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大院

2018-05-14 10:04姚陌尘
山西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大院

1

威严和距离感是我对沈阿姨的第一印象。那是我们初次寻租房,她受房主委托代招租客。我注意到她头发花白,腿脚并不利索,看似略显老态。她问我和先生的职业,语调铿锵,吐字仿若划过空气投入湖里的石子,清晰响脆却有着柔韧的质地。待她知我同为文联系统的小辈,竟面露悦色,以低于房东的底价将房出租于我。我心有欢喜,以为又遇一性情中人。

因了她言语间的气势,我并不敢随便猜度她的年龄,生怕内心的小标尺,无心触碰了她人心里的暗礁,落下不敬的恶名。因此,我便“阿姨,阿姨”地称呼她。直到我搬来与她为邻后,闲聊才知,她其实早过了米寿之年。

五楼有三家,上得楼梯便见走廊女儿墙上错落着高高低低的各色植株:兰花、绿萝、仙人掌、观音竹,甚至西洋菜等,那些瓷质的、陶质的花盆,大约都是经过她手的,在黑夜与白昼不停轮换的涤荡中,虽显得旧了,然多了层黄昏似的古意和美感。逢周六,我们睡懒觉起来,开门常见她举着花洒为花儿们洗浴,或者带着老花镜做女红,她总在我们问好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来。常常,她额前那撮飘荡着的灰白的头发也随着嘴角的抽动涌出笑意来。吃了没?去哪里玩?近来忙?这些日常的问题一出来,意识里她原先居高的威严立马落地,回归了邻居的亲和。有次我休假回来,她很是焦急地问我们去哪里了。说出远门邻里要打个招呼,万一有事还有个照应。我怀胎后期见面,她关切地询问我生产后的安排。强调坐月子对女人是天大的事,甚至主动提出,要为我煲广东女人坐月子必备的猪脚姜。我知那工艺的繁复,怎忍她为我过劳,但心里甚为感动。等我生完孩子,她赶来看我,关切地嘱我围好脖子,不能受凉……习惯了城里邻人不相往来的冷漠,她的关心让我内心升腾起一股暖意。

尽管是邻居,但我们常碰面的地方却是大院门口。常看她穿着浅灰或月白套裙,脚踩着高跟鞋,尽管腰身有些佝偻,然那份雅致却绽放无余——时光在她身上积聚了一种态,却不独是老态。她一人挎着包去赶公交车,我问起,她要么是儿子请她喝茶去,要么是同学聚会,大家热情,在酒店住了几日;再要么是,天天跑龙口西上班。我惊讶这是一个怎样不寻常的女人啊。她作为工程师,领导了省里几处重要的文化建筑工程,她本来去自由,但至今仍对工作充满热情,似乎没事的时候天天上班。她九十高龄了,还同学聚会?

我搬离大院前,偶尔去她家小坐,总乐得跟她一起翻阅那些旧照片,少女照、学生照、婚照、朋友郊游照以及全家福,她一张张讲来如数家珍。我才知,她中年时丈夫便因癌故去,她独自操持两个儿子结婚,服侍老婆婆直到去世……我問她,近半个世纪的人生,也没有过伴儿?她似有余味地说,没有,我好好的一个家……我随着她的讲述穿朝越代,想象她以九十岁高龄,向前望去那么多熟悉的亡灵,而她一直匍匐在生的路上,前方的景象该是怎样的荒芜啊,可是她总是在指向照片里的他们时轻描淡写:他死了,她也死了,语气里没有悲凉。

我不久搬到大院另外一栋,和她不做邻居了只偶尔相遇。我上前招呼,偶尔她认不出我来时,我才意识到她的高龄。等我报上姓名,她便亲切地握了我的手,询问我近况。我看她有时显老了,有时又没变,总有时光在她身上走远又返回的错觉。她仍然从容,仍然雅致,只不过初次见面的那种距离感和威严早荡然无存了。我在内心里给她最殷切的祝福,希望她长寿健康,我怕她的雅致、从容还有善良有天被带走。因为想着她,我对自己老来样子的想象和愿望便有了着落点。尽管我们仍不常见,但我至少还可以期待有天在大院里相逢,她握着我的手,我们还是,并且一直是邻居的样子。

