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颂辞

2018-05-03 10:03老井
阳光 2018年5期
关键词:煤火矿工

老井

乘上大罐快速下沉,穿过石炭纪、二叠纪、侏罗纪时形成的岩体,来到了地心深处。走上温热的工作面,一见到岁月一样深沉、时间一样厚重的煤体,我不禁思绪万千。于是敞开灵魂的大门,任凭无涯的意识闪电般地在乌黑的宇宙时空中游过来荡过去。

神秘幽深的地心世界、神秘幽深的井筒巷道像是时间的隧洞,置身其中,仿佛亲眼目睹了次次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我的脑海中回旋的是迸发的火山、惊骇的恐龙;我的耳畔萦绕的是松涛漫过亘古狂野的巨响。手捧一块硕大的煤,可以感到有种炙热从肌肤表面一直向内心蔓延。这凝固的火焰,仔细观察仍可以看到印在其表面的叶痕。斑驳的叶痕多像岁月的明信片,从时间的上游亿万年前苍翠的原始森林里,一直邮到了今天的地心深处。

煤是由远古时的泥沼与森林形成的。在仿若隔世的地层深处行走之时,有时会感觉自己像走在了史前蛮荒的大地上:始祖鸟在瓦蓝的天空中飞翔,霸王龙在茂密的树林中穿行,草履虫在漆黑的池沼中吐出水泡……为什么这么多遮天蔽日的森林会在顷刻间倒塌,为什么大地童年时期的光荣与梦想会变成如今的漆黑一团?我读着蜿蜒的煤层,像读着一首首悲壮的史诗。这斑驳的躯体上刻满了多少无法破译的文字,每一小块都足够我阅读一生。

我对黑暗心存敬畏,对煤炭更是如此,当明亮的矿灯划开黑暗,抚摸到煤体之时我突然嗅到了煤的气味。也可以说在这一瞬间,我呼吸到了煤的呼吸,这是一种温热郁闷而又略带危险的气体。它由瓦斯二氧化碳等抑或是狭小空间内游弋的一种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组成。

在老矿那会儿还偶尔听到井下某单位传出瓦斯爆炸或突出的消息,当时有人说瓦斯难制,从煤体中溢出的有害气体最难防。在一首诗中,我曾把煤层中暗含的瓦斯比喻成被埋在地层深处的、远古生物的不眠魂灵。但现在经过几代矿山人不懈的努力,这些灵魂可以安息了,至少不会再轻易危害人类。现在瓦斯被请上了地面,送进了千家萬户,成为寻常百姓家炉膛内挑起的绿茵茵火苗,这火苗烧熟了饭菜也温暖了矿山人的心房。

在冬天的旷野上点燃一堆煤火,火光像金汁恣意流淌。给煤一次迸发的机会吧,当激情四溢的火焰击溃寒冷、融化积雪、把冬天和黑暗逼退到高寒的苍穹之后,我听到了火在欢呼、煤在歌唱,浓缩了几亿年抱成一团的时光在逐渐膨胀、分化,煤火的笑脸向外蔓延,呼呼火苗蹿高的声音传出老远。将几亿年积攒起的能量在一瞬间烧掉,这也是一种挥霍!在浩瀚的宇宙时空中,大约只有浓缩大地精华的煤与石油能够做得到。透过这起伏的火苗,我看到了许多:海面下沉了、山脉上升了,从大地表面至大地内心的一次又一次的造山运动。大陆板块次次的漂移,伐倒了多少苍翠的森林,掩埋了多少肥厚的泥沼。次次的物理化学变化,若干亿吨岩层的挤压与窒息,多大的渴望与悲怆被缩成这小小的一团,成为我眼前支持燃烧的原动力。让它尽情欢呼吧!几亿年是多久?山顶洞人才诞生多少年,三皇五帝离现在才有多久,废墟中重见天日的秦砖汉瓦才埋藏几个世纪,一堆燃烧的煤火让我感激地想起了许多。

那空中飘起的多像古代祭天时点起的火堆、长城垛口上冒起的黑烟,这堆火用通红的双手推开了我想象的大门,让我的脑中蹿起了许多奇丽的火苗,使我的思想里产生了另外一种剧烈的燃烧,横穿千古纵贯八方,我的意识被彻底点燃了!对煤火无动于衷的人不是一个矿工更不是一个诗人,在冬天的旷野上,我把这堆熊熊燃烧的煤火当成了一面通红的银幕。

世界上还有许多物体有燃烧的个性,比如说木头、油料等,比如说人的梦想与激情。而被奉为最神圣最高贵最功德无量的燃烧物就是太阳了,它生命不止燃烧不息的火焰,承载了宇宙中的光荣与梦想,它是地球的母亲、生命的母亲,也是神话的源头、光与火的源头。在古希腊神话中有普罗米修斯盗火的传说,在中国古代有燧人氏钻木取火的故事,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后羿射日的神话了:在远古时期天上一下子出现了十个太阳,整个世界酷热难当,于是后羿挺身而出,弯弓搭箭,一下子射落了其中的九个太阳。此后世界上便有了寒冷与冬天,有了凛冽刺骨的北风与白雪皑皑的冰川。因此后羿的子孙们便怀着为祖先赎罪的心理,竭尽全力地去寻找陨落地心的九个太阳。

