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拖拉机

2018-05-08 14:10高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赵家局长

每年临近过年的时候,队上都要分红的。这种分红和分粮食差不多,劳力多的家庭自然分得多,劳力少的则分得少。有些人因为家庭有困难,平日里周转不开,也会向生产队借钱,这笔钱在年终分红的时候便会被扣掉。一些困难户往往分不到钱,只是把债务减掉一部分而已。因为大环境都差不多,劳力多的家庭一年分一二百块,劳力少的几十块甚至十几块,大家都觉得很正常。接下来的一年,全家所有开销都得指望这笔钱了,得捏細了算计着花。分不到钱甚至还有债务的婆娘便会哭哭啼啼,这个年怎么过啊!她们抱着孩子来到支书家里诉苦,赵四海无奈,便会把自己家里的分红给他们借一些。这些钱说是借,谁也还不了。因为第二年分红,他们依然分不到钱的。

今年的情况有些例外,因为村里来了北京知青,他们与社员们一起上工,一起劳动,自然也要参与分红的。分红之前,知青们摩拳擦掌,憧憬着自己能分到多少。知青中工分最多的是张逸轩,有两千多分。张文强因为回北京被关押了三个月,即便这样也有一千多分。他们都估摸着自己会分到几百元钱呢。

然而,现实是非常残酷的。年底分红的那天,张文强才分了八块五毛钱,张逸轩比他多一些,有十几块。女知青最多也不超过十块钱。辛苦劳动一年,所得的酬劳如此菲薄,知青们坐不住了。张文强找到薛队长,询问账是否算错了?队长说没错。一个工分折合人民币一分五厘。扣除你们的口粮,便只有这几块钱了。张文强一听就急了,问薛大毛干了几年队长,薛大毛说这个村子组建以来,他就是队长,有十多年了!张文强犹豫了一下,说:“薛队长,你把队长让给我,我来当一年,如果到年终一个工分还是一分五厘,不用赶我就下台。”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哇!”薛队长白了他一眼,拿起烟锅狠狠地咂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稠的烟雾来。

“薛队长,我不是吹牛×。你知道,我们来咱赵家河也有一年时间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摸索得差不多了。我认为如果改变劳动方式,科学分配,多劳多得,大多数社员的收入一定会提上去的。”张文强诚恳地说。

“说说谁都会!就咱赵家河这条件,穷山恶水的,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洼,连一块平展的地都没有,广种薄收,咋个改变劳动方式哩?难道叫公鸡开始下蛋,母鸡换作打鸣吗?”薛大毛鼻子哼了一声,站起来背着手离开了。

“这老头,分明不讲理嘛!”一旁的张逸轩愤愤地说。“走,咱们找赵支书去。他是个讲理的人呢。”张文强觉得自己既然说出了这话,就一定努力去兑现。

“文强跟逸轩啊!吃过饭了没有?”赵四海正在院里起牛粪,看见两个知青进来,搁下镢头进了屋。

“赵支书好!我们今天来找您有事。”张文强见支书问询的目光,准备开门见山地说出来。

“嗯?先喝杯茶吧,外面冷,先暖暖身子再说。”赵支书加了几块木炭,火势便熊熊旺了起来。

“赵支书,我想当咱赵家河的队长。”张文强直截了当地说。

“嗯。当队长可不是说着玩的呢。你准备怎样当?”赵四海对这个年轻人一直很欣赏。他平日话虽不多,但能说到点子上。特别是这次北京回来,感觉换了个人似的,干活不惜力,能吃苦。平整土地的时候挑着二百余斤的担子不歇气能跑十几个来回。薛大毛当队长多年,爱耍奸溜滑,一心只为自己谋福利。最令他看不惯的是这个人是非多,不安宁。他早就想选一位年轻人当村干部,苦于没有合适人选。

“赵支书,恕我直言,生产队干活是大锅饭,这我知道,但大锅饭也要有个大锅饭的吃法,不能干与不干都一样,干多干少都一样。上工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没个干活的样子。常常是半天下来了,活没干多少,人却东倒西歪,各自休息了。长此以往,大家互相观望,谁也不愿意多干苦干了!反正只要在工地上待一天就有工分,年终分红仅凭出工多少计算,一年累死累活,一家人挣的钱不够一个月花,大家哪有积极性干活呢?”张文强侃侃而谈,“还有赵支书,我有一个想法,咱赵家河是一条季节河,夏季雨水充沛,山洪暴发,冲走庄稼,肆虐为患;冬春季河水变小,甚至枯竭,给人畜用水带来很大的麻烦。我想咱们是否可以考虑在后沟建一座水坝?这样一来一年四季就会不缺水了。水库可以养鱼,增加村民收入,蓄水在春季还可以用来浇灌,粮食产量一定会有大幅度的提高的。还有,如果让我当队长的话,只要您支持,我想在三年内让赵家河通上电,结束咱们黑暗的日子。”张文强说。

“说得好!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无法实施。这样吧,文强,你当队长我没有意见,包括公社的工作我都可以给你做,但是你必须得到赵家河村民的支持才行,大家愿意选你,拥护你,你的工作才能够开展。否则即使给你个队长的职务,你能够指挥动个谁?呵呵。”关于建水库,赵四海曾经设想过多次,并将这个想法与队长薛大毛及队干部沟通,可是大家都觉得不切实际,没有人愿意支持。

第二天,赵家河全体村民大会,出乎薛大毛的意料,百分之九十的村民投了赞成票。赵四海去公社汇报后,公社也表示大力支持。就这样,张文强成了赵家河的生产队长,薛大毛成了副队长。

张文强知道,当上了队长,就不能按照以前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那天晚上,他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鸡刚叫,文强便爬起来了。他先到院子把牛车套起来,家具准备好,然后回到窑里将知青们都弄起来,这时天还未亮,张文强便来到老槐树下拉响了铁钟。社员听到钟响纷纷爬起来,他们赶着牲口扛着铁锨拉着架子车,开始在昨天干活的地方集中。等到所有社员都上工后,张文强发现涧畔上还蹲着两个人在抽烟。文强走近一看,原来是薛大毛的两个儿子拴狗和拴虎弟兄俩。突然想起一大早也没看见薛大毛出来,就问:“喂,大家都上工去了,你们蹲在这干吗?你爸呢?怎么没来上工?”

拴狗白了他一眼,说:“我爸身体不舒服,今天不来了。”接着继续抽烟。

“嗨,赶快担土去,这么壮的劳力,蹲在这儿不害臊吗?”文强说。

拴狗忽地站了起来,扔掉手中的烟卷,气呼呼地说:“你算弄啥的?凭什么指挥我们呀?”

“我是队长啊!——赵家河的生产队长,正式任命的,大喇叭上已经宣布了,没听见吗?”张文强知道他们在挑衅自己,提高嗓门大声地说。

“你当队长谁选的?我们又没举手!”拴狗兄弟虎视眈眈,显然有备而来。

张文强知道他们想闹事,说:“你俩没举手我也当上队长了!只要大多数人同意,少数服从多数,知道不?”

“那你就领导那些举手同意你的人去吧!我们不归你管!”拴狗说完拿出烟卷,蹲在地上又抽了起来。

“嘿,丫的跟老子玩这个幺蛾子。我就不信了。”张文强觉得今天必须除掉这两个钉子户,要不以后的工作就无法开展了。

他挨家挨户把全村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男女老少黑压压站了一地,然后大声地说:“赵家河的乡亲们,大家好!非常感谢你们选举我当生产队长,我深感肩上的担子很重,但我有决心让咱赵家河的人过上好日子!现在有两位村民不服气,不愿让我当这个干部,大家说该怎么办?”

“他俩不同意算个球!他俩那样子,代表不了赵家河啊!”一个社员说。

“拴狗,你不同意人家知青娃当队长,是不是想接你爸的班呀!你有那舞式(本领)吗?也不撒泡尿看看!”一位村民刚说完,大家便哈哈大笑。

拴狗见村里人都向着张文强说话,恼羞成怒。他刷地站了起来,甩掉棉袄,大声地喊道:“张文强,你当队长,老子就是不服气!有本事你打赢我,我就服!”