2

金色的耳环衬着她土黄的肤色,褶子像迷失在岁月积尘里的蚂蚁,它游动着,爬满脸,眼周、额头及颈部,她的器官和周身的肉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一直下垂、下垂,终于在眼睑,下巴以及腹部完成最终的集合,仿佛挂在藤蔓上的葫芦,近地的一半总是最肥大的部分。她衣装松松垮垮的,推着或抱着孙子,走在大院的路上,无论晴雨,眼睛总像被大太阳直射一般,迷蒙里从来都是呆滞无神。

我几乎每天上下班时都能遇到她。从她几乎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里,读到一位老人独居异乡的孤苦和心酸。何时能看到她的笑?何时能看到她同旁人交流?这些成了我每次见到她的期许。然而没有,她一直在行走中,每次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状态总让我联想到我同样苍老的母亲,想象有朝一日她若来广州,她们该成为同伴;然而她一成不变的目光在我对母亲到来的想象中,牵得我心生疼。她便是母亲调侃的“老漂族”吧,可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子女们出现。

直到那个十一长假后。我终于看到她身边出现了一年轻小伙子的身影,他们推着婴孩车,边走路边说话,我仿佛看到某种力量,让她不断下垂的肌肉突然获得某种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终于笑了。那是她的儿子还是女婿?他仿佛一根拐杖,让她平凡的岁月里有了点靠头。

然而,那一次之后,年轻人再不曾出现。她继续以那副复制的表情和步调出现在我上下班时的大院的路上。

那次,她孙子摔倒在我脚下,我扶孩子起来时,终于开口问:“阿姨,您是哪里人呢?”

“安徽的。”她用讲惯方言的舌头努力地吐出这几个普通话音节时,表情是温和的。我感觉她的肌肉那一刻既没有下垂,也没有向上生长。她的口气不但不至于冷漠,反而是热情的。

“您是外婆还是奶奶哪?”

“他家里奶奶。”她说,“我小媳妇在近处上班,我跟来带孩子。儿子在老家。”她似乎生怕我怀疑她的热忱,将家里情况兜了个底。

“那您住哪一栋呢?”

“文具店后面那栋。”她手指向住处,说有空来坐坐。我于是随了她去参观。那是一楼,蚊虫和潮霉吞噬最凶的地方。

从此每次遇见,我大老远便会喊“阿姨”,她便大老远应我,直到走近了招呼两句。她先前那股迷蒙中的呆滞暂时消失了,只偶尔,在我们迎面直至擦身才意识到彼此的间隙里,那神情才会复现。我自恋于自己的好心,跟她说:“我母亲要来了,您也有个伴。”她于是见面便问母亲何时来,我甚至有种错觉,假使母亲能来,她和母亲即便言语不通,也会像是多年的邻居。这大约是因大半辈子的艰苦劳作赋予她们共同的气息吧。

没等到母亲来,阿姨便离开了广州。我们像大院里江苏的、湖北的等众多租客一样,只是匆匆过客,刚好在大院的长班车上,同时搭坐一站路。几个月后,母亲终于来了,当我向母亲提起阿姨——我臆想中她的同伴时,才发现,“安徽”是唯一可以界定她身份的词汇。而母亲在此的五十天,始终不曾独自下楼,她说,她害怕融入。