前仆后继轰轰烈烈,等到打开石门时,人们却惊异地发现,这一片广博的地心已被烧焦!掘地百丈依旧发现不了梦中燃烧的九个太阳。在绝望悲怆痛楚之余,大家只好心有不甘地采下几块焦土,带上地面。冰冷松散的焦土没有一点儿温暖的气息,捧起它,像捧着冰冷的冰块。而当恼恨异常的人将它扔入火中焚烧之时,却惊异地发现,它在烈火中瞬间恢复了太阳的特点与个性!于是开采太阳的行为便一代代地延续下来。

在井下时常会看到另外一种天地,由棚体或石头支撑起的天地;还有另外一种森林——钢梁铁柱支撑起的森林。一群群矿工在低矮的空间劳作,在钢铁的森林里开采,呵气成云挥汗如雨,凭着人的意志及锋利的器具,割下了大片的黑太阳,滚滚不息的煤潮汹涌澎湃地涌上了地面。煤在地心沉默不语,外表冷硬内心火热,一经燃烧溶金化钢。煤久经沧桑豪情万丈,被埋在地层最深处,但从不泯灭希望。和煤炭打了多年交道的矿工,秉承了其发光发热的个性。在深邃的地心有块块行走的煤炭去唤醒另一块沉睡的煤炭。一个人的一生,经过次次的磨难坎坷,经过岁月不断的重压,经过生活不停地锻打,逐渐形成了沉稳坚毅的个性,慢慢挤尽了性格及身体内的水分。用岩石般刚强的外表罩住内心炙热的火山。可一接近火种,他注定会燃烧起来,这是热血男儿的个性,也是煤的品行。朴实无华的黑色,蕴含天地。包罗万象的黑色,是煤一生的色彩,也是矿工生命中最亮丽的那抹色彩。

走在矿区的大道上,我喜欢侧耳倾听,仿佛自己的触觉已穿透地心,捕捉到了那轰轰隆隆的开采声。举目观望,大片的煤潮涌上地表,乘上汽车、火车、轮船,从矿山出发,驶向四面八方。那健康乌黑的色彩,修改着天空与大地的苍白。去乡村、去城镇、去电厂,去驱赶寒冷。这黑色的宝石置入炉内,能将贫贱的泥土烧成高贵的瓷器。泥土和水的混合物躺在火焰的摇篮里,像胚胎躺在羊水里,假以时日的孕育培养,诞生出的是价值连城的精品。

炙热的煤火还可以烧溶一锅锅的钢水。优质的精钢炼出,构成了大地的脊梁。楼房桥梁轮船火车等,无论是静止的铁或奔跑的钢,皆由滚烫的煤火冶炼而成。

至于奔流的电明亮的灯光只是煤发光发热的另一种方式。从泥沼到被埋葬,再到变成煤炭、炼出钢铁发出热电,煤从地心深处升上了九重天,完成无数次空前绝后的飞腾。煤是工业的食粮,撑起了工业的大厦,推动了国民经济的增长。在乡镇、在泥泞的村落里,我还看见由洁白的、燃尽生命色彩的煤渣铺就的小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又是另一种层次的奉献了。

比树干更深的是树根,比树根更深的是黑土,在地心深处这一首首蜿蜒的大诗一下写了几万里、几亿年。只要扎根于这肥沃的黑土层中,就能抗拒岁月的风刀霜剑。如果做不成珍珠做不成璞玉,再做不成泥土,那就变成一块煤吧!纵情燃烧的煤火照样可以站在人生的高峰上,极目眺望百万里壮丽的河山。

我是在一九八八年到淮南矿业集团从事井下工作的,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矿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地面到井下、从住宅到交通,从巍然屹立的矸石山到深邃神秘的地心深处……记得我刚进矿时,当时的工作条件远不如今,积水、稀泥,巷道低矮弯曲。一到夏天,经过较偏僻的巷道时,如果不脱掉鞋不挽起裤腿,就得像猿猴那样,抓住棚腿芭片等,玩杂耍般地攀援过去。当时的运输下料队就常在近米深的积水中推着矿车作业。我们可爱的矿工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一步一步地熬了过来。时至今日终于迎来了矿山新一轮的大发展,如今,走在宽敞明亮的大巷内,矿工的心也被照得白亮白亮的。

而综采机综掘机发出的震撼人心的轰鸣,更是奏响了矿山人迈向现代化、迈向科学化的激昂乐章。庞大的综采机像一个梦醒的巨人,在辽阔的煤海里挥戈前进。被割下的煤块在岁月一样绵长的皮带机上滚滚向前。看看这省力的飞快的采煤方式,再想想以前的单镐采煤时代,简直恍若隔世。煤矿人终于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将地面的春天搬入了地心。

老 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等发过多篇作品。有诗入选《中国2010年度诗歌精选》等。获得过首届中国诗歌发现奖,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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