拴虎见哥哥发话,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啊!这是个好办法!弟兄俩一起上吗?——来来来,老乡们都来做个证,我们立个生死文书,谁打死谁都不负责任!”张文强虽然身子有些单薄,自信在学校时练过摔跤,面对这样一身蛮力的对手,他一点也不怵。说出这样的狠话,只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个不行!不能打架。”支书赵四海见张文强要玩真的,站出来制止了。

“这事儿还要立生死文书呀?不打了不打了!就让这个北京娃当队长吧!”赵支书站出来打圆场。

“——呦呵,北京娃娃读了几天书,还玩新花样儿?呵呵……听着:我拴狗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不是被吓唬大的!文书嘛老子不懂,打架我就不客气了!”拴狗说完拿了个架子,一个饿虎扑食就朝张文强压了过来。文强侧身向右一闪,趁机飞起右脚踹在他的左侧肋骨上,把他踹了个跟头。村民见拴狗被摔倒在地,“轰”地一阵大笑。赵四海说:“好了好了!拴狗你已经输了,不打了!”拴狗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连声说:“狗日的,老子还没准备好呢,这回不算!”通过一个回合的交手,张文强心里已经有了底,拴狗果然只有蛮力。

“来吧!刚才那次不算。这次你把我打败了,队长讓给你当!”张文强说。

拴狗这次明显慎重了许多,摆好架子试探了几次,然后猛地扑过来,准备抱他的腰。文强往边一躲,顺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用力一晃,脚下使了个绊子,拴狗身体失去平衡,摔了个大马趴。许是摔疼了,拴狗躺了一会才灰溜溜地爬了起来。拴虎见哥哥两次被摔倒,哪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于是摆了个马步,准备拼命。一个社员说:“拴虎你弟兄俩还要脸不,两个欺负一个!”文强看了拴虎一眼,知道他和哥哥同一类型,微笑着说:“没关系,来吧,你摔倒了我,也算是。”

拴虎吸取了哥哥的教训,不再轻易发起进攻,而是不停地跳着马步,等待时机。张文强想尽快结束战斗,只能主动出击,做出要搂抱对方的样子,等拴虎扑上来时,突然晃到他身后,乘其尚未站稳,一个扫堂腿便把他撩翻了。拴虎比哥哥摔得更惨,嘴巴磕在石头上,一抹,全是血。村民们好一通数落。兄弟俩自觉理亏,灰溜溜地干活去了。

“得!丫的胡萝卜蘸辣子,没看出来啊!”回到工地,张逸轩调侃张文强说。

“哎哟,我手心都出汗了,紧张得要命呢!”女知青刘倩倩说。

“没事,我就是跟他耍耍,不会玩命的。”张文强笑着说。

中午休息的时候,大家又说起摔跤的事儿来,言谈中把拴狗兄弟当成了笑料。谁知这一下把拴狗的倔驴脾气又挑起来了。他“霍”地站了起来,摆开一副要和张文强决斗的架子。这一次拴狗变聪明了,他先发制人,一把抓住张文强的肩膀,然后使劲地晃,势大力沉。两人僵持了一会,张文强瞅了个机会闪出来,一个背摔把拴狗撂翻在地。拴狗没有准备,一屁股坐在一根狼牙刺上,屁股鲜血直流。他抓了一把黄土按上,拍拍手笑着说:“没事!”从此再也没有跟张文强找过事。

张文强从公社回来后,与赵支书带领大家修建水库。由于土方工程过于庞大,每天仅靠人力搬运效率很低。如果有一台拖拉机就好了。可惜赵家河生产队的全部家当只有两千元,买台拖拉机最少需要四千元,那两千元从何而来呢?

“我们再奋斗两年,估计差不多就凑齐了。”支书赵四海说。

“不行,水库工程不能拖,时不我待啊!”张文强忧心忡忡地说。

“张队长,有一个办法来钱快……嘿嘿,就是太苦了。”拴狗说。

“说,啥办法?只要来钱快,不违法,吃点苦算什么?”文强迫切地问。

“马家河那边有个煤矿,听说一个壮劳力下去,一天能挣十多块呢!”拴狗说。

“——哦!有这等好事啊!走,咱们去看看吧!”张文强是个急性子的人,立即便与拴狗去了煤矿。

这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煤矿,已有几十年的开采历史,具有一定的规模。与周边小煤窑相比较,工价相对较高,安全措施也好一些。煤矿工人大多来自周边的乡镇,他们半工半农,挣着令人羡慕又望而却步的血汗钱。听说前年曾发生过一次矿难,井下塌方,死了十多个矿工,一些人吓跑了。矿上提高待遇招聘临时工,按月甚至按日结算,一些等着娶媳妇盖房子的农村人于是冒险而来,等钱挣得差不多就立即撤退。

眼下,张文强也急需用钱,第二天便带着张逸轩及拴狗等社员来到了煤矿。走的时候大家商议:社员下一天井记50分!拴狗号召了半天,只有两人响应。连同张文强和张逸轩,一共五个人。拴狗本来已经做好了弟弟拴虎的工作,无奈母亲说啥都不同意。母亲说:“拴狗你不管咋说算是娶过媳妇的人了,你弟弟可还是个童男啊!”

再说,连他也不让走了。

煤矿依山而建,外面到处是矸石及煤末。地上一层厚厚的煤尘,从屋檐到窗台上,也是厚厚一层,就连山上的草都是黑乎乎的。张文强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好遇见几个人从下面出来,整个人从上到下,除了眼白和牙齿,一身纯正的黑!

早春的陕北寒风凌烈。下井前要换工作服。张文强他们所谓的工作服都是借的,厚厚的棉袄外面黑得发亮,里面也油腻发亮,铁一般的冷。换衣服的时候要脱光,出来洗完澡再换上。看见大家都赤条条的,拴狗说什么也不愿意脱,嚷嚷着让别人先走。张逸轩说你丫的该不是长了驴的家具,怕别人看见了?拴狗的脸刷地红了,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大家于是都在笑。笑就笑吧,拴狗就是不脱,当大家转身离去,他才迅速换上衣服,跟了上去。

拴狗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张文强和张逸轩那些知青细皮嫩肉,皮肤白皙,他黑得跟非洲黑人似的。脸黑倒罢了,身子也是黑的,从上到下。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下河戏水,拴狗坐在那里就是不脱衣服,结果被大家一阵击水,弄得落汤鸡似的,落荒而逃。

换好衣服后,大家穿上雨鞋,脖子上围上一条毛巾,将矿灯装在安全帽上,然后在井口排队。井下不允许携带烟火,烟瘾大的人在换工作服后都会美美地吸上一锅子。

入井处的通道比较狭窄,勉强能过两三个人,没有人监督次序,有人排队也有人加塞,加塞的人多了就混乱起来,场面一团糟。张文强看了一下,大家的工作服都不统一,大多数穿的都是家里不用的旧衣服,破破烂烂,什么样式都有,和讨饭的流浪汉差不多:有的前面露着胸,有的后面露着腚,还有人裤裆开线,私处露了出来,有人就边笑边大声咋呼:“露出来了,露出来了!”那人笑笑,说:“井下又没女人,没人看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潇洒前行。穿露腚的裤子也有好处,特别是夏天,通风良好,非常凉快。缺点是会灌进煤灰和煤渣,煤灰、煤渣顺着裤管掉到胶靴里,硌得脚痛……

张文强和张逸轩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环境,薛拴狗等几个村民也是。眼前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陌生而又新奇,充满挑战性。几个年轻人跟在人群后面,文强的双手被挤得动弹不得,两脚也离开了地面,感觉整个人都悬了起来,被动地随着人流往前移动,场面非常混乱。通道里灰土飞扬,煤尘弥漫,像农村的打麦场似的,氤氲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拴狗被挤得不能动弹,旁边的村民趁机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五个煤灰印顿时清晰地挂在脸上。拴狗眼看被抹黑,想要报复,无奈身子无法转动,手也伸不出来,就骂:“狗日的你骚情啥哩!”抹灰的家伙笑着嘴一咧,又抹了一把,回骂道:“你才是狗日的咧!”冷不防,自己的脸上被别人也抹了一把,大家“哈哈哈”一阵大笑,沉闷的气氛于是便活跃起来,多了几分生气。一群人还没到达井下,已经被抹得不成样子了,手上脸上粘的都是煤灰。煤尘被吸进了肚子里,一咳,吐出的痰也成了黑色的。

入井的地方有个平台,井口就在平台中间。平台旁边有个信号室,有人在里面负责打点铃,把信号发送到机房操纵罐笼升降和停止。信号是由红绿灯指示的,红灯停绿灯行,罐笼在运行中信号是红的,人员不得靠近,罐笼停止的时候亮了绿灯,人员才可以进入罐内。人员站定后,关上罐笼门,信号室的人员发出信号亮起红灯,这时候罐笼就启动了。这口井眼里有两个罐笼,由钢丝绳牵引着一个上升一个下降。

人到齐后,排队坐上笼罐车进入距离水平地面几百米的井下。罐笼分上下两层,一般都是上面乘人下面装矿车,特殊情况人多时,下层也可以上下人。拴狗到了井口,看到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腿便开始哆嗦,心一阵狂跳。第一次坐罐笼,大家都非常紧张。罐笼上来了,信号灯亮起绿灯,罐笼停止后有人拉开了铁栏。铁栏能防止人员意外坠入井眼,是个保护装置。大家见罐笼上来了,前呼后拥,一齐往进挤。一位老师傅喊了声:“不要挤,让新来的工人先下! ” 这一喊,秩序明显好了许多。张文强等几个人在老师傅的照顾下挤进了罐笼,里面很快便装满了。有个老工人没挤上来,边挤边喊:“松点劲啊,松点劲,还剩一个人没上来呢!”人们一阵大笑,松了松身子,他便终于挤进来了。

因为罐笼是两头通透的,如果太过放松身体就会紧贴着里侧的罐门,罐门像窗户的防盗网,大小正好卡在罐体上,虽然很坚固,太靠近则会有危险。这是一口竖井,井壁上的水很大,罐体下降时水会不断地飘进罐里,因此一般情况下,谁都不想站在最外面,因为最外的就是个挡水的。后来张文强他们为了赶时间早上一罐,衣服淋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家煤矿在鹿县算规模比较大的,因此挖煤的工人也比较多,上下班时人满为患,挤一趟罐笼出一身臭汗,下到井底还没干活,衣服都湿透了。被凉风一吹,透心凉。几十号人挤在一个罐里,脸挨脸,头对头,几乎令人窒息。“奶奶的,都快挤成相片了!”张逸轩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挤成相片就拿回去挂在墙上,不用再下井了!”张文强说。听老师傅说,这里曾发生过几次“墩罐”事件,升降钢索突然挣断,满满一罐人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坠入数百米深的井里,其惨状可想而知。