那是一眼幽深的门洞,生锈的铁栅栏门总是拉合着。经过大院那条偏僻小路时,我总被这斑驳的风景所吸引:一个老人,他有着干瘦的躯体,总是拄拐弯腰坐在栅栏门里的木凳上,安静得仿若时光的标本。在光线偷溜进门洞的时候,他活动的眼睛泛出光,你才知那是活人。他的目光消沉却并没有乔装的可怜,就像冬天垂落的夕阳,洞穿尘世却浑浊得不再有清晰见底的内容。每天,他以他几乎固化的身姿,一坐便是一晌。冬天暖阳的日子里,门锁偶尔打开,老人从屋内到屋外,完成了平行的时空腾挪,并最终以他标本样的坐姿定格。伴随着他腾挪的,几乎是一个盛大的仪式:门外,年轻的后人对镜系好领带,擦好鞋油,在清晨的阳光里衣装抖擞——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门洞里走出的年轻人,他满身的阳光几乎照亮了门庭。我路过,看到暗黑的门洞里散乱着破旧物什:小冰箱,灶台,盆,那是在湿热的岭南,足够一人足不出户谋生的东西。寻常里,铁栅栏重新锁起来,老人坐回栅栏门内,仍以他那标本样的坐姿。这是大院内的偏僻一隅,头顶一片稀有的天空,我常觉得这天空有神的眼睛,在搜索和审视着大院的来来往往和生老病死。它并不锐利,甚至它该像老人的目光一般无甚褒贬,不必有同情,亦不必幸灾乐祸,它只见识人世和时光的衰老,这便够了。

3

我脑海中刻有一张素描图,假如我有绘画功底,就一定要将它呈现在纸上,这图纸的名称唤作:流动的大院。大院被东边的摩天大楼——珠江国际大厦的芳华衬着,衰老而古旧里,是惹人怜的滋味儿。我还乐意将大院比作一个人,一个衰老的身躯。水泥大门上,小叶榕沿着水泥墙爬蔓,它靠阳光和雨露存活着,连泥土都是奢望,可它郁郁葱葱的犹如大院头顶的毛发。而院门,是大院的头颅,它控制着大院吞吐的思维。进得院门,黄皮的、石米的和马赛克的楼宅,撑起了大院的骨骼;那些从泥土里拱起来的植物——木瓜树、大榕树及各种盆栽的植物,好比肌理,在冰冷坚硬的水泥框里,抻开一些弹性,注入一抹生命的绿意;来来往往的钢板甲壳虫,是大院这躯体该排掉的异物,而人,流动最大的人,是食物和水,有了它,大院这躯体才有了生命的气息。那此起彼伏的电锯声,使得这旧城嘈杂而充满生气,它为大院这躯体凿掉即将脱落的老牙,植入新牙,以保证食物和水能得到有效的消化和吸收。

进入院门二三十米的地方,是惠昌百货。说是百货,不过是个杂乱的士多店,卖饮料调味等日常用品,也卖热狗和鸡蛋,代收快递,也做出租屋中介。老板是个矮小的广东人,深谙和气生财的生意经,受赠了大院街坊弃之不用的形制、材质不一的大小沙发、木凳,将它们挨紧摆列,挡住了两侧店门,只余得两人宽的走道进出店内。清晨,外卖平台在店门口派早餐,熙熙攘攘的现场时而笼罩在阳光里,你却难以从排队的白领们眼里看到苏醒的活力;午时,珠江国际大厦写字楼里的白领们,从大门鱼贯而入,买了烟或热狗,常瘫坐在沙发上小寐,有时甚而张大了嘴巴,睡态俨然长途列车上的旅人。下午,大院的老人们便聚集于此消闲,她们拄着拐杖,或聊天,或神态安详地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的年轻人。老板年逾古稀的老母亲搅动讲惯了柔软粤语的舌头,站在柜台前使劲地挤出普通话的音标来,听她解释的年轻人仍一脸茫然地比对着货品。待付款时,老人便拿出微信或支付宝的二维码,这让年轻人煞是惊讶。当黑夜从四面八方溢出来时,大院里只有街坊的流动了。百货店里新闻联播的开播乐响起,几位中年男人端着茶杯,或小酒踅来,他们听新闻却不商讨国家大事,他们在闲聊间让一天天沉降。你偶尔在午夜时分经过店门,却仍见店里灯火通明,你若不注意,准以为有人聚众闹事,直到他们的吆喝告诉你,今晚有球赛。

大院无疑是太老了,最老的黃皮墙最不经时光的风吹雨淋,早已将一色的皮肤斑驳成白癜风病,下雨时嗅得到老宅特有的潮霉味;一阵电锯响声停止后,一层层生铁黑里陡然亮出不锈钢网的靓丽——老去的和新生的,在大院的躯体里交汇着,它们生产更多的垃圾和声响,它们自觉完成肌理和器官的更新换代。然而,行走在大院斑驳的时光里,恍如墙上的树影,在风过的地方,晃动着大院最绵薄的生存记忆。

