腥味，脑海里全是灾难发生前一天的事情——

调皮的他跑到隔壁李爷爷家的房顶上，不小心把房顶弄塌了一小块。妈妈气急败坏地拿着竹竿在院子里追打他：“上房揭瓦，你怎么不学女娲娘娘补天去呢！”一竿子抽下来，那屁股痛得哟，倔强的慕青拔腿就跑。

“我这是在帮李爷爷测试房瓦的结实情况，万一后面山上的石头滚下来，咱这房顶可是承载着保卫我们的重大责任。”跑得远了些，他停下来喘口粗气为自己辩解。没成想，妈妈一听这话更来气了，挥舞着竹竿追上来：“让你嘴硬！让你胡说！”

一幕幕历历如在眼前，可是那个拿着竹竿打他的妈妈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慕青总在想，如果当时他没有胡言乱语，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还跟从前一样？许下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说出的坏话却总是像咒语般应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语成谶。

他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他担心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成了恐怖的咒语，化成了伤人的利剑。

“妈妈，我不揭房瓦了，我也不跟您斗嘴了，我站在那儿让你抽竿子，你能回来吗？”他每天对着槐树，一遍遍地说着这些话。槐树是妈妈最喜欢的树，妈妈听得见吗？

听得见吧？

二

在福利院的第二十五天，慕青见到了麦叔叔和麦朵。麦叔叔是妈妈的好朋友，很早的时候他家也在山脚下，后来进城做生意赚了钱，就很少回老家了。为了把慕青接到自己家照顾，麦叔叔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才办妥了手续。

可没想到，慕青却不肯走。他站在院子里，盯着那棵大槐树，像一尊入定的雕像，一动不动。

“爸，这人傻了吧？咱们要是带他回家，不是给自己找麻煩吗？”麦朵显然不愿意。虽然爸爸已经跟她进行过深入沟通，她也做好了接待的准备，可面对这么个不说话的木头人，她还是没这个耐心。

被爸爸瞪了一眼后，麦朵只得噤声，她眯眼瞅着面前的男孩，不知道以后生活在一起会是个什么状况，难不成为了跟他沟通还得学习手语吗？麦朵使劲摇了摇头，真是个怪物。

慕青最终还是跟着麦叔叔走了，因为麦叔叔说，他们住的地方也有一棵槐树，比院子里这棵大得多。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慕青有感觉，那就是每天坐在槐树跟前和妈妈说说话，如果有一棵更大的槐树，那肯定能装下更多的倾诉。

麦朵好几次悄悄问爸妈：“慕青这么傻愣愣的模样还要维持多久？”自从慕青来了以后，她每天都得跟慕青一块去上学，朋友们都风言风语地说，她多了个傻乎乎的弟弟。她讨厌别人在背后乱议论，如果慕青不是这幅样子，他们可能会相处得更愉快些。可是爸妈总是劝她：“他已经够可怜了，咱们得包容他。”

因为慕青的出现，她的爱少了一半，她的零食少了一半，她的自由时间少了一半。在所有东西都被均分的情况下，她也不能抱怨，这让麦朵对慕青愈来愈没有好感了。

而且她发现，只要跟慕青在一起，基本没啥好事！也不知道慕青得罪了谁，那天他们经过足球场的时候，原本踢球的人把足球瞄准了他们，眼看着飞来的足球就要打中慕青，麦朵情急之下上前拦住，足球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真疼！”麦朵唔地叫了一声。

慕青受了惊吓，眼眸直直地盯着帮他拦下足球的麦朵，着急地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可是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比划，想问她有没有受伤。慕青以前是不想说话，可是这次他想说话，却发现嘴巴犹如被封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麦朵哪顾得上跟慕青说话，转身朝着足球场冲去。她要和肇事者对质，为什么无端踢出个球来伤人？几番质问，麦朵才知晓那几个是慕青的同班同学，觉得他在装哑巴，找机会试探他，没料到会砸到别人。

“有你们这么试探的吗？不管他是不是哑巴，你们都不应该这么做！欺负一个转校生很光荣吗？”麦朵愤怒极了，火气在身体里窜啊窜。之前，她一直反感爸爸对慕青太好，对于闯入她生活的这个“傻子”颇有微词，可是无形之中，她居然也变成了保护慕青的一堵墙。那些人被麦朵骂得低下头，匆匆离开了球场。

麦朵走回慕青身边，豪爽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不要怕，以后姐姐罩着你！”

慕青眼眶红红地盯着她，竟是要流出眼泪，可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他张大了嘴巴，试图说谢谢，可还是没有声音。

傍晚，慕青坐在公园里的槐树边，手里拿着几张试卷，还有一张与麦朵全家的四人合照。

所有试卷上，分数都是九十多分。还有那张合照，微笑的他被麦朵一家人围在中间。

妈妈，我现在正在努力，做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三

慕青转校的时候，家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是谁在网上看到了慕青接受采访的新闻，拿到学校里大肆宣扬。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被整个学校的人知道了。不少人跑去慕青的班级看他，那热闹劲就像街头观赏耍猴一般。