然而对于挖煤的矿工来说,这是他们通往井下的唯一交通工具,每天都需要乘坐,别无选择。他们虽衣衫褴褛,满脸乌黑,但个个都充满激情,善于苦中作乐。挤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很不老实,你捏他一把,他抓你一下,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似乎下井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儿,他们乐此不疲。

随着“铛铛,铛铛”的声音,罐门终于关上了。信号室的人员发出信号,亮起红灯,罐笼缓慢地启动了。张文强的心脏似乎提到了嗓子眼。井口的风很大,在罐笼没入井口的一刹那,“——呼!”地一声, 一阵凉风夹杂着灰尘和水珠吹进罐里。大家纷纷闭上眼睛,效仿老工人的样子把头缩进脖子里……

罐笼持续加速,继续下行,高速下行的惯性使罐帽上的水珠改变了原来的状态,水珠不是滴下去,而是飘浮了起来,形成一种奇特的景象。头上的灯光投射上去,显得晶莹透亮,璀璨靓丽,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当然这样的景象此时无人欣赏,每个人仿佛都进入安眠状态,没有任何声音。罐笼晃荡着继续下降,张文强感觉自己的耳膜正在鼓动变形,耳朵嗡嗡作响。透过微弱的灯光,外面的井壁黑漆漆、湿漉漉的,阴森可怖。不时有水珠飘进罐里,越来越多……

终于,罐笼开始减速了,预示着他们即将到达井底。随着“咣当”一声巨响,罐笼到底了。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张文强只觉得两腿一软,差点蹲在地上。看时,拴狗他们已倒在一处,乱作一团。

第一次进入井下的人,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张文强稍作调整,在矿灯的照射下,才发现井底就像个水帘洞,密集的水珠不断地从上面落下来,“啪嗒啪嗒”,砸在罐门外的平台上。平台湿漉漉的,风量很大,不断有水珠飘进罐里。有个人站在平台上,穿着雨衣戴着帽子,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影影绰绰,非常模糊。这个人应该是专职开关罐门的,信号铃响后亮起了绿灯,告知可以安全出罐了。打开罐门,工人们不再拥挤,而是有序地跳出罐笼。

张文强见张逸轩已经出来,张罗着赵家河的几位村民走出罐笼,顺着梯子走下平台。平台下面便是井底车场。巷道很大,全部用石头砌成。巷道上方呈拱型,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准备吞噬这一切。井底车场里停了很多矿车,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远处不时有矿灯一晃一晃地闪着,像暗夜的鬼火,诡异而神秘。

下了井,距离工作场地还有一段距离,需要再坐车走。车子随着轨道在巷道转弯,遇到分叉再转弯,继续向前。三转两转,所有人都晕了头,已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个时候,如果把谁扔下不管,很难转得出去。因为岔道太多了,黑洞洞地往下渗水,模样大同小异,无法区分。一些巷道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煤渣和矸石,污泥和积水遍地。车场里铺设的轨道错综复杂,巷壁上吊挂的电缆密密麻麻,两根又粗又长的铁管子睡在地上没有尽头,也不知道要通向何方。

车场里面正停有一趟矿车,一节一节的车皮相连着足有几十米长,陆续有人过来爬到了车里。那时候还没有专用的乘人车,都是用拉煤的车顺便捎带着拉人。张文强挨个看了几节车皮,希望能找节干净的让大家坐,后来发现这些拉煤车基本上都差不多,没有煤泥就算不错了。

“赶快上来吧,注意上面的架线。”一位师父模样的人在车上喊。

张文强犹豫了一下,爬上了车厢。车厢里到处都是煤灰,根本没地方坐。

“就坐这儿吗?”随后跟着上来的张逸轩问。

“这已经很不错了!赶快坐下吧,小心晃倒了跌下去。”车上的师傅说。

车子继续开动,张文强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的人都上来了。后面还有一些人快速地奔跑着,想坐这节车皮。因为人可以等车,车不等人的。车皮里一会就塞满了人,有的人比较有经验,随身带着垫子,有的人则把矿灯盒子解下来放在屁股下面当板凳。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很陌生,很新鲜,也很另类。没有下井之前,张文强曾听说过一些井下的故事,但眼前的实际情况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拴狗等几个村民下井后一直不说话,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态。由于车皮里的空间太小,每个人几乎都是蜷缩着身体,大家紧紧地挨在一起,相互谦让着。煤车启动了,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则关上矿灯,趴在膝盖上闭目养神……

张文强不知道这节车皮会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原想着下井挖煤,一下来就能挖煤了,谁知还要走这么远的路程。怪不得一大早下来,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上去。两边是巨大的建木支撑,头顶四周巨石林立,怪岩危耸,随便掉下来一块,一车人就全完了。下井之前,他曾和一位老师傅了解煤矿的情况,老师傅劝他不要冒那个险,他说下井之人,都是万般无奈啊!井下情况瞬息万变,随时可能出现冒顶、塌方、透水,甚至瓦斯爆炸,人在里面根本无处躲藏。这个矿,每年都会死几个人的。

“正因为如此,它的工价才那么高,吸引那些不怕死的人前来冒险啊!我的两个弟弟就是在一次瓦斯爆炸中,再也没有出来。”老师傅神情黯然,显得有些沮丧。

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

“谁家的锅盖没盖严?”不知谁忍不住放了个屁,师傅大声地问。

“——哈哈哈!”一陣爽朗的笑声,打破了空间的宁静。

新工人第一次下井,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张逸轩开着矿灯到处乱照,一位老工人提出抗议:“小伙子,把灯拧灭,别照我的脸!”张逸轩忙说了声对不起,把灯熄灭了。

终于来到采煤区,工作面依然狭窄,煤灰很大,每呼吸一下都感觉呛鼻。矿工们裸着身子,弓着腰在挖煤,然后用铁锨将煤装上斗车。师傅给新来的矿工交代了一番,张文强他们便与井下的矿工们一起干了起来。

张文强从井上下来,煤灰已沾满全身。不一会,汗水已浸透衣服,渍得浑身难受。文强索性脱掉棉袄大干起来,张逸轩则将装满煤的斗车推到50米外的轨道上。跑了几趟,他的嘴里便喘着粗气,体力明显感觉不支。拴狗等几个村民也挥汗如雨,大家不约而同脱去了棉袄,身上的汗像淋浴似的淌了下来。不一会,他们便累得喘不过气来,纷纷坐在地上。跟班的师傅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娃没下过这号苦,习惯就好啦。”

由于是第一次下井,他们都没什么经验。一口气干了大约五六个小时, 个个浑身酸痛,腰都直不起来了。好在拴狗等几位村民都带着干饼子,张文强带着自己的军用水壶,大家凑合着吃了一点,压了压饿气。没有人告诉现在是几点了,还有多久才能下班。四周潮湿阴暗,黑漆漆的,也没参照物可以对比,他们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干活。大概是因为饥饿,张文强的思想很难集中,脑子里突然涌现出自己回京后被抓进牢狱里时的那段情景。那段时间他虽然在行动上失去了自由,但是精神上却并不空虚,甚至很充实。有一位狱警得知他是因为返城而被抓起来的知青,非常同情。他说自己的弟弟也到陕北插队去了。张文强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些书,要不我在这里会郁闷死的。狱警通过自己的朋友找来了张文强需要的书籍,他躲在角落里如饥似渴,三个月看的书比在赵家河还多。客观地说,狱中的伙食并不坏,和赵家河相比,每天起码可以吃饱,并且有白面馒头和米饭,有时还能吃到肉。几个月后,当他再次回到赵家河的时候,刘倩倩发现张文强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也更加英俊了……

文强仰起头,四周一片漆黑,满目狰狞。他用力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矿灯在巷道中形成一条白色的线,煤尘像群魔乱舞,纵横驰骋……他眼睛瞅着灯光出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赶快装煤啊!发什么呆呀!”一位矿工见他愣着不动,推了一把。张文强收回了思绪,机械地劳动着。

突然,“铛,铛,铛铛……”响起了几声铃声。铃声过后,矿车拉着矿车“噔…噔…噔噔噔噔……”地过来了。师傅说你们这一班可以收工了,赶快坐上去吧。大家早已累得筋疲力尽,一拥而上。矿车缓慢地往前移动,车轮和铁轨碰撞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感觉在向前走,又似乎在巷道里往倒退。矿车与铁轨的碰撞声变成了摇篮曲,令人昏昏欲睡,拴狗等几个人好像已睡着了,鼾声阵阵。不断地有风从头上吹过来。张文强感觉有些冷,于是裹了裹衣襟,把手插进袖筒里。他们现在什么方位?下来的时候曾走过一条长长的巷道,巷道少说有数公里。井口是一座山峁——这个他知道。那么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上面会是一座村庄吗?也许是某家新盖的屋子,屋子的下面就是地道,顺着地道一直走,便可以到达下面的煤窑……也许还是一座山峁,上面修着梯田,农人正在挥舞着鞭子忙于耕种呢……谁曾想,在他们脚下的地层深处,在黑暗的巷道中,有一列长长的矿车,正在颠簸中向前行驶呢……

张文强去煤矿挖煤以后,赵家河的水库工程并没有停止,而是在支书赵四海的带领下继续进行着。为了不影响生产,水库上只留了几十名青壮劳力,其余的社员与往年一样在山上干活。文强要求给这些青壮劳力每天按完成的土方量计工分,多劳多得。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常常挑灯夜战。家里人把饭送到工地上也顾不得吃。