4

太阳升起,太阳落山,直至黑夜降临;人来了,人去了,直至大院归于消沉。

匆碌间,你习惯于年轻人惺忪或繁华的表情,你被中年女人的精致和沉静吸引,你唏嘘于老人被人服侍的安详或恍惚,你感慨于环卫工人的艰辛不易,你羡慕婴儿混沌无知被呵护的幸福;老弱病残和健康人在你面前穿梭,蹲身甚或是消失;你发现大院哪一栋屋顶上滋养了苔纹,楼体的墙皮脱落,那裸露的红砖好似你豁开皮肤的大口血流不止的肌肉;你发现那日突然蹿到你脚下吓你惊跳的猫有一日躲在花影下萎靡老去;你发现木瓜树开花了,而你再看见它时,它的果实已经烂熟于树上;你被邻居如火如荼的电锯声困扰,而有一天,你看到一对陌生的年轻夫妻的面孔,过不久,你听到他家婴儿的哭啼,再过不久,你看到一个稚气的学生面庞,再过不久,这家张灯结彩庆祝孩子新婚;你转头看镜子,比对年轻时的照片,才发现额头的皱褶多了几道,深了几何,而头发,也花白了。

你走下楼栋,你发现惠昌百货再不见老板老母的身影,而老板的秃顶更秃了,他腰身已经佝偻成了老者,但店子里多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那是她的女儿,上次见她,她还是五岁的小女孩。你试着跟她搭讪,她可讲得一口粤式普通话,你让她像她五岁那年带你去她家要出租的房屋看看,她茫然不知你所言,她问她爹:“我小时在大院里住过?”

你拐过大院的小巷子,看你曾经租住的14栋大楼五楼,你惊讶地发现楼梯上那粗糙的“14”的红漆字还在,墙体的马赛克却不那么光亮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那几栋之间的那个大榕树还在,她照样枝繁叶茂,那些藤状植物缠着她的树干,你曾经把它们比作树的胸毛,那胸毛没有太密也没有稀落下来,树下的垃圾桶立在原地却显然更新换代过,一些猫窜来窜去嬉戏着,你不认得猫,难道当年那些灰的白的花的猫活到现在?你仰望,发现14栋连同榕树周边的楼更旧了,脱落的石米可以作证;女儿墙上有些已经断裂的花栏杆可以作证;镶进楼体的那些盆栽植物,像野孩子一样,层层霸占着灰色的楼体;而这楼乍看上去,歪了一样,可是走下楼梯的年轻人和一楼窗口传出的电视声告诉你,这楼还有人住,并且满满实实的。

糟了,你被谁家窗口透出的炒辣椒味呛住了,你打了个喷嚏;你的耳朵已经略微显背,但你仍能听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电锯声,你感叹,几十年前,房东要卖楼,你小有资本却宁愿被“赶”出来也不愿意冒着风险接盘,你当时就怕接了烂在手里,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仍有人买来入住;几十年来,你虽然习惯了市区里随处吵闹不止的电锯声,打拆的闷响,但你今天却担心的,心疼的:这老朽的楼好比老朽的人,你们在他身上动刀,不怕他下不了手术台么?你们可在他的内脏里啊。

你准备上楼,想起当年不是有门禁吗,可今儿怎么连门洞的痕迹都荡然无存?你循着楼梯上去,你想起当年年老的母亲来看你时的光景,才发现右手边有道不锈钢扶手,那时新装的扶手亮锃锃的,像狮子的口,紧紧地咬住了墙;而今儿,它锈迹斑驳,无人打理,松松垮垮地粘着墙体,接口处还有声响,你扶着它,战战兢兢地,生怕它一恶作剧,撂倒了自己。