那天午饭的时候，麦朵匆匆赶到他们教室。门口还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哝，那个就是，趴在桌子上的那个。”

麦朵一探头，果不其然，慕青整个人都埋在桌子上。

不管是同情也好，怜悯也罢，这桩事情对于慕青来说都是最不堪的记忆。就算是在家里，麦朵和爸妈也从不提起这个话题，希望灾难能从此湮没在那堆黄沙里，与慕青再无半点瓜葛。

“就我说啊，一个村子只活下他一个，那不是幸运星，那是倒霉蛋吧。”人群挤挤挨挨，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麦朵顾不得那么多，冲进教室将慕青拽了起来，护着他离开了那被人群拥挤着的教室，跑到天台透透气，把那些讨厌的人都抛在身后。

麦朵想不通，慕青已经那么悲伤了，他们看不到吗？为什么要在他那巨大的伤口上撒盐？麦朵感受到他身上那无处宣泄的无力和悲伤。

到了天台以后，麦朵才将慕青的手放下。这时，慕青忽然放声大哭，那悲伤的哭声就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在心口狠狠敲下，敲得人难受。

从认识慕青开始，麦朵就没听他说过话，更没听到他哭过。此刻，慕青将出事以后积攒的眼泪痛痛快快地宣泄了出去。

“我是倒霉蛋，我是倒霉蛋……”慕青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那场灾难中与家人们一起离开，也远远好过孤独地留在这里。慕青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坚强，一定能跨过这道坎。可是，当同学们再次提起这场灾难的时候，那轰隆隆的巨石滚动的声音，妈妈越来越冷的体温，昏迷前的无助，醒来后的绝望……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慕青终于停了下来。与他泪眼相对的，是麦朵含着泪水的眼睛。

“你愿意说话了吗？”麦朵眨巴着眼睛，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我……”好久没有说话，慕青的口齿变得不利索了，“他们说得对，我是倒霉蛋。”想起那一语成箴的话，慕青的内心仿佛被刀片一下下割着。慕青给麦朵讲起灾难发生前一天的事情。

“新闻都说了，那块地方本来就已经被列为危险地区要紧急撤离的，只是撤离的公告还没贴出，灾难就发生了。什么一语成谶，纯粹就是你在瞎想！”麦朵一字一句地模仿着她爸之前说的话，她多想把慕青愿意说话的好消息跟爸妈说，爸妈要是知道，那得多开心呐。

“也许我不那么说，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慕青的自责并没有丝毫减少。

麦朵没有继续劝他，执拗的慕青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陪着慕青在天台吹了一整节课的冷风，又陪着他一起去办公室为旷课认罚。

好在老师并没有责罚他们，反而端来热水，关切地说：“外面天冷不要待太久，先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当颤抖的手握到那杯热水的时候，慕青的心平静了。很多时候，同情和怜悯，还不如一杯温热的开水让人感到温暖。

四

在慕青愿意说话以后，他从麦叔叔口中听到了很多妈妈的故事。原本麦叔叔邀请慕青妈妈一起出来工作，但是妈妈不肯，她说那座山总是被人盗砍树木，她要守着山林，不让它变成一座光秃秃的大山。

慕青记得，他常常陪着妈妈巡山，原先郁郁葱葱的山林，在日益猖獗的盗伐盗砍中，露出越来越多的光秃秃的空地。妈妈又伤心又气愤，她开始种树，可是种树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盗伐盗砍的速度，大山美丽的绿色外衣渐渐褪了色。

“孩子，一语成谶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那些山石真的会掉下来，因为没有植被的保护，泥土便会渐渐松动，最终发生那样的悲剧。你妈妈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提起往事，麦叔叔亦是心事重重，如果当初他能坚持让慕青一家离开山脚，现在一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慕青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老家去看看。灾难发生以后，他就被强制带离了山區，回家看看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

“等等，再过些日子。”麦叔叔拍了拍慕青的肩膀，“我和麦朵陪你一块去。”

慕青等啊等，直到他生日的前一天。慕青看见麦朵和麦叔叔一起合力搬回家一棵小小的槐树苗。第二天，这棵树苗跟着他们的车一起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曾经熟悉的山脚，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痕迹，房子消失了，只有结实的土地。慕青寻了好久才大致找到家的位置，他蹲下身，默默地掬起一捧沙子，凝视许久。

“这棵槐树就种在这儿吧？”麦朵拿着小铲子轻轻地问。

慕青点点头，从麦朵手里接过铲子，一铲，一铲，挖出一个洞，将槐树苗种了下去。

妈妈，您知道吗？我带您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