队长张文强走后,村里最忙的人当属支书赵四海了。他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工地,早晨天不亮便来到坝上,查看晚上干活的情况。修筑大坝最关键的是土要夯实,每一个柱窝都不能马虎。如果有人偷懒,他马上就能发现并及时纠正。生命中的女人突然离他而去,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劳累了一天,晚上还经常失眠,眼睁睁地盯着窑顶睡不着。

随着政策的放宽,赵家河的知青们陆续离去。仅剩的两个男知青张文强和张逸轩都去挖煤了,刘倩倩感觉到非常孤独。有一次,她忍不住去了煤矿。眼前的荒芜令她心酸。赵家河虽然贫穷,但山上是干净的,道路是干净的,小河是干净的。这里除了矿工的牙齿,什么都是黑的。冷风携着煤尘在井口盘旋,成群的矿工从巷道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身旁,是一列列装满了煤的拖车。刘倩倩站在巷道口,期待人群中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可惜这些矿工除了个头体型有所区别外,清一色的黑人,与煤炭一个颜色。正郁闷着,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嘿,刘倩倩!”一位个头高挑的矿工挥舞着帽子,向她招手。刘倩倩根据声音判断,才发现是张逸轩。

“刘倩倩,你怎么来啦?”张文强就在张逸轩身边,可是她硬是没有认出来。几个人离开队伍走了过来,这才发现拴狗他们都在一起呢。

“嘿!都成非洲黑人啦!很纯正啊!”刘倩倩笑着说。

“这对我很公平。”拴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刘倩倩说:“我看见你们上来的时候,虽然分不清谁是谁,累了一天,大家似乎都挺高兴啊!”

张文强哑然失笑,说:“我们这些人在阴暗潮湿、离地300多米深的矿井下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一天就盼着下班呢。下班意味着可以尽情呼吸新鲜空气,可以纵意享受阳光,可以泡在热水里洗净一身疲乏,可以放开肚子饱餐一顿……呵呵,你说这个时候,能不高兴吗?”

“是呀!只有从矿井走出来的人,才会更加珍惜蓝天的辽阔,阳光的灿烂,小河的清澈,白云的妖娆。这些地面上司空见惯的东西深深地诱惑着我们呢!”张逸轩说。

“嘿,下了几天井,学会咬文嚼字了。”刘倩倩说。

“哎,小黑最近咋样啊?”张逸轩还牵挂着那条知青狗。

“别说了。小黑自你们走后,每天都守在涧畔上,望着村口的方向,等你们回来呢。”刘倩倩说。

“哦……”张逸轩突然有些伤感。

“大坝最近咋样?”张文强问。

“放心吧,有赵书记在呢。你走后,他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地上待着。”刘倩倩说。

“赵家河有这样的好支书,真是全村人的福分啊!”张文强说。

“文强,我想到井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刘倩倩说。

“不行!井下太危险了。不适合女同志下去。”张文强立即就拒绝了。

“——没那么夸张吧?你们能去,我就应该能去。”刘倩倩坚持着。

“你不能去啊,下面有些男的脱得精不溜溜的,一丝不挂,哈哈哈!”拴狗笑着说。

“真的?”刘倩倩有些不信。

“真的。下井的时候,大家要脱光了换衣服。井下干活的时候浑身是汗,一些工人便把衣服都脱了。”张逸轩说。

刘倩倩一听这个,就不再坚持了。

刘倩倩回到了赵家河,莫名的一种失落感,走路也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想起张文强他们在井下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却也无可奈何,都怪自己是女孩,不能下井,要不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再累她也愿意啊。文强他们走后,白天还好说,社员们一起紧张地劳动,大家嘻嘻哈哈,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晚上,山村万籁俱寂,静得令人发怵。这个时候,刘倩倩便会拿出小提琴拉上一会。琴声悠扬,村民们听不明白,但都喜欢她拉琴的样子……每到黄昏,她就会一个人坐在窑院拉小提琴,琴声哀婉悠长,诠释着她的思念。

那天晚上,刘倩倩正在拉小提琴的时候,突然听到窑顶上有人在叫自己:“倩倩,你过来一下。”仔细听,居然是张文强的声音。她心一阵狂跳,感觉自己不是爬上窑顶,而是飘上去来到了张文强的身边。她气喘吁吁,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一腔柔情,憋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话来:“……文强,你……你叫我?”张文强微微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倩倩,你的琴拉得真好。刚才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吧?”“你能听懂我拉的琴曲?”刘倩倩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高山流水——看来他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啊!她感觉自己对张文強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层。

“这部小提琴协奏曲是一部欢快、活泼、充满青春气息的作品,它歌唱生命,表现了俄罗斯人民的乐观主义精神。首乐曲的特色不但充分发挥了主奏小提琴绚烂的近代演奏技巧,展开了色彩丰富的管弦乐,造出了比以往的小提琴协奏曲更新鲜的韵味,而且用他含有俄国民谣的地方色彩,独特的充满哀愁的优美旋律,作成了格调新颖,风格独特的作品。”张文强侃侃而谈。月光下,显得超世绝伦,清丽脱俗。

“你还听过哪些曲子呢?”刘倩倩问。

“德国小提琴家德尔德拉的《纪念曲》、罗马尼亚作曲家旦尼库的《云雀》、法国作曲家马斯涅的《沉思》、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等等,都喜欢。特别是德国小提琴家维尔海姆根据舒伯特同名歌曲编成的小提琴独奏曲《圣母颂 》。在古典作品中,作曲家往往把最美好、最完善、最能给人以崇高意境的圣母形象化作庄重的乐思中,表现出自始至终的质朴高贵。《圣母颂 》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仿佛就是达·芬奇的圣母肖像画。那曲调句句层次清楚,深邃而通畅,情感浓重,格律严谨,以虔诚和真挚深深感动人心……”

“这些都是世界小提琴十大名曲中的代表作啊!文强,你怎么可以知道得这么多呢?我见你天天读书,看的都是文学、历史、哲学方面的书,没见你看音乐方面的书啊!”刘倩倩有些不解。

“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文学、美术还是音乐。丰子恺认为:‘文艺之事,无论绘画,无论文学,无论音乐,都须具有艺术的形式,表现技巧,与最重要的思想。'艺术本身就包含褒义,它可以说是人们精神和思想上的一种向往,是用行为和行动去美化一种事物的现象。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太多的艺术了。行为艺术、思想艺术、物体艺术……总之,我们的生活都离不开艺术,生活中存在着太多太多的艺术了,只不过我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去表演它罢了……”张文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到后来他讲了什么,她都听不清了。

“文强,我想让你陪我转转,咱们边走边说好吗?”刘倩倩打断了张文强的演讲。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微风拂面,白天的燥热烟消云散,令人心旷神怡。他们沿着通往山上的小路慢慢往上走,有几处比较崎岖的地方,张文强都主动地扶着她,这让她很是感动。平日里,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各种暗示总是麻木不仁,回了一趟北京,到底开化了不少呢。正思忖着,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原来踩到了一个牛蹄大小的小洞里,刘倩倩身体失去平衡,张文强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男人的手有些粗糙,一种向往已久的异性体温像一股暖流突然涌来,刘倩倩的心房在一瞬间感觉有些短路,头有些眩晕。张文强像抓住了一把烙铁,在刘倩倩掌握平衡的一刹那他立即松开了自己的手,说了一句:“晚上路不好,小心脚下啊!”夜静悄悄的,四周一片漆黑,此刻,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俩。刘倩倩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急忙用自己的手抓住了他。有那么好几次,他们一起上山的时候,她都希望他能够扶着她,两人并肩行走。然而张文强每次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令她心慌意乱,一片迷茫。

两人不觉便来到了麦场。记忆中赵家河的打麦场是在村子的西头,不知为何突然来到了山上。打麦场上堆着许多麦草,透着一股十分好闻的味道。张文强在麦秸垛上拽下一大把麦秸铺在地上,示意她坐在上面。这个时候,月亮悄悄地从山的对面爬上来了,有些朦胧,有些羞涩。风裹着不知名小虫的呢喃声飘了过来,夜静得实在。张文强紧挨着她坐了下来,轻轻地问:“倩倩,凉吧?”刘倩倩仰起脸,发现他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呢。她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在众人的眼里,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做事大刀阔斧,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样子,然而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柔软与疼痛呢?身处异乡,环境恶劣,诸事不顺,多么想找一个坚强的臂膀靠一靠啊!张文强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顺势便靠在了他的胸前。男人的胸怀是广阔的,结实的,像一座山。她能听见张文强“怦怦”的心跳,清晰明了,坚强有力。她不敢奢望让他紧紧地抱着她,这样就好,一直坐着,坐到天亮,坐到地老天荒……

“想家吗?”文强柔声问。刘倩倩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眼泪就下来了。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心酸,反正泪水就下来了。“哭吧,有啥心酸的事别憋在心里,哭出来或许会更好些呢。”文强说。刘倩倩只是用力地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对,不要让他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讨厌女孩动不动就流泪,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啊?

“文强,咱们唱唱歌吧。”

“唱啥歌?”

“随便。会唱什么便是什么。”

“那就《红莓花儿开》吧。——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心中热烈爱情使我都痛苦。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也不知道……啊……哦!”

“不是……啊……哦!应该是:有位年轻的……是不是你忘记了那句啦?……阿……哦!”