你上得五楼,注目片刻,那榕树上依旧有鸟儿欢叫——你记得从前有时凌晨醒来,每每迷醉于她们的歌唱,以为它的曼妙赛得过世间最美的琴曲,它帮你抵抗着远处闹市的嘈杂;你转头向对面楼栋看去,你寻找那家阳台上花花绿绿的风车,你寻找鸟笼——女儿小时哭闹,你每次抱她出来,她一看到那转动的大风车,听到笼子里的鸟叫她就不哭了,咿咿呀呀地跟你说话——可是那风车和鸟笼不见了,连那时生铁黑的栏杆也换成了不锈钢的,光灿灿的,你嘀咕着,这好比老朽之人穿上少年的衣装,不伦不类的,然后你又笑:又不是只此一家,况且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转头向左,看到对面楼栋六楼你搬离时装修好的新居,那时亮堂得夺人眼目,而今,黄色的瓷砖像蒙了尘,不锈钢栅栏也锈迹斑斑了。哦,女人走出来了,是当年的女主人么?哦,一定是,样子还在,只是稍微胖一些。当年你听说外地来的她二十出头通过婚姻扎根此地:有房住,无还贷,而多数的她应该在此地打工——做收银员,或卖衣服一类的工作,待老家介绍了对象便回去成家生娃,你在对比中自顧自怜,怜惜自己居无定所,连刚出世的孩子也跟着受罪;怜惜自己足够努力却被女人无力的命运感蜇疼了心。你一度肯定地在朋友中散布:“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论调,可是你今天怎么看呢?这些年你至少过得踏实吧。你这时看到一个熟小伙走到女人面前,你想那就是她儿子吧。你也想到你女儿不也长大了吗,她如你所愿,活泼开朗健康……还有比这更受安慰的么。你突然觉得有颗湿湿的东西打在平摊的胳臂上,你才意识到你哭了。你吸一下鼻子嘲笑自己,这有啥伤感的,就看到对面楼栋四楼出现的中年男女,他们在择菜,还是淘米饭,从前你母亲来时,总是跟你说:对面的老人顿顿都是米饭,怎么也吃不厌。那对老人大概走了吧,而你也想念你的母亲了,每次想念她,你总要流一箩筐的眼泪。你再吸一次鼻子,你转身看到从前居室的烟管儿还延伸到走廊,还是从前的门,你似乎出现错觉,弯了两指准备叩门,但一想,万一换了房东呢?城里人防备心比防盗门还要密实,从前,你又不是没吃过闭门羹。怎么你在城里生活了一辈子,还是农村人随来是客的习惯。算了算了,你走下步梯,咦,这步梯怎么变得又陡又高?!

5

我的窗户正对着大院楼栋间的一线天。我常在凌晨早醒,躺在窗前的软沙发上读书,当铅笔样浓稠的夜色慢慢褪去时,鸟儿们越来越欢快,叽叽喳喳的鸣叫在我的书页上倒腾着。我起身望向窗外,凝神静听,新一天的躁动从远处马路的车声里酝酿开了。那是一线天的尽头,民政厅前的两棵巨大的古榕,先是用鲜嫩的叶芽渲染明媚的春光,再是用落日熔金来为闹市的一天天绘制黄昏的图景。城市的肌理里,人群在行走变换,植物在开花言志,鸟儿在啁啾抒怀,昆虫生生不息——这些生的,偷偷喘气;墙壁斑驳楼体倾斜马路开裂,那些店面走马灯一样地变换——这些死的,正大光明。大院的荣耀与落寞,伟岸与卑微在角落里一层层生长和死亡,在驳杂中,我将我的美好年华留驻。那一天,房子空了,空了的房子重新响起电锯声,砌墙声,灰烟从窗里飘向窗外。我听到大院的骨骼噌噌噌地开裂,老鼠在暗处啮齿却不再能光顾。年轻的房东热情,新潮,他和她不知道楼下曾豢养一群猫,不知道二楼曾有人老去,门口香火不断,不知道有个男孩大夏天蜗身在谁家门口的长椅上,被蚊叮虫咬,日日夜夜,无人过问。但他和她知道,还会有更多的人和事,会呈现表象,那恰是我所不知的。我已离去,大院便故去;但他们进来,大院便新了。

姚陌尘,陕西大荔人,2017年在《红豆》杂志发表处女作,并被收入某散文年选。现居广州,为《广州文艺》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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