“……阿……哦!……阿……哦!”声音越来越大,震得人耳膜膨胀。

声音惊醒了刘倩倩,她睁眼一看自己依旧坐在涧畔上,小提琴放在一边。再看怀里搂的哪里是张文强啊!原来是一个已被自己搂得变了形的刚从驴脖子上卸套不久的驢脖套。隔壁窑里几头叫驴正“阿……哦!……阿……哦!”地比赛着。刘倩倩气不打一处来,把驴脖套狠狠地摔到坡下,跳起来操了根树枝直奔牲口窑,抡起树枝便打。她边打边吼道:“我让你叫!我让你叫!”驴感到莫名其妙。往日只要它们一叫,饲养员就来添料啦,今天是招谁惹谁啦?

张文强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名矿工。也未曾想到,矿工的工作原来这么辛苦。

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有些受不了。每天凌晨四点左右,他们便要下井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呢。当铁甲一样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的时候,再美好的梦也会醒来了。

下井的时候,张文强顺路捡了块木板用来垫屁股,因为拖车里除了煤渣,还有墨汁一样黑的污水。上班几天了,也有了点经验,上车后大家就开始迷糊了。 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发生了小事故,后面有个矿车掉道了,可听见车轮“咯噔咯噔”、“咣当咣当”的声音,剧烈地颠簸着,车上的人惊慌失措,不停地向前方摇晃矿灯,大声喊着:“——掉道了,停车,停车……”

其他矿车上的人看见了,也帮忙喊话摇灯示意前方,告诉前面开车的司机,矿车终于停了下来。还好,有惊无险,一车人安然无恙。不过车里的几位师傅还是很气愤,下车后就骂骂咧咧:“狗日的谁开的车,摇了半天矿灯都不停!” “他妈的,一定是睡着了!”他们边走边骂,要找开车的司机去理论,巷道里一时乱哄哄的,围了一群人。张文强不想让事态扩大,影响大家的工作,于是就上前劝说:“师傅消消气,开车司机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如果僵持在这里,大家都无法正常上班,相互理解吧!”几个师傅看样子也只是发发火,没有真闹事的意图。见有人劝,便不再闹了。文强指挥大家帮忙把车皮抬上了道,劝工人们赶快上车,车子又开始行驶了。

“师傅,咱们的车子怎么会出现在掉道呢?”张文强向同车的一位老师傅请教。

“以前轨道铺设得不正规,道节与道节达不到规定的要求,不是高了就是矮了,有的地方还错着茬,虽然有人专职维护,但是责任心不强,敷衍了事,基本上都是勉强凑合的,所以掉道的事故是常有的事儿。矿区因此发生过多起工伤事故呢。”老师傅说。

“当然,人为的因素也有。比如说一些司机不负责任,开车的时候突然睡着了,后面发生情况他也不知道。有些人甚至故意装作不知道,颠簸坐车的人呢。”老师傅说。

“哦,那不是故意使坏吗?”张逸轩说。

“是啊。有些人心术不正,就喜欢作弄人。比如矿车启动后,有人下来晚了,便在后面追,边追边摇灯,示意有人要坐车。开车的司机装作没看见,继续开他的车。等你快追上车时,他突然加速;如果你感觉追不上想放弃时,他又把速度减下来,故意逗你。后面的人明明看见有车就是追不上,呵呵……这样的人是有的。”师傅说。

“欠揍!老子要是遇上了,一定揍扁他!”张逸轩说。

“所以不要因为都是受苦的就同情你。人啊,什么样的都有。年轻人出门干活,多留个心眼儿吧!”老师傅意味深长地说。张文强借着矿灯仔细观察,发现老师傅并不太老,顶多就三十来岁的样子。

张文强环顾周围,砌硂的拱形巷道也变成了梯形棚,梯形棚上窄下宽,支架是由工字钢和铁道组合的,铁道做成的腿子,工字钢做成的梁子,巷道也设计得矮小狭窄了,走路时还要弯着腰低着头,因为顶上不时有凸出的木条伸出来,不注意就会撞上安全帽。巷壁上黑乎乎的落满了煤尘灰,有的棚梁子还被压弯变型,用一根木料支撑着,看着就害怕,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间掉下来。

巷道很长,黑幽幽的看不到尽头,他们只好跟着师傅继续往前走。途中遇到的人显得忙忙碌碌,有人背着木条,有人扛着木料,有人扛着铲子拿着洋镐,他们各负其责,在这深深的通道里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是见不到阳光的。每天如果早班,凌晨四点便会被罐车送到井下,工作十多个小时以后回到地面,顾不得洗澡先填饱肚子,然后倒头就睡;中班和晚班也好不到哪去,大多两头见不到日头。这些人年龄大多是二三十岁到四五十岁的青壮年,五十岁以上的是少数,因为井下的劳动强度很大,年纪大了根本吃不消。他们有一部分是和生产队签了合约,并且转了粮户关系,成为所谓吃“公家饭”的人,实际上很多人受伤后,还是回到了农村。更多的是前来打临工的附近村民,上有老,下有小,未婚的青年则是奔着娶媳妇的梦想下井,毒毒干上两年就能把钱攒够。但由于井下设施过于简陋,安全意识不强,矿难接二连三,几乎每年都会发生,所以许多人坚决不同意让丈夫和儿子下井,哪怕没啥吃,哪怕打光棍!乡间有一句口语:“当兵是死了没有埋,下窑是埋了没有死。”矿工形容他们是“吃的是人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他们是一群与黑色打交道的人,每天面对的是黑色的煤炭,黑色的坑道,甚至黑色的死亡。他们的天空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并不黑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替代了月亮。在他们的眼神里,你读不到衰怨,他们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虽然,他们并不想做矿工。他们被誉为“光明的使者”,每天在艰苦恶劣的环境中辛勤地工作,因为社会还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这份工作!

然而,几个知青的到来,却令许多人看不懂。因为他们是北京娃,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什么苦。来陕北插队,应该也有一份补助,每天只要跟着生产队劳动,不存在吃不上饭的问题,何苦来到这么艰苦恶劣的环境冒险呢?张文强给人说,他们需要钱,一大笔钱。这些钱的用途他没有说,人家也没问。反正矿上缺的是青壮年劳力,来者不拒。他们掐算着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能攒够那笔买拖拉机的钱。如果有了拖拉机,赵家河的大坝就会大大缩短工期,届时水库蓄水,可以浇灌,可以养鱼,可以防洪……甚至,可以发电。——当然,靠着赵家河的水量想要发电是不现实的,但他喜欢做这样的梦,哪怕极不现实,甚至荒谬,无人可以剥夺这样的权利。

最初的阶段无疑是最难熬的。几个人都曾打过退堂鼓,搁下不干了。支书赵四海和副队长薛大毛曾来到矿上看望他们。赵支书说不行了就撤,不要硬撑。钱不够,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几个社员犹豫了。张文强说你们不行了就先回去,我和逸軒再干一段时间。拴狗等人见两个知青不愿意回去,他们也就不走了。

巷道如此漫长,走了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终于到头了。突然,“轰”的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巷道也产生了震动,巷道的上顶不断有煤粉掉下来,落进脖子里。几个年轻人都被吓到了,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人吓得使劲往里面缩着身子。张文强听说掌子面要放炮,但前几天并没有遇到,他们只是在大巷里运煤。这时一阵浓烈的尘烟滚滚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进入工作面基本是在爬行,因为里面特别矮,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加之手里还拿着工具,行动十分缓慢。有些地方勉强可以站了起来,大家跟在师傅的后面,像原始人那样,坐在煤窝里向前挪动。人行通道十分狭窄,头上是铁梁,两旁是铁柱,脚下是煤窝,稍不注意头就撞上顶上的铁梁,有的地方又特别矮,只能趴着才能爬过去。汗水合着煤尘不断流下来,眼睛都睁不开了,身上的衣服更是紧紧地贴在身上,成了最大的累赘。

终于爬过了一段较矮的地方,看着四周的耸岩危石摇摇欲坠,几个年轻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家都不说话,继续佝偻着身体缓慢地向前挪动,一阵阵的煤尘随风流迎面而来,煤尘粘在了皮肤上,也吸进了肚子里。张文强本能地低着头,用安全帽阻挡着吹向面部的煤炭灰。因为迎着风,如果不注意就会被顶板突然掉落的煤粉吹进眼睛里。正走着,有人像类人猿那样四肢着地从对面过来了,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他手里拿着一把洋镐,身上穿着一件被汗水浸湿的薄衫,疲惫的脸上抹满了煤灰。张文强用力向一旁挪了挪屁股,侧了一下身体,那人才勉强挤了过去。

一行人沿着工作面的人行道继续向下挪动,到达了工作面的出口处,那里的高度比上面更矮了。一个电动机连接着刮板运输机的机头,占据了出口很大的空间。因为工作面地方是个下坡,有行人经过时,上面的浮煤便会顺着坡度不断地淌下来,如果链板机不能正常运行或者此处无人工作清理,煤尘就会越聚越多,空间会越来越小,行人经过时就会造成阻塞。大家走出狭隘的地带,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张文强环顾周围,发现巷道相对高了很多,个子矮的可以直起腰来,两帮到处都是堆积的煤炭和矸石,爛塘条和旧笆片,上面还落满了厚厚的煤尘,棚子被压得七扭八歪变了形,像个怪物那样龇着牙咧着嘴,随时都可能咬你一口……

师傅给张文强等几个人下达了工作命令,让他们把通道里的浮煤清理掉,每人五个棚档。因为他们是新工人,工作量相对较少,多数时候是协助其他人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比如递递工具,运运材料,攉攉浮煤,干的都是杂活,拿的是计时工资,比较低。等到独立工作时便去采煤,工资也成了计件,报酬会大幅度提高。张文强说我们要采煤,我们的时间有限,要挣计件工资。师傅说采煤你们没有经验,肯定不行。不如拖煤吧,拖得多就挣得多,一天下来不比挖煤少。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一“拖”煤有200来斤重,要从指定的地方拖到绞车边再装车。狭隘的通道,人在里面根本伸不直腰,所以只有跪在地上使劲往前拖。由于里面通风不畅,稍微运动就会气喘吁吁,一天下来,张文强浑身酸软,膝盖鲜血淋漓,站起来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几乎无法走路了……

一大早,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便打破了赵家河的宁静。

马家河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井下几十名员工生死不明,其中就包括赵家河的两位知青和三个社员!

那天早晨,赵四海来到大坝工地,检查头天工程的质量。这些天,公社动员各村大搞农田基本建设,赵家河为了赶时间,动员大家搞夜战。几盏汽灯把工地映照得亮如白昼,高音喇叭里播放着红色革命歌曲,大家在支书的带领下“大干巧干拼命干”,大坝在一天天增高着,社员们的信心也越来越大了。

“爸,奶奶叫你吃饭哩。”儿子隔着一道冈便喊开了。

“知道啦,你们先回去吧。”赵四海边检查边回应着。

赵四海刚走到村口,迎面跑过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赵支书,不好了,马家河发生矿难了!”

“你说啥?——什么矿难呀?你再说一遍!”赵四海一时难以置信。两天前他刚去过马家河,见过张文强。他劝他们赶快回来,大坝进入关键时期,需要人手。张文强说现在回去钱没挣够,拖拉机买不回来怎么办?赵四海说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张文强不同意,坚持再干一段时间。

“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几十号工人都捂在里头了!”来人是马家河的,赵支书认识他。

“啥时候发生的事情?”确认了问题的真实性,赵四海的心一下子便提到了嗓子眼。

“今天凌晨!确切地说是早班刚接班不久……大概五点多钟吧!”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赵四海转身便走。儿子说:“爸,你还没吃饭呢?”赵四海看了儿子一眼,扭头又往山上走。

四海来到老队长薛大毛家门口,喊了一声:“大毛在家吗?”

薛大毛应了一声,女儿从家里出来,说:“赵伯伯,回来吃饭啊。”

“叫你爸出来一下,我有事告诉他。”

“四海,啥事嘛,先回来吃了饭再说么!”大毛趿了鞋掀开门帘,让支书到家里坐坐。见赵四海表情严峻,知道有要事相商,忙返回去披了件衣服,边走边抠起鞋,来到门外。

“煤矿出事了,咱俩去看看吧。”赵四海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使大毛太紧张。

“……嗯?”薛大毛狐疑地看他一眼,再看看下面的涧畔上已站了几个人,忙问:“出了啥事?要紧不要紧?”

“我也不知道。走,去了就知道了!”赵四海说着已迈开脚步,薛大毛急急地跟在后面,看见马家河来人,忙抓住就问:“煤矿上出了啥事?……要紧不要紧?要紧不要紧啊!”

“发生了瓦斯爆炸,井下有几十号人都没上来呢。”来人说。

“瓦斯爆炸?!啊!你看见我们家拴狗了没有?他有没有在底下啊!”薛大毛浑身颤抖着,抓住马家河的人不放。

“应该没事吧!矿上已经在组织人员进行救援呢。”来人为了稳住大毛的情绪,安慰他说。大毛听了,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山上,大毛的二儿子拴虎见父亲被支书叫走,也跟着出来了。涧畔上不一会便聚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四海见大毛已瘫在那里,急匆匆先走了。拴虎顾不上招呼父亲,也跟着去了。

中午时分,一行人来到了马家河。

矿上已聚集了许多人,有县上救援的人员,有公社的领导,更多的是矿工的家属哭声震天,一片狼藉的景象。

赵四海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天来一直提心吊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现实血淋淋的,就在眼前!这些知青……不,还有赵家河的三位社员,如果遭遇不测,该如何交代啊!

眼下还不是悲伤的时候。赵四海镇定自己,拨开人群来到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跟前,询问救援情况。

“你是哪里的?矿工家属吗?”领导模样的人问。

“我是赵家河的支书,我叫赵四海。我们村有五名社员在这儿挖煤,其中还有两位是知青啊!现在……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子?困在井下的人还有救吗?”赵四海着急地问。

“哦,你是支书。你现在的任务是安抚矿工家属,让他们不要过于悲痛。救援工作正在进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的。”领导模样的人说完便匆匆离去。

“赵叔,我们去值班室查一下,看看我哥他们是不是今天的早班再说。”拴虎说。

赵四海听拴虎这么一说,心里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也许这几个小子正在宿舍睡大觉呢,他们根本就没有下井。

然而无情的现实再次粉碎了他们仅存的一丝侥幸。值班室的花名册上,张文强、张逸轩、薛拴狗等都是今天的早班。也就是说,他们此刻都在井下,正在焦躁地等待着上面的救援呢。

“拴虎,一会你爸你妈来了,一定要稳定他们的情绪。你哥他们也许现在是安全的。只要救援及时,我们的人还是有希望的。”赵四海嘱咐拴虎说。

正说着,薛大毛赶着毛驴拉着架子车已经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拴狗的母亲陈改花和另外两位社员的家属。

改花见此场面,大声地嚎了起来:“——哎呀我可怜的拴狗呀……我的娃娃呀……可怜的娃儿啊!哎哟你可不能把妈撂下不管啊……嗬嗬嗬……”

拴虎忙上前搀起母亲,自己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大毛开始还忍着,见其他两家家属哭得悲伤,一时也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煤矿上正在积极组织救援呢,说不定一会儿咱们的人就上来了呢!”赵四海安慰着。

“都是你……赵支书啊,你们伙同那些北京娃日弄我娃哩!买啥破拖拉机啊……哎哟我可怜的拴狗啊还没有媳妇啊!拴狗……你可要回来哩……我的拴狗哎……”改花哭着哭着突然休克了。大家一阵手忙脚乱,这时刘倩倩也赶来了,赶忙掐她的人中,改花幽幽地醒来了。

刘倩倩哭得也很伤心。她喜欢张文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他没有接受自己的爱,但她一直在自己的心里最重要的地方给他留着位置。张文强是为了给队上买拖拉机才下的煤窑啊!早知道如此残酷,说什么也不让他们下井啊!唉,下乡插队,连命都弄丢了,这让远在北京的亲人如何能接受得了啊!一同来插队的十五个人,走得只剩了他们三个,如今那两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见了,剩下她一个今后怎么办呢?

下午的时候,家属们得知井下先后又发生了两次爆炸,为了避免二次伤亡,矿上决定撤回救援人员,停止井下营救。这样一来,困在井下的矿工们基本可以肯定全部遇难,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了。

现场再次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家属们仅存的一线希望至此全部破灭了!

第二天,煤矿的空地上便搭起了一座座简易的灵堂,家属们守在那里边烧纸,边流泪,祭奠井下的亲人们……

由于井下瓦斯爆炸非常严重,停止救援后矿上决定暂时封矿,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寻找尸体。家属们开始不同意,经一番费力的解释和劝说后,无奈地接受了。剩下的就是如何赔付的问题了。

赵家河一时便陷入到悲痛的漩涡中不能自拔。支书赵四海被撤销支部书记的职务,行政拘留。县知青办派遣工作人员进驻赵家河开始调查。

大坝工程暂停,全力以赴安抚矿难家属。

大毛的婆姨陈改花每天坐在涧畔上哭泣,另外两个社员的母亲陪着她,涧畔上燃起了一堆篝火,日夜不息。

一天夜里,睡梦中的陈改花突然醒来,说她看见儿子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他原来的媳妇凤凤。改花让丈夫把大门打开,迎接儿子回来。大毛知道她又做梦了,安慰妻子赶快睡下。改花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咱娃就在大门外站着叫我哩!你让我出去看看吧。大毛只好陪着妻子來到大门外面,外面黑魆魆的,除了清凉的夜,什么也没有。

那一夜,薛大毛陪着妻子坐到天亮。他能理解妻子的心情。一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说走就走了。妻子靠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泪,无语凝咽。

第二天夜里,改花又一次被惊醒,她说听见儿子拴狗在门口叫她呢。大毛说快睡吧,你现在神经虚弱,老是产生幻觉。改花说:“我明明听见是我娃叫我哩……你再听!”大毛一愣,分明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喊:“——妈呀,我是拴狗,快开门啊!”

看样子真闹鬼了!儿子的魂魄回来了。改花在一瞬间魂飞魄散,紧紧地抓着丈夫抖个不停。一家人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拴狗!真的是你吗?”薛大毛镇定自己,朝门外喊了一声。

“爸,是我。快开门啊,外面冷得很。”拴狗又说了一句。

大毛跳下炕,点亮马灯。拴虎跟在父亲的身后,手里提了一把笤帚,以防不测。

门打开了。外面除了拴狗,还有张文强和张逸轩!

“咋回事嘛,喊了半天才开门呢!”拴狗嘟囔着,提起行李往回走。

大毛侧了一下身子,等儿子走到跟前的时候,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

“哎呀!爸!你咬我干啥啊!”拴狗叫了一声。

“……儿子,真是你……回来了?”大毛的声音有些发抖。

“咋啦?你们一个个这样看我,好像不认识似的。”拴狗感觉有些奇怪,嘴里埋怨着。

“拴狗,早点休息吧!——薛叔,我们先上去了啊。”张文强招呼了一声,与张逸轩一起回知青窑去了。

陈改花一时怎么也难以置信,眼前活生生的儿子竟是真的!她又是哭又是笑,捏捏儿子的脸颊又掐掐他的手,再捶捶他的肩膀,最后紧紧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号啕大哭!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挖煤社员的家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

几个人死而复生,赵家河的一时又沸腾了起来。人们纷纷跑到涧畔上,看拴狗他们生龙活虎,谈笑风生。

原来那天几个人根本没下井。

那些天,张文强他们一直在拼命地坚持着。期间无数次打退堂鼓,无数次咬着牙,硬是坚持下来了。令他尤其感动的是拴狗,这个黑不溜秋的陕北后生,每天再苦再累,一声都不啃。其他人中途虽有所犹豫,但最终没有一个人回去。那几天,张文强感觉窑下异常燥热,风里面似乎裹着火,一擦就着。结痂的膝盖不小心又破了,疼得跪不下去。头天不知什么没吃对,几个人都在闹肚子,浑身发软,站起来感觉天旋地转,于是决定休息一天再说。张文强去财务室结了这段时间的账,看看还不到两千块,不过也差不多了,于是萌生了不想干的想法。几个后生早就撑不住了,队长这么一说,都积极响应。无奈矿上那段时间缺人,不让走,于是就答应再干一段时间,私下里找了白班的几个师傅,调换了一下早班。这样一来,下井人员的名单上,他们依然是早班……

收拾完行李,张逸轩提议先去县城的食堂美美地吃一顿肉,泡个澡,然后再回去美美地睡上几天。吃完饭,泡完澡,大家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肚子也不闹腾了。张文强说:“我们现在还不够两千块钱,要买拖拉机,还得借,不如想办法再挣点儿,回去就不用借了。”拴狗说:“除了煤矿来钱快,哪里还能来钱嘛!”张逸轩说:“我听老师傅说,林县修公路雇临时工,工资虽不及煤矿,也不低呢。”林县离鹿县有一百多里,大家一商量,决定去林县再干一段时间,等凑够了两千元便回赵家河。

那天晚上,他们悄悄地离开了。第二天凌晨,井下便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亡二十多人,包括那位带领他们匍匐在狭窄的巷道里的“老师傅”……老师傅并不老,有三十多岁,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他们只知道他是林县人,没有告诉具体的家庭之地,也不知道家里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他死了,他的父母将如何悲痛,妻子何去何从,儿女谁来抚养啊!这个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并且不可避免。后来张文强听说遇难的矿工里面居然还有一个知青。这个知青是刚去的呢,还是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他为什么要下井呢?

在公路上干活也非常辛苦。每天天不亮便起来,炸石头、运土方、整路面。工地上两顿饭,管饱。晚上天黑尽了才回去,吃完饭倒头便睡。工作虽然辛苦,工资也不算高,但和井下比,毕竟可以看见蓝天,看见星星,并且不用担心塌方、透水、冒顶和瓦斯了。

他们在工地上干了十多天,张文强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决定抄近路回去。几十公里的山路走了一整天,回到家都深夜了。

张文强等人终于挣够了两千块钱,凑够了买拖拉机需要的四千块。这些钱,每一毛每一分都渗透着他们的血汗。多年后,张文强回首煤矿的那段苦难的日子,感觉像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灾难!所幸的是他们都捡了条命回来了。

有钱了,张文强便有望实现自己的梦想了。他让张逸轩与拴狗一起来到县城了解拖拉机的情况,张逸轩回来后说县农机站停了一排的拖拉机,新崭崭的,看你想买几辆!张文强说价格没变吧?张逸轩说没变,还是四千块。张文强非常兴奋,晚上召开支部会议,大家一致同意购买拖拉机。

第二天,张文强便带着张逸轩去了县城。全村人翘首以盼,可是等了几天,也没看见拖拉机的影子。

原来张文强来到县農机公司后,发现那里确实摆放着一排崭新的拖拉机,便提出要买。农机公司的陈师傅说:“你是哪里的?”张文强说:“赵家河的。”陈师傅说:“赵家河的不能买。”张文强说:“为什么?”陈师傅说:“没有你们的购买计划。”张文强说:“买拖拉机还要购买计划吗?”陈师傅笑了,说:“你以为光有钱就能把拖拉机开走吗?告诉你——没门!”

碰了一鼻子灰,两人来到大街上,看见街上拖拉机来来往往。为什么别人能买,我们赵家河就不能呢?张逸轩说:“文强,我这里有一包烟,大前门的,还没拆,不如送给他试试?”张文强说:“那是不贿赂吗?”张逸轩说:“也就一包烟而已。如果人家肯收,把拖拉机卖给我们,也不白跑一趟。”说着便进去了。

“陈师傅,请抽烟。”张逸轩拿出大前门递了上去。

“少来这一套。没有指标,送啥都没用,赶快回去吧。”陈师傅看了一眼大前门,态度很坚决。

“在哪里弄指标?”张文强把烟拆开,递了一支上去,陈师傅接住了。张逸轩赶紧掏出火柴凑上去点燃。

“农机局。找牛局长。不过你们找他也没用。”陈师傅说。

“为什么?”张文强不解地问。

“他原则性很强,脾气很倔,你们搬不动,去了白跑。”陈师傅吐了一口烟,轻轻地摇了摇头。

“走,咱们找牛局长去!”张文强对张逸轩说。

两人来到县农机局,找到局长办公室。局长正在开会,他们于是就在外面等。好不容易等会开完了,张文强才敲门进去。

“请问您是牛局长吗?”张文强问。

“干什么的?”眼前的牛局长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头戴黄军帽,目光咄咄逼人,一看就是个不易接近的人。

“这样,牛局长,我叫张文强,是洛河公社赵家河村的队长。我……”张文强边说边抽出一支烟,准备递上去。

“赵家河村的跑我这干啥?没看我忙着吗?出去出去!”张文强话还没说完,便被牛局长粗暴地打断了。他挥着手,不容张文强把话说完。

“是这样……牛局长,我们来找您,是想买一台拖拉机。”张文强坚持把话说完。

“买拖拉机找我干啥?!”牛局长牛眼大瞪,好像要跟人吵架似的。

“牛局长,我们去了拖拉机站,人家说需要计划指标才能卖给我……所以……就找您来了,看看能不能提供方便啊!”张文强说着又递上烟,被牛局长一把打在地上。

“指标是说给就能给的吗?这要上会研究哩!——知道吗?”牛局长口水四溅,喷了张文强一脸。

“……那,什么时候研究呢?”张文强不想放弃。

“今年没有了,明年再来吧!”牛局长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农机站不是有好几台吗?能不能给我们照顾一台啊?”张文强说。

“农机站的拖拉机都有下家呢!你别痴心妄想了!”牛局长说着,便将他们推了出去,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丫的不讲理啊!欠揍!”张逸轩被激怒了,准备跟人打架。

“别冲动,要不事情会弄僵的。”

“那你说咋整?”

“等呗。我就不信这拖拉机买不到。”

“他说明年再来——你等得到吗?”

“等不到明年的……我们现在就要用!”

两人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了一会,牛局长出来了。见他们还守在门口,气不打一处来:“告诉你们:老子最讨厌这种死缠烂磨的人!你们爱等就等。——买拖拉机?门都没有!”说完气势汹汹地走了。

两个年轻人跟在后面,出了农机局的大门。牛局长恶狠狠地挖了他们一眼,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就不见了。

“咋整?看样子这货是铁了心不卖给咱了。”张逸轩说。

“——等。我就不信这个邪,嘿嘿!”张文强语气坚定,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是一座破旧的县城,中间一条马路,坑坑洼洼。两边是破旧的瓦房,高矮有致,胖瘦不同。有车过去,卷起滚滚黄尘,呛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饭香的味道,看时,几个男人蹲在自己家的门口正在吃面。那面又宽又厚,感觉是荞面铲的,伴着红红的辣椒,十分诱人。张逸轩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文强说:“饿了吧?”张逸轩点了点头,说:“你不饿吗?要不找家小饭馆,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下馆子?奢侈了。给,我这里带着饼子呢,先压压饿气再说。”张文强从黄军挎包里掏出两块玉米锅贴,递给张逸轩一块。

玉米锅贴又干又硬,张逸轩啃了一口,感觉难以下咽,说:“走,去饭馆吧,吃碗面……咱不花队上的钱,我请客。”

“你有多少钱?”张文强啃了一口锅贴,笑眯眯地问。

“……我看看……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差不多有五块吧,咱俩吃顿饭,足够!”张逸轩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得意地炫耀着。

“先借我一用吧。”张文强一把夺了钱,塞进自己的腰包里。

“……嘛用?”张逸轩望着张文强,不解地问。

“买拖拉机,嘿嘿!”张文强得意地笑了。

“过分了吧?这些钱,可是我老张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啊!跟着你大队长进城,不给管饭不说,还把人家的钱也拿去充公,太缺德了!再说,买拖拉机的钱咱们不是已经凑够了吗?”张逸轩大声抗议。

“你以为拖拉机是架子车的啊?它要烧油啊,那不得花钱吗?亏你还是会计呢,就不知道算计着花。想想咱们在煤窑受的罪——得,这钱算借你的,保证还!”张文强狡黠地一笑。

“——哎,文强快看,牛局长回来了。”张逸轩压低声音说。

张文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牛局长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正在向农机局而来。

牛局长走近一看,见他们还守在门口,瞪了一眼,搁下自行车进屋去了,门从里面“哐”的一声关上了。

那天下午,他们一直守到天黑。牛局长进进出出也不看他们,似乎已经忽略了两个人的存在。

晚上,他们找了处地方凑合了一夜。好在天已经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也不太冷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再次来到农机局,等了半天也没见牛局长来。问了一下,人家说牛局长今天开会去了。

“等。就不信他还不回来了。”张文强弄了张报纸铺在台阶上,从书包拿出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张逸轩坐不住,于是便到街上四处溜达。

两人就那样等了一天,也没见牛局长回来。张逸轩说:“文强,你还等吗?要不咱们先回赵家河吧,过几天再来,说不定牛局长就改变主意了。现在这么扭着,他如果赌气不卖给你,你再等下去也没用啊。”

“逸轩,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张文强平静地说。

“……这,好吧!你愿意受罪就在这里等吧,我先回去了。”张逸轩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那天晚上,县城下了一点雨,有些凉,张文强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发现自己头疼得厉害,并不住地打喷嚏,看样子是感冒了。他去县医院买了点感冒药,找到一家饭馆要了杯开水服下去,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然后去了农机局。

“你咋又来了?”牛局长前来上班,看见张文强,气不打一处来。

“我就没回去。”张文强边说边打了个喷嚏。

“小伙子感冒了?进屋里吧,外面下雨呢。”牛局长的口气明显有所缓和。张文强看到了一线希望,心中一阵暗喜。

“牛局长,你看那拖拉机……能卖给我吗?”张文强说。

“要坐给老子就坐一会儿,别跟我提这码事!提这码事你就走!”牛局长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怒目圆瞪。

过了一会,牛局长接了个电话,对张文强说:“这样吧,你先到隔壁办公室去,我们这里要开会。”

张文强就这样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结果。

下班的时候,局长没有骑自行车,他决定跟着他走。

“你跟我干啥?”见张文强跟在自己身后,牛局长很不高兴。

“牛局长,你如果不把拖拉机卖给我,我就跟您到家里。你若还不同意,我就吃在你们家,住在你们家!”张文强下定决心,作孤注一掷。

“——嘿!狗日的威胁我啊?实话告诉你吧,跟我去也没用。你就趁早挽了那遭麻,该干啥干啥去!”牛局长犹豫了一下,大踏步地离开了。张文强跟在身后,很快便来到了牛局长家。

这是一座农家小院,院里种着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等蔬菜,井井有条。墙角有一颗枣树,树龄在十年以上。牛局长的婆姨从枣树旁边的厕所出来,见来了客人,忙热情招呼。张文强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局长婆姨说:“快进去吧,我给咱泼茶喝。”

——泼茶?好文艺的词儿。张文强不由得想起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浣溪沙》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难不成她也喜欢看书,喜欢纳兰性德的诗词?仔细打量了一番,看不出有读书人的味道,并且这家里家具简陋,一盘炕、一张桌、一口锅台、一个碗柜……没发现有什么书啊!

“刚烧的煎水,滚太太的哩!”婆姨身材有些臃肿,衣着朴素,满脸是笑,看得出是个贤惠的女人。

“煎水”张文强懂,就是刚烧开的水。“太太”一词他也明白。当地人加强语气的一种表达方式,比如:美太太的哩(漂亮得很)!歪太太的哩(厉害得很)!辣太太的哩、麻太太的哩、丑太太的哩……不一而足。

“先喝茶,饭好咧,我给咱舀去。”婆姨把茶放在桌子上便盛饭去了。

晚饭很丰盛,有稀饭、馒头,还有辣椒炒西红柿、土豆丝及酸菜。

“你俩喝酒不?”婆姨见男人一言不发,于是就自作主张拿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

牛局长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婆姨感觉有些不对劲,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光顾自己喝哩!来,这娃……你也喝一杯吧!……刚来的吗?不要怕你们局长,有我哩!”婆姨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给张文强倒了一杯。

张文强本来想推让一下,想想自己在路上说的话,既然来了,就不客气了。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吃吧,快吃,要不就凉了。”婆姨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又塞给他一个馒头。张文强早就饿了。饼子昨天就吃完了,今天身体不舒服,啥也没吃。他看了牛局长一眼,见他不理自己,于是便自顾自地大嚼起来。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闷着头只是吃饭,婆姨感到很奇怪,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只好不停地招呼张文强吃好。张文强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然后又拿过酒壶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嘿,臭小子能喝啊!”牛局长终于忍不住了,搁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能喝,一喝就脸红。”张文强感觉自己已经上头了,脸上火辣辣的。

“有种咱俩一人喝一瓶酒,你赢了我就答应你。”牛局长说。

“局长说话算话?”张文强说。

“我一个大男人家,还能哄你个北京娃?”牛局长颇有些不屑。

“你们这是弄啥哩么?可不能赌酒。万一把人家娃喝出毛病,可咋弄哩么!”局长婆姨坚决不同意男人的主张,从桌子上撤走了酒壶。

“阿姨,我想买台拖拉机,局长不卖给我。”张文强发现这个局长婆姨很善解人意,于是求救于她。

“你是阿达(哪里)的?买拖拉机做啥?”婆姨关切地问。

“洛河公社赵家河的。我们村在修水坝,需要一台拖拉机。”张文强说。

“死老头子,农机站的院子里放着拖拉机哩,赶紧卖给后生一台嘛。”婆姨对男人说。

“你懂个屁!那些拖拉机都是有计划指标的,他们村没有。”男人打了个饱嗝,燃起一支烟抽了起来。

“绝死鬼,那你就不能给他调腾个指标?你看娃恓惶的,饿成啥了!”婆姨根据张文强刚才的吃相判断,他至少一天没吃饭了。

“指标能说给谁就给谁?要上会研究的。”牛局长说着打开收音机,听他的秦腔去了。

“上会还不是你说了算?快些,就不要为难丫娃了。再说了,人家拿钱买哩,又不是白要你的!那些拖拉机你不卖,等着变成废铁不成?”婆姨还在帮张文强说话,牛局长感觉很不耐烦,在家里又不好发作,于是拿着收音机出去了。

“哎,你去哪儿?啥时候回来么?”婆姨高声地问。

“这绝死鬼的。”见男人没有回应,婆姨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收拾碗筷去了。怎么办?男人都走了,自己再待在人家家里,明显不合适。外面早已黑尽,张文强决定先登记个旅馆住下来,明天再来。“阿姨谢谢你,牛局长不在,我先走了。”张文强说。

“啊,你看这绝死鬼的,不知躲哪儿去了。那,你先走吧,他回来我再给他说说。”女人一副十分愧疚的样子,送他到门口。想想自己白吃了人家的饭,张文强觉得有些内疚,于是掏出两块钱,递给局长婆姨。

“你这是弄啥哩么!快拿上。一顿便饭么,不值觚(值得之意)。”婆姨连连摆手,折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文强便来到牛局长家门口。因为他不能确定他今天是否会去单位,守在家门口是最保险的。

早饭后,局长推门出来,见张文强守在外面,说:“你这娃还真是个犟?!——告诉你吧:你就是把我家门口坐出个坑来,我也不卖你!”

张文强没有吱声,跟着局长来到办公室,一坐又是一天。下班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个自称是商业局长的人上门和牛局长叫板要下象棋,牛局长很爽快便答应了。看样子他们是老搭档了,经常在一起下棋。

棋局就摆在牛局长办公室外面的院子里,围了几个人在观战。张文强也伸长了脖子仔细观察。第一局很快结束,牛局长输了。看样子他是个好下棋的臭棋篓子,估计从来没赢过那个商业局长。商业局长得意扬扬地看着他,挑衅的口气说:“怎么样?再来一盘?”牛局长说:“来一盘就来一盘,我还怕你?嘿嘿!”口气不小,底气明显不足。商业局长步步设套,农机局长不假思索便攻上去,结果不是损兵就是折将,眼看这一盘又输了。张文强看出一招棋,赶紧给他出招,牛局长看了他一眼:“你还懂棋?”他按照张文强出的招把马摆过去后,立即呈现出一副抽车将的局面,对面的商业局长马上认输。这下牛局长高兴了,哈哈大笑,突然问张文强:“——哎,你干什么来的?”张文强说:“局长,我不是找您买拖拉机的吗,您咋忘了呀?”牛局长一拍大腿,说:“好好好,娘的,就给你拉一台吧!”张文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一句:“局长,要拉也得您批个字呀。没有指标,人家不會卖给我的。”牛局长说:“好!没麻达!”张文强赶快从桌子上取出信纸,递给他,牛局长在上面批道:“卖给赵家河手扶一台,3800元。”张文强有些蒙,农机公司柜台上明明写着4000元一台呀,局长怎么写成3800元了呢?见他拿着条子还在犹豫了,牛局长说:“愣着干啥?还不快去?等我反悔了就不卖给你啦!”

张文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农机公司,那边已下班了。无奈又住了一夜,不过这回心里有底了。

作者简介:高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4年生于陕西富县,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系。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陕西长篇小说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西北文学》文学期刊主编。

已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血色高原》、《青稞》,长篇历史人物传记《一代水圣李仪祉》等。其中,《农民父亲》荣获吉林省第二届新闻出版精品奖、陕西省第二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报告文学《到中流击水》荣获陕西省报告文学奖;散文荣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优秀散文奖,入选《大学语文》教材、《中国最美的散文》等国内多种版本,并屡次获奖。

责任编辑:黄艳秋

绘画:孙海晨《蒙古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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